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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不想要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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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不想要傭人

本該熾熱的新婚,突然詭異地冷了下來。

何詠聲的變化是明顯的。他雖然嘴上未說什麽,但表情已然不對。付宜雲遲鈍,但也察覺到了。她的膽子本就比貓兒大不了多少,察覺到氣氛不對,更加沈默,不敢說話。何詠聲感覺哪裏出了問題。

媒人分明告訴過她,給他介紹的對象,是初中文化。怎麽會娶到一個文盲?他去了兩次媒人家,都沒找到人,說是出遠門了。何詠聲極力想忽略妻子是個文盲這件事。但是,他越想忽略,越是被不斷提醒。付宜雲進了家門,便開始主動承擔起妻子的責任,想以此消除何詠聲心中的疙瘩。這天,家裏廚房沒了鹽,付宜雲去了供銷社,想買袋鹽。供銷社的員工態度懶洋洋,指著門口一個箱子,說:“鹽在那,自己拿。”

這邊的鹽,和老家的鹽,包裝還不一樣。付宜雲是個不識字的人,見對方一臉的不耐煩,又不敢問,只得看著一袋包裝大致差不多的,便拿上回家。晚上,何詠聲吃飯,發現味道有點不對勁,問她:“你往菜裏放了什麽?”

付宜雲說:“就放了點鹽。”

何詠聲說:“鹽怎麽是這個味道?”何詠聲聽她說買了鹽,於是去廚房查看。拿起包裝袋,一看,這哪是鹽,分明是芒硝。

何詠聲面色凝重,問她:“你看這是鹽?”

付宜雲心虛:“我不認字。”

何詠聲說:“你不認字,也不會問嗎?吃的東西,你不認識,直接拿回來往飯菜裏面放。萬一這個東西有毒呢?”

付宜雲聽出他責怪的意思,頓時不敢說話。

付宜雲怕他。

起初,她對丈夫,還是心存有一點幻想的。知道何詠聲在生氣,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討好他。

雖然她不明白他為什麽這般生氣,但總歸是自己沒文化、笨,連買鹽買不好。她每天早起,給他燒好洗臉水。

何詠聲七點起,廚房裏已經煮好了稀粥。

付宜雲見了他,也不敢說話,只默默地給他盛好粥。何詠聲洗臉,付宜雲就在旁邊,給他遞帕子。

何詠聲說:“你起這麽早幹什麽?”

他只是單純的疑問,然而付宜雲感覺他在指責自己,越加不安了。她一害怕,就不知道怎麽說話,吞吞吐吐,最後眼睛一低,索性不言。何詠聲看到她這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感覺要窒息了。

她的神態,讓他想起了舊社會人家裏的傭人。

他不想要傭人。他年輕,什麽活都會幹。他自己會做飯,不需要傭人做飯。

他想要的是妻子。

和自己一樣,讀過書,認得一些字,能懂自己,能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女人。然而付宜雲,連大字都不識,她能懂什麽愛情。不識字的女人,只會圍著鍋臺轉,像牛馬一樣拉磨。

她永遠也不可能懂他的心。

她怎會知道他的愛憎?又怎會知道,文盲二字,帶給他多大痛苦。

付宜雲見他不高興,越發地想對他好。晚上,何詠聲回家,付宜雲給他燒好洗腳水,端到面前。

何詠聲很生氣:“你不要端了,我自己有手。”

付宜雲不肯聽,仍舊要端。她蹲在地上,試圖幫他洗腳。何詠聲皺著眉,叫她:“走開。”

付宜雲堅持要脫他的襪子,何詠聲躲了兩下,躲不開。她像是牛皮糖一樣黏上來,何詠聲急了,腳踢翻了水盆。

付宜雲被濺了一身水,嚇得後退幾步。何詠聲忍著怒氣:“我說了不要你,你聽不懂嗎?”

付宜雲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回過神來,訕訕地站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水。她看到他換下來的衣服,於是悄悄地拾起來,想去洗衣服。

何詠聲說:“大半夜,你洗什麽衣服。”

付宜雲喃喃道:“就兩件,我拿去搓了。一會兒就好了。”

何詠聲被她氣得要死。

他不知道這個人怎麽回事,聽不懂人話嗎?為什麽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仿佛聽不見一樣。

何詠聲感覺她耳朵裏像是塞了驢毛。簡直不可理喻。

付宜雲不知道要如何取悅他。她嘴笨,不會說話,又沒文化不識字,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會。她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事。

然而何詠聲討厭她。她越討好他越生氣。

她剛來的那幾天,何詠聲對她挺好。然而短短數日,就換了個人。她緊張惶恐,不知該如何應對。她家鄉南充,雖距離不遠,但畢竟是隔著一個市,地方飲食生活,風俗各有不同。比如煮粥,付宜雲家煮粥,喜歡煮得又稠又黏,米煮得爛爛的,煮花生粥,花生要舂碎。何詠聲卻最討厭爛粥。他吃粥,要湯清水白的,清的能照見人影。米最好煮硬一點,一碗粥,大半碗水。花生豆子要整粒兒下,不能夠舂碎。面條也是一樣。付宜雲家裏喜歡煮燴面,把蔬菜炒了,調味料放鍋裏,再下面條。何詠聲卻要吃清水掛面,裏頭放幾根碧油油的小青菜,放醬油醋,蔥花和香菜,一勺豬油。摘下來的青椒,也不切,直接拿在手裏,一口面,一口青椒。若沒有青椒,就是大蒜。地裏剛摘下來的鮮紅朝天椒,他也能直接放在嘴裏嚼。

這是何詠聲的生活方式。他酷愛辣椒、生姜、蔥蒜之類,付宜雲都不吃。付宜雲家做幹飯,把米煮開,濾出來,倒進一只木桶裏,連桶放在鍋裏蒸熟。何詠聲家這邊,是直接把瀝水的米倒進鍋裏,插上氣孔燜。火候特別重要,火大一點就容易燒糊。付宜雲初來乍到,很不習慣,幾次把飯燒糊。

為這些事,常有不高興。

何詠聲這人能幹。不論是耕田下地,還是燒火做飯,掃地洗衣,他樣樣在行。付宜雲在他面前,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笨拙。他白天和隊員們一起下田插秧,下了工回來,便坐在家門前劈竹子編筐。編背簍,編簸箕,付宜雲也不會。想要幫他,反倒被篾條割了手。她想得到他的關心,然而何詠聲只是不耐煩地看她一眼,起身去屋裏找了個破布條丟給他,喊她自己包。

“不會弄就不要弄。”他語氣冷漠生硬地說。

何詠聲在公社養豬場殺豬。這活是個體力活,而且血腥。一頭豬兩三百斤,幾個壯漢都按不住,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般人還真幹不了這個。何詠聲幹下來了。每月可以多幾塊工錢,有時候還能拿回家一些豬內臟,豬血或者血脖肉。他算盤打得流利,而且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在養豬場裏幹活,有時也兼著算賬記賬。村裏但凡有婚喪嫁娶,都請他幫忙寫寫對聯,寫寫書帖,記記禮簿。順帶跟人學做廚。

他愛幹凈。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自認為和農村人不一樣。愛幹凈講衛生,就是他將自己跟農村人區分開的標志。哪怕每天幹的都是臟活,回家也要換衣服。農民沒有人會天天換衣服,今天換了明天還會臟,懶得換,何詠聲得每天換,換了還得到河裏洗個澡。他習慣了洗冷水澡,不論冬夏,都是河裏洗。

付宜雲極力改變,迎合著他的生活習慣。他不笑。回到家也沈默,不同她說話。夜裏睡在一起,背過身去,也不肯挨她。他心裏忌諱這個事,無法接受,可是盤算來盤算去,婚已經結了,無從反悔。難不成退婚?

他是真想過退婚,但也知道不可能。哪有夫妻結婚證也領了,睡也睡了,反倒退婚的。說出去,今後不要做人了。

付宜雲察覺到他的心思,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討好著。

何詠聲忙著謀生揾食,不知不覺入了秋。

這天傍晚,回到家,付宜雲在廚房搟面條。何詠聲問道:“你做什麽?”

付宜雲說:“搟面。”

何詠聲說:“你搟得好嗎?”

搟面可是個麻煩事,要和面,要揉面,還要把面條搟得光滑平整,厚薄均勻。本地人不擅長面食,一般的主婦還做不來這個。不過付宜雲做得熟稔,只見她將一張面皮裹在搟面杖上,很快就搟成一張大的薄面皮。她將面皮折疊幾下,用刀快速切成細長條。

幹辣椒炒得半糊,放涼了,舂成辣椒面。前些日子大隊發了油,她燒熱油,潑了點油辣子。面條煮熟過涼水,放上醬油,閬中老陳醋,花椒面和大蒜泥,放上鹽巴,再加一大勺油潑辣子。切了點黃瓜絲。面條十分筋道,色澤紅亮,油辣子最香,混著老陳醋的酸,何詠聲吃得十分滿足。吃完才發現,付宜雲躲在廚房,吃著中午剩的胡豆粥。

何詠聲說:“家裏再缺吃的,也不差這一口,你何必這樣。”

付宜雲說:“中午剩的,不吃就放壞了。”

何詠聲並不喜歡她這樣,只覺得她人木,傻子似的。

吃了飯,何詠聲要去河裏洗澡。

付宜雲說:“你臟衣服放著,我給你洗吧。”何詠聲沒有理會她,獨自下了河去。

何詠聲洗完澡,回家的路上,碰到妹妹秀英。秀英見了他高興,叫三哥。

“今天是你的生日呢。”

秀英說:“三哥,你今天有沒有吃長壽面。”

何詠聲說:“什麽長壽面。”

秀英笑嘻嘻說:“我傍晚去你家送菜,看到三嫂在搟面條,說是給你過生日,做長壽面。”

何詠聲聽到這句話,心中猛然像被針刺了一下。

何詠聲冷著臉:“什麽長壽面,都是斷的。”何詠聲回到家,天色已經黑麻麻的了。

付宜雲站在門前,正在等他。

見何詠聲回來,她上前,接過他手裏的濕衣服,拿去晾上。何詠聲看著她的身影,忽然心軟了。

他知道,她這些日子,在盡力地討好自己。他不在家,她便將家裏收拾得幹幹凈凈。桌子板凳,一遍遍擦拭,怕他看到灰塵。早上她提前早起,給他做好早飯,送他出門。晚上給他做晚飯。吃飯的口味也都由他的,生怕他不滿意。

不論多晚,都要等他回了家才吃飯。他一進門坐下,便有熱湯熱水端上來,從來沒有半點怠慢。何詠聲看到她這卑微的樣子,忽然不忍心與她為難。

晚上,何詠聲坐在床邊。付宜雲看到他衣服上破了個洞,連忙讓他脫下來,說要補補。何詠聲應了,將衣服脫給她。付宜雲將家裏唯一的一盞桐油燈移到床前,然後聚精會神坐在凳子上,一針一線地縫補。

何詠聲就坐在床頭,看著她穿針引線。他那冰冷的心,忽然有一瞬間的感動。

人結婚,為什麽呢,不就為了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關心自己,互相做個伴。他想,她只是不識字,但並不是個壞女人。命該如此,他不能要求太多。

何詠聲記憶裏,沒體會過什麽母愛。

從小,他便像家裏的長工,有記憶起,便幫父母幹農活。他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大冬天也光著腳。被釘子紮,被玻璃割,被蛇咬,受傷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流血了,就從竈下抓一把草木灰灑上止血。他小時候被毒蛇咬,醫生說,要打血清,他母親沒有錢給他打針,就聽人家的,用土方法,將燒紅的火鉗,放在被蛇咬傷的地方燙,蛇毒怕高溫,這樣就可以消毒。他的腳被燙爛了,走路一瘸一拐,就這樣,他也沒死成。或許是因為從小練就的,他抵抗力驚人,身體強壯得像頭牛,從來不生病,沒看過醫生。哪怕冬天光著身子,也從不感冒。他愛他的母親,但母親不愛他。

為什麽,不知道。或者是因為太窮了,她騰不出精力愛他。或許是因為她生的孩子太多。她一共生了六個孩子,這給她的生理帶來了非常大的痛苦。她時常找偏方,詢問各種赤腳醫生,以治療她的婦科病。生孩子造成了她漏尿,還有子宮脫垂。孩子於她,就是討債的。她習慣叫他「討債鬼」,嫌棄他讀書花錢。母親說,人上輩子欠了誰的債,那人這輩子就會投生到他家,當他的孩子。孩子是冤家,是黑白無常派來索命的。

他的內心,多麽渴望母親能愛他一下。

這天夜裏,他第一次在床上跟她說話。

她靠在他懷裏,睜著眼,直視著他。他長得很俊朗,濃眉大眼,眼窩很深,額頭那塊很飽滿。鼻梁也是很高挺的,只是嘴巴旁邊有塊疤。他是個窮苦人出身,身上的傷疤不少。

付宜雲摸著那疤,問他:“這是哪來的?”

何詠聲說:“小時候跌倒,被我爸的煙桿燙的。”

“疼嗎?”

“忘了。”

她心疼地撫摸著他的疤,不善言辭的嘴裏,說出了生澀的安慰。

“以後會好的。”他們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何詠聲心中仍有芥蒂,但他極力釋懷。他嘗試著對她好。

發了工錢,他到供銷社,給她買了根頭繩和絲巾。他給她買布,做新衣裳。

平日裏殺豬,留了點肉,他悄悄帶回家,讓她改善夥食。有時趕集天,他帶著她一塊去趕集。

走在路上,他拉著她的手。她問他要錢,想買毛線。他給她錢,幫她跟售貨員講價,計算找零。她算不清賬,有他陪著,她才安心。回到家,她用毛線和毛衣針,給他織了一件毛衣和手套。

付宜雲知道他沒有冬衣,過冬太冷了。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件手套和毛衣,小時候過冬,想要毛衣,母親告訴他沒有。他從來沒有穿過毛衣。

他送給她一只紅色的發卡,還攢錢,給她買了一雙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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