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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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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

袖刀從胸口拔出,血液便爭先恐後地流出來。謝衍順著慕子瑜拔刀的力道往前倒,正好倒進他的懷中。

血液淌到二人的衣服上。可惜,他們一個好好的白衣在泥地裏打滾,成了土衣。一個更是玄色衣衫,即使被鮮血浸滿,也看不出來。

因為失血,謝衍身上漸漸沒有力氣,幾乎要從慕子瑜懷中滑落了。這時候,慕子瑜才擡手,將謝衍抱進自己的懷裏。

說來可笑,這大概是父子兩人之間的第一個擁抱。

慕子瑜想到了,便也真的笑了出來。

謝衍聽見了,便問:“你在笑什麽?”

“我笑……”慕子瑜稍稍使力,將又再向下滑的謝衍抱緊,說道:“你我父子一場,第一次擁抱竟然是這樣的。”

雖然被刺殺,謝衍卻也沒將最後的力氣花在歇斯底裏上。他像是個認命的賭徒,賠到傾家蕩產之後,反而平靜下來。

“手段粗糙,後患無窮。”這時候,他又像是一名慈父,嘴裏是諄諄教誨。

“三方合作,善後的事情不需要我管。”慕子瑜也恭敬地答。

“與虎謀皮,小心黃雀在後。”謝衍的傷勢讓他無法堅持下去,聲音漸漸微弱,直至幾不可聞。

“不勞您擔心,那是我的美人花。”慕子瑜的手一直放在謝衍的頸側,感受到那處的血脈不再跳動才終於放心地收回手。

他扶著謝衍的身體好好地躺到地上。借著微弱的火光,看他面容沈靜,仿佛睡著一般。慕子瑜將謝衍的衣衫整理好,終於松了一口氣。

炭爐中的殘炭將要燒完了,火光漸漸微弱下來。慕子瑜隨意地在自己衣服上將袖刀擦幹凈,妥帖放好。這才終於一屁股坐在地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慕子瑜不是從未殺過人。前十年,後五年,因他而死的人,他親手所殺的人,想數也數不清了。他的雙手早就已經沾滿鮮血,謝衍只是其中最為特別的那一個。

慕子瑜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否曾經對他產生過孺慕之情。

在還年少的時候,娘累到生病的時候,被其他孩子們欺負的時候。慕子瑜的確期待過,能有一個人出現,扮演他父親的角色。

可這個人始終沒有出現,而這份期待也隨著他的長大消退了。

再次提起,已經是小皇帝派人千裏迢迢來榮國找他的時候了。那時候,與其說他期待的是父親,還不如說他期待的是權勢,是機會。他希望的,是有人能幫他接近那些,眼睛看得到卻跨不過的位置。

謝衍是良師,是益友。他帶著初入朝堂的慕子瑜度過了他最懵懂的階段,也引領著慕子瑜在景國朝堂中站穩腳跟。

謝衍這個人作為父親的形象,對於慕子瑜反而是最模糊的。慕子瑜在外面每一次以攝政之子的名義狐假虎威,總會得到更多他是少年英才的誇讚。

就算知道若非因為有一位身為攝政的父親,這些人都不會同自己說話。可誇讚的話聽多了,難免會讓人飄然,好像他的成功真的沒有關系了。

“這是好事。”父子二人閑談的時候,謝衍如此說道。“在官場上立足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本事都是自己的,和爹是誰關系不大。”

謝衍看向慕子瑜的視線中帶著欣賞,“我兒子不少,能夠讓滿朝文武交口稱讚的,也不過一個你。”

兩父子之間的關系不像父子,大概是雙方的錯。謝衍對待家中子嗣的態度相近,比起養兒子更像是養蠱。慕子瑜就是那個廝殺之中獲勝的蠱王。

慕子瑜雖然從小不知道父親該是什麽樣子,卻也見過不少。可他成長的那個環境,光是為了下一頓吃什麽就夠發愁了,父子親情也變得少見了些。

兩個人都對做父子感到生疏,相處的時候自然沒有父子樣。

可到底是父子,三人交易中,慕子瑜只是隨波逐流的那個。李潛說得對,他是為了沈懷梅答應的。

對於最初那個倉促的刺殺計劃,慕子瑜都沒想著會成功。他聽過之後,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在事情敗露之後,保護沈懷梅。

真的對謝衍產生殺意,是在同沈懷梅上路之後。

一行四人沿途不算低調,會被景國死士發現蹤跡也是意料之中。但是慕子瑜沒有想到,謝衍竟然又通過死士來信警告。

謝衍如何對待他,慕子瑜沒有那麽在乎。這大概就是篤定謝衍不舍得殺他的恃寵而驕。可謝衍不該提到沈懷梅,他不該以沈懷梅的安危來威脅。

若是為了權勢,慕子瑜不在乎,謝衍若想要便拿去。可那是他如珠似寶的虞虞,是他舍棄一切也要保護的人。謝衍既然有如此想法,慕子瑜便留不得他了。

之前在昌京,慕子瑜也並非什麽都沒有做。既然已經知道自己手中無人,便也不能坐以待斃。在昌京的這段時間,慕子瑜已經收攏了一些景國死士。也正是他們,帶來了謝衍接近,意圖控制沈懷梅的消息。

新的計劃應運而生。既然謝衍要來,那便將計就計,將他反擒住便是。

這時候,慕子瑜仍然沒有下定決心。殺掉謝衍,並非一個可以輕易做下的決定。

可是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

不明身份的殺手出現,沈懷梅與慕子瑜兩人跳車逃生。繁星下的談心,與突然現身的謝衍。

沒有提早做好的準備,沒有伺機而動的伏兵。有的只是,剛剛經歷了混亂,滿身狼狽的兩個人。以及,被沈懷梅偷偷塞進手裏的袖刀。

那柄袖刀為沈懷梅所贈,陪著慕子瑜經歷了不少艱險。在遇到殺手的時候,他將其交給沈懷梅,令她去割斷繩索。

後來沈懷梅便自己將其收起來了。那時候,慕子瑜還有些失落。兩人之間的聯系本就所剩無幾,這柄袖刀已經是他最後擁有的,沈懷梅的禮物。

沒有想到,就在謝衍突然出現的時候,沈懷梅又借著衣袖的遮掩,將這柄刀塞回了自己的手中。

久遠的記憶突然在腦海中蘇醒。最初沈懷梅贈刀那日,是為了他的生辰,也是為了那聲“虞虞”。他承諾過,要讓沈懷梅永遠快樂。

遠處是謝衍的人馬,近處是孤身的謝衍,而慕子瑜的手中有刀。為了破局,殺了謝衍已經成為最簡單的方法。

慕子瑜知道自己是不冷靜的,可他不在乎。權衡利弊遠沒有揮刀來得痛快。在謝衍的高壓之下,他已經權衡了太久了。可若是世間之事,全都能將得失計算清楚,也不該有人抱憾終身。

他所做的,不過是順應直覺,將那把刀插進了謝衍的胸口。

“你還好嗎?”沈懷梅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梳洗幹凈的沈懷梅去而覆返,現在正站在慕子瑜的身後。她走近幾步,站在慕子瑜稍稍往後靠,便能碰到她的腿的位置。

慕子瑜感覺到了,便順勢往後靠去,染臟了沈懷梅剛剛換上的衣物。慕子瑜仰起頭,去看沈懷梅。

沈懷梅也正在低頭看著他,又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慕子瑜仍舊沒有回應,他凝視了一會兒沈懷梅的眼睛。在深夜之中,她的雙眸遠比星子璀璨。終於,慕子瑜還是笑了起來。

一開始只是嘆息一般的微笑,緊接著,他笑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無助。然後,他便蜷縮起身體,將頭埋入雙膝之間。仍然有聲音傳出來,只是分辨不清是哭是笑。

整個過程,沈懷梅一直站在他身後。既沒有退後,也沒有上前一步去安慰他。

待到慕子瑜平息下來,站起身,他又同沈懷梅對視。

這一次,他好好地把握好了兩人的距離。即使他比沈懷梅高,對視的時候也不需要有人仰頭。可這樣一來,兩人之間的距離便拉遠了,即使擡頭,也不能彼此相擁。

慕子瑜問道:“虞虞,你要怎麽對我呢?”

沈懷梅輕蹙蛾眉,說話之前反覆地抿嘴,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最終,她嘆了一口氣,只是說:“先去車上梳洗一下吧,我會讓人為攝政收屍的。”

“那就有勞了。”慕子瑜又看了謝衍的屍體一眼,突然笑道:“我想將袖刀留下來,可以嗎?”

“隨你。”沈懷梅率先轉身,向著馬車走去。

有手持火把的商兵漸漸接近,又讓過他們,向著謝衍的屍首走去。

馬車邊上,也有許多商兵。景國死士悉數被綁了起來,無論是謝衍的人,還是慕子瑜的人。不過如今謝衍已死,大概全都能算是慕子瑜的人了。

兩人走到一駕馬車旁邊,沈懷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上車之前,慕子瑜又看了一眼天上的繁星。

看著慕子瑜寥落的背影,沈懷梅沒有忍住,終於還是對他說:“對不起。”

哪知道,慕子瑜竟然笑著回過頭來,安撫她:“你做得很好,虞虞。”

他又擡頭看了一眼天色,說道:“虞虞,祝我生辰快樂吧。”

沈懷梅張了張口,最終還是說:“生辰快樂,瑜哥。”

聽完,慕子瑜又回以微笑,走進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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