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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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黎燁雖已言明受傷一事和歸義侯無關, 但皇使奉聖命而來，還是?要例行問訊記錄在案。
問及為薛家人引見黎燁的緣由，蕭雲從沈默了許久。
求情這事說輕了是人情世故, 說重了就是?賄賂朝廷命官, 私下裏?說說無關痛癢，一旦記錄在案, 就成了罪責。
蕭雲從若說實話，就算能撇開謀殺黎燁的罪名, 也撇不開?徇私枉法的指控, 若不說實話……
他看向黎燁, 不說實話, 黎燁會拆穿他麽？
依黎燁的性情?, 大概不會陷害他，可是?, 好像也沒什麽理由幫他, 雖然只是?輕輕松松一句話的事，可若黎燁不願配合, 當眾戳穿他的謊言, 他便又多了一樁欺君的罪名。
“蕭侯爺, 你為何替薛家人引見?黎大人, 還屏退旁人？”皇使見?蕭雲從良久不答，催促道。
蕭雲從微微垂眸, 忖度著開?口：“薛崇不服, 言他冤枉，想找黎大人申冤, 他畢竟……我怕他去別人面前胡言亂語，才答允為他引見?黎大人。”
皇使道：“他的罪責是?刑部、吏部諸位官員核定之後的結果, 若要申冤，也該去對他們喊冤，為何偏偏找上黎大人？再者，申冤堂堂正正，並非見?不得人的事，又為何屏退下人？”
蕭雲從不答，只是?朝黎燁看了眼，見?他並無反駁他的意思，才又接著道：“我方才已經言明，薛崇身份特殊，怕他在旁人面前胡言亂語，才獨自引他見?黎大人，此事，黎大人也是?答允的。”
他所指的薛崇身份特殊，乃是?早前和蘇鸞兒的糾葛，皇使有所耳聞，沒再深問，只是?看向黎燁求證真假。
黎燁頷首，“確是?我有所顧慮，答允單獨見?他。”
皇使這才停止問訊，整理了供詞，讓二人簽字畫押，結了案子。
事畢，皇使又問起黎燁歸程可要同行，黎燁借口有傷在身，行的慢，叫他們先行一步。
皇使又去問歸義侯。
不等蕭雲從說話，黎燁道：“蕭侯爺自然是?和你們一起。”
皇使應好，約定出發?時間，辭別兩?人離去。
黎燁和蕭雲從要回同一個院子，不得不同路。
兩?人起初誰都?沒有說話，幾乎是?並肩走著，蕭雲從因為腿腳不便，行得慢些，黎燁就放慢步子隨著他。
蕭雲從明白黎燁這是?有話要說，否則，早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才沒耐心與他同行。
“方才，多謝黎大人為我作?證。”蕭雲從先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沈默。
黎燁語聲平靜，“我不過實話實說。”
一句話說完，又各自陷入沈默，馬上就要到院子了，黎燁瞧見?蘇鸞兒站在院門口，好像在打理果樹。
“蕭侯爺，借一步說話。”
兩?人去了望樓。
望樓原是?檀山塢內最?高的建築，原來用?作?防守勘查，檀山塢歸降後，黎燁命人拆除高層瞭望臺，只留了無甚威脅的基層墩臺，成了一處觀景臺。
“蕭侯爺，有句話，早該與你說。”
臺上的風要更烈些，掀著兩?人衣袍，黎燁負手迎風而立，眉目沈靜堅毅，“多謝你對鸞兒母女三年照護。”
不管當初蕭雲從帶鸞兒回來存的是?何心思，終究是?給了她?一個安身地，小夭也得益於他的私心，才能降生。
雖然常常惱他糾纏鸞兒，卻也著實欠他一聲恩謝。
蕭雲從猶豫片刻，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並不想承受黎燁的這份恩謝，他當初的決定有所顧慮，對鸞兒母女的照護，也全?然不是?為了黎燁。
黎燁本是?沒資格對他道謝的。
除非……
“你和鸞兒果真要成親了麽？”蕭雲從的聲音沈進風裏?，莫名有些低落。
黎燁篤定頷首，“早晚的事。”
他邀他來，就是?想告訴他，以?後不要再想方設法挑撥他與鸞兒的感情?了，就讓鸞兒安安穩穩地好好生活吧。
“蕭侯爺，鸞兒始終感念你，你應該也不想她?對你漸漸失望，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黎燁說完，轉目看著他，等一個確切的答覆。
蕭雲從很久沒有說話。
他早就知道自己應該死心，鸞兒果真願意嫁他，沒有理由一次次拒絕。
他比黎燁差在了哪裏?？
為何鸞兒願意無名無份和黎燁糾纏不清，也不願嫁給他，做歸義侯府的主母。
“黎大人，若當初鸞兒答應嫁我，聖上果真為我們賜婚，你會怎樣？”
蕭雲從不知自己為何要問這句，但就是?想知道答案。
薛崇一介平民百姓，又是?天高皇帝遠，黎燁無所顧忌攪了他的親事，可若是?聖上賜婚呢，黎燁還有這個膽子麽？
“蕭侯爺，在我眼裏?，你和薛崇，沒什麽不一樣。”
但凡是?想娶鸞兒的，都?是?他的敵人。當初若蕭雲從真請來了賜婚聖旨，他一樣會去把人帶走，他希望能用?最?少的精力和成本解決事情?，卻也不會懼怕傾盡所有，他的目的是?成事，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
蘇鸞兒在門口的桑樹上發?現了幾顆螵蛸（piaoxiao），是?螳螂產卵後形成的一種幹燥卵鞘，因附著在桑樹上，吸收了桑白皮之精氣，比其他螵蛸的藥用?價值高出許多。
但這種桑螵蛸粘附在樹枝上，很難徒手捏取，蘇鸞兒嘗試了幾次都?沒取下來，正打算去拿鐮刀來刮取，一擡頭，見?黎燁和蕭雲從站在旁邊，也不知何時到的跟前，總之此刻都?專心致志看著她?如何取那桑螵蛸。
這麽久沒取下來，黎燁當她?是?力氣小，擡手捏住那螵蛸，打算幫她?拽下來。
螵蛸一旦拽裂藥用?價值會大打折扣，蘇鸞兒忙按住他手，不叫他用?蠻力。
她?一時情?急，只想阻止黎燁蠻力撕扯，沒有顧及蕭雲從也在旁看著，手疊放在黎燁寬厚的手背上，蔥白纖細，搭著那結實的亮銅色，格外惹眼。
蕭雲從的目光自然也被兩?只交疊的手惹了過去。
蘇鸞兒很快意識到這是?當著蕭雲從的面，連忙撤回手，不防被黎燁反手握住。
他握得很緊，隨著這動?作?，眉宇也攀上幾分不悅，賭氣抓她?更緊。
如果掙紮，反倒更加惹眼，且她?也掙不開?，便挪挪身子，試圖擋住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又對黎燁說：“你去幫我拿個鐮刀來。”
本意是?把他支開?，不料他單手自蹀躞帶上拔出短刀，刮下那桑螵蛸，大手托著她?小手，把東西放在她?掌心。
其餘幾個桑螵蛸也被這樣刮下放在她?手心。
那只寬厚有力的手掌始終托著蘇鸞兒的手。她?想悄悄掩藏起來的，他偏要天日昭昭大白於蕭雲從面前。
蕭雲從平靜地望著眼前一幕，忽然說：“鸞兒，檀水旁開?了一片荼靡，要去看看麽？”
人間四?月，芳菲將盡，荼靡開?得晚些，開?罷之後春日也就過去了，以?前每逢荼蘼花開?，蘇鸞兒都?會采摘一些養在花觚裏?，待雕謝了再風幹制成香囊。
荼蘼花風幹之後幾乎不剩多少，只能做兩?個香囊，他說喜歡那香氣，她?便大方給出一個讓他薰衣，後來但凡她?制作?香囊，必不會少了他的。
他在長安沒有見?過荼靡，以?後，大概也不會見?了。
口中?說的雖是?賞花，蘇鸞兒卻看出他有話想說。
“這些是?極好的藥材，幫我拿回去。”
蘇鸞兒把桑螵蛸交給黎燁，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捏了捏他手臂，示意他不要胡鬧。
黎燁不語，只是?眉目都?像打磨鋒利的刀，瞪蕭雲從片刻，又看蘇鸞兒一眼，轉身離去，在二人身旁留下一道直刺骨髓的冷風。
蘇鸞兒全?當看不見?黎燁的情?緒，垂著眼，待他進了院子，才擡目看向蕭雲從，“你的事情?解決了麽？”
“嗯，無須擔心。”蕭雲從輕輕點頭，唇角掛上溫和的笑。
“找我有事麽？”
離開?院子很遠後，蘇鸞兒主動?說起話，一如既往寬柔耐心，也客客氣氣。
蕭雲從不自覺地回想著兩?人朝夕相?處的三年。
三年時間不算短，朝夕相?對也不能算不夠親密，可他見?到的她?，從來都?是?這副寬和模樣，對他畢恭畢敬喚著“塢主”，不曾有過什麽脾氣，不曾請他幫忙，更不曾像今日使喚黎燁一般使喚他。
黎燁是?皇族宗親，雖然現在還沒有王爵，但依他的功勞，只差一個時機而已，他將來必然是?個親王，除了聖上，沒有人敢使喚他，便就是?聖上，也絕不會在這種小事上使喚他。
可是?鸞兒竟敢使喚黎燁去拿鐮刀，使喚他把幾顆桑螵蛸當寶貝似的送回去。
黎燁雖冷著臉，卻是?照做不誤。
瞧著那一幕，他再抗拒，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般配的，是?一對尋常的夫妻。
鸞兒大概從沒意識到，她?在黎燁面前，是?何等放任松弛。她?年少時喜歡的郎君，而今，依然喜歡著，只是?因為歲月和波折，這份喜歡褪去了開?始的局促和唯他是?尊，而變得從容不迫。
單就純粹的感情?，她?一定是?喜歡黎燁，願意嫁給黎燁的，和她?年少不曾懼怕這世上的拜高踩低，不曾顧忌家世門第、貴賤之別，單純地只是?喜歡一個同樣傾心於她?的少年郎君一樣。
撇開?一切覆雜的東西，抽絲剝繭，他們依然是?兩?心相?悅的。
蕭雲從並不想看得這麽透徹，他一直蒙騙自己，甚至以?為，只要自己和黎燁一樣，不肯放棄，終會勝過黎燁，得償所願迎娶她?。
可是?，如黎燁所說，他也怕，把她?對他的感念，一步步變成失望。
就到此為止吧。
不知不覺，沿著檀水河畔，已行至荼蘼花處。
他們來得有些晚，荼蘼花也雕謝了一半，只剩了稀稀疏疏的幾朵，連做一只香囊的體量都?不夠了。
“閑卿，我前幾日已經采摘過一些了，回頭做好香囊，自然還是?有你的。”
瞧見?荼蘼花，蘇鸞兒也記起舊事。
蕭雲從微微頷首，“我後日就啟程回京了。”
他看一眼蘇鸞兒，“黎大人說，他有傷在身，行得慢，不與我們同路，你呢？”
這話自是?明知故問，黎燁不與他們同路，當然就是?要和蘇鸞兒單獨走。
“他手臂的傷口很深，愈合得慢些，得勤換藥，我便與他同行吧。”這種事情?欲蓋彌彰，蘇鸞兒沒有遮掩。
“方才，黎大人和我聊了幾句，他說，你們確實要成親了。”
蘇鸞兒微微顰眉，黎燁又在蕭雲從面前說這個做什麽？
“鸞兒，我都?知道了，不必顧忌我。”蕭雲從微微含著笑，以?朝夕相?對的，三年朋友的身份，“我只是?想問，你如何打算？”
蘇鸞兒沈默了許久，才搖頭，“我並無打算。”
蕭雲從楞住，沒有打算？這不似她?一貫穩妥的行事風格。
“有些人，你從前把他當依靠，一朝失去了，總要在你的生活裏?翻出些大風浪。年少時，眼界窄，難免就想守著一個人，盼著和他安安穩穩，一眼望到頭，若真能順遂無憂，償此心願，自然是?極好的一段人生。”
蘇鸞兒望著粼粼檀水，面色平靜，看不出什麽遺憾。
“後來發?現，人生路上何曾有依靠，是?我將同路人當作?依靠罷了。其實，把同路人只當作?同路人，事情?就簡單了，我不須為他打算什麽，也無須將他打算到我的人生裏?，和則合，不和則散，我要做的，就是?不讓自己的日子，再因旁人的去留掀起風浪。”
蕭雲從聽著這些話，呆呆望著她?，實沒料到，她?對黎燁，竟是?這樣的想法。
概是?察覺他的詫異，蘇鸞兒亦轉頭望他，帶出幾分寬柔豁達的笑意。
“鸞兒，有些人，不好惹。”
比如黎燁，沒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就怕他不顧禮法，也不走尋常路。
蘇鸞兒搖搖頭，笑說：“不提他。”
蕭雲從便識趣地止了話，望著她?容色，唇角也溢出溫和淺淡的笑。
“鸞兒，若還顧念檀山塢三年情?分，以?後有事，不要瞞著我。”他說。
他今日言語有些奇怪，蘇鸞兒隱約聽出些意思來。
他好像要放棄曾經那份心思了吧？
蕭雲從知她?聽懂了，沒有多言，他沒有勇氣明明白白告訴她?，他是?真的死心了。
或許他心底依舊盼著，萬一將來，她?和黎燁不成呢，他也願意做她?的同路人。
···
蘇鸞兒回到院中?，一陣熟悉的花香撲面而來，是?荼靡，香氣比他們在河畔時還要濃烈些。
定睛細看，院裏?放著兩?籮筐荼靡，沒有一朵半雕謝的，都?是?開?得正盛的花朵。
她?沒有看錯，裝著荼靡的，就是?籮筐，直徑有黎燁一臂之長的籮筐，密密麻麻，鋪滿了荼蘼花。
檀山塢雖然依山，但並無人專門培育荼靡，都?是?一叢一簇散在山野裏?，摘這麽兩?大筐，至少得跑三個山頭。
黎燁不可能以?公謀私叫同僚陪他去采·花，是?以?，這花只可能是?他帶著風九去采的。
蘇鸞兒環視院內，沒瞧見?黎燁身影，望向南廂房，見?他整理著衣襟出得門來，應是?剛剛換過衣裳。
山中?荊棘叢深的很，容易勾壞衣裳。
再看他的手，掌心是?何境況看不到，但手背上有幾道細如赤線的劃痕，她?最?清楚，荼靡花莖上布滿了鉤狀小刺，很容易劃傷人。
黎燁不動?聲色將手背在腰後，見?蘇鸞兒和蕭雲從都?望著院中?的兩?籮筐荼蘼花，故意將語氣壓了清淡，說：“有人采來賣的，我瞧他辛苦，都?買下來了。”
一旁的風九睜圓了眼睛，看看黎燁，很快低下頭，自己雙手也藏到了腰後。
蘇鸞兒沒有說話，只目中?不覺起了絲笑意，轉身回自己廂房。
黎燁提起兩?籮筐的花，故意朝蕭雲從望了眼，“蕭侯爺，送你兩?朵？”
風九果真不多不少拿了兩?朵遞給蕭雲從。
黎燁眉梢輕輕挑了挑，這才提著花進了蘇鸞兒廂房。
花太多了，花觚都?不夠用?，縱使已·插·滿了閑置的瓶瓶罐罐，還是?剩了一籮筐。
蘇鸞兒望著那一籮筐花，正想著怎麽安置，身後一人貼身抱過來，握著她?手，掌心因為劃痕更粗糲了些。
“別忙了，就那般放著吧。”
他摘花是?要她?賞心悅目，歡歡喜喜的，不是?要她?忙忙碌碌，她?已經插了很久的花，該是?累了。
“那般放著，若不打理，今夜就會枯萎了。”那麽好看的花，有些可惜了。
“枯萎就枯萎吧，你想看，明日再摘新的。”
蘇鸞兒沒忍住笑，“還有麽？”
山上的荼靡還剩了多少，怕不是?都?叫他摘了來？
“多的是?。”
黎燁埋頭在她?脖頸上輕輕蹭著，胡茬雖看不見?，落在臉上還是?有些紮的慌，蘇鸞兒偏頭躲，他一口咬住，銜著細細嫩嫩一層皮，把人叼回來。
“檀水畔的花，有我的好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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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燁雖已言明受傷一事和歸義侯無關, 但皇使奉聖命而來，還是?要例行問訊記錄在案。
問及為薛家人引見黎燁的緣由，蕭雲從沈默了許久。
求情這事說輕了是人情世故, 說重了就是?賄賂朝廷命官, 私下裏?說說無關痛癢，一旦記錄在案, 就成了罪責。
蕭雲從若說實話，就算能撇開謀殺黎燁的罪名, 也撇不開?徇私枉法的指控, 若不說實話……
他看向黎燁, 不說實話, 黎燁會拆穿他麽？
依黎燁的性情?, 大概不會陷害他，可是?, 好像也沒什麽理由幫他, 雖然只是?輕輕松松一句話的事，可若黎燁不願配合, 當眾戳穿他的謊言, 他便又多了一樁欺君的罪名。
“蕭侯爺, 你為何替薛家人引見?黎大人, 還屏退旁人？”皇使見?蕭雲從良久不答，催促道。
蕭雲從微微垂眸, 忖度著開?口：“薛崇不服, 言他冤枉，想找黎大人申冤, 他畢竟……我怕他去別人面前胡言亂語，才答允為他引見?黎大人。”
皇使道：“他的罪責是?刑部、吏部諸位官員核定之後的結果, 若要申冤，也該去對他們喊冤，為何偏偏找上黎大人？再者，申冤堂堂正正，並非見?不得人的事，又為何屏退下人？”
蕭雲從不答，只是?朝黎燁看了眼，見?他並無反駁他的意思，才又接著道：“我方才已經言明，薛崇身份特殊，怕他在旁人面前胡言亂語，才獨自引他見?黎大人，此事，黎大人也是?答允的。”
他所指的薛崇身份特殊，乃是?早前和蘇鸞兒的糾葛，皇使有所耳聞，沒再深問，只是?看向黎燁求證真假。
黎燁頷首，“確是?我有所顧慮，答允單獨見?他。”
皇使這才停止問訊，整理了供詞，讓二人簽字畫押，結了案子。
事畢，皇使又問起黎燁歸程可要同行，黎燁借口有傷在身，行的慢，叫他們先行一步。
皇使又去問歸義侯。
不等蕭雲從說話，黎燁道：“蕭侯爺自然是?和你們一起。”
皇使應好，約定出發?時間，辭別兩?人離去。
黎燁和蕭雲從要回同一個院子，不得不同路。
兩?人起初誰都?沒有說話，幾乎是?並肩走著，蕭雲從因為腿腳不便，行得慢些，黎燁就放慢步子隨著他。
蕭雲從明白黎燁這是?有話要說，否則，早就大步流星地走了，才沒耐心與他同行。
“方才，多謝黎大人為我作?證。”蕭雲從先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沈默。
黎燁語聲平靜，“我不過實話實說。”
一句話說完，又各自陷入沈默，馬上就要到院子了，黎燁瞧見?蘇鸞兒站在院門口，好像在打理果樹。
“蕭侯爺，借一步說話。”
兩?人去了望樓。
望樓原是?檀山塢內最?高的建築，原來用?作?防守勘查，檀山塢歸降後，黎燁命人拆除高層瞭望臺，只留了無甚威脅的基層墩臺，成了一處觀景臺。
“蕭侯爺，有句話，早該與你說。”
臺上的風要更烈些，掀著兩?人衣袍，黎燁負手迎風而立，眉目沈靜堅毅，“多謝你對鸞兒母女三年照護。”
不管當初蕭雲從帶鸞兒回來存的是?何心思，終究是?給了她?一個安身地，小夭也得益於他的私心，才能降生。
雖然常常惱他糾纏鸞兒，卻也著實欠他一聲恩謝。
蕭雲從猶豫片刻，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並不想承受黎燁的這份恩謝，他當初的決定有所顧慮，對鸞兒母女的照護，也全?然不是?為了黎燁。
黎燁本是?沒資格對他道謝的。
除非……
“你和鸞兒果真要成親了麽？”蕭雲從的聲音沈進風裏?，莫名有些低落。
黎燁篤定頷首，“早晚的事。”
他邀他來，就是?想告訴他，以?後不要再想方設法挑撥他與鸞兒的感情?了，就讓鸞兒安安穩穩地好好生活吧。
“蕭侯爺，鸞兒始終感念你，你應該也不想她?對你漸漸失望，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黎燁說完，轉目看著他，等一個確切的答覆。
蕭雲從很久沒有說話。
他早就知道自己應該死心，鸞兒果真願意嫁他，沒有理由一次次拒絕。
他比黎燁差在了哪裏?？
為何鸞兒願意無名無份和黎燁糾纏不清，也不願嫁給他，做歸義侯府的主母。
“黎大人，若當初鸞兒答應嫁我，聖上果真為我們賜婚，你會怎樣？”
蕭雲從不知自己為何要問這句，但就是?想知道答案。
薛崇一介平民百姓，又是?天高皇帝遠，黎燁無所顧忌攪了他的親事，可若是?聖上賜婚呢，黎燁還有這個膽子麽？
“蕭侯爺，在我眼裏?，你和薛崇，沒什麽不一樣。”
但凡是?想娶鸞兒的，都?是?他的敵人。當初若蕭雲從真請來了賜婚聖旨，他一樣會去把人帶走，他希望能用?最?少的精力和成本解決事情?，卻也不會懼怕傾盡所有，他的目的是?成事，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
蘇鸞兒在門口的桑樹上發?現了幾顆螵蛸（piaoxiao），是?螳螂產卵後形成的一種幹燥卵鞘，因附著在桑樹上，吸收了桑白皮之精氣，比其他螵蛸的藥用?價值高出許多。
但這種桑螵蛸粘附在樹枝上，很難徒手捏取，蘇鸞兒嘗試了幾次都?沒取下來，正打算去拿鐮刀來刮取，一擡頭，見?黎燁和蕭雲從站在旁邊，也不知何時到的跟前，總之此刻都?專心致志看著她?如何取那桑螵蛸。
這麽久沒取下來，黎燁當她?是?力氣小，擡手捏住那螵蛸，打算幫她?拽下來。
螵蛸一旦拽裂藥用?價值會大打折扣，蘇鸞兒忙按住他手，不叫他用?蠻力。
她?一時情?急，只想阻止黎燁蠻力撕扯，沒有顧及蕭雲從也在旁看著，手疊放在黎燁寬厚的手背上，蔥白纖細，搭著那結實的亮銅色，格外惹眼。
蕭雲從的目光自然也被兩?只交疊的手惹了過去。
蘇鸞兒很快意識到這是?當著蕭雲從的面，連忙撤回手，不防被黎燁反手握住。
他握得很緊，隨著這動?作?，眉宇也攀上幾分不悅，賭氣抓她?更緊。
如果掙紮，反倒更加惹眼，且她?也掙不開?，便挪挪身子，試圖擋住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又對黎燁說：“你去幫我拿個鐮刀來。”
本意是?把他支開?，不料他單手自蹀躞帶上拔出短刀，刮下那桑螵蛸，大手托著她?小手，把東西放在她?掌心。
其餘幾個桑螵蛸也被這樣刮下放在她?手心。
那只寬厚有力的手掌始終托著蘇鸞兒的手。她?想悄悄掩藏起來的，他偏要天日昭昭大白於蕭雲從面前。
蕭雲從平靜地望著眼前一幕，忽然說：“鸞兒，檀水旁開?了一片荼靡，要去看看麽？”
人間四?月，芳菲將盡，荼靡開?得晚些，開?罷之後春日也就過去了，以?前每逢荼蘼花開?，蘇鸞兒都?會采摘一些養在花觚裏?，待雕謝了再風幹制成香囊。
荼蘼花風幹之後幾乎不剩多少，只能做兩?個香囊，他說喜歡那香氣，她?便大方給出一個讓他薰衣，後來但凡她?制作?香囊，必不會少了他的。
他在長安沒有見?過荼靡，以?後，大概也不會見?了。
口中?說的雖是?賞花，蘇鸞兒卻看出他有話想說。
“這些是?極好的藥材，幫我拿回去。”
蘇鸞兒把桑螵蛸交給黎燁，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捏了捏他手臂，示意他不要胡鬧。
黎燁不語，只是?眉目都?像打磨鋒利的刀，瞪蕭雲從片刻，又看蘇鸞兒一眼，轉身離去，在二人身旁留下一道直刺骨髓的冷風。
蘇鸞兒全?當看不見?黎燁的情?緒，垂著眼，待他進了院子，才擡目看向蕭雲從，“你的事情?解決了麽？”
“嗯，無須擔心。”蕭雲從輕輕點頭，唇角掛上溫和的笑。
“找我有事麽？”
離開?院子很遠後，蘇鸞兒主動?說起話，一如既往寬柔耐心，也客客氣氣。
蕭雲從不自覺地回想著兩?人朝夕相?處的三年。
三年時間不算短，朝夕相?對也不能算不夠親密，可他見?到的她?，從來都?是?這副寬和模樣，對他畢恭畢敬喚著“塢主”，不曾有過什麽脾氣，不曾請他幫忙，更不曾像今日使喚黎燁一般使喚他。
黎燁是?皇族宗親，雖然現在還沒有王爵，但依他的功勞，只差一個時機而已，他將來必然是?個親王，除了聖上，沒有人敢使喚他，便就是?聖上，也絕不會在這種小事上使喚他。
可是?鸞兒竟敢使喚黎燁去拿鐮刀，使喚他把幾顆桑螵蛸當寶貝似的送回去。
黎燁雖冷著臉，卻是?照做不誤。
瞧著那一幕，他再抗拒，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般配的，是?一對尋常的夫妻。
鸞兒大概從沒意識到，她?在黎燁面前，是?何等放任松弛。她?年少時喜歡的郎君，而今，依然喜歡著，只是?因為歲月和波折，這份喜歡褪去了開?始的局促和唯他是?尊，而變得從容不迫。
單就純粹的感情?，她?一定是?喜歡黎燁，願意嫁給黎燁的，和她?年少不曾懼怕這世上的拜高踩低，不曾顧忌家世門第、貴賤之別，單純地只是?喜歡一個同樣傾心於她?的少年郎君一樣。
撇開?一切覆雜的東西，抽絲剝繭，他們依然是?兩?心相?悅的。
蕭雲從並不想看得這麽透徹，他一直蒙騙自己，甚至以?為，只要自己和黎燁一樣，不肯放棄，終會勝過黎燁，得償所願迎娶她?。
可是?，如黎燁所說，他也怕，把她?對他的感念，一步步變成失望。
就到此為止吧。
不知不覺，沿著檀水河畔，已行至荼蘼花處。
他們來得有些晚，荼蘼花也雕謝了一半，只剩了稀稀疏疏的幾朵，連做一只香囊的體量都?不夠了。
“閑卿，我前幾日已經采摘過一些了，回頭做好香囊，自然還是?有你的。”
瞧見?荼蘼花，蘇鸞兒也記起舊事。
蕭雲從微微頷首，“我後日就啟程回京了。”
他看一眼蘇鸞兒，“黎大人說，他有傷在身，行得慢，不與我們同路，你呢？”
這話自是?明知故問，黎燁不與他們同路，當然就是?要和蘇鸞兒單獨走。
“他手臂的傷口很深，愈合得慢些，得勤換藥，我便與他同行吧。”這種事情?欲蓋彌彰，蘇鸞兒沒有遮掩。
“方才，黎大人和我聊了幾句，他說，你們確實要成親了。”
蘇鸞兒微微顰眉，黎燁又在蕭雲從面前說這個做什麽？
“鸞兒，我都?知道了，不必顧忌我。”蕭雲從微微含著笑，以?朝夕相?對的，三年朋友的身份，“我只是?想問，你如何打算？”
蘇鸞兒沈默了許久，才搖頭，“我並無打算。”
蕭雲從楞住，沒有打算？這不似她?一貫穩妥的行事風格。
“有些人，你從前把他當依靠，一朝失去了，總要在你的生活裏?翻出些大風浪。年少時，眼界窄，難免就想守著一個人，盼著和他安安穩穩，一眼望到頭，若真能順遂無憂，償此心願，自然是?極好的一段人生。”
蘇鸞兒望著粼粼檀水，面色平靜，看不出什麽遺憾。
“後來發?現，人生路上何曾有依靠，是?我將同路人當作?依靠罷了。其實，把同路人只當作?同路人，事情?就簡單了，我不須為他打算什麽，也無須將他打算到我的人生裏?，和則合，不和則散，我要做的，就是?不讓自己的日子，再因旁人的去留掀起風浪。”
蕭雲從聽著這些話，呆呆望著她?，實沒料到，她?對黎燁，竟是?這樣的想法。
概是?察覺他的詫異，蘇鸞兒亦轉頭望他，帶出幾分寬柔豁達的笑意。
“鸞兒，有些人，不好惹。”
比如黎燁，沒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就怕他不顧禮法，也不走尋常路。
蘇鸞兒搖搖頭，笑說：“不提他。”
蕭雲從便識趣地止了話，望著她?容色，唇角也溢出溫和淺淡的笑。
“鸞兒，若還顧念檀山塢三年情?分，以?後有事，不要瞞著我。”他說。
他今日言語有些奇怪，蘇鸞兒隱約聽出些意思來。
他好像要放棄曾經那份心思了吧？
蕭雲從知她?聽懂了，沒有多言，他沒有勇氣明明白白告訴她?，他是?真的死心了。
或許他心底依舊盼著，萬一將來，她?和黎燁不成呢，他也願意做她?的同路人。
···
蘇鸞兒回到院中?，一陣熟悉的花香撲面而來，是?荼靡，香氣比他們在河畔時還要濃烈些。
定睛細看，院裏?放著兩?籮筐荼靡，沒有一朵半雕謝的，都?是?開?得正盛的花朵。
她?沒有看錯，裝著荼靡的，就是?籮筐，直徑有黎燁一臂之長的籮筐，密密麻麻，鋪滿了荼蘼花。
檀山塢雖然依山，但並無人專門培育荼靡，都?是?一叢一簇散在山野裏?，摘這麽兩?大筐，至少得跑三個山頭。
黎燁不可能以?公謀私叫同僚陪他去采·花，是?以?，這花只可能是?他帶著風九去采的。
蘇鸞兒環視院內，沒瞧見?黎燁身影，望向南廂房，見?他整理著衣襟出得門來，應是?剛剛換過衣裳。
山中?荊棘叢深的很，容易勾壞衣裳。
再看他的手，掌心是?何境況看不到，但手背上有幾道細如赤線的劃痕，她?最?清楚，荼靡花莖上布滿了鉤狀小刺，很容易劃傷人。
黎燁不動?聲色將手背在腰後，見?蘇鸞兒和蕭雲從都?望著院中?的兩?籮筐荼蘼花，故意將語氣壓了清淡，說：“有人采來賣的，我瞧他辛苦，都?買下來了。”
一旁的風九睜圓了眼睛，看看黎燁，很快低下頭，自己雙手也藏到了腰後。
蘇鸞兒沒有說話，只目中?不覺起了絲笑意，轉身回自己廂房。
黎燁提起兩?籮筐的花，故意朝蕭雲從望了眼，“蕭侯爺，送你兩?朵？”
風九果真不多不少拿了兩?朵遞給蕭雲從。
黎燁眉梢輕輕挑了挑，這才提著花進了蘇鸞兒廂房。
花太多了，花觚都?不夠用?，縱使已·插·滿了閑置的瓶瓶罐罐，還是?剩了一籮筐。
蘇鸞兒望著那一籮筐花，正想著怎麽安置，身後一人貼身抱過來，握著她?手，掌心因為劃痕更粗糲了些。
“別忙了，就那般放著吧。”
他摘花是?要她?賞心悅目，歡歡喜喜的，不是?要她?忙忙碌碌，她?已經插了很久的花，該是?累了。
“那般放著，若不打理，今夜就會枯萎了。”那麽好看的花，有些可惜了。
“枯萎就枯萎吧，你想看，明日再摘新的。”
蘇鸞兒沒忍住笑，“還有麽？”
山上的荼靡還剩了多少，怕不是?都?叫他摘了來？
“多的是?。”
黎燁埋頭在她?脖頸上輕輕蹭著，胡茬雖看不見?，落在臉上還是?有些紮的慌，蘇鸞兒偏頭躲，他一口咬住，銜著細細嫩嫩一層皮，把人叼回來。
“檀水畔的花，有我的好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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