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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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裏, 陸修倚窗而立。
見阮妤衣裙香艷裊娜而來，笑盈盈地屈膝為禮，他擡了擡眼, 隨意將她打量。
自幼習舞且在群芳中脫穎而出的女人, 身段自是沒得挑, 容貌也生得漂亮，隱有幾分自負倨傲。
可惜輕佻有餘，氣韻不足。
陸修收回了視線, 隨口道：“久聞阮姑娘擅舞，外教坊無人能及, 今日特來瞧瞧, 不唐突吧。”
清冷的聲音，不自覺透出疏離。
阮妤笑得柔媚又熱情, “陸世子說笑了。外教坊原就是怡情悅目之地, 您又是貴客, 平常盼都盼不來的。今日難得賞光，不知想看怎樣的舞？”
說著話, 讓婢女端了熱茶過來, 她親自捧到跟前。
陸修卻沒接，只轉身坐入觀舞的圈椅，道：“挑你擅長的。”
阮妤遂笑盈盈擱下茶杯，稍稍整理舞裙後褪去珠鞋羅襪，將慣用的樂工召來，赤足上了當中的舞臺。
樂聲響起, 她舒展身段淺笑曼舞。
外教坊舞首的能耐確乎出挑, 何況阮妤選的是拿手的一支舞，纖腰款擺之間風姿漸露, 輕軟的銷金簾帳襯著裊娜之態，確乎悅目。但比起內教坊出色的舞姬來，氣韻上確卻遜色不少，意蘊更是欠缺。
陸修不甚上心的瞧著。
等阮妤一段舞畢，便擡手示意她接著跳。
阮妤原本暗藏期待，存心要以舞姿勾動這位世子爺的春懷，哪料陸修跟個石雕似的，別說流露欣賞，就是對上她勾人的笑也不為所動。
這讓阮妤感覺有點挫敗。
不過她向來越挫越勇，尤其陸修這般矜貴清冷的男人，更能激起她的興趣，便讓樂工換了首曲子，換上愈發妖嬈的舞姿。
陸修心不在焉地看完後，仍示意她接著跳。
如是幾次，阮妤漸漸有點疲乏，暗裏偷窺陸修的神色時，也終於察覺出不對勁。
按理說，她這般熱情地跳舞迎合，對方哪怕不為姿色所動，多少也該體諒勞苦，讓她歇t上片刻。可陸修自始至終都如石雕一般，每嘗她想趁間隙歇息時便會面露不悅，暗藏威壓的冷沈眼神壓過來，嚇得她都不敢開口說累。
阮妤只能接著跳。
連著大半個時辰跳下來，哪怕她自幼習舞體力頗佳，也難免渾身疲憊。
她也終於想起了兩人僅有的交集。
似乎先前顧文邵給謝瀾音使絆子的時候，是陸修憑空出現幫謝瀾音解圍，攪了她的好事。
阮妤原以為那只是湊巧，如今看來，莫非陸修跟謝瀾音很有交情？
可怎麽會呢？
她費盡心機賣弄姿色，也只求得顧文邵稍許撐腰。陸修這般身份和性情，怎麽可能為一個剛來外教坊且不會侍候男人的奴籍女子出頭？
莫非謝瀾音得燕管事那般青睞，是因這位世子爺的緣故？
阮妤拿不準，卻越來越心虛。
瞧出陸修來者不善後，她更不敢怠慢，只能暗暗盼望有人能來解救她。
日傾西山時，救星終於來了。
——是顧文邵。
-
顧文邵是來找阮妤的。
聽燕管事說她在陸修的雅間裏，他還難得的耐著性子等了會兒。誰知兩炷香的功夫過去，那邊卻始終沒個動靜，便只好往雅間裏來了。
陸修見到他，勾了勾唇權當打招呼。
顧文邵也笑了笑，大冬天搖著把折扇，道：“難得陸世子在外教坊露面，看來今日興致不錯。怎麽樣，阮姑娘跳的舞可還合心意？”
說話間瞥向老相識阮妤。
這一瞧，他就楞住了。
原本美艷驕矜的舞部之首，今日卻罕見的狼狽。雖說舞裙華美，跳舞的身姿卻仿佛筋疲力竭，許多尋常輕而易舉的動作，這會兒做起來格外艱難。她卻咬牙撐著，半點節奏都沒錯漏，只是身體偶爾輕晃，暴露了氣力不支的窘境。
她的臉上出了汗，精致的妝容被汗漬所傷，全然不像平常艷光照人，那雙嫵媚勾人的眼睛也沒了倨傲張揚的神采，只剩疲憊強撐。
見著他，立時投來求助的目光。
顧文邵怎麽都沒想到雅間裏竟會是這般場景，一時間沒猜到緣故，不由疑惑望向陸修。
陸修仿佛沒瞧見阮妤的疲態，只淡聲道：“久聞阮姑娘頗有能耐，今日特地來瞧瞧。顧公子既來了，一道坐著喝杯茶？”
顧文邵哪好喝茶？
他雖將阮妤視為偶爾遣興的玩物，到底是老熟人了，這會兒袖手旁觀難免有失風度。
但他也知道陸修的做派。
永熙帝器重賞識的公府世子，連皇子都會客氣三分的人物，他即便是東宮的表弟，也不願直攖其鋒。且陸修自恃身份，等閑不會欺壓一介奴籍的女子，今日如此刁難……
顧文邵一撩衣袍坐入椅中，瞧了眼阮妤落魄的樣子，又覷向陸修。
“阮姑娘舞技精湛，難免恃才傲物，性子嬌氣些。莫非今日招待不周，怠慢了世子？”
“顧公子覺得陸某心胸狹隘？”
“哪裏哪裏，只是我常來她這裏賞舞喝茶，好歹知道她的脾氣。”顧文邵稍稍靠近，調侃道：“女人麽，目光短淺，不必跟她一般見識。”
陸修冷嗤，“她的目光可不短淺。”
說話間擡眉，恰好迎上顧文邵的視線。
不知是不是錯覺，視線相觸的那一瞬，顧文邵的眼神竟有一絲警惕躲閃，仿佛陸修這句話觸到了他深藏的某件事，令他心生戒備一樣。
但這感覺稍縱即逝。
顧文邵借斟茶的動作垂眸，再擡起眼時已是一片清明，臉上笑意如舊，道：“既是如此，我倒不好說情了。來，喝茶。”
陸修應著，又將視線重新挪到阮妤身上。
那邊阮妤原以為顧文邵的到來能幫她脫困，見陸修連他的面子都不給，顧文邵又打消了幫她求情的念頭，哪裏還看得到半點希望？
她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紅著眼朝陸修跪了下去。
“奴婢愚鈍，不知是哪裏得罪了陸世子，還望世子明示。”
她垂著汗珠跪在那裏，又是疲憊又是窘迫，聲音都有點發顫。
屏風後的樂聲隨之戛然而止。
雅間裏片刻安靜，陸修屈指輕扣桌案，道：“何文達挨了打，最近沒法出門。不知阮姑娘還想找誰，陸某一並安排妥當。”
平靜的聲音，不帶半點情緒。
阮妤卻聽得臉色驟變。
起初的滿心期待、方才的忐忑和僥幸盡被擊得粉碎，積攢許久的疑惑與委屈也終於有了答案。她愕然擡頭，正好對上陸修的眼神，心底竟自一寒。
“是奴婢行事莽撞，沖撞了不該得罪的人。”她趕緊垂下頭，再也不覆平常驕矜招搖的氣勢，低聲道：“慫恿何公子傷了謝姑娘，是奴婢的過錯。還望陸世子寬宏大量，饒了奴婢這次。”
陸修冷眼打量著她，片刻後道：“去給她道歉。”
-
習練房裏，瀾音彈完曲子後擺好鶴鳴，察覺手腕處的痛感隱隱加重，不由輕輕揉了揉。
倒不是她嬌氣。
小時候住在外祖家裏，雖說錦衣玉食備受寵愛，但每嘗習練起樂器來，外祖父卻半點都不會縱容。每日裏連著練大半天的指法，於她是家常便飯，習慣之後，手腕那點酸痛早已不算什麽。
但如今手腕燙傷，終究與從前不同。
瀾音雖曾歇了半日，也按時精心換藥調理，傷口卻不可能馬上恢覆。
今日跟魏姌排演得認真，沈浸其中時還不覺得，這會兒松弛下來，手腕處的痛感便分外明顯。
她摩挲傷處，想起今晨碰見阮妤時對方似笑非笑的神情，心裏愈發惱恨。
那邊魏姌邊換軟鞋，邊隨口道：“後日難得休沐，可以去街市上逛逛，你當真不跟我們去？”
見瀾音搖頭，魏姌不由輕笑道：“別是想在屋裏賴一天吧？你可不能這樣，剛來外教坊的人，每月的休沐實在很少，京城裏這迷眼的繁華，該趁早多看看的。到時候咱們叫上聞溪、許楚蠻，一起去給你挑些衣裳首飾，如何？”
“我也想買衣裳首飾，好久沒添新的了。”瀾音被她說得莞爾失笑，卻還是道：“不過我後日有事要做，等下回吧。”
魏姌見狀只好作罷，低頭擺弄鞋子。
瀾音則不自覺看了眼窗外。
後日她確實有事要做。
大約是外祖父當年在京城太有名氣，上回長公主誇讚過她的技藝後，特地留了句話，說難得遇見故人之後，瀾音若遇見棘手的事，可去長公主府找她。
瀾音自知身份低微，且謀逆案餘波未平，她知道其中利害，先前從沒動過去拜訪長公主的心思。
這回被阮妤使了陰招後，瀾音也曾跟聞溪和許楚蠻提過，那兩位的想法和魏姌一樣，都覺得暗處的欺淩無可避免。既沒人因這等小事為罪奴們主持公道，只有忍耐磨礪，等羽翼豐滿便可免卻暗算。
可瀾音不這樣想。
外教坊裏每年都有許多新選來的女孩子，若阮妤這種欺淩後輩的惡習沒人去管，豈不是人人都要受苦忍耐？
燕管事對這種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不肯管，瀾音也沒辦法，但昭寧長公主呢？
她的性情仗義寬厚，肯以那般尊榮的身份照拂教坊的奴籍樂伎，足見她疼惜女子之心。
先前是沒人敢拿這種事去煩擾她，長公主身居高位，也未必能察覺暗處的齟齬爭鬥。若長公主知道阮妤有這等惡習，會坐視不理嗎？
瀾音猜想她會敲打阮妤。
只消阮妤能收斂些，這些初來乍到孤苦無依的女子便能少受幾分苦。
瀾音拿定主意，連拜訪昭寧長公主時如何陳情都想好了。
正琢磨著，外頭卻忽然騷動起來。
旋即有女孩子壓低的議論聲隔窗傳來，隱約入耳——
“她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啊，這麽狼狽的樣子我可從未見過。”說話的人分明極為詫異。
便有人低聲道：“噓，小心被她瞧見，往後又來算賬。咱們還是躲開點，別去觸黴頭。”
旁邊魏姌剛換好鞋，聽見這壓低的聲音也詫然擡頭，跟瀾音換了個眼神後便一道往外走。
一推開門扇，瀾音就楞住了。
只見門外的長廊上不遠不近地圍了許多人，有舞姬樂伎，也有雜役仆婦，都神色各異地齊刷刷看著游廊盡頭正對這間屋子的小花壇。
而阮妤孤身站在那裏，神情怪異。
已是入暮，廊下的燈籠才點了一半，昏昏暗暗的沒幾分亮光，風搖動庭院裏橫斜的樹梢，有枯葉翩翩落在花壇裏如墨的冬青上。
滿目深冬蕭瑟裏，阮妤艷紅的鬥篷格外顯眼。
也不知剛做過什麽，她身形雖被鬥篷遮住，臉上的妝容卻有點花了，身姿微垮，疲態畢露。
明明t身後沒人，她卻仿佛被誰遙遙操縱著似的，站姿和臉上都透出不情不願，卻又不敢離開，等聽見這邊開門的聲音，竟擡步走了過來。
一步一步，仿佛腳上灌滿了鉛。
整個庭院裏鴉雀無聲，有人瞪大眼，有人微微張著嘴巴，卻沒人說話。唯有近處的年少舞姬懼於她往日的威勢，悄然往後避讓。
阮妤盯著腳尖，兩頰卻逐漸燙紅，在眾目睽睽下，最終走到了瀾音的面前。
而後，她撩起鬥篷，屈膝垂首，恭恭敬敬地朝瀾音施了一禮。
“那晚有人醉後莽撞，燙傷了謝姑娘，皆是因為我言行不周，存心誤導而起。今日特來賠罪，還望謝姑娘海涵。往後，我絕不再犯。”
聲音不高，近處卻聽得清清楚楚。
立時有人交頭接耳。
瀾音詫異地跟魏姌對視一眼，雖然不明白阮妤怎會忽然態度折轉，這樣鄭重其事地來道歉，卻也知道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這裏。
她雖不明所以，卻還是肅了容色，微微屈膝致意。
“阮姑娘身為舞部之首，瀾音向來敬重。大家既同住一處，原該互相照拂才是，那晚的手段不止有傷和氣，更會連累了差事。今日阮姑娘既道歉，我也不再追究，只是——”
瀾音挺直脊背，微微擡高聲音，道：“還望阮姑娘能記住今日所言，往後莫再暗處欺淩。”
近處的舞姬剛進教坊時多半都被阮妤調.教過，聽出緣故後，見慣愛欺壓後輩的阮妤終於栽了跟頭，都暗露痛快之色，只差宣之於口拍手稱快。
阮妤豈能不知她們的心思？
昔日的威風與驕傲，盡被陸修揉碎了按在地上。
她知道這位世子爺的身份，今日也領教了他的性情和威壓，連顧文邵都不肯幫她說話，這錯若不認得誠懇些，還不知陸修會怎樣折騰她。
那種人，她招惹不起。
周遭目光如火苗般在後背灼燒，瀾音那句話更是意有所指，讓她明明站在寒冬臘月的晚風裏，臉上卻仍如遭火炭般燙熱。
阮妤攥緊了手，即便再怎麽不情願，也只能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當著眾多後輩的面，咬牙道：“好。”
說罷，再度屈膝，而後轉身離開。
自始至終，她的視線不是盯著腳尖，就是看向門扇窗欞，絲毫沒看周遭任何人，也未與瀾音對視。
直到那襲艷紅的鬥篷消失在拐角，周遭看熱鬧的人才漸漸散開。
素來眼高於頂的舞首當眾找新來的小樂伎賠罪，這在外教坊是前所未有的事。不免有人暗裏揣測，不知她用了怎樣的手段讓這位驕橫的舞首低頭。近處又相熟些的舞姬也心存好奇，安慰瀾音的燙傷之餘，多少有探問內情的意思。
瀾音能說什麽？
事發突然，連她也不明白阮妤為何態度驟轉，只能拿傷人後理應賠罪的說辭搪塞過去。
旁人探問不出來，只能作罷。
瀾音則與魏姌相伴回住處。
才走到半路僻靜處，就見婢女鶯奴站在那裏，似乎在等人。
瞧見她，鶯奴便含笑迎上來，道：“謝姑娘，望月閣裏來了貴客，已預備妥當了。燕管事請您過去一趟，不必帶樂器。”
瀾音聞言微愕，猜出望月閣的貴客是誰後，霎時明白了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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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裏, 陸修倚窗而立。
見阮妤衣裙香艷裊娜而來，笑盈盈地屈膝為禮，他擡了擡眼, 隨意將她打量。
自幼習舞且在群芳中脫穎而出的女人, 身段自是沒得挑, 容貌也生得漂亮，隱有幾分自負倨傲。
可惜輕佻有餘，氣韻不足。
陸修收回了視線, 隨口道：“久聞阮姑娘擅舞，外教坊無人能及, 今日特來瞧瞧, 不唐突吧。”
清冷的聲音，不自覺透出疏離。
阮妤笑得柔媚又熱情, “陸世子說笑了。外教坊原就是怡情悅目之地, 您又是貴客, 平常盼都盼不來的。今日難得賞光，不知想看怎樣的舞？”
說著話, 讓婢女端了熱茶過來, 她親自捧到跟前。
陸修卻沒接，只轉身坐入觀舞的圈椅，道：“挑你擅長的。”
阮妤遂笑盈盈擱下茶杯，稍稍整理舞裙後褪去珠鞋羅襪，將慣用的樂工召來，赤足上了當中的舞臺。
樂聲響起, 她舒展身段淺笑曼舞。
外教坊舞首的能耐確乎出挑, 何況阮妤選的是拿手的一支舞，纖腰款擺之間風姿漸露, 輕軟的銷金簾帳襯著裊娜之態，確乎悅目。但比起內教坊出色的舞姬來，氣韻上確卻遜色不少，意蘊更是欠缺。
陸修不甚上心的瞧著。
等阮妤一段舞畢，便擡手示意她接著跳。
阮妤原本暗藏期待，存心要以舞姿勾動這位世子爺的春懷，哪料陸修跟個石雕似的，別說流露欣賞，就是對上她勾人的笑也不為所動。
這讓阮妤感覺有點挫敗。
不過她向來越挫越勇，尤其陸修這般矜貴清冷的男人，更能激起她的興趣，便讓樂工換了首曲子，換上愈發妖嬈的舞姿。
陸修心不在焉地看完後，仍示意她接著跳。
如是幾次，阮妤漸漸有點疲乏，暗裏偷窺陸修的神色時，也終於察覺出不對勁。
按理說，她這般熱情地跳舞迎合，對方哪怕不為姿色所動，多少也該體諒勞苦，讓她歇t上片刻。可陸修自始至終都如石雕一般，每嘗她想趁間隙歇息時便會面露不悅，暗藏威壓的冷沈眼神壓過來，嚇得她都不敢開口說累。
阮妤只能接著跳。
連著大半個時辰跳下來，哪怕她自幼習舞體力頗佳，也難免渾身疲憊。
她也終於想起了兩人僅有的交集。
似乎先前顧文邵給謝瀾音使絆子的時候，是陸修憑空出現幫謝瀾音解圍，攪了她的好事。
阮妤原以為那只是湊巧，如今看來，莫非陸修跟謝瀾音很有交情？
可怎麽會呢？
她費盡心機賣弄姿色，也只求得顧文邵稍許撐腰。陸修這般身份和性情，怎麽可能為一個剛來外教坊且不會侍候男人的奴籍女子出頭？
莫非謝瀾音得燕管事那般青睞，是因這位世子爺的緣故？
阮妤拿不準，卻越來越心虛。
瞧出陸修來者不善後，她更不敢怠慢，只能暗暗盼望有人能來解救她。
日傾西山時，救星終於來了。
——是顧文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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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文邵是來找阮妤的。
聽燕管事說她在陸修的雅間裏，他還難得的耐著性子等了會兒。誰知兩炷香的功夫過去，那邊卻始終沒個動靜，便只好往雅間裏來了。
陸修見到他，勾了勾唇權當打招呼。
顧文邵也笑了笑，大冬天搖著把折扇，道：“難得陸世子在外教坊露面，看來今日興致不錯。怎麽樣，阮姑娘跳的舞可還合心意？”
說話間瞥向老相識阮妤。
這一瞧，他就楞住了。
原本美艷驕矜的舞部之首，今日卻罕見的狼狽。雖說舞裙華美，跳舞的身姿卻仿佛筋疲力竭，許多尋常輕而易舉的動作，這會兒做起來格外艱難。她卻咬牙撐著，半點節奏都沒錯漏，只是身體偶爾輕晃，暴露了氣力不支的窘境。
她的臉上出了汗，精致的妝容被汗漬所傷，全然不像平常艷光照人，那雙嫵媚勾人的眼睛也沒了倨傲張揚的神采，只剩疲憊強撐。
見著他，立時投來求助的目光。
顧文邵怎麽都沒想到雅間裏竟會是這般場景，一時間沒猜到緣故，不由疑惑望向陸修。
陸修仿佛沒瞧見阮妤的疲態，只淡聲道：“久聞阮姑娘頗有能耐，今日特地來瞧瞧。顧公子既來了，一道坐著喝杯茶？”
顧文邵哪好喝茶？
他雖將阮妤視為偶爾遣興的玩物，到底是老熟人了，這會兒袖手旁觀難免有失風度。
但他也知道陸修的做派。
永熙帝器重賞識的公府世子，連皇子都會客氣三分的人物，他即便是東宮的表弟，也不願直攖其鋒。且陸修自恃身份，等閑不會欺壓一介奴籍的女子，今日如此刁難……
顧文邵一撩衣袍坐入椅中，瞧了眼阮妤落魄的樣子，又覷向陸修。
“阮姑娘舞技精湛，難免恃才傲物，性子嬌氣些。莫非今日招待不周，怠慢了世子？”
“顧公子覺得陸某心胸狹隘？”
“哪裏哪裏，只是我常來她這裏賞舞喝茶，好歹知道她的脾氣。”顧文邵稍稍靠近，調侃道：“女人麽，目光短淺，不必跟她一般見識。”
陸修冷嗤，“她的目光可不短淺。”
說話間擡眉，恰好迎上顧文邵的視線。
不知是不是錯覺，視線相觸的那一瞬，顧文邵的眼神竟有一絲警惕躲閃，仿佛陸修這句話觸到了他深藏的某件事，令他心生戒備一樣。
但這感覺稍縱即逝。
顧文邵借斟茶的動作垂眸，再擡起眼時已是一片清明，臉上笑意如舊，道：“既是如此，我倒不好說情了。來，喝茶。”
陸修應著，又將視線重新挪到阮妤身上。
那邊阮妤原以為顧文邵的到來能幫她脫困，見陸修連他的面子都不給，顧文邵又打消了幫她求情的念頭，哪裏還看得到半點希望？
她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紅著眼朝陸修跪了下去。
“奴婢愚鈍，不知是哪裏得罪了陸世子，還望世子明示。”
她垂著汗珠跪在那裏，又是疲憊又是窘迫，聲音都有點發顫。
屏風後的樂聲隨之戛然而止。
雅間裏片刻安靜，陸修屈指輕扣桌案，道：“何文達挨了打，最近沒法出門。不知阮姑娘還想找誰，陸某一並安排妥當。”
平靜的聲音，不帶半點情緒。
阮妤卻聽得臉色驟變。
起初的滿心期待、方才的忐忑和僥幸盡被擊得粉碎，積攢許久的疑惑與委屈也終於有了答案。她愕然擡頭，正好對上陸修的眼神，心底竟自一寒。
“是奴婢行事莽撞，沖撞了不該得罪的人。”她趕緊垂下頭，再也不覆平常驕矜招搖的氣勢，低聲道：“慫恿何公子傷了謝姑娘，是奴婢的過錯。還望陸世子寬宏大量，饒了奴婢這次。”
陸修冷眼打量著她，片刻後道：“去給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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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練房裏，瀾音彈完曲子後擺好鶴鳴，察覺手腕處的痛感隱隱加重，不由輕輕揉了揉。
倒不是她嬌氣。
小時候住在外祖家裏，雖說錦衣玉食備受寵愛，但每嘗習練起樂器來，外祖父卻半點都不會縱容。每日裏連著練大半天的指法，於她是家常便飯，習慣之後，手腕那點酸痛早已不算什麽。
但如今手腕燙傷，終究與從前不同。
瀾音雖曾歇了半日，也按時精心換藥調理，傷口卻不可能馬上恢覆。
今日跟魏姌排演得認真，沈浸其中時還不覺得，這會兒松弛下來，手腕處的痛感便分外明顯。
她摩挲傷處，想起今晨碰見阮妤時對方似笑非笑的神情，心裏愈發惱恨。
那邊魏姌邊換軟鞋，邊隨口道：“後日難得休沐，可以去街市上逛逛，你當真不跟我們去？”
見瀾音搖頭，魏姌不由輕笑道：“別是想在屋裏賴一天吧？你可不能這樣，剛來外教坊的人，每月的休沐實在很少，京城裏這迷眼的繁華，該趁早多看看的。到時候咱們叫上聞溪、許楚蠻，一起去給你挑些衣裳首飾，如何？”
“我也想買衣裳首飾，好久沒添新的了。”瀾音被她說得莞爾失笑，卻還是道：“不過我後日有事要做，等下回吧。”
魏姌見狀只好作罷，低頭擺弄鞋子。
瀾音則不自覺看了眼窗外。
後日她確實有事要做。
大約是外祖父當年在京城太有名氣，上回長公主誇讚過她的技藝後，特地留了句話，說難得遇見故人之後，瀾音若遇見棘手的事，可去長公主府找她。
瀾音自知身份低微，且謀逆案餘波未平，她知道其中利害，先前從沒動過去拜訪長公主的心思。
這回被阮妤使了陰招後，瀾音也曾跟聞溪和許楚蠻提過，那兩位的想法和魏姌一樣，都覺得暗處的欺淩無可避免。既沒人因這等小事為罪奴們主持公道，只有忍耐磨礪，等羽翼豐滿便可免卻暗算。
可瀾音不這樣想。
外教坊裏每年都有許多新選來的女孩子，若阮妤這種欺淩後輩的惡習沒人去管，豈不是人人都要受苦忍耐？
燕管事對這種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不肯管，瀾音也沒辦法，但昭寧長公主呢？
她的性情仗義寬厚，肯以那般尊榮的身份照拂教坊的奴籍樂伎，足見她疼惜女子之心。
先前是沒人敢拿這種事去煩擾她，長公主身居高位，也未必能察覺暗處的齟齬爭鬥。若長公主知道阮妤有這等惡習，會坐視不理嗎？
瀾音猜想她會敲打阮妤。
只消阮妤能收斂些，這些初來乍到孤苦無依的女子便能少受幾分苦。
瀾音拿定主意，連拜訪昭寧長公主時如何陳情都想好了。
正琢磨著，外頭卻忽然騷動起來。
旋即有女孩子壓低的議論聲隔窗傳來，隱約入耳——
“她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啊，這麽狼狽的樣子我可從未見過。”說話的人分明極為詫異。
便有人低聲道：“噓，小心被她瞧見，往後又來算賬。咱們還是躲開點，別去觸黴頭。”
旁邊魏姌剛換好鞋，聽見這壓低的聲音也詫然擡頭，跟瀾音換了個眼神後便一道往外走。
一推開門扇，瀾音就楞住了。
只見門外的長廊上不遠不近地圍了許多人，有舞姬樂伎，也有雜役仆婦，都神色各異地齊刷刷看著游廊盡頭正對這間屋子的小花壇。
而阮妤孤身站在那裏，神情怪異。
已是入暮，廊下的燈籠才點了一半，昏昏暗暗的沒幾分亮光，風搖動庭院裏橫斜的樹梢，有枯葉翩翩落在花壇裏如墨的冬青上。
滿目深冬蕭瑟裏，阮妤艷紅的鬥篷格外顯眼。
也不知剛做過什麽，她身形雖被鬥篷遮住，臉上的妝容卻有點花了，身姿微垮，疲態畢露。
明明t身後沒人，她卻仿佛被誰遙遙操縱著似的，站姿和臉上都透出不情不願，卻又不敢離開，等聽見這邊開門的聲音，竟擡步走了過來。
一步一步，仿佛腳上灌滿了鉛。
整個庭院裏鴉雀無聲，有人瞪大眼，有人微微張著嘴巴，卻沒人說話。唯有近處的年少舞姬懼於她往日的威勢，悄然往後避讓。
阮妤盯著腳尖，兩頰卻逐漸燙紅，在眾目睽睽下，最終走到了瀾音的面前。
而後，她撩起鬥篷，屈膝垂首，恭恭敬敬地朝瀾音施了一禮。
“那晚有人醉後莽撞，燙傷了謝姑娘，皆是因為我言行不周，存心誤導而起。今日特來賠罪，還望謝姑娘海涵。往後，我絕不再犯。”
聲音不高，近處卻聽得清清楚楚。
立時有人交頭接耳。
瀾音詫異地跟魏姌對視一眼，雖然不明白阮妤怎會忽然態度折轉，這樣鄭重其事地來道歉，卻也知道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這裏。
她雖不明所以，卻還是肅了容色，微微屈膝致意。
“阮姑娘身為舞部之首，瀾音向來敬重。大家既同住一處，原該互相照拂才是，那晚的手段不止有傷和氣，更會連累了差事。今日阮姑娘既道歉，我也不再追究，只是——”
瀾音挺直脊背，微微擡高聲音，道：“還望阮姑娘能記住今日所言，往後莫再暗處欺淩。”
近處的舞姬剛進教坊時多半都被阮妤調.教過，聽出緣故後，見慣愛欺壓後輩的阮妤終於栽了跟頭，都暗露痛快之色，只差宣之於口拍手稱快。
阮妤豈能不知她們的心思？
昔日的威風與驕傲，盡被陸修揉碎了按在地上。
她知道這位世子爺的身份，今日也領教了他的性情和威壓，連顧文邵都不肯幫她說話，這錯若不認得誠懇些，還不知陸修會怎樣折騰她。
那種人，她招惹不起。
周遭目光如火苗般在後背灼燒，瀾音那句話更是意有所指，讓她明明站在寒冬臘月的晚風裏，臉上卻仍如遭火炭般燙熱。
阮妤攥緊了手，即便再怎麽不情願，也只能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當著眾多後輩的面，咬牙道：“好。”
說罷，再度屈膝，而後轉身離開。
自始至終，她的視線不是盯著腳尖，就是看向門扇窗欞，絲毫沒看周遭任何人，也未與瀾音對視。
直到那襲艷紅的鬥篷消失在拐角，周遭看熱鬧的人才漸漸散開。
素來眼高於頂的舞首當眾找新來的小樂伎賠罪，這在外教坊是前所未有的事。不免有人暗裏揣測，不知她用了怎樣的手段讓這位驕橫的舞首低頭。近處又相熟些的舞姬也心存好奇，安慰瀾音的燙傷之餘，多少有探問內情的意思。
瀾音能說什麽？
事發突然，連她也不明白阮妤為何態度驟轉，只能拿傷人後理應賠罪的說辭搪塞過去。
旁人探問不出來，只能作罷。
瀾音則與魏姌相伴回住處。
才走到半路僻靜處，就見婢女鶯奴站在那裏，似乎在等人。
瞧見她，鶯奴便含笑迎上來，道：“謝姑娘，望月閣裏來了貴客，已預備妥當了。燕管事請您過去一趟，不必帶樂器。”
瀾音聞言微愕，猜出望月閣的貴客是誰後，霎時明白了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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