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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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檻窗上的窗紗被挑開了個不大口子, 這位置雖偏, 但一眼看過去, 剛好將屋內大部分地方盡收眼底。

從小丫鬟進門,到白嬤嬤取小瓷瓶, 再到配完了藥, 趙文煊皆一點不漏看了個分明。

此情此景,心頭最後一絲僥幸之意盡去。

他下頜緊繃,眸底波瀾驟起,又漸漸歸於平靜, 末了,黝黑的瞳仁如同深深的古井,再無法得見半分情緒。

趙文煊收回視線, 舉步離開檻窗, 徐非等人悄無聲息跟上。

小抱廈中。

白嬤嬤眼皮子有些耷拉,微微垂目,掩住眸中一切,她面無表情,將小藥包遞過去。

小丫鬟擡手接了,道:“嬤嬤, 我馬上去辦。”

白嬤嬤聞言,沈默片刻後, 只微微點了點頭。

小丫鬟也不以為意, 對方向來是這個模樣的,她將小藥包揣進懷裏收好, 便舉步行至房門旁,擡手便將隔扇門打開。

“啊!”

門打開同時,一聲尖利的驚呼聲驟起。

發出驚呼聲的,正是那小丫鬟,她本表情閑適,誰料打開房門隨意一看,一個晴天霹靂竟兜頭劈下,讓她心中巨顫,禁不住大驚高呼。

門外赫然站了七八個人,為首一個頭戴束發紫金冠,身穿一次玄色團龍蟒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通身氣勢凜然。

他竟是大興王府的主人,秦王趙文煊。

女聲尖銳高昂,趙文煊卻置若罔聞,他面無表情,視線越過小丫鬟,直直看向房內另一人。

此時,白嬤嬤亦被呼聲驚動,她本欲側身往佛龕方向行去,如今聞聲驟然擡頭,正正好對上趙文煊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眸。

此情此景始料未及,白嬤嬤有些渾濁的老眼倏地睜大,頭腦一聲轟鳴,向來鎮定刻板的她手足無措,腳下連連倒退兩步,直到身體碰在一旁的蜻蜓腿高腳圓幾上,方勉強止住。

她的動作很重,高幾承受不住,晃了好幾下才堪堪立住,不過,置於幾面上的白底纏枝紋青花大花瓶卻沒這麽幸運,直接被撞翻在地,“劈啪”一聲脆響過後,大花瓶粉身碎骨,再難覓原狀。

碎瓷飛濺,聲音極響,大花瓶剛好砸在小丫鬟腳邊,她本就膽戰心驚,如今又受驚嚇,突兀再次尖叫起來。

“啊啊!”

立在主子身後的徐非一揮手,兩名暗衛上前,直接捂住她的嘴,將其挾制出了抱廈,押了下去。

至於屋裏的白嬤嬤,徐非清楚對方的特殊位置,他並沒有輕易插手,只分出人手去搜查院內其他地方,剩餘人手則團團圍住抱廈,守在屋外候著。

這人,非趙文煊親自處置不可。

趙文煊擡眼,靜靜看著白嬤嬤,他們有備而來,自然要連根拔起,方才屋裏兩人說話聲音雖不高,但該聽到的,他一字不漏。

白嬤嬤與他相視一瞬,立即便如觸電一般挪開目光,垂下眼瞼。

趙文煊佇立良久,方有了動作,他舉步,邁過門檻,進了屋站在房門處,看著七八步外的倚柱而立白嬤嬤,沈默半響,方問了一句話,“為什麽?”

這是趙文煊唯一想問的話。

最震驚的時候,其實是在剛看見這個院子那一刻,這個院子位於王府西路,雖不大,但朝向極好,是趙文煊剛就藩時,就撥給白嬤嬤養老的了。

白嬤嬤雖名為下仆,但實際待遇已與主子無異,住在院子正房,有太監丫鬟伺候,因為她得王爺看中,地位格外尊崇。

對於這個奉亡母之名,來到他身邊伺候他的老仆,趙文煊捫心自問,他對白嬤嬤絕對挑不出岔處,甚至連後宅都毫不猶豫交到對方手中,為什麽?究竟為了什麽,對方會這般辣手無情。

不但是他,即便連他剛出生的小兒子也不放過,仔細調配了毒藥,送到章芷瑩手中,欲置鈺哥兒於死地。

趙文煊震驚憤怒難以言喻,強烈的背叛感揮之不去,但他到底是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的人了,從剛進院子到此刻,歷時不短,他已將翻湧的情緒壓了回去。

“嬤嬤,究竟是為什麽?”趙文煊聲音不大,較平時暗啞一些,但在寂靜的屋內尤為清晰,他問道:“她許了何種好處與你?”

才能讓你背叛了兩代主子,狠下心腸,暗下毒手,欲取他父子二人性命。

趙文煊目中終究閃過一抹沈痛,被全然信任、半仆半長輩的白嬤嬤背叛,對他打擊不可謂不大。

須知白嬤嬤並非尋常仆婦,她是趙文煊生母章淑妃的乳嬤嬤,章淑妃剛出生時,她便伺候在側,多年來忠心耿耿,因此,章淑妃才會將年幼的兒子托付給她照顧。

白嬤嬤到了小主子身邊後,秉承一貫形象,精心伺候,是以,趙文煊多次清洗身邊,卻從未懷疑到她身上去。

說句實話,趙文煊為人敏銳,城府不淺,白嬤嬤自幼便伺候在他身邊,這足有近二十年時間,若對方全是虛情假意,他肯定能發現端倪的,只是並沒有,這就能肯定,白嬤嬤對他乃至逝去的章淑妃,忠心肯定是有的。

最起碼,曾經是有的。

只不過,這份忠心,不知在什麽時候已悄然變了質。

前世今生之事瞬間晃眼而過,上輩子一家三口無一善終的畫面最終定格,趙文煊身側兩手倏地緊攢成拳,黑眸中狠戾光芒一閃而過。

不得不說,這個下毒者雖不是主謀,但她卻是整個悲劇的重要推手,不可或缺。

趙文煊恨極,無數次要將此人吃肉寢皮,今天白嬤嬤被猛然撕開偽裝,往昔所有情誼俱已蕩然無存,餘下的,只要深仇大恨。

他的目光攝人非常,白嬤嬤無法忽略,她嘴皮子抖動半響,方哆嗦泣道:“殿下,殿下,老奴是受人要挾,情非得已啊!”

白嬤嬤潸然淚下。

趙文煊話裏的是“她”,而非“他”,屋中二人,不論是他本人,還是對面的白嬤嬤,心中都清楚明白。

對於這個問題,她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但態度還是說明了一切。

趙文煊眸光晦暗,薄唇揚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他話裏的這個“她”,說的正是他的親姨母,坤寧宮章皇後。

百般施展陰謀詭計,目標離不開利益,他若身亡,得益的無非就是京城太子、越王二人罷了。

張貴妃、越王立場不同,沒有條件煽動白嬤嬤。

至於太子,可能性也不大。

七年前,趙文煊封王,年不過堪堪十五,便帶著白嬤嬤等人前往封地就藩,白嬤嬤便一直沒離開過大興,靠遠距離通信策反根本不可能,那麽雙方暗度陳倉成功的時間,只能在七年以前。

那麽,要成功讓一個原本忠心的老仆倒戈,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嗎?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此事從醞釀到實施,最後成功,必然要費上至少幾年或者更長時間,太子不過比趙文煊大兩歲,依他的年紀與能耐,基本沒有可能。

這般排除下去,就剩下一個皇後了。

皇後年紀夠長,進宮多年時間充裕,她未進宮前,與章淑妃同是慶國公府嫡女,二人是姐妹,對彼此身邊的親近下仆,肯定有些了解。

不論是時間、施展空間、以及成功的可能性,都非皇後莫屬。

趙文煊冷冷一笑,皇後自小對他關懷備至,太子有的,他同樣也有,還不時訓導太子要友愛弟弟,導致他小時還曾一度敬其似母。直到後來大了些,他才敏感察覺到,表面再如何一碗水端平,在皇後心中,親兒子與養兒子,還是不同的。

然而,雖是感情疏離了,但這也不妨礙趙文煊繼續敬重皇後,畢竟,疼愛親生兒子是人的天性,強求不得。

直至後來的後來,因為利益糾葛,一切才漸漸崩離瓦解。

不過,趙文煊也是近兩年才明悟,以上的一切,大約也是虛假的。

今日終於證實了他的揣測,原來在他幼小的時候,姨母一邊疼愛他時,就已一邊要暗中埋伏下人,等待合適時機取他性命。

對的,趙文煊重生後雖不動聲色,但實際上對於自己中毒之事一層層抽絲剝繭下來,他早對坤寧宮有了猜疑。

只是他沒想到,這個潛伏的下毒者,竟會忠心耿耿數十年的白嬤嬤。

眼前的白嬤嬤涕淚俱下,老邁的身體無力支撐,倚著身後的紅漆內柱滑坐在地,痛哭失聲。

眼前的人似乎悔恨交加,只可惜趙文煊不為所動,此等背叛仇深似海,悔不悔恨意義不大。

他冷冷的目光依舊寒徹入骨,白嬤嬤仿佛難以承受,她哭道:“老奴罪無可赦,只是當初,老奴的母親被要挾住,實在,實在別無他法啊。”

忠心耿耿,白嬤嬤確實曾經擁有過,否則章淑妃也不可能如此信任她,她在舊日裏,亦從沒料想過自己會背叛主子。

白嬤嬤雖進宮後自梳未嫁,但她並非真孑然一身,她是家生子,在慶國公府中是有血脈親人的,其他兄弟姐妹且不論,單說她的老母親,如今年近八旬,但身體還算硬朗,現在母女之間時常有通信。

她渾濁的老眼流下淚水,神色難掩痛苦,她自小伺候章淑妃,多年忠心不二,後來又到了小主子身邊,更是不敢懈怠半分。

她一生未嫁,對小主子盡心伺候的同時,個中摻雜母性也在所難免,就好比絕大多數乳嬤嬤對待主子,裏頭是有真情實感的。

趙文煊對白嬤嬤有半親之情,反之,她曾經又何嘗不是,這情只能深不能淺。

這世上若是還有什麽能撼動白嬤嬤,這人非她的老母親不可,其他兄弟姐妹她可以豁出去,唯獨親娘不行。

挾持她的手段,比想象中還要厲害,對方一旦出手,便是有十足把握,偏偏當年趙文煊還未封王,勢力遠不及如今,即便知悉此事,也無法翻轉局面。

白嬤嬤當年掙紮猶豫極久,到底在看見老母親一只血淋淋的大拇指裝在匣子裏時,她妥協了。

情感天平處,老母親占了上風,第一步走了,接下來就不能回頭。

“殿下,”白嬤嬤似乎難以承受,她哽咽喚了一聲,泣道:“一切俱是老奴的錯,老奴一步錯步步錯。”

趙文煊心下冷然,白嬤嬤所言的被迫背叛未必假,只是這麽多年過去,當初的痛苦掙紮,如今還能剩下幾分?

誠然,一步錯步步錯聽著很無奈,但人的心態是隨著事件發展而轉變的,第一步邁出去後,感情裂痕產生,日後只會越來越大,不會再縮小。

若不然,怎麽會有一不做二不休,這句話的誕生。

白嬤嬤大約就是這句話的典範,她十分了解主子的起居習慣,趙文煊又將她納入親近之人的範圍,基本沒有防範,下起手來事半功倍。

而且她背叛之後,形象經營更是加倍用心,把一個忠心耿耿老嬤嬤演繹得淋漓盡致,有了過去數十年做底子,她計劃分外成功,趙文煊在今日之前,從未懷疑過她。

趙文煊諷刺一笑,白嬤嬤到了大興後,便安然榮養起來了,奴婢的身份,主子的生活,她處之泰然,倒不見半點心虛。

偏偏下起手來,她卻格外鎮定自若,狠辣非常。

趙文煊之前只因感情一葉障目,如今撥開雲霧,他不過略略一想,一切俱清晰明了。

他的心思轉變,白嬤嬤雖不清楚,但表面態度絲毫不變卻看得真真的,她見哭訴陳情已無半分作用,心下沈了沈,垂眸抹了一把淚後,便顫巍巍站起,往佛龕方向行去。

她行至佛龕處,打開暗格,取出那個精致的青花瓷瓶,又將針對嬰孩那藥的方子,以及餘下的配藥盡數取出,交到趙文煊手裏。

徐非上前一步,在衣袍撕下一幅下擺,謹慎將諸物接過。

白嬤嬤仔細道:“殿下,我設法打聽清楚了,這小瓷瓶裏的毒世所罕見,不過就偶然得了這些許,是再無法補充的。”

“這專用於嬰孩的方子,也是當時一同獲得,主藥是前者,若沒了主藥,方子便廢了。”

白嬤嬤說罷,便跪下恭敬磕了三個頭,她老淚縱橫,“老奴對不起殿下,對不起娘娘。”

她最後說了一句,“殿下若是想知悉全部真相,當往皇後娘娘身邊設法。”

話罷,白嬤嬤站起,猛然往屋中紅漆內柱沖過去。

此時,白嬤嬤欲撞柱自盡,只是她年邁又不會武功,在場諸人卻身手皆了得,要截下她其實很容易。

徐非身軀一晃,立即掠出,在白嬤嬤頭部碰觸到柱身之前,輕松伸手將她截住。

他手上隨意一動,輕易將人壓住,他向趙文煊請示道“殿下,此人該如何處理?”接下來,應該壓進暗室審訊了吧。

徐非說話時,見白嬤嬤並無動彈,他蹙了蹙眉,順手將她的臉轉了過來,誰知定睛一看,卻是大吃一驚。

白嬤嬤嘴角流出一絲黑血,已是氣絕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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