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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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章
黎焰喊過嫂嫂, 看兩人?神色，也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妥當，忙又?改口, 喚聲“蘇大夫”。
方?才, 黎燁和蘇鸞兒這般進門?，和四五年前他們還是夫妻時沒有什麽兩樣?, 黎焰一時恍惚，喊過“大哥”, 順口就喊了蘇鸞兒“嫂嫂”, 忘了他?們現在並無關系。
“蘇大夫, 今日是我急躁, 多有得罪。”黎焰又對蘇鸞兒施禮道歉。
蘇鸞兒柔聲說著無妨, 隨丫鬟去探望穆華。
兄弟倆則在外間等候，黎焰面色仍然不?好, 盯著昏黃的燈燭目光空洞, 完全不?似一個將將二十歲，本該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黎燁記得四年前?, 三弟四弟無事一身?輕, 是長安城裏?最耀眼的少年郎君。
“大哥, 我想申請外調, 帶華娘離開這裏?。”黎焰忽然這樣?說，望著昏昏燭色, 語氣卻堅定, “再也不?回來了。”
黎燁有些意?外，仔細想, 卻也不?意?外。
依四弟的性情，怎能容忍父親如此?包庇右夫人?, 但他?畢竟是他?們的父親，曾教?他?們騎馬、耍刀，也曾是這世上最好的父親，四弟恨他?不?公?，卻也無可奈何。
黎燁沒有勸，只是問：“想好去哪了麽？”
“揚州吧，華娘之前?說想去揚州。”黎焰道。
黎燁忽然笑?了下?，四年前?吵著不?想娶妻、不?想說親的少年，如今也會疼惜妻子，為?她著想了。
“只是，我也走了，母親就只剩下?三哥了，二哥是世子，瞧如今情況，世孫大概也是那邊的，只可憐母親，操勞一輩子，最後為?旁人?做了嫁衣。”黎焰不?甘地吐了口氣。
黎燁默然不?語，過了會兒，才又?問：“你三哥最近怎樣?了？”
黎焰道：“三哥倒還好，三嫂性子厲害，動不?動就去聖上那裏?告狀，連父親都要避讓三分，三嫂對其他?人?不?敬，但有一點，護三哥。”
黎燁沒再說話，只是微微點頭，這樣?就好，或許突厥公?主那般的性子才能降得住這個家。
兄弟倆又?說了會兒話，蘇鸞兒從穆華那廂出來了。
黎燁看她面色凝重，想與弟妹病情有關，問道：“你也沒辦法麽？”
蘇鸞兒看看黎焰，猶豫著沒有開口。
“嫂嫂……”黎焰一時著急又?叫錯了，很快改口：“蘇大夫，不?必顧慮，有話直說。”
蘇鸞兒這才道：“她中毒不?淺，我並不?擅長解毒，恐怕，還要找我師父，但……”
經此?風波，師父不?一定會不?計前?嫌幫忙。
黎焰沈默片刻，明白蘇鸞兒的顧慮，但妻子危重，他?負荊請罪也要把人?請來。
“嫂嫂不?必為?難，我親自去向葛大夫道歉。”
他?心頭諸多煩憂，總是口誤，蘇鸞兒也不?好提醒，只能微微頷首，“那我就回去了。”
“嫂嫂慢走。”黎焰又?說。
蘇鸞兒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索性一言不?發，快步出了院子。
黎燁落在後面，拍拍四弟肩膀，示意?他?留步，“我去送你嫂嫂。”
蘇鸞兒走得很快，剛出巷子，黎燁就趕上來了，雖然夜裏?寒，但因事出緊急，幾人?來時都是騎馬，回程便也仍是騎馬。
月色寥落，滿天繁星，寬闊的長街上除了清寒夜色，空無一物，唯見清脆的馬蹄聲裏?，兩個人?影披星戴月，並肩而行。
“何時學會騎馬？”黎燁望望馬上的身?影，狀作隨意?寒暄。
“四年前?吧。”蘇鸞兒亦是回應的爽快。
黎燁很早就教?過她騎馬，但她身?量矮，力氣也小，黎燁看中的馬又?個個性子頑劣，不?好操控，她學不?會，黎燁怕她受傷，沒再勉強。後來京城謀生，她總去車馬店賃車，車馬店的馬脾氣溫順，也好掌控，她學了幾次就敢騎了。
黎燁沈默，又?是四年前?，那時侯，為?著謀生，她學會了很多東西吧。
黎燁不?再說話，兩人?之間便安靜下?來，一路如此?，行至岔路口，蘇鸞兒告辭，“今日多謝黎侍郎，我要回醫館了。”
黎燁點頭，卻在她轉身?之後，打馬追隨著她的腳步，很快又?與她並肩。
“天色太晚了，我送你，且今日，能找出弟妹中毒的真正?原因，該當我謝你。”
他?似一個尋常的陌生人?，客氣而不?失禮貌地說著話。
蘇鸞兒了解黎燁，知道多說無用，不?如省些口舌，沒再拒絕。
“有時候，我想，大概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情緒突然低落下?來，語聲沈的像寒夜裏?的水。
蘇鸞兒微微一楞，不?知為?何，腦海中就浮起他?孤身?站在黑暗裏?的樣?子，明明是那麽挺拔的一個身?影，明明她最清楚他?有多任性妄為?，但那一刻，他?的孤單，無奈，甚至自責，就是那麽真真切切。
“如果我繼續做這個世子，去和父親理論，直接要回世孫的位子，四弟夫婦就不?會陷入爭搶的漩渦，也不?會有今日事。”
這是黎燁的家事，蘇鸞兒不?予置評，只是默默地聽著他?說。
她明白，他?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可他?又?不?想把自己不?堪一擊的一面叫旁人?看去，她曾經見過他?所有的脆弱，再多見幾次也無妨。
“可是，我終究還是個自私的人?，累了，就想任性妄為?，撂挑子不?幹。”
蘇鸞兒仍是不?說話，對他?因為?不?肯低頭被廢黜世子一事，她當時也是有些驚訝的。
她的認知裏?，他?雖任性，但不?會罔顧家族，她一直都知道，他?也有疲累的時候，有想和黎二郎打一架的時候，每每此?時，他?就自誡，他?是長兄，兄先友，弟才恭。
所以她從沒想到，他?這次會倔犟到底，完全脫離了那個，他?為?之一馬當先、從來引以為?榮耀的武安王府。
可即便脫離了王府，他?心中的羈絆並沒有斷開，他?會自責，會覺得那些本該他?承擔的責任，因為?他?的任性，不?得不?轉移到了弟弟們的肩上。
他?其實仍然深深自困於枷鎖裏?。
黎燁此?人?，好就好在責任感強，壞也壞在責任感強。
他?有時候甚至辨不?清楚，哪些是他?的責任，哪些不?是他?的責任。
蘇鸞兒沈默了許久，望黎燁一眼，雖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那低落的情緒並沒有散去。
“其實，”蘇鸞兒忖度著開口，“我覺得，是父母選擇了孩子，就像小夭，我一開始不?想留她，我本可以早早落胎，但是我沒有，我帶她來到了世上，她那麽小，哪有什麽選擇權，一切的決定都在我。”
“很多人?對小夭說，要她乖一些，說我養她有多不?容易，說我所有的辛苦都是為?了她，可是，沒有小夭，我就不?辛苦了麽，我照樣?要謀生，照樣?要給人?看病，照樣?要一日三餐，我從沒有一件事，完完全全是為?了她。”
“有些責任，她長大了，自然要擔，但不?應該是為?我，該是為?她自己，我生她養她，是我的選擇，不?是她的選擇，所以，她不?欠我，我對她，是情，不?是恩，我也不?希望她把自己當成報恩的工具，更不?會一味地苛責，要她成長為?誰的榮耀。”
她說了很多，黎燁默默聽著，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話。
蘇鸞兒也不?再說話，該說的她都說了，至於能否寬慰黎燁，能否叫他?不?再那麽低落，便管不?得了。
此?後一路，兩人?之間再沒一個字，回到醫館，蘇鸞兒下?馬，正?要進門?，黎燁忽然擋在了面前?。
他?離的很近，目光落下?來，山一般壓在她頭頂。
“你曾想過，落了這個孩子？”
蘇鸞兒說了好多話，他?卻在聽到她說想過早早落胎後，就什麽也聽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她竟然曾經做過這樣?的決定。
蘇鸞兒也望著他?眼睛，稀松平常地說：“是啊。”
“黎侍郎，你擋住我的路了。”
院中傳來狗吠，不?消片刻，門?開了，顧青凡提著燈籠站在門?口，望見蘇鸞兒，目光裏?起了清澈的笑?容。
“師姐，終於回來了。”
說著話，遞給蘇鸞兒一個燒的熱烘烘的手爐，又?看向黎燁，“黎大人?辛苦，不?如進去喝口熱茶再走。”
儼然一副東道主的樣?子。
黎燁眼皮動了動，目有寒光，卻是擡步，正?要應他?的約。
蘇鸞兒阻了他?的腳步，“這次就算了吧，時辰太晚了，黎侍郎早些回去。”柔聲說罷，便打算關門?。
黎燁單手撐門?，瞧見自己手背上的傷口，故意?將手背舉在她面前?，“勞煩你師弟，幫我包紮一下?。”
顧青凡聽見這話，只當黎燁是真心讓自己包紮，十分樂意?將人?請了進來，對蘇鸞兒說：“師姐，你早些休息吧，黎大人?這邊我來處理。”
便帶著人?去了偏院的藥房。
“瞧你年紀，似乎不?大，可有婚配？”
辭了蘇鸞兒，往診房去的路上，黎燁便打聽起顧青凡的底細。
“我才十九，跟著師父習醫沒幾年，還未婚配。”顧青凡一五一十地交待。
黎燁心中盤算著，又?問了哪裏?人?氏、家中境況，把人?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顧家是蜀地有名的富戶，做的是珠寶生意?，顧青凡是家中幼子，自小喜歡岐黃之術，但家中一直想讓他?繼續從商，這幾年才不?再相迫，他?便拜在了葛神醫門?下?。
“這次來京城，打算待多久？”黎燁又?問。
“不?好說，師父說他?年紀大了，恐怕沒精力帶我，想讓我跟著師姐繼續學習，那我可能也要留在京城了。”
黎燁皺眉，“那他?還收你做關門?弟子？”
顧青凡笑?了下?：“師母看上一個寶石墜子，我做主送了她，師父後來就答應收我了。”
黎燁眉梢輕挑，怪不?得，葛神醫收徒向來嚴苛，能叫他?看上眼的沒幾個，眼前?這個少年郎，單看處理傷口的手法，便知生疏的很，還不?如他?呢，竟能叫葛神醫破例收為?關門?弟子，原來是個小財主。
蘇鸞兒夜歸，他?不?止候著，還燒了熱烘烘的手爐，心思細膩，便說體貼入微也不?為?過。
“你不?方?便住這裏?。”黎燁直接說道。
顧青凡疑惑：“怎麽不?方?便？我這段日子常常來醫館幫忙，經常住在這，師姐沒說不?方?便啊？”
他?指指偏院一間小廂房，他?就住在那裏?。
黎燁默了會兒，看看自己雙手，這小郎君一看就沒什麽經驗，他?手背上不?過幾道小口子，他?竟纏纏繞繞，將他?雙手包紮成了一個白花花的球。
“包成這樣?，我今夜沒法騎馬了，能在這裏?，湊合一晚麽？”
偏院除了藥房診房，就是男丁的住處，顧青凡覺得無甚不?可，大方?應承。
又?寒暄兩句，黎燁借口困乏，將人?趕了出去。
躺去榻上，卻始終沒有睡意?。
他?一直以為?，蘇鸞兒生下?女兒，是因為?不?舍，因為?小夭畢竟是他?們兩個的孩子，他?想，她雖然對他?有怨恨，但也一定還有些舊情。
今日才知，她徹底失望了，竟想過連他?們的孩子都不?要了。
一個蕭雲從還未解決，又?來一個顧青凡。
顧青凡，十九歲的少年郎，比他?年輕近十歲，比蘇鸞兒還小四歲呢，她應該不?會動什麽心思吧？
可這少年郎，未免也太會討人?歡心了，深夜相候，提燈親迎，隨時備著熱烘烘的手爐……
這是他?看見的地方?，看不?見的地方?呢，不?知還有多少體貼入微，鸞兒是那樣?容易滿足的一個人?，曾因為?他?跳下?水為?她摘蓮蓬就生了感動，這少年如此?下?去，又?是近水樓臺，豈不?是水到渠成？
黎燁一個晚上沒睡。
翌日一早，聽到院子有了動靜，立即彈跳起來，整理衣裝開門?出去。
蘇鸞兒從內院出來，見黎燁沒走，訝異片刻，想到昨晚是師弟處理的，便沒再說什麽，交待兩個護院套車，今天要去接師父出獄。
黎燁走過來，忽然拋給她一個手爐，熱氣正?盛，應該是新燒的。
“那顧小郎君說這玩意?兒對傷口好，我就燒了一個，沒想到握在手裏?燥的慌，用不?了。”
只能給她用了。
家中是有手爐，但沒在偏院放著，也就師弟房裏?有一個，昨晚也讓她拿走了，黎燁從哪來的手爐？
再看這手爐，外面照著一層絨布，好像是……診房榻上的褥單，裁下?來圓圓的一小塊兒，將內裏?爐子完全包裹住，再用繩子牢牢紮緊，像個包子。
裏?頭的爐子摸起來也像是艾灸用的銅盒子，就連冒出來的味道，都是艾草香。
黎燁大概就地取材，用她的灸盒、艾炷，並剪了她的褥單才做成了這個手爐。
他?的傷口是瓷片劃的，那些瓷片不?幹凈，用艾灸一灸確有好處，但他?體內陽氣過盛，也確實會感燥熱，可能真用不?了。
“師姐，今天去接師父嗎？”
顧青凡也迎了過來，手裏?拿著三個玉佩樣?的東西，交給蘇鸞兒一個，“這是辟邪珠，咱們師徒一人?一個，今日師父出獄，師姐這段也辛苦，不?管怎樣?，否極泰來，望咱們以後都順順利利，百祟不?侵。”
黎燁雖對珠寶沒有研究，但那辟邪珠過於貴重，他?認得。辟邪珠是顆紅瑪瑙，還是非常難得的柿子紅，一顆就要千金不?止，顧青凡竟隨手就送了出去。
師父出獄，這種日子也可以用來送禮物？
更有甚者，蘇鸞兒竟沒有推辭，道聲謝便系在了腰間。
黎燁摸摸鞶囊，裏?面只有幾個銀餅，沒有什麽辟邪的作用。
這顧小郎君花樣?怎麽這麽多？防不?勝防。
黎燁面不?改色，只眉間微有不?悅，借口要去向聖上覆命先走一步。
醫館門?口，恰好撞見一輛牛車駛來，停下?後，車帷撩起，蕭雲從和葛神醫先後下?了車。
不?曾想，蕭雲從如此?周到，竟先他?一步去了京兆大獄，把人?接了回來。
葛神醫瞧見黎燁，想起自己這場官司終究是他?家惹起的，不?免臉色一臭，對人?哼了聲。
蘇鸞兒出門?，瞧見師父，先是一楞，旋即展了笑?顏，喚著師弟快迎師父進門?，瞧見蕭雲從，知是得了他?的便利，含笑?朝他?走去。
“你的腿不?疼了麽，怎麽今日沒坐輪椅？”
蕭雲從道是無礙。
兩人?問候寒暄，黎燁騎馬在旁觀看，過了會兒，蕭雲從還沒離開的意?思，黎燁出言打斷：“蕭侯爺，隨我一道進宮吧，別耽誤了正?事。”
“我今日告假，黎侍郎自去吧。”
說罷，和女郎一道進了醫館。
黎燁望一眼關上的醫館大門?，怔怔地停留片刻，不?覺想，蕭雲從有什麽事，特意?告假一日來說？
騎在馬背上瞧著院墻，一點都不?高，輕輕松松就能爬上去。
廳堂內，蕭雲從特意?告假而來，確實有一件緊要事。
“昨日你走後，聖上允了我一樁諾言，我本想，如果這次查不?出真相，不?能還師父清白，那便求聖上賜一道特赦令，免師父死罪。”
“如今，師父既平安出獄，我想那諾言換成另一樁事。”
蕭雲從看著蘇鸞兒，“聖上有意?為?我們賜婚，但我沒有立即答應，我不?想你為?難，不?想你因此?擔上抗旨不?遵的罪名，可是我，也很想你答應。”
“鸞兒，我當初請你去檀山塢，確實有別的心思，可你還記得白馬寺初見麽，你為?我診病，那時，你說想看看傷口，我沒答應，因為?那時，我就覺配不?上你。”
見她第一面，他?就動心了，沒有任何算計，只有遺憾和自卑。
後來帶她去檀山塢，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在給自己的算計找借口，還是給自己的心動找借口。
當的一聲，墻頭一塊瓦片落下?，隨後便聽馬兒嘶鳴，倉促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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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焰喊過嫂嫂, 看兩人?神色，也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不妥當，忙又?改口, 喚聲“蘇大夫”。
方?才, 黎燁和蘇鸞兒這般進門?，和四五年前他們還是夫妻時沒有什麽兩樣?, 黎焰一時恍惚，喊過“大哥”, 順口就喊了蘇鸞兒“嫂嫂”, 忘了他?們現在並無關系。
“蘇大夫, 今日是我急躁, 多有得罪。”黎焰又對蘇鸞兒施禮道歉。
蘇鸞兒柔聲說著無妨, 隨丫鬟去探望穆華。
兄弟倆則在外間等候，黎焰面色仍然不?好, 盯著昏黃的燈燭目光空洞, 完全不?似一個將將二十歲，本該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黎燁記得四年前?, 三弟四弟無事一身?輕, 是長安城裏?最耀眼的少年郎君。
“大哥, 我想申請外調, 帶華娘離開這裏?。”黎焰忽然這樣?說，望著昏昏燭色, 語氣卻堅定, “再也不?回來了。”
黎燁有些意?外，仔細想, 卻也不?意?外。
依四弟的性情，怎能容忍父親如此?包庇右夫人?, 但他?畢竟是他?們的父親，曾教?他?們騎馬、耍刀，也曾是這世上最好的父親，四弟恨他?不?公?，卻也無可奈何。
黎燁沒有勸，只是問：“想好去哪了麽？”
“揚州吧，華娘之前?說想去揚州。”黎焰道。
黎燁忽然笑?了下?，四年前?吵著不?想娶妻、不?想說親的少年，如今也會疼惜妻子，為?她著想了。
“只是，我也走了，母親就只剩下?三哥了，二哥是世子，瞧如今情況，世孫大概也是那邊的，只可憐母親，操勞一輩子，最後為?旁人?做了嫁衣。”黎焰不?甘地吐了口氣。
黎燁默然不?語，過了會兒，才又?問：“你三哥最近怎樣?了？”
黎焰道：“三哥倒還好，三嫂性子厲害，動不?動就去聖上那裏?告狀，連父親都要避讓三分，三嫂對其他?人?不?敬，但有一點，護三哥。”
黎燁沒再說話，只是微微點頭，這樣?就好，或許突厥公?主那般的性子才能降得住這個家。
兄弟倆又?說了會兒話，蘇鸞兒從穆華那廂出來了。
黎燁看她面色凝重，想與弟妹病情有關，問道：“你也沒辦法麽？”
蘇鸞兒看看黎焰，猶豫著沒有開口。
“嫂嫂……”黎焰一時著急又?叫錯了，很快改口：“蘇大夫，不?必顧慮，有話直說。”
蘇鸞兒這才道：“她中毒不?淺，我並不?擅長解毒，恐怕，還要找我師父，但……”
經此?風波，師父不?一定會不?計前?嫌幫忙。
黎焰沈默片刻，明白蘇鸞兒的顧慮，但妻子危重，他?負荊請罪也要把人?請來。
“嫂嫂不?必為?難，我親自去向葛大夫道歉。”
他?心頭諸多煩憂，總是口誤，蘇鸞兒也不?好提醒，只能微微頷首，“那我就回去了。”
“嫂嫂慢走。”黎焰又?說。
蘇鸞兒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索性一言不?發，快步出了院子。
黎燁落在後面，拍拍四弟肩膀，示意?他?留步，“我去送你嫂嫂。”
蘇鸞兒走得很快，剛出巷子，黎燁就趕上來了，雖然夜裏?寒，但因事出緊急，幾人?來時都是騎馬，回程便也仍是騎馬。
月色寥落，滿天繁星，寬闊的長街上除了清寒夜色，空無一物，唯見清脆的馬蹄聲裏?，兩個人?影披星戴月，並肩而行。
“何時學會騎馬？”黎燁望望馬上的身?影，狀作隨意?寒暄。
“四年前?吧。”蘇鸞兒亦是回應的爽快。
黎燁很早就教?過她騎馬，但她身?量矮，力氣也小，黎燁看中的馬又?個個性子頑劣，不?好操控，她學不?會，黎燁怕她受傷，沒再勉強。後來京城謀生，她總去車馬店賃車，車馬店的馬脾氣溫順，也好掌控，她學了幾次就敢騎了。
黎燁沈默，又?是四年前?，那時侯，為?著謀生，她學會了很多東西吧。
黎燁不?再說話，兩人?之間便安靜下?來，一路如此?，行至岔路口，蘇鸞兒告辭，“今日多謝黎侍郎，我要回醫館了。”
黎燁點頭，卻在她轉身?之後，打馬追隨著她的腳步，很快又?與她並肩。
“天色太晚了，我送你，且今日，能找出弟妹中毒的真正?原因，該當我謝你。”
他?似一個尋常的陌生人?，客氣而不?失禮貌地說著話。
蘇鸞兒了解黎燁，知道多說無用，不?如省些口舌，沒再拒絕。
“有時候，我想，大概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情緒突然低落下?來，語聲沈的像寒夜裏?的水。
蘇鸞兒微微一楞，不?知為?何，腦海中就浮起他?孤身?站在黑暗裏?的樣?子，明明是那麽挺拔的一個身?影，明明她最清楚他?有多任性妄為?，但那一刻，他?的孤單，無奈，甚至自責，就是那麽真真切切。
“如果我繼續做這個世子，去和父親理論，直接要回世孫的位子，四弟夫婦就不?會陷入爭搶的漩渦，也不?會有今日事。”
這是黎燁的家事，蘇鸞兒不?予置評，只是默默地聽著他?說。
她明白，他?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可他?又?不?想把自己不?堪一擊的一面叫旁人?看去，她曾經見過他?所有的脆弱，再多見幾次也無妨。
“可是，我終究還是個自私的人?，累了，就想任性妄為?，撂挑子不?幹。”
蘇鸞兒仍是不?說話，對他?因為?不?肯低頭被廢黜世子一事，她當時也是有些驚訝的。
她的認知裏?，他?雖任性，但不?會罔顧家族，她一直都知道，他?也有疲累的時候，有想和黎二郎打一架的時候，每每此?時，他?就自誡，他?是長兄，兄先友，弟才恭。
所以她從沒想到，他?這次會倔犟到底，完全脫離了那個，他?為?之一馬當先、從來引以為?榮耀的武安王府。
可即便脫離了王府，他?心中的羈絆並沒有斷開，他?會自責，會覺得那些本該他?承擔的責任，因為?他?的任性，不?得不?轉移到了弟弟們的肩上。
他?其實仍然深深自困於枷鎖裏?。
黎燁此?人?，好就好在責任感強，壞也壞在責任感強。
他?有時候甚至辨不?清楚，哪些是他?的責任，哪些不?是他?的責任。
蘇鸞兒沈默了許久，望黎燁一眼，雖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那低落的情緒並沒有散去。
“其實，”蘇鸞兒忖度著開口，“我覺得，是父母選擇了孩子，就像小夭，我一開始不?想留她，我本可以早早落胎，但是我沒有，我帶她來到了世上，她那麽小，哪有什麽選擇權，一切的決定都在我。”
“很多人?對小夭說，要她乖一些，說我養她有多不?容易，說我所有的辛苦都是為?了她，可是，沒有小夭，我就不?辛苦了麽，我照樣?要謀生，照樣?要給人?看病，照樣?要一日三餐，我從沒有一件事，完完全全是為?了她。”
“有些責任，她長大了，自然要擔，但不?應該是為?我，該是為?她自己，我生她養她，是我的選擇，不?是她的選擇，所以，她不?欠我，我對她，是情，不?是恩，我也不?希望她把自己當成報恩的工具，更不?會一味地苛責，要她成長為?誰的榮耀。”
她說了很多，黎燁默默聽著，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話。
蘇鸞兒也不?再說話，該說的她都說了，至於能否寬慰黎燁，能否叫他?不?再那麽低落，便管不?得了。
此?後一路，兩人?之間再沒一個字，回到醫館，蘇鸞兒下?馬，正?要進門?，黎燁忽然擋在了面前?。
他?離的很近，目光落下?來，山一般壓在她頭頂。
“你曾想過，落了這個孩子？”
蘇鸞兒說了好多話，他?卻在聽到她說想過早早落胎後，就什麽也聽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這句話。
她竟然曾經做過這樣?的決定。
蘇鸞兒也望著他?眼睛，稀松平常地說：“是啊。”
“黎侍郎，你擋住我的路了。”
院中傳來狗吠，不?消片刻，門?開了，顧青凡提著燈籠站在門?口，望見蘇鸞兒，目光裏?起了清澈的笑?容。
“師姐，終於回來了。”
說著話，遞給蘇鸞兒一個燒的熱烘烘的手爐，又?看向黎燁，“黎大人?辛苦，不?如進去喝口熱茶再走。”
儼然一副東道主的樣?子。
黎燁眼皮動了動，目有寒光，卻是擡步，正?要應他?的約。
蘇鸞兒阻了他?的腳步，“這次就算了吧，時辰太晚了，黎侍郎早些回去。”柔聲說罷，便打算關門?。
黎燁單手撐門?，瞧見自己手背上的傷口，故意?將手背舉在她面前?，“勞煩你師弟，幫我包紮一下?。”
顧青凡聽見這話，只當黎燁是真心讓自己包紮，十分樂意?將人?請了進來，對蘇鸞兒說：“師姐，你早些休息吧，黎大人?這邊我來處理。”
便帶著人?去了偏院的藥房。
“瞧你年紀，似乎不?大，可有婚配？”
辭了蘇鸞兒，往診房去的路上，黎燁便打聽起顧青凡的底細。
“我才十九，跟著師父習醫沒幾年，還未婚配。”顧青凡一五一十地交待。
黎燁心中盤算著，又?問了哪裏?人?氏、家中境況，把人?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顧家是蜀地有名的富戶，做的是珠寶生意?，顧青凡是家中幼子，自小喜歡岐黃之術，但家中一直想讓他?繼續從商，這幾年才不?再相迫，他?便拜在了葛神醫門?下?。
“這次來京城，打算待多久？”黎燁又?問。
“不?好說，師父說他?年紀大了，恐怕沒精力帶我，想讓我跟著師姐繼續學習，那我可能也要留在京城了。”
黎燁皺眉，“那他?還收你做關門?弟子？”
顧青凡笑?了下?：“師母看上一個寶石墜子，我做主送了她，師父後來就答應收我了。”
黎燁眉梢輕挑，怪不?得，葛神醫收徒向來嚴苛，能叫他?看上眼的沒幾個，眼前?這個少年郎，單看處理傷口的手法，便知生疏的很，還不?如他?呢，竟能叫葛神醫破例收為?關門?弟子，原來是個小財主。
蘇鸞兒夜歸，他?不?止候著，還燒了熱烘烘的手爐，心思細膩，便說體貼入微也不?為?過。
“你不?方?便住這裏?。”黎燁直接說道。
顧青凡疑惑：“怎麽不?方?便？我這段日子常常來醫館幫忙，經常住在這，師姐沒說不?方?便啊？”
他?指指偏院一間小廂房，他?就住在那裏?。
黎燁默了會兒，看看自己雙手，這小郎君一看就沒什麽經驗，他?手背上不?過幾道小口子，他?竟纏纏繞繞，將他?雙手包紮成了一個白花花的球。
“包成這樣?，我今夜沒法騎馬了，能在這裏?，湊合一晚麽？”
偏院除了藥房診房，就是男丁的住處，顧青凡覺得無甚不?可，大方?應承。
又?寒暄兩句，黎燁借口困乏，將人?趕了出去。
躺去榻上，卻始終沒有睡意?。
他?一直以為?，蘇鸞兒生下?女兒，是因為?不?舍，因為?小夭畢竟是他?們兩個的孩子，他?想，她雖然對他?有怨恨，但也一定還有些舊情。
今日才知，她徹底失望了，竟想過連他?們的孩子都不?要了。
一個蕭雲從還未解決，又?來一個顧青凡。
顧青凡，十九歲的少年郎，比他?年輕近十歲，比蘇鸞兒還小四歲呢，她應該不?會動什麽心思吧？
可這少年郎，未免也太會討人?歡心了，深夜相候，提燈親迎，隨時備著熱烘烘的手爐……
這是他?看見的地方?，看不?見的地方?呢，不?知還有多少體貼入微，鸞兒是那樣?容易滿足的一個人?，曾因為?他?跳下?水為?她摘蓮蓬就生了感動，這少年如此?下?去，又?是近水樓臺，豈不?是水到渠成？
黎燁一個晚上沒睡。
翌日一早，聽到院子有了動靜，立即彈跳起來，整理衣裝開門?出去。
蘇鸞兒從內院出來，見黎燁沒走，訝異片刻，想到昨晚是師弟處理的，便沒再說什麽，交待兩個護院套車，今天要去接師父出獄。
黎燁走過來，忽然拋給她一個手爐，熱氣正?盛，應該是新燒的。
“那顧小郎君說這玩意?兒對傷口好，我就燒了一個，沒想到握在手裏?燥的慌，用不?了。”
只能給她用了。
家中是有手爐，但沒在偏院放著，也就師弟房裏?有一個，昨晚也讓她拿走了，黎燁從哪來的手爐？
再看這手爐，外面照著一層絨布，好像是……診房榻上的褥單，裁下?來圓圓的一小塊兒，將內裏?爐子完全包裹住，再用繩子牢牢紮緊，像個包子。
裏?頭的爐子摸起來也像是艾灸用的銅盒子，就連冒出來的味道，都是艾草香。
黎燁大概就地取材，用她的灸盒、艾炷，並剪了她的褥單才做成了這個手爐。
他?的傷口是瓷片劃的，那些瓷片不?幹凈，用艾灸一灸確有好處，但他?體內陽氣過盛，也確實會感燥熱，可能真用不?了。
“師姐，今天去接師父嗎？”
顧青凡也迎了過來，手裏?拿著三個玉佩樣?的東西，交給蘇鸞兒一個，“這是辟邪珠，咱們師徒一人?一個，今日師父出獄，師姐這段也辛苦，不?管怎樣?，否極泰來，望咱們以後都順順利利，百祟不?侵。”
黎燁雖對珠寶沒有研究，但那辟邪珠過於貴重，他?認得。辟邪珠是顆紅瑪瑙，還是非常難得的柿子紅，一顆就要千金不?止，顧青凡竟隨手就送了出去。
師父出獄，這種日子也可以用來送禮物？
更有甚者，蘇鸞兒竟沒有推辭，道聲謝便系在了腰間。
黎燁摸摸鞶囊，裏?面只有幾個銀餅，沒有什麽辟邪的作用。
這顧小郎君花樣?怎麽這麽多？防不?勝防。
黎燁面不?改色，只眉間微有不?悅，借口要去向聖上覆命先走一步。
醫館門?口，恰好撞見一輛牛車駛來，停下?後，車帷撩起，蕭雲從和葛神醫先後下?了車。
不?曾想，蕭雲從如此?周到，竟先他?一步去了京兆大獄，把人?接了回來。
葛神醫瞧見黎燁，想起自己這場官司終究是他?家惹起的，不?免臉色一臭，對人?哼了聲。
蘇鸞兒出門?，瞧見師父，先是一楞，旋即展了笑?顏，喚著師弟快迎師父進門?，瞧見蕭雲從，知是得了他?的便利，含笑?朝他?走去。
“你的腿不?疼了麽，怎麽今日沒坐輪椅？”
蕭雲從道是無礙。
兩人?問候寒暄，黎燁騎馬在旁觀看，過了會兒，蕭雲從還沒離開的意?思，黎燁出言打斷：“蕭侯爺，隨我一道進宮吧，別耽誤了正?事。”
“我今日告假，黎侍郎自去吧。”
說罷，和女郎一道進了醫館。
黎燁望一眼關上的醫館大門?，怔怔地停留片刻，不?覺想，蕭雲從有什麽事，特意?告假一日來說？
騎在馬背上瞧著院墻，一點都不?高，輕輕松松就能爬上去。
廳堂內，蕭雲從特意?告假而來，確實有一件緊要事。
“昨日你走後，聖上允了我一樁諾言，我本想，如果這次查不?出真相，不?能還師父清白，那便求聖上賜一道特赦令，免師父死罪。”
“如今，師父既平安出獄，我想那諾言換成另一樁事。”
蕭雲從看著蘇鸞兒，“聖上有意?為?我們賜婚，但我沒有立即答應，我不?想你為?難，不?想你因此?擔上抗旨不?遵的罪名，可是我，也很想你答應。”
“鸞兒，我當初請你去檀山塢，確實有別的心思，可你還記得白馬寺初見麽，你為?我診病，那時，你說想看看傷口，我沒答應，因為?那時，我就覺配不?上你。”
見她第一面，他?就動心了，沒有任何算計，只有遺憾和自卑。
後來帶她去檀山塢，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在給自己的算計找借口，還是給自己的心動找借口。
當的一聲，墻頭一塊瓦片落下?，隨後便聽馬兒嘶鳴，倉促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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