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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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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鐵珩靜靜坐在石凳上,天空是那種最幽深的藍色,沒有一點雲影。

山的輪廓在陽光下清晰而明凈,向下看去,山路寂寂,闃然無人,再遠處的漳河清淩蜿蜒,結了冰的河水像一條玉帶泛著柔光。

“施主今天可覺好點了?”

鐵珩回頭,對上了住持大師守真和尚關切的目光,下意識答道:“多謝大師記掛,我好多了。”

守真緩步到他對面坐下,過了片刻才說道:“施主醒來以後,眉目之間,一直悒色不去。你看這天,雲來,它無所掛礙,雲去,它還是無所掛礙,所以才得清朗長在。”

鐵珩沒擡頭,也沒有說話。

守真頓了頓,放輕了聲音:“趙大夫說過,施主心中郁結甚深,是以六脈阻滯,病好得很慢。有何心事,能否對老衲一言?”

鐵珩低頭半晌,才開口說道:“大師佛法精湛,請問何者為善,何者為惡?”

守真合十頷首:“善惡本非黑白二色,善中有不善,不善中亦有善。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眾生要無嗔怒之心,斷惡向善,才能解脫生死。”

鐵珩擡起頭來,遙指著偏殿匾額上的“慈海普度”又問道:“那些作惡之人呢?佛法可能守善降惡,普度眾生?”

守真低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佛法慈悲,能度一切苦難,但也要眾生有禪心,有機緣才行。”他頓了一下,目光停在鐵珩臉上,“佛曰:‘小疑只有小悟,大疑才有大悟’,還請施主盡吐胸中疑團。”

鐵珩忽然直視守真,語聲沒變,眼中卻透著痛楚:“佛家講究因果報應,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幼秉庭訓,忠孝信悌,禮義廉恥,聖人之訓,一時不敢有忘;我的家人,一生善良,從來沒有做過一點壞事;岳朗的妹妹清清,才剛剛五歲,嬌憨聰敏,機靈可愛;傅醫生父女,一心行善活人,救我兄弟於危難之中,為什麼都落得這麼淒慘的下場?還有長亭全村老小,死在漳河畔陽春鎮的鄉親,被西隗兵殺死的四州五十三縣的百姓,難道每一個都是前世種了惡因,今世才遭此惡果?西隗兵如此兇殘,滅絕人性,卻能攻城略地,橫行天下,毫發無損?這樣的世界,因果報應何在?佛的慈悲何在?”說到後來,滿是咄咄逼人之意。

守真的聲音卻越發柔和:“施主今年貴庚了?”

鐵珩一怔:“我今年十六歲。”他不由神色黯然。過了這麼久,發生了這麼多事以後,他怎麼可能還是十六歲?

十六歲,不過是舞象之年,周遭的世界卻已經幾度翻覆,逼得他們無路可走。過去懷著的安逸夢想,全都打得稀碎;那些黑白分明的天經地義,又有多少渾成了一片灰色?他如今遍體鱗傷,卻還要拚盡全力地活著,又該憑著什麼支撐下去?

守真緩緩說道:“萬物生生滅滅,自有因果順序。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摯愛別離,怨憎相會,求之不得,不投身凈土,誰能逃過?常人無此慧心慧眼,又哪裏能參透輪回的奧秘?”

鐵珩自失地笑了笑,舉起一雙手:“佛門首戒殺生,我就殺過五個西隗兵。雖然我從未後悔,可以殺止殺,以暴易暴,豈不是和他們沒有分別?”

守真神情十分鄭重:“施主這就錯了!保家衛國,護持蒼生,豈能和跑到人家裏的強盜同日而語。兵戈一起,生靈塗炭,這都是衛國的劫難,也是天下蒼生的劫難。佛家並不只有楊枝露,也有降魔杵,正所謂菩薩低眉,金剛怒目,都是慈悲。”

“小子愚昧,”鐵珩恭恭敬敬向守真合十為禮,“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亂世之中,唯大英雄能本色,釋家也不是有所有答案,施主要先解開心結。”守真和尚破顔一笑,寬大的僧袍隨風展動,“昨日種種,猶如昨日死;今日種種,猶如今日生。”

他伸出一指虛虛地點在鐵珩心口:“施主性情本來清凈安和,不過現在被悲傷和嗔怒擋住了眼睛,才看不清自己的本心。禪就是心靈深處的真心,應該是一池清水,永遠不受汙濁迷惑,雲天花樹才能映出本來的樣子。”他的聲音好像帶著催眠的力量,“一念成佛,一念也可成魔,真正的凈土在你心裏,施主請向心中細看,究竟什麼是你最想要的……”

鐵珩閉上眼睛,思索良久,才擡起頭,眼中光華流轉,不可逼視。

他一字字地說道:“小子惟願天下太平,百姓能安居樂業,再不識兵戈之事。”

守真聞言肅然站起,合十躬身道:“善哉善哉!至善之言,蒼天佑之。施主宅心仁厚,能以眾生為念,這才是最大的慈悲。”他的眼神異常欣喜,“大般若經說菩薩的智慧如火炬,無論好的壞的,丟進大火裏,全被燒得精光,更化為火焰光明。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一旦頓悟,實在可喜可賀。”

鐵珩長揖而拜:“多謝大師點化,鐵珩實在是受益無窮。”

守真也合十還禮:“不敢不敢,這全是施主的慧心。”老和尚說完這些拍了拍鐵珩的肩膀,此時他不像是住持大師,倒十足像一個和自己孫兒說話的爺爺,“山中風涼,你尚在病中,行動也要適度,還是早點回去吧。”

鐵珩目送守真的背影隱入幾層院墻,心情仍舊激蕩不止,胸口起伏難定。他在原地又坐了好久才平覆下來,仰起頭輕喊一聲:“下來吧,早聽見你藏在上面了。”

岳朗輕輕巧巧從房檐上滑了下來,灰頭土臉的,衣服也滾了一身臟,他在鐵珩面前局促地拍打著。

鐵珩卻忽然伸手把他拉過來,緊緊抱了一下,心中驀然閃過“相依為命”這四個字,眼角竟然有點發酸。

男孩叫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傻兮兮地笑了會兒,才從懷裏掏出個荷葉包來:“哥,剛出鍋的芥菜包兒,你要吃個麼?”

鐵珩不由笑出聲,揉揉岳朗本來就被風吹得慘不忍睹的發髻:“吃的一會再說,你的功課呢?”

一句話說得岳朗再次垮了臉,揣起包子,從袖筒裏拽出個臟了吧唧的紙卷來。展開一看,上面寫了不少字,或用泥水,或用炭灰,甚至有幾個字像是用醬油寫的。

底下歪歪扭扭湊了一句話:春風染重茵紅飛香幽。

鐵珩非常意外,讚嘆道:“寫得不錯!我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天分。”

岳朗一聽頓時嚇到了,連忙拽著鐵珩的胳膊懇求道:“我哪有什麼天分,這一句已經把腦汁都絞出來了,新鮮玩意玩一次就很夠了,以後咱再也不玩了好不好。”

鐵珩眼裏掠過笑意:“好,不玩這些,你也玩得夠了,咱從今天開始言歸正傳,還是先抄書吧。”他擡手向山下的松林一指,“這一句不知你學過沒有,子曰:‘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也’。晚上就把這抄上一百遍吧。”

“一百遍,一百遍,為什麼你順便一張口就是一百遍?”岳朗小聲嘟嘟囔囔,也不敢叫他哥聽見。

“你看。”鐵珩俯瞰山下,無數松枝起伏搖擺,真的好像波濤一樣,點綴著光禿禿的山石,現出些斑駁的綠意來。其實嚴冬的山也和歲寒後雕的松柏一樣,褪盡了春花秋葉的雕飾,又冷又硬的風襲來的時候,反倒露出了最本色最不能遮掩的風骨。

岳朗順著他的手看去,似懂非懂,只覺鐵珩與剛才判若兩人,眉間的苦澀之意一掃而空,雙瞳如暴雨過後的蒼穹,清澈純凈,再無一絲陰翳。

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卻也情不自禁地替他歡喜起來。

鐵珩仍然看著山下沒有回頭:“小朗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身體很不好,經常生病發燒,不知找了多少醫生,吃過多少藥也不管事。後來還是大伯把我送到他當年學武的地方,被鐵劍門的師父管著,狠狠練了幾年才慢慢好了。”

鐵珩給岳朗擦了擦臉上的塵土:“我那時學過一套打熬筋骨的內功,現在就教給你,我們晚上一起練。”

“好呀!”岳朗拍手大笑,卻又遲疑,“可是,你的病還不能動怎麼辦?”

暮色中有一只蒼鷹在盤旋,清唳聲回蕩在山間。鐵珩望著餘暉中最後一抹金紅色天光,微笑道:“誰說我不能動,我已經好了。”

衛宣帝延興九年冬,西隗大軍入衛國劫掠數百餘裏,經五州四十三縣,百姓死傷數十萬。十年正月,北鄢也揮軍南下。莫州防蘌使孟川主動出擊,截斷兩軍退路,決戰於莫州城外,在瓦橋關相持二十八天,日久無功,三方均死傷慘重。

衛國再次遣使修和,應允派宣帝次子通王李端,去往西隗為質,四子定王李翊,去往北鄢為質,並貢歲幣各二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衛國的邊關終於再次迎來了和平。

早春二月,鐵珩病體新愈,再次拜謝寶相寺救命和收留之恩,決定帶著岳朗離開。

守真和尚把兄弟兩個送到山門之外:“你傷病才好就要走,老衲也不能多留。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老衲略通相術,你與令弟,神清骨俊,眉軒目朗。雖然如今還在難中,但日後一有機緣,都不會是池中之物。”他略微頓了頓,接著說道,“不過,施主容貌過於俊美,雖然命主大貴,要謹防以後不能全身。”

“小子謝過大師在迷中一再指點,”鐵珩說得激動,剛毅的眼睛裏,閃著亮晶晶的光,“人生之事,豈能盡如人意,將來不可預知,我也只能求個無愧於心罷了。”

鐵珩攜著岳朗的手,向山下走去,兩旁樹上鮮綠的新葉已經冒頭,春雪匯成清澈的溪水,曲折地向山下流去。

鐵珩看岳朗蹦蹦跳跳,一如幾月前那個無憂無憂的孩童,不由問道:“小朗,你舍得離開寶相寺嗎?”

岳朗回身笑道:“該走了!要不然後山的野兔都快被我們抓幹凈了,以後天天只能跟和尚大師一起吃青菜豆腐,怎麼受得了?”

鐵珩哈哈大笑。

“哥,我們要到哪裏去?”

山風拂過,帶著春天清新的氣息,令人胸懷大暢。

鐵珩看著潺潺的溪水,黑眸中神采熠熠:“有些事情我還是想不明白,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們一起去找找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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