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回
關燈
小
中
大
救回
封死的屋舍之外, 熊熊火光混著煙霧在夜空裏彌漫，整個陳家別苑幾乎亂成了一團。
沒人清楚火是怎麽燒起來的，只知道賓客們正在看戲吃酒, 舞臺南邊的院子裏忽然就竄出了火苗。那火苗來勢兇猛, 不過片刻之間就照亮夜空, 騰起滾滾熱氣與煙霧。
隋氏和陳妙容母女見狀大為驚駭，因怕傷及賓客，忙讓人將賓客們送去安全些的地方, 這才騰出手來著人救火。
就這麽耽誤了會兒，火勢便迅速延綿, 吞噬了周遭的屋舍。
仆從們或是照顧安撫賓客, 或是忙著找家夥事去救火，剩下的戲班樂伎等人也都慌亂四散, 各自尋了地方躲避。
等衙門派的防隅隊趕過來的時候, 偌大的別苑已有大半陷入火海, 仆從們忙得滿頭大汗，也只夠撲滅外圍t的一小片火情。
沒人知道起火處在哪裏, 更沒人知道慌亂之中是否有人還被困在火場之中。
風助火勢, 照亮周遭夜空。
陸修和鐘庭玉急匆匆縱馬趕到時，只看得到烈焰熊熊，人聲嘈雜。
他們是從衙署過來的。
原本前兒是鐘庭玉的生辰，因陸修奉旨出京辦事去了，他沒能拉上好友喝一杯，得知陸修今日要回來, 便在衙署裏守株待兔, 打算等陸忙完後趁夜補上這一頓酒。
陸修猜得到他的打算，趕在宮門落鎖前將事情稟明永熙帝, 回衙署將立等著辦的兩件事處理妥了，便打算同他出門。
還沒出衙署，便瞧見了不遠處騰起的火光。
——陳家那座別苑占了不錯的位置，離刑部衙署不算太遠。
鐘庭玉日子過得向來清閑，這些年將京城能玩樂的地方逛了個遍，對各處府邸別苑也頗熟悉。瞧見那火光，便隨口道：“豁，這火燒出了好大的陣仗，怕不是陳秉坤那敗家子兒又玩火失手了吧，當真是不心疼家業啊。”
陳秉坤這名字陸修並不陌生。
他覷向火場，憑著經驗判斷遠近，推測也跟鐘庭玉差不多。
心頭驀的跳了跳，他腳步一頓，問鐘庭玉，“今日是不是顧相府上有宴席？”
“是啊，聞姑娘也侍宴去了。”
話音未落，就見旁邊陸修身影一閃，忽地往馬廄沖過去，結果易簡遞來的韁繩，立即往那起火處沖去。
鐘庭玉不明所以，楞了一瞬，趕緊跟上去。
“餵，你去哪兒！”他的動作不及陸修和易簡利索，只能匆忙上馬，遠遠地喊道。
陸修卻沒工夫跟他解釋。
他瑣事纏身，近來雖沒怎麽去外教坊，對於瀾音的動向卻頗為熟悉。前日易簡稟事時就曾提到過，燕管事為了敷衍蕭元恒，近來接了許多侍宴的帖子，短短一日之內便安排了相府、尚書府和陳家三場宴席，瀾音也沒能幸免。
他記得很清楚，瀾音要去的就是陳家。
擔憂驟然湧上心頭，他疾風般馳過入夜後漸而安靜的街道，到了陳家別苑外，逮住一位像管事模樣的人，沒問出什麽結果，當即去尋隋氏。
隋氏與陳妙容正由貼身仆婦簇擁著站在火場之外，滿面皆是焦色，一疊聲地催促男仆們去滅火。
瞧見有道身影疾掠而來，她還沒認清是誰，就聽一道令她印象深刻的聲音劈頭而來——
“外教坊今日在此侍宴嗎？”
“是，是啊。”隋氏呆楞楞望著從天而降的陸修，一時間有點結巴。
陸修急問，“人呢！”
“她們……”隋氏焦灼地左右瞧了瞧，趕緊道：“這火太兇險，我忙著照料賓客，倒沒顧上她們。應該是逃出來了吧，你們瞧見了嗎？”
周遭仆婦們都連連搖頭。
倒是旁邊有位躲在人群裏無所適從的小戲子聽見了，小心翼翼地道：“她們好像去南邊歇息了。”
見陸修和隋氏齊齊望過來，小戲子縮了縮腦袋，生怕自己說錯了話招來麻煩，又擔心當真有人被困在火場，趕忙解釋道：“就是很漂亮的那四位姑娘吧？我見有位老媽媽帶她們往南邊去了，大概是要歇息……”
話音才落，鐘庭玉和易簡也從旁邊趕過來，各自搖了搖頭，面色已然凝重。
“哪兒都沒找到，也沒人瞧見她們。”
陸修神情微變，驟然看向隋氏，“在哪裏休息的？”
“我，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並沒安排人去帶她們呀。”隋氏還想多說，碰上陸修那鋒刃般刺來的目光，嚇了一跳，趕緊指了個方向道：“若當真是去南邊歇息，應該在那邊。有幾個小院子，可供人歇息。”
陸修循她所指看過去，隔著火光的屏障瞧不真切，當即縱身躍上高處。
這一瞧，情形便明朗了稍許。
炙烈火光映照下，那邊好像確實有一帶院落，因在火場的深處，周遭又被火舌圍著，莫說撲滅火勢，就連靠近去救火的人都沒有。
若瀾音果真被困在那裏，又如何逃得出這層層火舌？
陸修沒敢耽擱片刻，就近搶了防隅隊幾個水囊等堪用的物事，瞅準空隙便沖向了火場。
易簡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後。
鐘庭玉急得重重跺跺腳，既怕那連綿燃燒的火勢，又擔心好友和已見過許多回的瀾音她們，咬了咬牙，也隨他們沖了進去。
剩隋氏目瞪口呆，陳妙容驚駭地捂住了嘴。
-
火場內煙霧彌漫。
陸修既領了為永熙帝私下辦差的重擔，便是要常赴湯蹈火，行走於種種兇險。查案時碰上縱火毀屍滅跡的，若不想束手無策，總得學些應付火場的本事。
但即使如此，拿血肉之軀豁著性命闖進來，周遭也是處處危險。
他用濕布捂著口鼻，循著隋氏所指的方向，一面尋找空隙迅速往裏頭摸索，一面高聲呼喊瀾音的名字，試圖推斷她的處所。
易簡怕他有閃失，緊緊陪在旁邊，見鐘庭玉竟也闖了進來，趕緊將他拽在旁邊，免得這位養尊處優的小侯爺出岔子。
三人越走越深，卻毫無所獲。
風掠過夜空，卷得火舌傾動搖晃，除了遠處嘈雜的救火聲依稀傳來，耳邊就只有木料劈裏啪啦燃燒的動靜。
明明周遭是吵鬧的，卻讓人覺得死寂。
不知道她在哪裏。
更不知道這樣兇險的火場中，她是否還能保住性命。
閨中嬌養的姑娘，哪裏懂如何自救呢？
陸修的心提到嗓子眼，聽不到瀾音的任何回應，腦子裏似有無數嘈雜的念頭要湧出來，讓他生出從未有過的緊張，甚至恐懼。但緊繃的心神卻仍能令他鎮定，在煙霧彌漫的火場中去尋那些院落的位置。
火焰烤得人疼痛，胸腔亦難受之極。
他緊攥的手背暴起了青筋，竭力鎮定著去聽周遭的動靜。
然後，他仿佛真的聽到了什麽。
細微而斷續，若有若無。
卻分明不是木材著火的聲音。
那一瞬，陸修心頭猛跳，趕緊擡手示意身後的兩人暫且別動。片刻後，一道極低的琴瑟之音傳來，像是誰在昏迷中撥動的，微弱又無力。
陸修卻已聽出了音調的來處。
他再不遲疑，越過墻垣往那邊沖過去。
精致的院落全都過了火，這會兒火苗漸熄，尚有餘煙絲絲縷縷地隨風飄走。而那斷續微弱的瑟音卻漸而靠近，如同暗夜裏驟然照來的一縷星芒，令他心跳如擂。
他終是找到了那扇緊閉的屋門——雖已被火舌舔過，卻並未坍塌，連上頭反鎖的銅鎖也完好如初。
已經無暇憤怒，陸修一腳踹碎釘死的焦黑窗扇，沒去碰那可能招致屋舍傾塌的門扇。
越過窗戶，他一眼就看到了瀾音。
和兩個女孩子躺在空地上，雙眼緊闔，一動不動，唯有手指還搭在心愛的鶴鳴上，無意識低撥動著琴弦，力道卻微弱之極。
陸修的眼眶忽然就紅了。
他的心性向來堅毅，尤其是在最親近的祖父驟然去世之後，即使看過許多生死，淬煉過的心腸也都少起波瀾。
卻在此刻險些喜極而泣。
他撲向瀾音，易簡和鐘庭玉也前後腳從窗戶跳了進來。
比起外面燒得正旺的火勢，這一帶大多已被燒焦，顯然是最先起火的地方。好在別苑修築得堅固，哪怕廊柱屋檐全都過了火，也還搖搖欲墜的支撐著。而瀾音她們選了遠離床幃軟帳的空地，又將衣裙卷緊在身上，倒僥幸沒被火苗觸到身體。
她已然昏迷，在漸散的煙霧裏呼吸微弱。
陸修來時搶了幾個水囊帶著，這會兒將衣裳打濕，稍加處理後便將瀾音抱在懷裏，先行從窗戶送出去。
鐘庭玉有樣學樣，抱起了有點眼熟的許楚蠻。
易簡一手扯起蘇蜜兒，一手抱起鶴鳴，忽而掃見周小瑩，忙道：“那邊還有一個。”
陸修回頭掃了眼，認出那是周小瑩。
有謝玉奴的前車之鑒，陸修瞧見她懷裏抱了一大堆濕布縮在一隅的模樣，便大略能猜到當時的情景。心底的不屑稍縱即逝，但那畢竟也是一條人命，他先幫鐘庭玉將許楚蠻接出來，又道：“找一段布條。”
易簡會意，將蘇蜜兒遞出去後，扯下一段裏衣，將鶴鳴迅速綁在陸修背上。
而後返回屋裏救了人，一邊扛起蘇蜜兒，一手拎著周小瑩，隨陸修往火場外沖。
火勢尚未撲滅，外面仍是一團亂麻。
不過衙門又增派了兩撥滅火的人手和器具過來，好歹將蔓延的火舌給阻斷了。
隋氏很陳妙容既是今日設宴之人，也不好丟開手徑直回府，倉促打發了來赴宴的親友之t後，仍站在外面盯著火勢。
尤其陸修和鐘庭玉沖進去後，隋氏到底擔心他們出事，不好跟英國公府和宣平侯府交代，一顆心難免懸著。便喊了些人手過來，順著陸修沖進去的方向，盡量開辟出個通道，免得真將兩位貴公子困在火場。
只等熟悉的身影從火場裏竄出來，她才暗自松了口氣。
“怎麽樣，人還好嗎？”
隋氏瞧著陸修還算安然無恙，懷裏抱著個衣裙鮮麗的女孩子，猜得就是外教坊的人，便率人迎接上去。
陸修卻沒搭理她，瞧見附近有完好的屋舍，便吩咐易簡，“先安頓在那裏，趕緊去請太醫。還有——”他轉向鐘庭玉，神情冷峻，“另一件事還得麻煩你。”
鐘庭玉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府邸失火固然是常有的事，但火場中困了人命，且門扇反鎖窗戶釘死，必然是有貓膩的。少不得去京兆衙門報案，趁早把裏頭圍起來。
遂一面應著，一面疾步去安頓許楚蠻。
隋氏還在後面念叨，“到底是我疏忽了，不知道裏頭還有人，郎中早就請來了，不如把她們……”
話音未落，就見陸修不耐煩地轉過身，狠狠瞪了她一眼。
隋氏被唬得趕緊住口，心底固然對陸修冒死闖入火場去救外教坊奴婢的行徑嗤之以鼻，卻也被那冷厲氣勢嚇得不敢違拗，只能訕訕的住口。
回過頭，就見陳妙容跟在身旁，目光死死地落在瀾音她們身上，臉色無端有些煞白，在火光映照下，神情似乎有點緊張。
隋氏忙握住女兒的手，輕輕捏了捏。
“怎麽了？嚇到了嗎？”她摸了摸女兒的臉，小聲詢問道。
陳妙容像是恍然驚醒一般，趕緊收回了目光，只垂著眼睛道：“沒，沒什麽。”
“別怕，有我在呢。”隋氏小聲安慰。
陳妙容只是點了點頭，卻還是偷偷瞥了眼陸修，垂眸藏住慌亂與擔憂。
-
由鐘庭玉親自去報案，且火場中的情形是他和陸修親眼目睹，京兆少尹周彥不敢怠慢，竟連夜帶了人手過來。一則是幫著調度人手撲滅火情，再則是去瞧瞧鐘庭玉所說的屋舍，免得讓救火的人給破壞了。
隋氏瞧見這情形，面上雖露詫異，卻也鎮定得很，派人知會陳棣之餘，又忙著招呼親自過來的周彥。
周彥在府裏時就瞧見了照亮一片夜空的火海，到了跟前難免詢問這場大火的緣故。
隋氏身上綾羅貴重、釵簪整齊，嘆著氣道：“實在不知是怎麽燒起來的。想必是底下人做事不當心，不慎給走了火。那會兒我裏頭還擺著宴席呢，倒是把客人們唬得不輕，先把人好生送走，才顧得上查這火勢。”
說著話，又扭頭問旁邊的仆婦，“可問清楚了麽，火是怎麽燒起來的？”
“奴婢問了幾個人，都說是不知道。”仆婦一面說著，一面又向周彥恭敬行禮道：“大人明察，這園子原是咱們長房的產業，裏頭伺候的也是他們的人，平素不常來往。出事之後大家忙著救火，倉促之間，奴婢實在沒能問出什麽來。”
周彥瞟了她一眼，倒沒做聲。
隋氏便又面露歉疚，道：“原是底下人不當心，誰知惹出這麽大麻煩，不止勞人來救火，連大人都驚動了，倒讓我心裏過意不去。”
說著話，又試探道：“大人親自過來，莫不是還有什麽吩咐？”
周彥瞥了她一眼，哪會洩露報案的事？
便只道：“巡查火情原也算本官分內之事。何況這火燒得厲害，若不早些滅了，萬一連累近處的民宅乃至那邊的衙門，讓他們去參我個失察之罪，豈不麻煩。少不得要過來盯著些的。”
隋氏豈能聽不出敷衍。
不過這別苑是長房的產業，平素多是陸秉坤那不成器的東西在用，邀了一幫狐朋狗友在裏頭花天酒地的胡鬧。若京兆衙門真有能耐深查下去，查出些厲害的來，也都是長房吃虧，對她來說有益無害。
便笑著點頭道：“也是。到底是我疏忽，給大人添了麻煩，回頭非但要賠罪，往後還該行事謹慎些，莫再出這種岔子。”
說罷，又一疊聲地命人去救火。
旁邊陳妙容似藏了心事，等周彥帶人往別處巡查去了，便在隋氏耳邊輕聲道：“姓周的耍滑頭。他大半夜的過來，莫不是為了她們？”
說著話，眼神兒只往陸修安頓瀾音她們的屋子瞟。
隋氏便拍拍她的手，“那倒不至於，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他為官向來圓滑謹慎，碰見這種事，趕過來露了面，自然是不想給人留下話柄。何況那幾個人也救出來了，無妨。”
陳妙容聽了安慰，眉頭卻仍未能舒展。
-
不遠處臨時借用的民宅裏，陸修也是眉頭緊皺。
將瀾音從火場救出來後，他趕緊拿清水幫她清洗了頭臉和口鼻，等住得最近那位太醫趕過來，又忙把脈施針。
雖說這三個姑娘行事頗為機靈，選了個不易被火苗沾到的空地，且屋舍房梁堅固，並未掉下什麽，讓她們躲過了燒傷之苦。但被困在屋中吸了許多煙塵，加之周遭東西著火後熱烘烘的炙烤，身體豈能好受？
原本微弱的呼吸在太醫施針後稍有好轉，但人卻還是昏迷著，甚至額頭隱隱發燙，想必是炙熱的煙氣傷及內臟。
陸續有太醫趕來，有兩位正是從火場裏救過許多人命的，隨身還帶了常備的藥湯和膏藥，一面讓瀾音她們在鼻端吸了些，一面又餵點湯藥。
如是手忙腳亂地救了半天，周小瑩最先有了動靜，輕輕咳嗽起來。
陸修沒心思管她，只緊緊盯著瀾音，將湯藥一點點地餵進她的嘴裏，等易簡按著方子從宮裏討來貴重藥材，當即讓人就地煎起來。
旁邊太醫小心翼翼，依著脈象慢慢施針。
許久後，瀾音也終於有了動靜。
雖說仍在昏迷，呼吸卻比先前順暢了許多，搭在床褥上的手指無意識地勾動，發出輕微的淅淅索索的聲音，像是在撥動絲弦尋求營救。
陸修瞧著她昏迷求救的模樣，心頭似有鈍重的刀狠狠劃過。
“易簡——”
他站起身，行至僻靜處，低聲吩咐道：“把陳五調回來。往後但凡她出門，都給我護好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封死的屋舍之外, 熊熊火光混著煙霧在夜空裏彌漫，整個陳家別苑幾乎亂成了一團。
沒人清楚火是怎麽燒起來的，只知道賓客們正在看戲吃酒, 舞臺南邊的院子裏忽然就竄出了火苗。那火苗來勢兇猛, 不過片刻之間就照亮夜空, 騰起滾滾熱氣與煙霧。
隋氏和陳妙容母女見狀大為驚駭，因怕傷及賓客，忙讓人將賓客們送去安全些的地方, 這才騰出手來著人救火。
就這麽耽誤了會兒，火勢便迅速延綿, 吞噬了周遭的屋舍。
仆從們或是照顧安撫賓客, 或是忙著找家夥事去救火，剩下的戲班樂伎等人也都慌亂四散, 各自尋了地方躲避。
等衙門派的防隅隊趕過來的時候, 偌大的別苑已有大半陷入火海, 仆從們忙得滿頭大汗，也只夠撲滅外圍t的一小片火情。
沒人知道起火處在哪裏, 更沒人知道慌亂之中是否有人還被困在火場之中。
風助火勢, 照亮周遭夜空。
陸修和鐘庭玉急匆匆縱馬趕到時，只看得到烈焰熊熊，人聲嘈雜。
他們是從衙署過來的。
原本前兒是鐘庭玉的生辰，因陸修奉旨出京辦事去了，他沒能拉上好友喝一杯，得知陸修今日要回來, 便在衙署裏守株待兔, 打算等陸忙完後趁夜補上這一頓酒。
陸修猜得到他的打算，趕在宮門落鎖前將事情稟明永熙帝, 回衙署將立等著辦的兩件事處理妥了，便打算同他出門。
還沒出衙署，便瞧見了不遠處騰起的火光。
——陳家那座別苑占了不錯的位置，離刑部衙署不算太遠。
鐘庭玉日子過得向來清閑，這些年將京城能玩樂的地方逛了個遍，對各處府邸別苑也頗熟悉。瞧見那火光，便隨口道：“豁，這火燒出了好大的陣仗，怕不是陳秉坤那敗家子兒又玩火失手了吧，當真是不心疼家業啊。”
陳秉坤這名字陸修並不陌生。
他覷向火場，憑著經驗判斷遠近，推測也跟鐘庭玉差不多。
心頭驀的跳了跳，他腳步一頓，問鐘庭玉，“今日是不是顧相府上有宴席？”
“是啊，聞姑娘也侍宴去了。”
話音未落，就見旁邊陸修身影一閃，忽地往馬廄沖過去，結果易簡遞來的韁繩，立即往那起火處沖去。
鐘庭玉不明所以，楞了一瞬，趕緊跟上去。
“餵，你去哪兒！”他的動作不及陸修和易簡利索，只能匆忙上馬，遠遠地喊道。
陸修卻沒工夫跟他解釋。
他瑣事纏身，近來雖沒怎麽去外教坊，對於瀾音的動向卻頗為熟悉。前日易簡稟事時就曾提到過，燕管事為了敷衍蕭元恒，近來接了許多侍宴的帖子，短短一日之內便安排了相府、尚書府和陳家三場宴席，瀾音也沒能幸免。
他記得很清楚，瀾音要去的就是陳家。
擔憂驟然湧上心頭，他疾風般馳過入夜後漸而安靜的街道，到了陳家別苑外，逮住一位像管事模樣的人，沒問出什麽結果，當即去尋隋氏。
隋氏與陳妙容正由貼身仆婦簇擁著站在火場之外，滿面皆是焦色，一疊聲地催促男仆們去滅火。
瞧見有道身影疾掠而來，她還沒認清是誰，就聽一道令她印象深刻的聲音劈頭而來——
“外教坊今日在此侍宴嗎？”
“是，是啊。”隋氏呆楞楞望著從天而降的陸修，一時間有點結巴。
陸修急問，“人呢！”
“她們……”隋氏焦灼地左右瞧了瞧，趕緊道：“這火太兇險，我忙著照料賓客，倒沒顧上她們。應該是逃出來了吧，你們瞧見了嗎？”
周遭仆婦們都連連搖頭。
倒是旁邊有位躲在人群裏無所適從的小戲子聽見了，小心翼翼地道：“她們好像去南邊歇息了。”
見陸修和隋氏齊齊望過來，小戲子縮了縮腦袋，生怕自己說錯了話招來麻煩，又擔心當真有人被困在火場，趕忙解釋道：“就是很漂亮的那四位姑娘吧？我見有位老媽媽帶她們往南邊去了，大概是要歇息……”
話音才落，鐘庭玉和易簡也從旁邊趕過來，各自搖了搖頭，面色已然凝重。
“哪兒都沒找到，也沒人瞧見她們。”
陸修神情微變，驟然看向隋氏，“在哪裏休息的？”
“我，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並沒安排人去帶她們呀。”隋氏還想多說，碰上陸修那鋒刃般刺來的目光，嚇了一跳，趕緊指了個方向道：“若當真是去南邊歇息，應該在那邊。有幾個小院子，可供人歇息。”
陸修循她所指看過去，隔著火光的屏障瞧不真切，當即縱身躍上高處。
這一瞧，情形便明朗了稍許。
炙烈火光映照下，那邊好像確實有一帶院落，因在火場的深處，周遭又被火舌圍著，莫說撲滅火勢，就連靠近去救火的人都沒有。
若瀾音果真被困在那裏，又如何逃得出這層層火舌？
陸修沒敢耽擱片刻，就近搶了防隅隊幾個水囊等堪用的物事，瞅準空隙便沖向了火場。
易簡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後。
鐘庭玉急得重重跺跺腳，既怕那連綿燃燒的火勢，又擔心好友和已見過許多回的瀾音她們，咬了咬牙，也隨他們沖了進去。
剩隋氏目瞪口呆，陳妙容驚駭地捂住了嘴。
-
火場內煙霧彌漫。
陸修既領了為永熙帝私下辦差的重擔，便是要常赴湯蹈火，行走於種種兇險。查案時碰上縱火毀屍滅跡的，若不想束手無策，總得學些應付火場的本事。
但即使如此，拿血肉之軀豁著性命闖進來，周遭也是處處危險。
他用濕布捂著口鼻，循著隋氏所指的方向，一面尋找空隙迅速往裏頭摸索，一面高聲呼喊瀾音的名字，試圖推斷她的處所。
易簡怕他有閃失，緊緊陪在旁邊，見鐘庭玉竟也闖了進來，趕緊將他拽在旁邊，免得這位養尊處優的小侯爺出岔子。
三人越走越深，卻毫無所獲。
風掠過夜空，卷得火舌傾動搖晃，除了遠處嘈雜的救火聲依稀傳來，耳邊就只有木料劈裏啪啦燃燒的動靜。
明明周遭是吵鬧的，卻讓人覺得死寂。
不知道她在哪裏。
更不知道這樣兇險的火場中，她是否還能保住性命。
閨中嬌養的姑娘，哪裏懂如何自救呢？
陸修的心提到嗓子眼，聽不到瀾音的任何回應，腦子裏似有無數嘈雜的念頭要湧出來，讓他生出從未有過的緊張，甚至恐懼。但緊繃的心神卻仍能令他鎮定，在煙霧彌漫的火場中去尋那些院落的位置。
火焰烤得人疼痛，胸腔亦難受之極。
他緊攥的手背暴起了青筋，竭力鎮定著去聽周遭的動靜。
然後，他仿佛真的聽到了什麽。
細微而斷續，若有若無。
卻分明不是木材著火的聲音。
那一瞬，陸修心頭猛跳，趕緊擡手示意身後的兩人暫且別動。片刻後，一道極低的琴瑟之音傳來，像是誰在昏迷中撥動的，微弱又無力。
陸修卻已聽出了音調的來處。
他再不遲疑，越過墻垣往那邊沖過去。
精致的院落全都過了火，這會兒火苗漸熄，尚有餘煙絲絲縷縷地隨風飄走。而那斷續微弱的瑟音卻漸而靠近，如同暗夜裏驟然照來的一縷星芒，令他心跳如擂。
他終是找到了那扇緊閉的屋門——雖已被火舌舔過，卻並未坍塌，連上頭反鎖的銅鎖也完好如初。
已經無暇憤怒，陸修一腳踹碎釘死的焦黑窗扇，沒去碰那可能招致屋舍傾塌的門扇。
越過窗戶，他一眼就看到了瀾音。
和兩個女孩子躺在空地上，雙眼緊闔，一動不動，唯有手指還搭在心愛的鶴鳴上，無意識低撥動著琴弦，力道卻微弱之極。
陸修的眼眶忽然就紅了。
他的心性向來堅毅，尤其是在最親近的祖父驟然去世之後，即使看過許多生死，淬煉過的心腸也都少起波瀾。
卻在此刻險些喜極而泣。
他撲向瀾音，易簡和鐘庭玉也前後腳從窗戶跳了進來。
比起外面燒得正旺的火勢，這一帶大多已被燒焦，顯然是最先起火的地方。好在別苑修築得堅固，哪怕廊柱屋檐全都過了火，也還搖搖欲墜的支撐著。而瀾音她們選了遠離床幃軟帳的空地，又將衣裙卷緊在身上，倒僥幸沒被火苗觸到身體。
她已然昏迷，在漸散的煙霧裏呼吸微弱。
陸修來時搶了幾個水囊帶著，這會兒將衣裳打濕，稍加處理後便將瀾音抱在懷裏，先行從窗戶送出去。
鐘庭玉有樣學樣，抱起了有點眼熟的許楚蠻。
易簡一手扯起蘇蜜兒，一手抱起鶴鳴，忽而掃見周小瑩，忙道：“那邊還有一個。”
陸修回頭掃了眼，認出那是周小瑩。
有謝玉奴的前車之鑒，陸修瞧見她懷裏抱了一大堆濕布縮在一隅的模樣，便大略能猜到當時的情景。心底的不屑稍縱即逝，但那畢竟也是一條人命，他先幫鐘庭玉將許楚蠻接出來，又道：“找一段布條。”
易簡會意，將蘇蜜兒遞出去後，扯下一段裏衣，將鶴鳴迅速綁在陸修背上。
而後返回屋裏救了人，一邊扛起蘇蜜兒，一手拎著周小瑩，隨陸修往火場外沖。
火勢尚未撲滅，外面仍是一團亂麻。
不過衙門又增派了兩撥滅火的人手和器具過來，好歹將蔓延的火舌給阻斷了。
隋氏很陳妙容既是今日設宴之人，也不好丟開手徑直回府，倉促打發了來赴宴的親友之t後，仍站在外面盯著火勢。
尤其陸修和鐘庭玉沖進去後，隋氏到底擔心他們出事，不好跟英國公府和宣平侯府交代，一顆心難免懸著。便喊了些人手過來，順著陸修沖進去的方向，盡量開辟出個通道，免得真將兩位貴公子困在火場。
只等熟悉的身影從火場裏竄出來，她才暗自松了口氣。
“怎麽樣，人還好嗎？”
隋氏瞧著陸修還算安然無恙，懷裏抱著個衣裙鮮麗的女孩子，猜得就是外教坊的人，便率人迎接上去。
陸修卻沒搭理她，瞧見附近有完好的屋舍，便吩咐易簡，“先安頓在那裏，趕緊去請太醫。還有——”他轉向鐘庭玉，神情冷峻，“另一件事還得麻煩你。”
鐘庭玉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府邸失火固然是常有的事，但火場中困了人命，且門扇反鎖窗戶釘死，必然是有貓膩的。少不得去京兆衙門報案，趁早把裏頭圍起來。
遂一面應著，一面疾步去安頓許楚蠻。
隋氏還在後面念叨，“到底是我疏忽了，不知道裏頭還有人，郎中早就請來了，不如把她們……”
話音未落，就見陸修不耐煩地轉過身，狠狠瞪了她一眼。
隋氏被唬得趕緊住口，心底固然對陸修冒死闖入火場去救外教坊奴婢的行徑嗤之以鼻，卻也被那冷厲氣勢嚇得不敢違拗，只能訕訕的住口。
回過頭，就見陳妙容跟在身旁，目光死死地落在瀾音她們身上，臉色無端有些煞白，在火光映照下，神情似乎有點緊張。
隋氏忙握住女兒的手，輕輕捏了捏。
“怎麽了？嚇到了嗎？”她摸了摸女兒的臉，小聲詢問道。
陳妙容像是恍然驚醒一般，趕緊收回了目光，只垂著眼睛道：“沒，沒什麽。”
“別怕，有我在呢。”隋氏小聲安慰。
陳妙容只是點了點頭，卻還是偷偷瞥了眼陸修，垂眸藏住慌亂與擔憂。
-
由鐘庭玉親自去報案，且火場中的情形是他和陸修親眼目睹，京兆少尹周彥不敢怠慢，竟連夜帶了人手過來。一則是幫著調度人手撲滅火情，再則是去瞧瞧鐘庭玉所說的屋舍，免得讓救火的人給破壞了。
隋氏瞧見這情形，面上雖露詫異，卻也鎮定得很，派人知會陳棣之餘，又忙著招呼親自過來的周彥。
周彥在府裏時就瞧見了照亮一片夜空的火海，到了跟前難免詢問這場大火的緣故。
隋氏身上綾羅貴重、釵簪整齊，嘆著氣道：“實在不知是怎麽燒起來的。想必是底下人做事不當心，不慎給走了火。那會兒我裏頭還擺著宴席呢，倒是把客人們唬得不輕，先把人好生送走，才顧得上查這火勢。”
說著話，又扭頭問旁邊的仆婦，“可問清楚了麽，火是怎麽燒起來的？”
“奴婢問了幾個人，都說是不知道。”仆婦一面說著，一面又向周彥恭敬行禮道：“大人明察，這園子原是咱們長房的產業，裏頭伺候的也是他們的人，平素不常來往。出事之後大家忙著救火，倉促之間，奴婢實在沒能問出什麽來。”
周彥瞟了她一眼，倒沒做聲。
隋氏便又面露歉疚，道：“原是底下人不當心，誰知惹出這麽大麻煩，不止勞人來救火，連大人都驚動了，倒讓我心裏過意不去。”
說著話，又試探道：“大人親自過來，莫不是還有什麽吩咐？”
周彥瞥了她一眼，哪會洩露報案的事？
便只道：“巡查火情原也算本官分內之事。何況這火燒得厲害，若不早些滅了，萬一連累近處的民宅乃至那邊的衙門，讓他們去參我個失察之罪，豈不麻煩。少不得要過來盯著些的。”
隋氏豈能聽不出敷衍。
不過這別苑是長房的產業，平素多是陸秉坤那不成器的東西在用，邀了一幫狐朋狗友在裏頭花天酒地的胡鬧。若京兆衙門真有能耐深查下去，查出些厲害的來，也都是長房吃虧，對她來說有益無害。
便笑著點頭道：“也是。到底是我疏忽，給大人添了麻煩，回頭非但要賠罪，往後還該行事謹慎些，莫再出這種岔子。”
說罷，又一疊聲地命人去救火。
旁邊陳妙容似藏了心事，等周彥帶人往別處巡查去了，便在隋氏耳邊輕聲道：“姓周的耍滑頭。他大半夜的過來，莫不是為了她們？”
說著話，眼神兒只往陸修安頓瀾音她們的屋子瞟。
隋氏便拍拍她的手，“那倒不至於，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他為官向來圓滑謹慎，碰見這種事，趕過來露了面，自然是不想給人留下話柄。何況那幾個人也救出來了，無妨。”
陳妙容聽了安慰，眉頭卻仍未能舒展。
-
不遠處臨時借用的民宅裏，陸修也是眉頭緊皺。
將瀾音從火場救出來後，他趕緊拿清水幫她清洗了頭臉和口鼻，等住得最近那位太醫趕過來，又忙把脈施針。
雖說這三個姑娘行事頗為機靈，選了個不易被火苗沾到的空地，且屋舍房梁堅固，並未掉下什麽，讓她們躲過了燒傷之苦。但被困在屋中吸了許多煙塵，加之周遭東西著火後熱烘烘的炙烤，身體豈能好受？
原本微弱的呼吸在太醫施針後稍有好轉，但人卻還是昏迷著，甚至額頭隱隱發燙，想必是炙熱的煙氣傷及內臟。
陸續有太醫趕來，有兩位正是從火場裏救過許多人命的，隨身還帶了常備的藥湯和膏藥，一面讓瀾音她們在鼻端吸了些，一面又餵點湯藥。
如是手忙腳亂地救了半天，周小瑩最先有了動靜，輕輕咳嗽起來。
陸修沒心思管她，只緊緊盯著瀾音，將湯藥一點點地餵進她的嘴裏，等易簡按著方子從宮裏討來貴重藥材，當即讓人就地煎起來。
旁邊太醫小心翼翼，依著脈象慢慢施針。
許久後，瀾音也終於有了動靜。
雖說仍在昏迷，呼吸卻比先前順暢了許多，搭在床褥上的手指無意識地勾動，發出輕微的淅淅索索的聲音，像是在撥動絲弦尋求營救。
陸修瞧著她昏迷求救的模樣，心頭似有鈍重的刀狠狠劃過。
“易簡——”
他站起身，行至僻靜處，低聲吩咐道：“把陳五調回來。往後但凡她出門，都給我護好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