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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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公府外的朱墻深巷, 兩排老樹枝葉葳蕤，往青石板上灑了斑駁交錯的日影。
瀾音坐在馬車內，擡手將一側織金彩繡的軟簾掀起, 視線挪過墻垣樹梢, 而後落在兩座威武蹲著的銅獅子上。那獅子顯然有些年頭了, 做工卻很精湛，在旁邊兩株老槐的掩映下，守著那座錯金繪漆的巍峨府門。
已是後晌, 仲夏暖熱的日頭照在門前空地，門房規規矩矩地站在蔭涼處, 瞧見車夫時頗熟稔地打了個招呼, 卻沒動身的意思。
瀾音瞥了眼禦筆親書的匾額，默然落下軟簾。
已經侍宴許多回了, 侯門公府的規矩她多少知道些, 像外教坊這樣的身份是只配從偏僻角門進去的, 她早就習以為常。
不過與陸修相識算起來已是三年有餘，她卻還是頭回靠近這座因帝王器重而名聞天下的公府。在馬車駛過正門時, 她甚至能想象陸修辦差後策馬歸來, 身姿峻整地闊步而入時矜貴而意氣風發的模樣。
不知他這趟出京，何時才能回來。
瀾音把玩著宮絳上的絲帶，手指不自覺摸到隨身帶著的一個小瓷瓶。t
那是陸修離京之前托燕管事帶給她的，雖只有拇指大小，裏頭的膏藥卻矜貴得很。說是她火場裏傷了肺腑，雖經太醫調理後能夠無礙, 卻還得時時留意多加將養, 免得落下病根。而這膏藥氣息濃郁，每日裏聞上幾回, 或是拿針尖挑些許化在水裏，頗有養肺之效。
種種安排，竟比當年她讓人照料陸修時還要細心。
瀾音想起當年他冷著臉說恩怨兩清、再無瓜葛時的模樣，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車在角門前停穩，仆婦擺好了踩腳凳。
瀾音提起裙角下了馬車，在仆婦的指引下，徑往陸驪平素練琴用的停雲水榭走。
因著數代積累，加之帝王器重屢屢恩賜，英國公府雖然人丁不算興旺，這座府邸卻占地頗廣。除了前頭會客的一帶廳堂外，老夫人獨自住在寬敞的白鹿堂，長房和二房眾人也各自有寬敞院落，剩下的大半地方都修成園林。
也是因此，公府裏備了許多轎輦和肩輿。
陸驪平素犯懶時常以肩輿代步，這回既是特地請瀾音過來切磋技藝，早早地吩咐了仆婦，務必好生以禮相待，萬勿累著客人。
公府裏就她這麽個女孩子，又得老夫人疼愛，旁人哪有不聽命的？
一路上腳步平穩，撐傘遮蔭，直將瀾音送到停雲水榭的門口，才恭敬退去。
瀾音以罪女之身進京後多是侍奉別人，頭回享受這般殊遇，及至見到陸驪施了禮，不由輕笑道：“姑娘這般客氣，真是折煞奴婢了。”
“我是請你來指點，自然得周到些。”
陸驪這兩日卡在琴曲上十分苦惱，好容易等到瀾音過來，自是歡喜而笑，牽了瀾音的手繞過珠簾。
她今日閑居在家裏，隨意拿珠釵挽著頭發，身上一襲淡綠色的單薄長裙，上頭只穿了件半臂，隨性得很。見瀾音似有顧慮，又低笑道：“其實今日是我請教於你，原該登門拜訪的。大熱天的勞動你跑來跑去已是失禮，再不彌補些，祖母該怪我了。”
說話間命人奉上茶水糕點，而後與瀾音坐於琴前，將個曲譜遞給她。
“過陣子有場小宴，繁文縟節多得很，還得我彈奏一手曲子。可是……”陸驪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曲子雖彈熟了，有幾處地方總覺得滯澀，先生又不在，我就想到了你。你可別笑話我。”
瀾音溫言莞爾，“都是慢慢打磨技藝，有什麽可笑話的。”
旁邊婢女捧來香茶，又續了一支甜香點著，瀾音理裙坐在蒲團上，便讓陸驪先將曲子撫奏一遍，瞧她是卡在了哪裏。
-
綠蔭環抱的水榭裏不時有涼風透窗而入，卷動長垂的紗簾。兩人就著香茗慢彈琴瑟，曲調時斷時續，越過窗槅漫過水面，隱約傳入不遠處的一座抱廈。
陸老夫人坐在靠窗的羅漢榻上，原本拿著卷書閑翻，聽見那斷續隱約的調子，不由擱下書卷。
“那位謝姑娘到了？”
伺候她大半輩子的周嬤嬤端了剛晾溫的荷葉四神湯過來，笑吟吟道：“想必是了。聽說驪姑娘特地安排了肩輿，看來兩人真是有些交情。”
“驪兒向來是懂事的。”陸老夫人就著小瓷碗徐徐喝湯，又讓周嬤嬤點支香來靜心。
窗外枝葉扶疏，掩住遠處的亭臺樓閣。
那調子卻清越入耳，藏著一股靈氣。
“梅藏舟當年名動京城，我還想著他膝下子侄不算太爭氣，沒能承襲那份才華，沒想到他這外孫女倒是不錯。你聽聽，彈得可比驪兒好多了。”陸老夫人唇邊噙著笑，恍惚想起年輕時候曾與老公爺在山中避暑，恰好碰上梅藏舟也在，一曲彈來艷驚四座。
似乎當初彈奏的正是這首曲子。
只不過那時夫妻倆都正當盛年，又有兒女繞膝，朝夕相伴時總覺歲月漫長而靜好。
如今卻已垂垂將暮，陰陽相隔了。
琴曲鼓瑟裏似乎藏了舊時記憶，偶爾絲弦撥動，便能輕易將人勾回過往，憶起彼時的聲色與氣息。
周嬤嬤是她的心腹，瞧著主子的神情，便知她又是思念先老公爺了。
“聽說謝姑娘自打進了外教坊，便常被請去侍宴，小小年紀能有這般造詣心境，想必是梅先生精心調教過的。老夫人既喜歡，不如明兒下個帖子請過來，品品舊時的味道？”
“不急。”陸老夫人笑著擺了擺手。
當初陸修闖進火海救人時，她便知這位姑娘在孫兒心上分量頗重，便一直想著，等哪天陸修親自將姑娘帶到跟前。誰承想陸修出京辦差，反倒讓陸驪搶了個先。
既來了，倒也不妨瞧一眼。
陸老夫人聽著遠處斷續交錯的調子，只等陸驪將那曲子彈得順暢了，才動身往水榭走。
已近傍晚，漸傾西山的日頭在一方小小湖面上灑了粼粼波光，湖畔柳絲搖曳，遠遠就能看到兩位少女坐在秋千架上，裙裾在晚風裏微揚。
陸老夫人在仆婦簇擁下乘了肩輿徐徐靠近，她身後百餘步外，陸修也正大步往這邊趕來。
隔著水面瞧見瀾音，男人不由腳步微頓。
他原本是想去看望祖母的。
奉旨辦差時雖奔波勞累，卻也能踏遍大好河山，偶爾忙裏偷閑，他也會幫祖母和雙親搜羅些上等的滋補藥材。這趟出京時也不例外，馬不停蹄地奔波查案，因隨從說有上等的鹿茸，恰好他也打算啟程回京，便讓易簡買了隨身帶著。
今日入城後，他自去衙署準備面聖覆命，只讓隨從將鹿茸送回府裏。
等在禦前將差事交代清楚後出宮回府，換了身衣裳便直奔白鹿堂去尋祖母。
到得那邊，得知祖母在後頭的園林裏散心，便直奔抱廈而來。
誰知行至中途竟碰見了這場景？
水畔的兩人對遠處的視線渾然不覺，只將手指攥住秋千，輕蕩之間裙裾飄揚。都是韶華之齡姿容嬌艷的女孩子，哪怕隔得遠看不太清眉目，那身氣質也是獨特的。
若非知道瀾音的身份，陸修甚至覺得她們像是閑聚嬉笑的堂表姐妹，在府邸深閨裏無憂無慮。
事實上，若非蔡衡行事陰狠蠻橫，永熙帝為除隱患倉促了事，此刻的瀾音本就該嬌養在閨中，而非在外在外教坊小心翼翼低委屈侍宴。
心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
陸修望著那道纖秀身影，快步趕上陸老夫人的背影。
-
水榭旁有梔子花含苞欲綻，夾雜菖蒲清香的氣息。
瀾音與陸驪切磋過技藝後瞧著天色漸晚，原本是想回外教坊的。因陸驪說還有旁的討教，又殷勤留她一道用飯，想著兩人言談投契，加之水榭地處僻靜，無需應對旁人，便答應了。
仆婦自去準備晚飯，兩人在秋千架下吹著晚風，一時聊音律，一時聊江南風物，夕陽溫熱的餘暉裏倒是頗為愜意。
直到陸修攙著祖母徐徐走來。
甬道沿水蜿蜒，男人換了身蟹殼青的錦衣，玉冠束發，緩步行路時身姿修長而從容。若非下頜一圈青青的胡茬在奔波路途中沒來得及刮，幾乎看不出兩肩風塵趕路辦差的痕跡。
身邊的老人家則鬢發花白，那身秋香色的衣裳瞧著雖質樸，上頭點綴的貓眼石卻頗貴重，更勿論在公府一輩子所養出的尊榮氣度。
瀾音哪能猜不出身份？
忙起身迎上幾步，恭敬同祖孫倆行禮。
陸老夫人笑著讓她免禮，又不自覺睇向孫兒，見他視線停在瀾音身上，仿佛沒瞧見旁邊的堂妹陸驪，悄然壓住唇邊笑意。
陸修察覺祖母的暗中打量，清了清喉嚨，將目光從瀾音眉眼間挪開，心思卻還留在她的身上。
上回見面還是在外教坊，彼時她才從火場裏撿回性命，臥在病榻時著實可憐。如今氣色倒是好了許多，那雙漂亮的眸子裏也恢覆了往日的神采，盈盈行禮時輕垂蓁首，是慣常的安靜溫柔模樣。
看來傷勢恢覆後身體調養得不錯。
陸修瞥了眼陸驪，視線仍挪回瀾音的身上，“看來是堂妹請的客人，是在切磋音律？”
瀾音含笑“嗯”了聲，姿態卻仍在老夫人跟前擺得恭敬。
剩陸驪詫異地將兩人來回打量，遲疑道：“你們倆……認識？”
“有過些交情，在楚州的時候——”陸修故意頓了頓，沒說後頭的話。
瀾音聽見他提起舊事，心頭微跳，生怕陸修將她當年不知天高地厚讓世子爺當馬奴的事抖露出來。好在陸修還算和善，沒說小姑娘和他的荒唐往事，只是道：“她幫過我一個忙。”
“早說嘛！”陸驪還原本擔t心生性倨傲的堂哥會輕視她這客人，聽得這話，暗自松了口氣，又纏著老夫人說瀾音也幫了她忙，得厚禮相謝。
陸老夫人焉有不允的？
往事早已塵封，老人們的交情無需在小輩跟前多言，但時隔多年，親眼見到謝庚和梅藏舟的後人，眼前溫柔美貌的少女仍令她心生歡喜。
老人家由陸驪攙扶著往水榭走，眼角笑意愈發深了，“她這樣不辭勞苦地來幫忙，是該厚待的，何況還跟你堂哥有淵源。”
說話間瞥了眼身側的陸修，向瀾音笑道：“別瞧我這孫兒成日家冷著臉，不招人喜歡，其實心地正直，很看重情分的。謝姑娘長在南邊兒，到了京城之後都還適應麽？”
這般閑聊著進了水榭，陸驪今日攻克難關頗有長進，見祖母來了，便迫不及待地想將曲子彈給她聽。
陸老夫人聽罷不免誇她有長進，又說瀾音與陸驪年紀相若，有空時該多來府裏做客，切磋技藝。
這般慈和的態度，倒讓瀾音有點受寵若驚。
進了外教坊後時常侍宴，她去過的高門貴府也不算太少，但不論去哪裏，樂伎的奴籍身份終歸過於低微。能安排個仆婦照料已算是客氣，像陸老夫人這般噓寒問暖，拉著親孫女一道家常閑話般閑聊的，除了長公主殿下之外再無旁人。
瀾音瞧著她花白的頭發，念及遠在家鄉的外祖母，不自覺便生出幾分親切來。
少頃，仆婦便依陸驪先前的吩咐端來飯菜，因見陸修和老夫人在，又忙去廚房多添了幾樣菜色。
杯盤擺開，仆婦殷勤盛來香濃的肉湯。
瀾音知道老夫人身份貴重，哪敢入座與她老人家一道用飯？
還是陸修開了口，道：“就當是在家裏，不必拘束。”
旁邊陸驪看慣了堂哥在外清冷倨傲的姿態，瞧見他覷向瀾音時的神情，乃至說話時唇邊微挑的笑意，只覺震驚而新奇。遂挽著瀾音手臂，將她安頓在座椅上，笑道：“既是幫過堂兄，就算老熟人了。何況祖母難得跟人這麽投緣，你多陪她說說話吧。”
說話間，吩咐仆婦幫忙盛飯夾菜。
瀾音盛情難卻，只好欠身坐下。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陸老夫人跟著先老公爺在朝堂沈浮了一輩子，享受過令人艷羨的榮華富貴，也曾在丈夫被貶後的荒僻之地苦熬過。比起別人對逆案避之不及的態度，她似對瀾音的罪奴身份毫不在乎，雖沒明著說老一輩的交情，卻問了許多淮南風物，於梅藏舟也多有誇讚之詞。
瀾音坐在祖孫三人之間，起初還怕言行有失禮之處，頗為謹慎，聊得久了倒慢慢放松下來。
從前在家時，她從祖父口中聽過陸修的名聲，對於帝王器重的英國公也有所耳聞。她也記得祖父提起與英國公做同朝為官時的語氣神情，顯然是藏有幾分欽敬。
而今燈燭漸明，同桌用飯，瞧著陸老夫人的模樣，倒能遙想先老公爺當年的風姿，想必是剛正灑脫，卓爾不群的。
而陸修是他親自教導的嫡長孫……
瀾音咬著香軟的肉絲，瞥了眼對面的男人。
陸修好似察覺，擡眼向她看過來。目光隔空相觸的一瞬，瀾音下意識垂眸，假裝去看盤中菜色，怕被他窺破心思。
這點小動作悉數落在陸修眼中。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
待用完飯，瞧著外頭已是夜色四合，祖母飯後似有些困倦，便讓陸驪陪老人家回去消食安歇。
陸驪自無不從，只是看向她的客人。
陸修會意，起身理袖道：“我回書房，順路送她一程。”說罷，自管向祖母辭別，而後向瀾音道：“走吧。”
瀾音下意識地應了，辭別陸驪祖孫倆，自管跟在他身後出了水榭。
剩下陸驪站在祖母身邊，片刻間沒能回過味來——瀾音不是她請來的客人嗎，怎麽看起來她跟堂哥仿佛更熟的樣子？
何況，堂哥這臭脾氣居然還有親自送客的時候？
真是稀罕事！
她瞧著夜色裏走遠的兩人，疑惑地看向祖母，也只瞧見老人家臉上了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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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公府外的朱墻深巷, 兩排老樹枝葉葳蕤，往青石板上灑了斑駁交錯的日影。
瀾音坐在馬車內，擡手將一側織金彩繡的軟簾掀起, 視線挪過墻垣樹梢, 而後落在兩座威武蹲著的銅獅子上。那獅子顯然有些年頭了, 做工卻很精湛，在旁邊兩株老槐的掩映下，守著那座錯金繪漆的巍峨府門。
已是後晌, 仲夏暖熱的日頭照在門前空地，門房規規矩矩地站在蔭涼處, 瞧見車夫時頗熟稔地打了個招呼, 卻沒動身的意思。
瀾音瞥了眼禦筆親書的匾額，默然落下軟簾。
已經侍宴許多回了, 侯門公府的規矩她多少知道些, 像外教坊這樣的身份是只配從偏僻角門進去的, 她早就習以為常。
不過與陸修相識算起來已是三年有餘，她卻還是頭回靠近這座因帝王器重而名聞天下的公府。在馬車駛過正門時, 她甚至能想象陸修辦差後策馬歸來, 身姿峻整地闊步而入時矜貴而意氣風發的模樣。
不知他這趟出京，何時才能回來。
瀾音把玩著宮絳上的絲帶，手指不自覺摸到隨身帶著的一個小瓷瓶。t
那是陸修離京之前托燕管事帶給她的，雖只有拇指大小，裏頭的膏藥卻矜貴得很。說是她火場裏傷了肺腑，雖經太醫調理後能夠無礙, 卻還得時時留意多加將養, 免得落下病根。而這膏藥氣息濃郁，每日裏聞上幾回, 或是拿針尖挑些許化在水裏，頗有養肺之效。
種種安排，竟比當年她讓人照料陸修時還要細心。
瀾音想起當年他冷著臉說恩怨兩清、再無瓜葛時的模樣，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車在角門前停穩，仆婦擺好了踩腳凳。
瀾音提起裙角下了馬車，在仆婦的指引下，徑往陸驪平素練琴用的停雲水榭走。
因著數代積累，加之帝王器重屢屢恩賜，英國公府雖然人丁不算興旺，這座府邸卻占地頗廣。除了前頭會客的一帶廳堂外，老夫人獨自住在寬敞的白鹿堂，長房和二房眾人也各自有寬敞院落，剩下的大半地方都修成園林。
也是因此，公府裏備了許多轎輦和肩輿。
陸驪平素犯懶時常以肩輿代步，這回既是特地請瀾音過來切磋技藝，早早地吩咐了仆婦，務必好生以禮相待，萬勿累著客人。
公府裏就她這麽個女孩子，又得老夫人疼愛，旁人哪有不聽命的？
一路上腳步平穩，撐傘遮蔭，直將瀾音送到停雲水榭的門口，才恭敬退去。
瀾音以罪女之身進京後多是侍奉別人，頭回享受這般殊遇，及至見到陸驪施了禮，不由輕笑道：“姑娘這般客氣，真是折煞奴婢了。”
“我是請你來指點，自然得周到些。”
陸驪這兩日卡在琴曲上十分苦惱，好容易等到瀾音過來，自是歡喜而笑，牽了瀾音的手繞過珠簾。
她今日閑居在家裏，隨意拿珠釵挽著頭發，身上一襲淡綠色的單薄長裙，上頭只穿了件半臂，隨性得很。見瀾音似有顧慮，又低笑道：“其實今日是我請教於你，原該登門拜訪的。大熱天的勞動你跑來跑去已是失禮，再不彌補些，祖母該怪我了。”
說話間命人奉上茶水糕點，而後與瀾音坐於琴前，將個曲譜遞給她。
“過陣子有場小宴，繁文縟節多得很，還得我彈奏一手曲子。可是……”陸驪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曲子雖彈熟了，有幾處地方總覺得滯澀，先生又不在，我就想到了你。你可別笑話我。”
瀾音溫言莞爾，“都是慢慢打磨技藝，有什麽可笑話的。”
旁邊婢女捧來香茶，又續了一支甜香點著，瀾音理裙坐在蒲團上，便讓陸驪先將曲子撫奏一遍，瞧她是卡在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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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蔭環抱的水榭裏不時有涼風透窗而入，卷動長垂的紗簾。兩人就著香茗慢彈琴瑟，曲調時斷時續，越過窗槅漫過水面，隱約傳入不遠處的一座抱廈。
陸老夫人坐在靠窗的羅漢榻上，原本拿著卷書閑翻，聽見那斷續隱約的調子，不由擱下書卷。
“那位謝姑娘到了？”
伺候她大半輩子的周嬤嬤端了剛晾溫的荷葉四神湯過來，笑吟吟道：“想必是了。聽說驪姑娘特地安排了肩輿，看來兩人真是有些交情。”
“驪兒向來是懂事的。”陸老夫人就著小瓷碗徐徐喝湯，又讓周嬤嬤點支香來靜心。
窗外枝葉扶疏，掩住遠處的亭臺樓閣。
那調子卻清越入耳，藏著一股靈氣。
“梅藏舟當年名動京城，我還想著他膝下子侄不算太爭氣，沒能承襲那份才華，沒想到他這外孫女倒是不錯。你聽聽，彈得可比驪兒好多了。”陸老夫人唇邊噙著笑，恍惚想起年輕時候曾與老公爺在山中避暑，恰好碰上梅藏舟也在，一曲彈來艷驚四座。
似乎當初彈奏的正是這首曲子。
只不過那時夫妻倆都正當盛年，又有兒女繞膝，朝夕相伴時總覺歲月漫長而靜好。
如今卻已垂垂將暮，陰陽相隔了。
琴曲鼓瑟裏似乎藏了舊時記憶，偶爾絲弦撥動，便能輕易將人勾回過往，憶起彼時的聲色與氣息。
周嬤嬤是她的心腹，瞧著主子的神情，便知她又是思念先老公爺了。
“聽說謝姑娘自打進了外教坊，便常被請去侍宴，小小年紀能有這般造詣心境，想必是梅先生精心調教過的。老夫人既喜歡，不如明兒下個帖子請過來，品品舊時的味道？”
“不急。”陸老夫人笑著擺了擺手。
當初陸修闖進火海救人時，她便知這位姑娘在孫兒心上分量頗重，便一直想著，等哪天陸修親自將姑娘帶到跟前。誰承想陸修出京辦差，反倒讓陸驪搶了個先。
既來了，倒也不妨瞧一眼。
陸老夫人聽著遠處斷續交錯的調子，只等陸驪將那曲子彈得順暢了，才動身往水榭走。
已近傍晚，漸傾西山的日頭在一方小小湖面上灑了粼粼波光，湖畔柳絲搖曳，遠遠就能看到兩位少女坐在秋千架上，裙裾在晚風裏微揚。
陸老夫人在仆婦簇擁下乘了肩輿徐徐靠近，她身後百餘步外，陸修也正大步往這邊趕來。
隔著水面瞧見瀾音，男人不由腳步微頓。
他原本是想去看望祖母的。
奉旨辦差時雖奔波勞累，卻也能踏遍大好河山，偶爾忙裏偷閑，他也會幫祖母和雙親搜羅些上等的滋補藥材。這趟出京時也不例外，馬不停蹄地奔波查案，因隨從說有上等的鹿茸，恰好他也打算啟程回京，便讓易簡買了隨身帶著。
今日入城後，他自去衙署準備面聖覆命，只讓隨從將鹿茸送回府裏。
等在禦前將差事交代清楚後出宮回府，換了身衣裳便直奔白鹿堂去尋祖母。
到得那邊，得知祖母在後頭的園林裏散心，便直奔抱廈而來。
誰知行至中途竟碰見了這場景？
水畔的兩人對遠處的視線渾然不覺，只將手指攥住秋千，輕蕩之間裙裾飄揚。都是韶華之齡姿容嬌艷的女孩子，哪怕隔得遠看不太清眉目，那身氣質也是獨特的。
若非知道瀾音的身份，陸修甚至覺得她們像是閑聚嬉笑的堂表姐妹，在府邸深閨裏無憂無慮。
事實上，若非蔡衡行事陰狠蠻橫，永熙帝為除隱患倉促了事，此刻的瀾音本就該嬌養在閨中，而非在外在外教坊小心翼翼低委屈侍宴。
心頭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
陸修望著那道纖秀身影，快步趕上陸老夫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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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旁有梔子花含苞欲綻，夾雜菖蒲清香的氣息。
瀾音與陸驪切磋過技藝後瞧著天色漸晚，原本是想回外教坊的。因陸驪說還有旁的討教，又殷勤留她一道用飯，想著兩人言談投契，加之水榭地處僻靜，無需應對旁人，便答應了。
仆婦自去準備晚飯，兩人在秋千架下吹著晚風，一時聊音律，一時聊江南風物，夕陽溫熱的餘暉裏倒是頗為愜意。
直到陸修攙著祖母徐徐走來。
甬道沿水蜿蜒，男人換了身蟹殼青的錦衣，玉冠束發，緩步行路時身姿修長而從容。若非下頜一圈青青的胡茬在奔波路途中沒來得及刮，幾乎看不出兩肩風塵趕路辦差的痕跡。
身邊的老人家則鬢發花白，那身秋香色的衣裳瞧著雖質樸，上頭點綴的貓眼石卻頗貴重，更勿論在公府一輩子所養出的尊榮氣度。
瀾音哪能猜不出身份？
忙起身迎上幾步，恭敬同祖孫倆行禮。
陸老夫人笑著讓她免禮，又不自覺睇向孫兒，見他視線停在瀾音身上，仿佛沒瞧見旁邊的堂妹陸驪，悄然壓住唇邊笑意。
陸修察覺祖母的暗中打量，清了清喉嚨，將目光從瀾音眉眼間挪開，心思卻還留在她的身上。
上回見面還是在外教坊，彼時她才從火場裏撿回性命，臥在病榻時著實可憐。如今氣色倒是好了許多，那雙漂亮的眸子裏也恢覆了往日的神采，盈盈行禮時輕垂蓁首，是慣常的安靜溫柔模樣。
看來傷勢恢覆後身體調養得不錯。
陸修瞥了眼陸驪，視線仍挪回瀾音的身上，“看來是堂妹請的客人，是在切磋音律？”
瀾音含笑“嗯”了聲，姿態卻仍在老夫人跟前擺得恭敬。
剩陸驪詫異地將兩人來回打量，遲疑道：“你們倆……認識？”
“有過些交情，在楚州的時候——”陸修故意頓了頓，沒說後頭的話。
瀾音聽見他提起舊事，心頭微跳，生怕陸修將她當年不知天高地厚讓世子爺當馬奴的事抖露出來。好在陸修還算和善，沒說小姑娘和他的荒唐往事，只是道：“她幫過我一個忙。”
“早說嘛！”陸驪還原本擔t心生性倨傲的堂哥會輕視她這客人，聽得這話，暗自松了口氣，又纏著老夫人說瀾音也幫了她忙，得厚禮相謝。
陸老夫人焉有不允的？
往事早已塵封，老人們的交情無需在小輩跟前多言，但時隔多年，親眼見到謝庚和梅藏舟的後人，眼前溫柔美貌的少女仍令她心生歡喜。
老人家由陸驪攙扶著往水榭走，眼角笑意愈發深了，“她這樣不辭勞苦地來幫忙，是該厚待的，何況還跟你堂哥有淵源。”
說話間瞥了眼身側的陸修，向瀾音笑道：“別瞧我這孫兒成日家冷著臉，不招人喜歡，其實心地正直，很看重情分的。謝姑娘長在南邊兒，到了京城之後都還適應麽？”
這般閑聊著進了水榭，陸驪今日攻克難關頗有長進，見祖母來了，便迫不及待地想將曲子彈給她聽。
陸老夫人聽罷不免誇她有長進，又說瀾音與陸驪年紀相若，有空時該多來府裏做客，切磋技藝。
這般慈和的態度，倒讓瀾音有點受寵若驚。
進了外教坊後時常侍宴，她去過的高門貴府也不算太少，但不論去哪裏，樂伎的奴籍身份終歸過於低微。能安排個仆婦照料已算是客氣，像陸老夫人這般噓寒問暖，拉著親孫女一道家常閑話般閑聊的，除了長公主殿下之外再無旁人。
瀾音瞧著她花白的頭發，念及遠在家鄉的外祖母，不自覺便生出幾分親切來。
少頃，仆婦便依陸驪先前的吩咐端來飯菜，因見陸修和老夫人在，又忙去廚房多添了幾樣菜色。
杯盤擺開，仆婦殷勤盛來香濃的肉湯。
瀾音知道老夫人身份貴重，哪敢入座與她老人家一道用飯？
還是陸修開了口，道：“就當是在家裏，不必拘束。”
旁邊陸驪看慣了堂哥在外清冷倨傲的姿態，瞧見他覷向瀾音時的神情，乃至說話時唇邊微挑的笑意，只覺震驚而新奇。遂挽著瀾音手臂，將她安頓在座椅上，笑道：“既是幫過堂兄，就算老熟人了。何況祖母難得跟人這麽投緣，你多陪她說說話吧。”
說話間，吩咐仆婦幫忙盛飯夾菜。
瀾音盛情難卻，只好欠身坐下。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陸老夫人跟著先老公爺在朝堂沈浮了一輩子，享受過令人艷羨的榮華富貴，也曾在丈夫被貶後的荒僻之地苦熬過。比起別人對逆案避之不及的態度，她似對瀾音的罪奴身份毫不在乎，雖沒明著說老一輩的交情，卻問了許多淮南風物，於梅藏舟也多有誇讚之詞。
瀾音坐在祖孫三人之間，起初還怕言行有失禮之處，頗為謹慎，聊得久了倒慢慢放松下來。
從前在家時，她從祖父口中聽過陸修的名聲，對於帝王器重的英國公也有所耳聞。她也記得祖父提起與英國公做同朝為官時的語氣神情，顯然是藏有幾分欽敬。
而今燈燭漸明，同桌用飯，瞧著陸老夫人的模樣，倒能遙想先老公爺當年的風姿，想必是剛正灑脫，卓爾不群的。
而陸修是他親自教導的嫡長孫……
瀾音咬著香軟的肉絲，瞥了眼對面的男人。
陸修好似察覺，擡眼向她看過來。目光隔空相觸的一瞬，瀾音下意識垂眸，假裝去看盤中菜色，怕被他窺破心思。
這點小動作悉數落在陸修眼中。
他忍不住勾了勾唇。
待用完飯，瞧著外頭已是夜色四合，祖母飯後似有些困倦，便讓陸驪陪老人家回去消食安歇。
陸驪自無不從，只是看向她的客人。
陸修會意，起身理袖道：“我回書房，順路送她一程。”說罷，自管向祖母辭別，而後向瀾音道：“走吧。”
瀾音下意識地應了，辭別陸驪祖孫倆，自管跟在他身後出了水榭。
剩下陸驪站在祖母身邊，片刻間沒能回過味來——瀾音不是她請來的客人嗎，怎麽看起來她跟堂哥仿佛更熟的樣子？
何況，堂哥這臭脾氣居然還有親自送客的時候？
真是稀罕事！
她瞧著夜色裏走遠的兩人，疑惑地看向祖母，也只瞧見老人家臉上了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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