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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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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京

秋末冬初的京城寒意漸濃,陸老夫人的住處燒了地龍,暖烘烘的熱氣撲在臉上,混著淡淡的檀香味。

陸修雖不太喜歡女眷們閑坐拉家常的氛圍,對祖母卻頗敬重,每次辦差回來都要先來看望祖母。

恭敬行禮畢,又同母親和嬸母問安。

而後,同女客打個招呼。

韋氏就他這麽個獨子,好容易盼到他回府,趕緊讓人斟茶暖身,道:“這趟南下辦差,前後耽擱了有兩月的功夫吧,瞧著倒瘦了不少。湊巧今日有上好的新鮮鹿肉,待會給你烤些吃,也好養養身子。”

說著,又笑瞇瞇瞥向陳家母女,“這鹿肉還是衛國公爺親自射的,送些來給你祖母嘗鮮,碰上了算你有口福。”

陳夫人隋氏聞言,就勢笑道:“世子文武雙全,那一身箭術連聖上都誇讚不止,若去了這場秋獵,怕是也能拔個頭籌。最難得的是有孝心,辦差回來這麽累也要先來探望長輩,實在是有心。”

一番話誇得韋氏十分受用。

陸修卻快對這種話聽出滿耳朵的繭子了,撞上隋氏那盛滿笑意的臉,猜出她藏著的心思,愈發覺得無趣。便只敷衍著笑了笑,朝上首道:“既是有客人,孫兒便不多擾了。結案的文書明早要用,得快些寫出來。”

陸老夫人很是默契,點點頭道:“那快點回去寫文書。這是正經事,半點都耽誤t不得,旁的明兒再說也不遲。”

有她首肯,陸修麻溜地轉身走了。

那邊韋氏還想留下他同陳家母女多說說話,見他片刻都不肯多待,心裏便不大受用起來。

陸修卻懶得敷衍。

他出了暖閣,快步繞過抄手游廊,在拐角隱蔽處站了片刻,果然見陸驪在貼身丫鬟的陪伴下走了出來。

見著他,陸驪眉開眼笑。

“又等我遞消息呢?”她一腳邁進暗影裏,將身影藏起來,低聲道:“這兩個月堂哥不在,陳家來得可勤快了,我瞧伯母對那陳姑娘中意得很。方才堂哥轉身就走,伯母臉上分明不太高興,當心晚上去念叨。”

“就這些?”

“要不然呢,祖母和你都沒點頭,也不能操之過急吧。剩下的無非是吹捧試探,沒什麽好說的。”陸驪說完,攤開手掌伸到陸修面前。

一枚精巧的玉雕香薰從陸修袖中滑出來,輕輕落在她的掌心。

“揚州買的。謝了。”

陸修對她這眼線還算滿意,為免韋氏晚間又來念叨著催逼婚事,回到住處後便讓人鎖了門,隨便用些飯菜墊飽肚子,便去了書房。

等韋氏送走陳家母女,趕來兒子住處時,不免吃了個閉門羹。

守在門口的嬤嬤見韋氏滿面不豫,也沒敢怠慢,只陪著小心,依陸修的吩咐稟道:“世子爺回來後倉促用了幾口飯就往書房去了,說是這兩月裏差事不少,他寫完文書得早些歇息。等忙過這陣子,再去給夫人問安。”

韋氏聽了,知道陸修是故意躲著她,氣得拂袖而去。

陸修倒也不在意她生氣。

這兩年裏韋氏為他的婚事上躥下跳,沒少折騰。

半年多前,韋氏說看中了衛國公府的陳妙容時,陸修就曾擺明態度,對陳家女兒無意,婚事上更不著急。

偏韋氏一意孤行,非要撮合此事。

陸修也曾跟她吵過一回,奈何韋氏脾氣太擰,死活不聽勸,如今鬧成這樣,連祖母都不得安生,陸修沒當場甩臉色已算克制了。

他閉門挑燈,獨自翻書到子時才歇下,閉上眼時,腦袋裏又無端浮現當日謝家被抄的情形來。

陸修不由睜開眼,睡意全無。

當初在謝家當了半年馬奴,對謝家人的品性多少知道些,都是清正為官之人,不像會莽撞行事、摻和謀逆這種事的。

儀鸞衛向來驕橫,且口風很嚴,將案情瞞得極緊。加之此案特殊,不像旁的案子要經過刑部覆查,如今恐怕除了皇帝和蔡衡、韓嗣宗等人,旁人也不清楚謝家究竟犯了哪條律令,竟要鬧到抄家流放的地步。

但陸修總覺得,謝家這案子有貓膩。

-

翌日清晨,陸修照舊去了衙署。

因靖王謀逆案餘波未平,雖說儀鸞衛一手遮天主查此案,期間拔出蘿蔔帶出泥,牽扯的大小案子不少,也讓刑部和大理寺忙得夠嗆。

陸修去得早,衙署裏還沒幾個人。

才剛坐穩,沒等他倒杯茶整理堆積在案頭的文書,門外人影一晃,鐘庭玉探腦袋往裏掃了眼,見著他,立馬擡步進來。

“嗬!可算是回來了!”

他是宣平侯府頗受寵愛的嫡幼子,跟陸修交情深,進了門毫不客氣,自管斟茶來喝,閑扯道:“這趟南下辦差,可真算你命好,躲了許久的清閑。咱們留在京城這些人,險些累得半死。怎樣,江南好玩吧?”

“還行。景致確實不錯。”

“去了江南,最要緊的還得是看美人,這一趟又飽眼福了吧?”鐘庭玉說話沒個正經。

陸修沒搭理這茬,轉而問道:“這陣子忙碌也是為了逆案?”

“可不是!”鐘庭玉往外瞟了眼,見外頭沒人,便傾身湊近了低聲道:“從前總聽說儀鸞衛在外面橫行霸道,人命在他們手裏跟草芥似的,這回可算見識了。咱們跟大理寺辦案,一個死囚都得層層覆查,他們那可是整個的抄家滅口,眼睛都不帶眨的,狠吶!”

“那幾個主謀不必說,但凡卷進這案子裏的,誰碰誰倒黴。都不知道他們卷宗怎麽寫的,那麽多條人命。”

鐘庭玉嘆息著,咂舌搖頭。

陸修外出辦差的次數多,見識過儀鸞衛狠辣蠻橫、肆無忌憚的手段,想起謝家被抄的慘淡光景,便道:“蔡衡是皇上的心腹,行事囂張也不是一兩天了。不過——”

他頓了下,將聲音壓得更低,“主謀全都查辦了,怎麽還有人卷進去?”

“還不是那位。”鐘庭玉努嘴指了指東宮的方向,低聲道:“鬧出這一茬,起因不都是為他。皇上把案子交給儀鸞衛後,又讓那位盯著些。這話我也就跟你說,後頭卷進去的那些多半是暗裏跟他不和的,趁機清理呢。”

說完,見遠處陸續有同僚過來,又道:“算了,今晚去我家喝酒,慢慢說。就一樣,別碰這事兒,皇上還在氣頭上,誰碰誰倒黴。”

“走了。”鐘庭玉閑扯完,自去忙正事。

窗外風拂青松,日頭照進衙署,在初冬的陰天裏顯得十分寡淡。

陸修捏著溫熱的茶杯,垂眸沈吟。

借逆案清理異己,說起來也不是新鮮事兒。

只不過謝家遠在楚州,又沒擔著關乎要害的官職,假若是被東宮肆意株連才遭了殃,又是為礙著什麽事兒了呢?

-

進京的官道上,馬蹄飛揚。

大約是瞧著陸修的面子,韓嗣宗在囚車上開了個小窗,既可通風又能觀景,讓瀾音稍微好過了些。

透過小窗,沿途迥異於淮南的秋景落在眼底,因著漸近冬日,越走越覺得蕭瑟。

此刻,對面還有囚車路過。

押送囚車那波人也都穿著儀鸞衛的飛虎服,光是神態便讓人覺得趾高氣昂。

他們身後跟著四五輛囚車,每輛囚車都擠滿罪犯,有男有女,也不乏老者。在寒風冷冽的秋冬之交,那些人都只穿著單薄的衣裳,蓬頭垢面,情狀甚是淒慘。

瀾音瞧著那幾輛擦肩而過的囚車,愈發真切地意識到這場謀逆案究竟卷起了怎樣的風波。

從主政一方的刺史到任人揉搓的階下囚,謝家的遭遇只在頃刻之間。

這京城裏,還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那是高不可攀的巍巍皇權,萬千人命的生殺予奪只在一念之間。

而她沒了依靠,跟親人隔著千裏之遙,比起儀鸞衛的滔天權柄,她想摸清自家遭遇內情的那點希冀,實如呼嘯北風裏的一息殘燭。

卑微而又微渺之極。

瀾音想著前路,心緒多少有點沮喪。

直到囚車緩緩駛進京城,穿過熱鬧的街市,在一座飛檐翹角的樓閣前停駐。

有琵琶笑語隱約入耳。

韓嗣宗如常拿刀尖挑起車簾,粗嘎的聲音裏藏了幾分差事辦完的輕快,“到了,下車吧!”

瀾音抱著包袱,提裙從囚車出來。

囚車旁穿梭往來的人群投來好奇打量的目光。她從前是養在深閨的掌上明珠,每嘗被人瞧著,也多是讚許欣賞,如今驟然落入這般境地,哪怕竭力鎮定,仍覺那些視線如火苗般烤著後背。

但她又做錯了什麽呢?

何況,祖父和父親為官向來勤懇清正,這回忽然被儀鸞衛蠻橫查辦,是冤情還是實情都還不得而知。

瀾音十指輕輕攥住,擡起了頭。

旁邊有個兵士走過來,將一個錦袋包裹著、瞧起來沈甸甸的細長東西交到她手裏。

她暗自詫異,掀開袋口瞧見那熟悉的紋路時,心頭卻猛的一震。

就聽韓嗣宗道:“這也是陸世子吩咐的。據說是個寶貝,從你們家查抄的東西裏單獨挑出來,在簿冊上註明的,往後就歸你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瀾音卻心緒微湧。

錦袋裏裝著的是一把瑟,用料雕工無不出挑,因是給女子用,特地選了輕些的木料,上頭的弦也是外祖父親自調的——她的外祖父精通樂器書畫,當初也曾名躁京師,後來舉家南下,這把瑟是他親手制成,給瀾音當十歲時生辰禮的。

送禮後沒兩年,外祖父便溘然長逝,剩下這把由他起名為“鶴鳴”的瑟,連同他教的音律一道陪著瀾音。

往後,也只有這把鶴鳴陪著她了。

瀾音萬萬沒想到陸修會心細到這般地步,想要當面同他道謝,奈何他貴為公府世子,又是皇帝器重的人,如今也不知在哪裏忙。

往後,兩人的身份雲泥之別,恐怕也未必有見面之機。

感激無從言表,她縱深恨韓嗣宗蠻橫抄家的行徑,此刻也不由溫和了聲音道:“有勞韓大人。還望大人代罪女謝過陸世子照拂之恩。”

韓嗣宗十分受用,擺了擺手,自管帶人回衙署覆命,只留下一個兵士,帶著瀾音到外教坊交接文書。

天晴著,初冬的日頭鋪滿京城。

瀾音深吸了口氣,跟著兵士走向陌生的外教坊。

迎接她的是一方富麗堂皇的熱鬧天地。

錯落的桌椅間滿目綾羅,當中的舞臺上,急驟的琵琶聲混著鼓點,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t身著紅衣,在鼓面上單腳著地,腰間金鈴隨鼓點輕響,舒展雙臂舞得正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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