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終章(正文完)

關燈
終章(正文完)

午時未至, 隨行官員和女眷們便已陸續入座。

秋末的天氣漸而涼爽,獵宮坐落在山野間,徐徐秋風拂過時甚為愜意。加之工部早早就準備了遮陽的涼棚, 圍著帝王和當中的舞臺兩溜排開, 女眷們坐在底下, 就著早就擺好的果品蜜餞閑聊賞景,倒是頗為閑適。

沒多久,永熙帝便在顧皇後、梁貴妃和許婕妤的陪伴下徐徐走來。

眾人起身見禮, 而後依次落座。

永熙帝照例說了些場面話,讚賞了秋獵中的驍勇男兒和為籌備秋獵忙碌甚久的禮部和工部眾人, 而後便命開宴。

宮人們捧著宴席的酒菜陸續送往涼棚, 鼓樂聲裏內教坊率先登臺。

瀾音站在長垂的幕簾後,雖看不到外頭的情形, 卻也猜得到秋日裏君臣共宴的和美氛圍。前幾場舞樂多是為慶賀場面而設, 陸修不至於一上來就斷送了永熙帝的興致, 她必須得趕在陸修開口之前登臺,才能搶在前面向皇帝呈請。

好在許婕妤願意成全她這點心思。

曲目單子瞞著陸修稍做修改, 將她登臺的次序往前挪了許多, 待三場舞樂演畢,她便可登臺撫奏。

瀾音抱緊鶴鳴,深深吸了口氣。

樂聲如常在耳邊流動,舞姬們穿梭款擺的身影也與習練無異,瀾音瞧著旁邊的沙鐘,卻只覺今日的舞格外漫長。每一場舞歇的間隙裏, 她的心跳幾乎都會提起, 直到下一段順利登臺,直到燕管事示意她登臺。

瀾音擡眸, 徐徐走了出去。

她的對面就是永熙帝和眾位妃嬪、皇親,兩側由近及遠,由勳貴重臣到尋常官員,由高門貴女到尋常女眷,都在艷艷秋陽下把酒言歡。

曾進過宮廷獻曲演舞,也曾數次高門侍宴,有外祖父給她的底氣,這樣的場合瀾音應對起來已是游刃有餘。

她擺好鶴鳴,擡手撫奏。

泠泠樂聲蔓延開來,永熙帝和長公主眼裏是一如既往的讚賞,旁人有領會曲意的,瞧見是外教坊那位新來的翹楚,倒也沒覺得意外。唯有陸修端坐在案後,視線落在瀾音身上時眸色微深。

他記得先前看的曲目單子上,前三段舞樂過後先是內教坊獻曲,要挺久之後才輪到瀾音登臺,難道是許婕妤改了次序?

陸修舉杯,飲酒時往許婕妤那邊瞥了眼t,卻也沒駐留,只在擱下酒杯時撫了撫衣袖。

原本他準備在那首鏗鏘的琵琶曲後,借著眾人被曲子引得心緒昂揚時登臺開口,如今次序有變……

曲樂未盡,臺上的又是瀾音,他自然不能貿然行事。畢竟,當著皇親國戚和文武百官重提永熙帝的逆鱗,不管怎麽周全諫言,必然還是會招來帝王的怒意,若那會兒瀾音還在臺上,必定也會成為帝王怒氣所向。總歸該挑她在臺後的時機,才能避免她被帝王的盛怒波及。

但許婕妤忽而改次序讓瀾音先登臺……

陸修摸不準背後緣故,只留心去聽瀾音的曲調,看著她孤身端坐、將疏朗襟懷徐徐撫出,看著她撫罷曲子,起身向帝王行禮,而後……

她竟跪了下去!

陸修腦袋裏轟然一聲,驟然明白了她的打算。

而臺上的瀾音卻已然高聲開口,在滿朝文武和皇親國戚面前,翻出了儀鸞衛的惡劣行徑——

“罪女謝瀾音,原楚州刺史謝辰之孫女。去年此時,儀鸞衛……”

早已準備好的言辭在眾人詫異的目光裏脫口而出,瀾音註視著端坐在她前方、隔了幾十步之遙的永熙帝,竭力讓聲音響亮而清晰,不止要讓生殺予奪的帝王聽到,也要讓憎厭儀鸞衛甚久的滿朝文武都聽到。關於儀鸞衛粗魯蠻橫的手段、草菅人命的猖狂,關於謝家乃至其他不知姓名卻無端被扣上重罪的人家。

起初的詫異很快轉變為驚愕。

朝臣們面面相覷,沒想到一介小小的樂伎會在這場舉朝皆在的盛宴上做出這般石破天驚的舉動,拼著攪亂宴席、觸怒帝王,將劍鋒指向深得帝王倚重的儀鸞衛,在聽她提及去歲抄家時,不免想起彼時京城裏的亂象。

皇子謀逆、帝王震怒抱病、儀鸞衛與東宮聯手查案、無數人家相繼傾覆……

怎會視若無睹,沒有怨言呢?

不過是不敢觸帝王逆鱗,不敢碰儀鸞衛的威勢,各自噤聲不敢多言罷了。

此刻瞧著一介弱女跪在帝王面前直陳冤情,有幾位性情剛直卻不得不含恨忍耐的朝臣難免被觸動,齊齊看向上首的帝王。

永熙帝原本還讚賞她的樂技與胸襟,見瀾音跪地時還以為是有祝詞獻上,哪料她竟會在眾目睽睽下重提舊案當眾伸冤?

激賞霎時化為惱怒,永熙的臉色驟然沈了下去。

高輔也未料宴席上會有這等變故,情知瀾音這舉動委實冒犯天威,忙朝遠處遞了個神色。

立時就有宮人上來想將瀾音拖下去。

陸修搶在此前起身,高聲道:“且慢,請皇上聽臣一言。”

比起瀾音的卑微身份,他畢竟是皇帝的寵臣。那兩個宮人拉人的動作稍稍遲疑之間,陸修就已飛身躍上了舞臺,向永熙帝端然行禮道:“當日謝府被查抄時,微臣正好路過,雖不知謝家案的內情,卻也覺儀鸞衛辦案太過蠻橫倉促。且近日微臣聽聞有人舉告原儀鸞衛將軍蔡衡,屢屢談及逆案之事,甚至令百姓以為朝廷法度廢弛,儀鸞衛的蠻橫手段是奉了聖旨。若不查明這些事,澄清誤會,恐怕於皇上和朝堂威嚴有損。”

鄭重而堅決的聲音,清晰傳到眾人耳中。

也讓被宮人拉扯著的瀾音頓時定了心。

永熙帝平素頗看重顏面,見陸修竟也當眾揭他逆鱗,詫異之餘愈發驚疑,不待開口責問,就見席末也有人站了起來。

是刑部的一位官員。

他的官職雖說不高,卻因性情耿直給永熙帝留下過不淺的印象。早在儀鸞衛清查逆案之時,他就曾在禦前仗義執言,被當時正在氣頭上的永熙帝連貶兩級,後來被家人生拉硬拽,才不得不懷著憤懣暫時閉嘴。

如今見獲罪的樂伎拼死陳冤,他胸中頓有義氣激蕩,見陸修率先開了口,當即緊隨其後,上前懇請永熙帝重查冤案。

兩位朝臣先後進言,終究不能像對瀾音那樣隨意拉扯下去。

高輔沒辦法,只好朝那邊遞個眼色,讓宮人們先退下。

永熙帝臉色鐵青,只覺得腦仁子都疼了起來。

當初他下旨要掃清隱患,太子與蔡衡聯手查案時量刑頗重,這他是知道的。是以雖然彼時朝中有異議,他也拿帝王的威儀強勢壓了下去。且當時他驚怒於愛子的背叛而傷神臥病,實在沒精力去追問那許多人家背後千絲萬縷的罪行和證據,有些事便交予太子去定奪。

誰知到如今還不得安生?

因太子並不在場,他瞥了眼端然跪地的陸修等人,看了看前不久還捅了大簍子的顧皇後,再想起這些天蔡衡帶給他的糟心事,真恨不得將他先前十分倚重,如今卻不能為君分憂反而頻頻添亂的蔡衡踹死在當場。

但他畢竟不能。

皇親國戚都在當場,陸續有積憤甚久的官員起身告罪,請他聽完冤情,態度雖不似陸修堅決,卻也足見此事人心所向。

再拿帝王威儀將風波壓下去嗎?

幫蔡衡收拾這爛攤子?

但若真應他們所請去重查謀逆案,非但會傷及帝王顏面,恐怕他慣常倚重的儀鸞衛也要成為萬夫所指——畢竟,儀鸞衛手段狠辣、有些事辦得不地道,他心裏總歸是有點數的。

進退兩難,腦門作痛,一雙柔軟的手便在此時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

是他十分愛寵,以共賞音律為由叫到身邊的許婕妤。

她沒去插嘴底下揭出的事,只是柔聲道:“皇上別生氣,當心傷了身子。”

溫柔言語幾乎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他反手握住那只柔夷,心裏的怒氣似消了些許。待瞧見她身上的華美宮裝時,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前次在行宮的情形,那時她隨性起舞卻被刺殺打斷,後來還差點被蔡衡栽上罪名。

那場行刺早已查得清楚,是當年蔡衡辦案時手段過於強橫,才致那些人怨恨帝王,處心積慮地混進行宮刺殺。

而彼時的蔡衡還試圖隱瞞此事!

許多念頭湧入腦海,永熙帝滿腔怒氣一半落在瀾音、陸修以及附和的朝臣身上,另一半則洩向招來這些麻煩的蔡衡。

此情此景,若他還維護蔡衡,恐怕滿朝文武和天下百姓,當真要如那些刺客般以為他是個昏君了!

雅興被驟然打斷,逆鱗被公然碰觸,永熙帝私心裏恨不得命人把陸修和瀾音她們都拖下去。

但他畢竟不能閉目塞聽至此。

“你既說謝家是蒙冤,可有證據?”許久之後,他終於看向冷冷瀾音,沈聲開了口。

舞臺之上,瀾音見永熙帝終於肯松口,攥緊的雙手才算稍稍松開。而後俯身向帝王行禮,將先前與陸修商議過的言辭清晰道明。末了,又道:“楚州遠在淮南,蔡衡打著奉旨辦事的旗號栽贓陷害,欺上瞞下,令罪女舉家蒙冤。朝堂大事上罪女不敢置喙,但求皇上開恩,能讓大理寺和刑部重查謝家的案子。以上所述若有欺瞞,罪女願領死罪!”

她跪地的身姿纖弱單薄,聲音卻極堅毅,盡是為家人陳冤的果決與無畏。

旁邊有耿直臣子接著她的話提起別家的案情,永熙帝擺手阻止,只將沈沈目光投向瀾音。

“謝家的案子姑且不論,你今日擅自行事擾亂宴席,就不怕朕怪罪?”

“罪女自知此舉唐突,但若非如此,又怎能讓冤情上達天聽?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都無權去問儀鸞衛查辦的案子,似罪女這般,因儀鸞衛欺上瞞下的惡行而有冤無處訴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今日種種罪女願意承擔領罪,但求皇上開恩,能給謝家重查的機會。”

“當著百官慷慨陳情,想必你也不是一時起意,未必沒有同謀。”永熙帝的視線有意無意地掃過陸修,道:“謝家的案子是否如你所言,尚待查實。但你以奴籍之身擾亂國事儀典,禦前失儀,忤逆君上,這等悖逆行徑不可輕縱。”

這帽子扣得不小,陸修擡眸,就想求情。

瀾音趕緊道:“臣女願領責罰!”

她答應得這樣爽快,倒出乎永熙帝意料,便道:“庭杖監禁,什麽罪都領?”

“罪奴的家人流放邊地受盡苦楚,只要能求得皇上開恩,還謝家公道,不論如何處罰,都願領受!”瀾音答得毫不遲疑。

她這裏無畏無懼,旁人卻哪看得過去?

監禁姑且不論,庭杖之刑是一些朝堂官員都受不住的,瀾音這身子骨如何承受?怕是杖刑未盡,身子就先廢了。

陸修當即道:“儀鸞衛欺上瞞下,謝氏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明知天威難犯也要冒死揭露奸佞惡行,為家t人請命,此等忠孝之舉,還望皇上能夠寬宥。”

話音落處,一直沒吱聲的長公主也徐徐起身。

她就坐在永熙帝下首,無需向瀾音那般高聲回稟讓人盡皆聞,就近行禮道:“朝堂的事臣妹不敢擅言。不過謝氏自入外教坊中,雖有過人才情,卻也刻苦習練,臣妹也見過多回了。對皇兄對朝廷,她從未有一絲怨言,今日所言也都是說儀鸞衛欺上瞞下,蒙蔽君王。皇兄——”

她瞥了眼底下跪著的官員,“儀鸞衛在外宣稱奉旨行事,卻留了許多冤情未解。若還放任不管,恐怕會令朝堂百官和百姓心寒,甚至讓百姓無以為種種冤情皆是皇兄所為。蔡衡有過功勞不假,但皇兄早已恩賞厚賜,如今若有過患,也當查明才是。”

否則,怕是真要落個昏君之名。

這話她不敢說,但看向永熙帝時,神情間盡是勸諫。

旁邊許婕妤眸色微動,卻只垂首不語。

她其實也怕瀾音真被處以杖刑。但事情好容易到了今日,若她稍有妄議朝政之舉、維護瀾音之心,一旦永熙帝生出哪怕一絲疑心,未必不會把先前周小瑩刺殺的事懷疑到她頭上,那可真是要功虧一簣了。

只好垂眸避開紛爭。

好在宴上親貴朝臣無數,哪怕有人作壁上觀,也有人肯仗義執言。

何況,蔡衡草莽起身,仗著帝王的寵信肆無忌憚作威作福,其實早已成為怨氣之所鐘。從前他權勢滔天炙手可熱,沒人敢去說他的不是,可如今顧相傾覆、蔡衡被貶,儀鸞衛將軍早已易主成了周文祥,難得有人敢在禦前犯顏直諫,若不趁著這機會將蔡衡摁死,更待何時?

陸續有人開口,多半是請皇帝廣開言路重查冤案,也有人稍稍為瀾音說話。

永熙帝只沈目掃過,卻不曾開口。

直到陸老夫人徐徐站起身。

她是老公爺的遺孀,雖說平素在府裏安養天年甚少出門,但因著老公爺跟皇帝一輩子的交情和當初舍身救主的舉動,在永熙帝終究與旁人不同。且比起陸修的年紀輕輕,她跟老公爺沈浮一生,見識胸襟都十分投契,在永熙帝看來,可算是半個老友,說話的分量自然不輕。

而她所說的,也都在永熙帝意料之中。

如同好友當年那樣。

秋陽高照,他看著底下神色各異的群臣,腦海裏浮現其一些舊事。

其實當年先英國公就勸過,儀鸞衛雖好用,拿來打探消息可以,但若給了太多的查案權柄,恐怕會養虎為患。彼時儀鸞衛有些欺上瞞下的行徑,若被先英國公知道,必定會在進宮彈劾,甚至不惜當場吵架。永熙帝雖未處置,卻也時常敲打,讓儀鸞衛做事時謹慎些,免得犯眾怒。

自從老友去世,這麽些年來,再也沒有人敢那樣犯顏直諫。

而儀鸞衛終究也終究犯了眾怒。

永熙帝似隱隱嘆了口氣。

“既如此,就由刑部和大理寺重查謝家之案。若有旁人伸冤,確有其事的,也一並查明。”他的聲音不算高,卻清晰傳到了瀾音耳中。

她的眼底霎時湧起了驚喜。

然而永熙帝還沒說完——

“至於你,還有你,”他指了指陸修,“謝家案情查明之前就去監牢待著。若謝氏所言屬實,免除罪責,否則以重罪論處。”

說罷,再不容旁人多言,拂袖走了。

-

時隔一年,瀾音再次進了監獄。

但這回是懷著喜悅進去的。

宴席上當眾陳冤固然讓永熙帝十分惱怒,但有長公主和陸老夫人等求情,且儀鸞衛行事確乎留了太多把柄,永熙帝斟酌後到底還是免了杖刑。監禁則安排在刑部大牢裏,她和旁的女囚關在一處,陸修則在兩道墻隔著的獄室裏。

好在獄室不算太差。

且刑部主事的欽佩瀾音為長輩洗冤的勇氣,沒打算折騰委屈她,便選了個幹凈偏僻的獄室單獨關著,裏頭也還算整潔。

每日的飯食還算可口,因永熙帝沒下令禁止探視,於是瀾音下獄的次日便迎來了聞溪和許楚蠻的探望。之後陸家人打點陸修時,也願意捎帶上她一份,更勿論鐘庭玉身在刑部,隔三差五總能來晃一趟。

如是日升月落,瀾音安靜在獄中數著日子,靜候查案結果。

有陸修先前早已掌握的線索,謝家的案子並不算難查。當初倉促定罪是因徐伯彥的指證,如今徐伯彥雖死了,他的家人卻還有被陸修護著的,加之除了徐伯彥的口供之外並無旁的鐵證,將儀鸞衛當初定的罪名一項項駁倒,就只剩謝辰父子勤政愛民的功勞。何況,被儀鸞衛坑害的不止瀾音一家,從宋希夷拿出的證據到京中其他人的舉告,蔡衡和韓嗣宗等人飛揚跋扈的做派已無從掩藏。

十月底時,謝家的罪名最先被洗清。

永熙帝為表寬宏,命人將謝辰等人帶回京城好生安撫,待文書辦好了送回原籍。也未再追究謝辰假死之事,只將刺殺等罪行都算在蔡衡頭上。剩下的事還在一樁樁查辦,東宮的禁足加了兩月,實則已被永熙帝看守起來,只等他跟蔡衡的勾連查清後再做定奪。

這些事自然由有司處置。

瀾音此刻期盼的,則是家人團圓。

出獄的那日艷陽高照。

瀾音褪去囚服,換上聞溪送來的幹凈衣裳,走出牢獄大門時,看到陸修就在那裏等著她。

刺目的光線照入門框,他也換回了慣常的錦衣,爭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等她,身姿峻拔而氣度清貴。

逆著光,瀾音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卻仿佛能感覺到他唇邊的笑。

記憶無端浮起,那個暴雨如註的夜裏他舉傘徐徐走近,將她從抄家的泥潭中輕輕拽了出來。而如今罪名洗清,也是他等在這裏,將她帶出這陰沈牢獄。不同的,是彼時的他清冷疏離,而此刻……

自打進了獵宮,兩人就沒能多說話,將近兩月的時光,明明近在咫尺卻終不能輕易晤面。

直到此刻,再無罪名束縛桎梏。

瀾音走近獄門,看到陸修伸過來的手時微微猶豫了下,擡目與他視線相觸,覺出其中溫柔時,再不遲疑,將手落在他的掌心。

他曾抱著她穿過火場,也曾在眾目睽睽下將暈倒的她抱回屋中徹夜守候,曾將她擁在懷中溫柔安慰,也曾殫精竭慮,為她的事縝密謀劃。

滿京城都知道陸世子沈迷於她這個小樂伎,不可自拔。

瀾音當然也知道他的心意。

她擡目輕笑,與陸修並肩出了牢獄,看到外頭有輛馬車等著。

鐘庭玉和聞溪正在車邊閑聊,瞧見他倆出來,便笑瞇瞇迎了上來。

“世伯說你都這麽大人了,又是在刑部自家牢獄裏,熟門熟路的無需派人來接,叫你自管回去,就當是下值回家。聽說晚上備了小宴,有好酒呢。”鐘庭玉湊近些,又小聲揶揄道:“何況,你怕是要先送謝姑娘回住處,安頓好了再走,旁人來接反而會添亂。”

說罷,又向瀾音道:“怎麽樣,謝姑娘,咱們這些兄弟沒委屈你吧?”

“多謝鐘大人照拂。”瀾音含笑致謝,薄薄的面皮兒受不住鐘庭玉的調侃,便只拉住聞溪的手。

聞溪也笑道:“鐘大人這陣子確實費了不少心思。你之前不是說要買個宅院麽,我看了好幾處,最後是他幫著挑了個最妥當的。昨兒聖旨下來,他連夜幫你辦好了文書,就等你過去畫押了。走,先上車去瞧瞧你那宅院。”

瀾音欣然隨她登車,陸修和鐘庭玉澤騎馬跟在旁邊。

罪名洗清後,她便不再是外教坊的樂伎。

先前各處侍宴時受了不少賞賜,加上永熙帝和許婕妤賞的,她雖是奴籍之身,卻也攢了不少銀錢。前些日從鐘庭玉口中得知案情幾乎塵埃落定,想著堂姐出宮後無處安居,長輩若來京城也得有個落腳的地方,便托聞溪幫她物色個小院子。

誰知聞溪辦事倒利落,這麽快就有了著落。

馬車駛過長街,在一處深巷停駐。

院子不大,裏頭卻打掃得十分整潔幹凈,中庭種著一株桂花樹,三面屋舍圍著中間納涼的花架,後頭還有倒座房。

“這地方離京兆衙門不遠,雖說比別處貴了些,卻因周遭巡邏嚴密,住起來安穩些。哪怕你往後要回淮南,將這屋子賃出去,也能賃個好價錢。”聞溪沒多考慮瀾音和陸修的事,只是為她盤算著,“院子灑掃和做飯的事,我也都雇了人,待會再跟你說t。你先瞧瞧裏頭。”

一行人進了主屋,廳裏桌椅整齊,桌上還有新洗的果子。

瀾音隨聞溪走了一圈,對這院子很是滿意,稍稍歇了一陣後,便請他們通往酒樓,算是酬謝的薄禮。

而後鐘庭玉自回衙署去忙,瀾音和陸修將聞溪送回外教坊,辭別了許楚蠻等小姐妹和燕管事,一面安排車將瀾音的行李搬去小院中,一面則尋了院子的賣家去辦文書。一番忙碌下來,等重新回到那處小院,竟已是傍晚時分。

小巷裏兒童歸家,有炊煙冉冉升起。

瀾音來回奔波累了整日,進門後瞧見桂花樹下的竹編圈椅,便有些疲憊地坐了進去。

陸修隨手掩上院門,將文書替她放進屋裏。

直到此刻,他才算是徹底的閑了下來,能同她慢慢說說話。

竈上有溫著的熱水,他半點都不客氣地進去泡了茶,拿出來坐在瀾音旁邊,給她斟上一杯。

瀾音坦然受了。

溫熱的香茶入腹,將疲憊洗去不少,她靠在圈椅裏,瞧著頭頂的桂花樹和天際流雲,覺出一種久違的輕松。

自幼被雙親呵護在閨閣裏,她的起居都是旁人伺候,直到進了外教坊,她才學著獨自去應對生活起居、應對覆雜的人事。明明只是一年而已,但細算起來,這一年的變化卻比從前的兩三年還要多。

至少此刻,她坐在這裏,哪怕院落屋舍都沒法跟楚州舊邸和外教坊比,心裏頭卻是安穩的。罪名洗清,至親能夠安穩歸來,她在旁人眼裏只是一介閨中弱女,但最終她還是熬過了淪為罪奴的日子,將闔府冤屈呈於禦前。

雖然,這裏頭多半是陸修和許婕妤的功勞。

“都傍晚了,府裏想必還在等你回去。”她覷著陸修,不無打趣地道:“冒著忤逆帝王的風險幫我說話,還平白蹲了一個月牢獄,出獄後還忙著幫我跑動跑西,當真是委屈世子爺了。”

陸修只笑了笑,“我再陪陪你。”

這院子靠近京兆衙門,又有何五他們盯著安危,其實無需擔心。但他此刻卻很想留在這裏,哪怕只是喝著茶說說話,甚至不說話,只要她在他的身邊眼前,就是讓人歡喜的。

兩人就那麽坐著閑聊,從這場震動朝堂的風波,到獄中的瑣碎時光,再到銷聲匿跡後遠走他鄉,隱姓埋名重新生活的周小瑩。

天光一點點暗下去,兩人先前碰面時多半都是為謀劃,瀾音也頗收斂。直到此刻枷鎖卸去,她心上再也沒了冤案的包袱壓著,跟陸修暢想往後的日子時,從前那股活潑靈動的勁兒才慢慢恢覆過來。但比起彼時的天真單純,這會兒經歷世事,又添了幾分沈穩從容。

陸修瞧著她的滿面笑意,心底也自欣喜。

就連自己都沒察覺,他的視線落在瀾音臉上時有多呵寵眷戀,甚至……

夜色籠罩京城,小院裏也只剩初冬清寒的安謐,他怕瀾音冷著,方才就已取了薄毯蓋在她的身上,將一只手包在掌心裏摩挲。柔若無骨的手,帶著溫膩的香軟,他的視線一直在她眉眼間逡巡,看著她在整日疲憊後漸漸生出困意,打起了哈欠。

“困了?”陸修擡頭瞧了眼天色,知道時候已是不早,竟自起身將她裹著薄毯抱進了屋裏。

他其實已抱過她好多次了。

但她還是會羞窘,不甚自在地挪開視線。

陸修壓著笑,將她放在榻上後又握住她的手,“獨自搬出來住在這裏,也算頭一回,沒準兒會害怕。睡吧,我等你睡了再走。”

瀾音原想推辭,卻眷戀他手掌的溫度,沒舍得開口。

於是闔上眼,輕輕捏住他的手指,任由心跳微亂臉頰發燙,而後在睡意襲來時沈沈睡去。

陸修直待她睡著,才輕手輕腳地起身幫她掖好被角,指尖眷戀地拂過她臉頰。

“這一年受了許多的苦,往後不會了。”

“有我在,定要護你安然無恙。”

他俯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吻,而後折身出屋縱馬回府。

-

蔡衡手底下的冤案陸續被翻出,刑部和大理寺忙不過來,好容易等到陸修出獄,立時將他抓去幹活。

被丟進宮裏當差的謝渺也在次日得赦出宮,被瀾音接到小院裏同住。

大半個月後,謝辰帶著流放的兒子和兒媳悉數回京,在刑部親自對答補齊卷宗之後來到瀾音的小院裏。雖說有點擁擠,但正屋和東西廂房加起來也夠住,無需去外頭另尋屋舍。且家人離散甚久,好容易熬過苦楚聚到一處,這樣住著反而更有天倫滋味。

冤案平反後,先前被查封的謝家府邸仍被此還。

長房在京城裏並無多少故交,在瀾音這兒盤桓了四五天後便動身南下,先回楚州去收拾屋舍。

謝辰和二房卻不急著回。

——因陸家來提親了。

長輩們的交情都在陸老夫人的心裏藏著,對於瀾音,她是極為滿意的。謝庚雖覺得瀾音身份稍欠,又曾在外教坊拋頭露面,但他這些年圓滑慣了,知道以卑弱之身在禦前犯顏直諫需要多大的勇氣,暗生激賞時,便也不再芥蒂那等微末細節。至於韋氏,先前上躥下跳地張羅跟陳家的婚事卻惹出那些亂子,如今諫老夫人發了話,陸庚並無異議,陸修又執意要娶瀾音,還能說什麽?

在謝庚進京後沒多久,便由陸老夫人親自登門,說定了這門親事。

待來年二月,郊外鶯飛草長,滿京城忙著踏青設宴迎接春天時,英國公府辦了場盛大的婚禮,為世子陸修娶妻。

兩人的逸聞早已傳遍京城,何況瀾音在禦前翻出蔡衡欺上瞞下的惡行,不止讓謝家冤情得雪,也讓一些被重判的無辜之人得以冤情昭彰,口口相傳之間,京城眾人難免對她充滿好奇。

待婚禮那日,道旁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親至謝家道賀的人更是險些踏破門檻。

滿座高朋,家人俱在,從拜堂到撒帳再到酒席,直到申時將盡,陸修才算從熱鬧裏抽身出來,回到他的洞房。

搖曳的花燭照得滿室旖旎。

而她頭戴鳳冠,身著華美嫁衣坐在床榻上,纖秀手指捏著團扇,端然坐在帷帳間。

從定親到婚禮只隔了三個多月,於陸修而言卻如三年般漫長。

而如今,她終於來到他的枕邊。

陸修快步上前坐在她身邊,將花扇挪開,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睛時,忍不住吻了上去。

(正文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