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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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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

天蒙蒙亮,年荼在自己的生物鐘準時醒來。

清晨的山谷彌漫著一層濃郁的霧,心情也跟著朦朧。穿戴好衣服,她來到河邊洗漱。

她不敢走得太遠,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隨心散步,匆匆取了水,很快折返。

多一個人總歸是多一分牽掛,尤其她孤身一人待久了,這種感覺變得更強烈和不適。

她覺得自己過於敏感,生活中一點兒小變化就讓她泛起漣漪。

李疏還在睡,睡袋幾次發出窣窣的響聲,估計是睡得不安穩。年荼拿了一條毯子遮住帳篷頂,擋住些越來越刺眼的陽光。

*

以前集貿市場上有一種煙花,造型沈重就像個泥巴墩子,沒什麽高級的包裝,燃放的時候也變不出五顏六色,可它唯一的好處就是便宜,十來塊錢就能買上一尊,能燃上將近一分鐘!

對於小孩兒來說,那是相當持久的快樂。

“別怕,樹兒,去點火!”

年輕男人催促鼓勵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不高,看著像顆豆芽菜似的。

豆芽菜顫顫巍巍捏著根香,哆哆嗦嗦往焾線上一碰,也沒看清到底點沒點著,捂著耳朵就往後退,惹得一旁的年輕男人哈哈大笑。

他笑夠了,才攥住小男孩的手,一手扯過煙花焾線,火線兩頭一碰,煙花嗤啦一聲點燃——

“怕啥子嘛,這不點著了!好看不?”

好看,煙花像一顆閃著光的樹一樣盛開,驚得那顆豆芽菜揚起腦袋張大嘴巴。

年輕男子兜著他,離煙花遠了些。“樹兒,不怕不怕!”

那煙花是真的很好看,火光亮亮的,就像那個男人的眼睛——

李疏驀地醒來,對著頭頂碧綠色的帳篷頂,一陣恍惚。

“醒了?”年荼擰過頭。

他們帳篷挨得近,年荼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發覺不對,“做噩夢了?”

李疏搖搖頭,那不算噩夢。

“夢見我阿爸了,太久沒有夢到他了。”說完,他閉上眼,有些近乎貪婪地回憶。

夢見爸爸是好事,年荼為他感到開心。早晨醒來的李疏不像平時那般盛氣淩人,睡得亂蓬蓬的頭發也讓他的氣場下降很多,也平添幾分呆。

年荼笑了笑,她正在畫畫,用空著的一只手指著不遠處樹林,說:“我打了水,你去洗漱,那桌上也有咖啡。”

“好。”

李疏鉆出帳篷,看見年荼仍在埋頭創作——一份素描,一只蟲子的寫生。

還是放大版的。

昨夜毛骨悚然的記憶再次襲來,李疏下意識搓了搓手臂。

年荼註意到了,畫筆不停,笑說:“你小時候是怎麽生活的,又怕蟲又怕狗,跟別的小孩玩得到一塊嗎?”

她一語道破問題關鍵,李疏清了清嗓子,轉身去洗漱。

……

“走吧,我領你沿著河道逛逛。”吃過簡單早餐,年荼提議。

清晨的山谷簡直漂亮的不像話,山腰處尚有一層薄霧彌漫,丁達爾效應在此發揮到極致,陽光幾乎觸手可及;河水是乳白泛濫的顏色,從上游湍急而下,一路呼嘯,卷走岸邊零落的粉的紅的黃的殘花;天空像寶石一樣瑰麗,地上萬物生發。

他有些理解,為什麽年荼執著的每年都要去曠野裏,去山林間。

“在想什麽?”年荼看著沈默下來的李疏。

“在想我庸庸碌碌,不及你半日快活。”

“怎麽還拽上文了?”

“可能我接下來的電影是要演一個詩人吧。”

年荼忽然笑得很大聲。

李疏也笑了,又有些惱羞成怒,“怎麽?你也覺得我演技不行?”

欸?年荼納罕,怎麽說著說著拐到這上面來了?而且他不是金楓葉最佳男主嚒,怎麽還自認演技不行,關鍵這個“也”?

“誰說你演技不好?”

“哈!沒有,你聽錯了!”

“就是嘛,你演技很好,我看過——”

年荼剛要舉例子,李疏睨著她冷冷地開口:“你就胡說吧,當著我的面兒糊弄我,你明明一部我的作品都說不上來。去搜我,還搜的都是CP!”

“誰看你CP了?我是看你電影之後才去搜的,那些播放量高怪我嗎?薛言我看過了,你演得就很好!”

如此直白而坦誠,倒讓李疏卡殼了,他摸了摸鼻尖,臉上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真看了?那我要考考你——”

“打住,停停停!”你不覺得尷尬我自己都尷尬,哪有人要求當面誇讚自己的。

“逗你的,我又不自戀。”李疏說完,清了清嗓子。

此地山花爛漫清河環繞,實在是良辰美景好時光,不說點什麽,真是覺得辜負。

於是他轉過身站住腳,手指勾了勾年荼外套,拉住了她。他個子高肩又寬,完全能罩住年荼,嗓音像浸了水似的,“等等,你先別走,我跟你——”

這是要做什麽?

年荼心裏奇異的靈光一閃,一個想法直沖天靈蓋,登時嚇得她掏出腰後匕首,“雖說這裏沒有外人,但你千萬冷靜別做錯事!”

李疏倏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三連疾呼:

“你以為我要——”

“天吶!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不過你是對的,下次遇到t別的男人這樣,你也要勇敢地掏出你的刀!”

他一副又崩潰又糾結又放心的模樣,活靈活現,傳遞情緒清晰,讓年荼再次確認,他有演技。

李疏還在懵著,負隅頑抗地解釋:“我剛剛只是想跟你說說話。”

年荼收刀入鞘,也清了清嗓子,“咳咳,說什麽呀?”

“先不管了,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剛剛為什麽誤會我?”

“我……”

“你是不是有把我當男人?”

“啊?”

“絕對是,不然你幹嘛反應那麽激烈——哈!一口一個‘家人’‘家人’的叫著,真是家人你會這樣嗎?”

他就像抓住一個了不得的把柄,一步一步欺上來,漂亮清淺的眸子緊盯著自己,語氣逼迫。

可年荼壓根不怕他,仰頭回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他剛剛淩亂的模樣,撲哧一笑。

什麽氛圍都散了。

李疏咬牙頂腮,氣得不行又拿她沒辦法,只好淩空握拳。

“有時候我覺得你把我當做男人,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你壓根就看我像只猴子。”

“真聰明,這就是弟弟,姐姐看弟弟一般都這樣。”

“!!!”李疏倒吸一口涼氣,接受不了,猛拍額頭。

更像猴子了,年荼默默憋笑。

*

剛剛發生的插曲,饒是被插科打諢過去了,年荼也覺得十分尷尬,主要是鬧了個烏龍,所以接下來一路她幾乎沒怎麽講話。

李疏顯然心情不錯,哼著歌走著調。

路過一片開得熱鬧的夏紫羅蘭,年荼拾了一捧掉在地上的花枝,輕輕抖落裏頭藏著的螞蟻。

李疏知道她要拿去做標本,不由想起早晨那副素描。

那是一只死掉的蟲子寫生,放大版的,直挺挺橫亙在眼前,清晰得腿上絨毛都數的出。

李疏對藝術品擁有的超強品鑒能力不過是工作室胡亂買的通稿,實際半瓶水晃蕩,但在看到那幅素描的一刻,他倒是感受到了一點什麽。

似乎穿透蟲子幹癟的甲殼,他看見它正在奮力抵抗消亡的肉身。

“你怎麽喜歡畫這些?呃……我是說這些枯萎的,死去的生物。”

他的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滯澀。

年荼不覺得有何不妥。“這有什麽的,我喜歡萬物生機勃勃,也不忌諱它們零落成泥。你不覺得它們比人的道理要簡單嗎?從土裏來,回到土裏去,土地就是根,是養分,也是墓地。”

李疏似乎懂了一些,“所以這也就是你這麽喜歡這裏,這種生活方式的原因。”

“嗯,我是覺得這樣很放松……會不會有些太任性了?”

“這是你給我的考題嗎?我不信你有這樣不自洽的時候。”

這家夥精明了,年荼莞爾一笑。

李疏沒回答這個問題,他想先確認的是另一個,現在是很好的聊天契機,他不想錯過,而且他早就想問了。

“你覺得它”,他指了指年荼手中殘敗的花枝,“它美在哪兒?”

年荼想了想,解釋:“這你就得加入一些科學的眼光去看待,它們雖然本體死亡,但是身上布滿微生物細菌,這些小東西可都是活得好好的,而且為了繁殖生存,它們用盡力氣,你不覺得美妙嗎?”

李疏想起木屋別墅裏那些植物素描,還有那幅蟲子寫真,的確,在她筆下反而是屍體更栩栩如生。

他有些明白了,不過嘴上總要惹她一下。

“不就是腐爛的過程?”

“你美術成績不行,語文當初也沒好好學?”

“我明明概括總結的很好。”

李疏勾眉淺笑,忽然停下步子,手指勾著年荼衣角,鄭重地說:“我現在回答你另一個問題——這世上本就有各種各樣的活法,沒有誰規定一個人必須把自己投身到碌碌紅塵中才是正確的。所以你不用想著任不任性這種問題,你要好好愛你自己,這就夠了。”

“你幹嘛……這是你詩人的臺詞嗎?”

“不是,是因為我想了很久。”

其實早在極地小鎮,年荼爆發情緒問題他跟周凱溝通那段時間,他就深思熟慮過。

他比任何人都想改變年荼,帶年荼離開,把她圈進自己羽翼之下,可是他清楚知道,他帶不走,也不能。

他早就發現了,在木屋時,年荼礙於他的傷勢,還有封閉環境對她情緒的幹擾,她對自己總是諸多忍讓和動搖。然而在曠野,在她的地盤,年荼就是這裏的王。

她內心堅毅,自我意識超強,誰也不能將她撼動。

如果這樣的生活方式是年荼對世界的理解,療愈自己的方法,那麽他認。看著她陷入泥淖,很想救,但恐怕使大了力氣弄傷了她,那還不如自己也跳下去。

多一個人陪伴,她就不孤單了吧。

“你如果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我會陪著你。那你要改變,我當然高興,也會和你一起改變。總之,你不要害怕,慢慢來,你還有我,我會永遠陪著你。”

“等等!”年荼擡手叫停,搓著手臂上泛起的雞皮疙瘩。“我覺得你把兩個人的關系定義得太深了,我不是指我們兩個,而是單純的兩個獨立的人——怎麽會一直陪伴呢?這不可能,心靈與肉||體,永遠不可能永遠一起,哪怕死在一個棺材裏。”

李疏嘶了一聲,“你爸爸媽媽感情那麽好,怎麽你反而這麽悲觀?”

年荼也試著分析自己,不確定地說:“大約是我獨居太久了。”

“那你就答應我。”李疏握住年荼肩膀,垂著目光深深看著她,“你不覺得我們天生該在一起嗎?就像你說的我們是家人,如果我們在一起,你就不是孤獨的一個人了,而且我經常在外工作,你也不用怕我黏人,惹你討厭——”

“停停停!”年荼打掉他的手,“你說的,完全是兩碼事、兩種感情!我再有問題我也不會弄混淆好吧,而且……”

而且她對他壓根不是沒有那種喜歡。

搞什麽,年荼瞪了一眼李疏,深刻覺得他也有病。

“我們兩個重傷未愈的人,就別互相療傷了,別到最後關頭都走火入魔。

……

李疏的航班是晚上八點,按年荼的意思是中午吃過飯就出發,免得出什麽狀況耽誤了。但李疏遲遲不動,說兩個小時的車程已經足夠,總之就是賴著不走,趁著中午太陽曬的時候還下河洗了個澡。

虧得年荼提醒他這裏不能抓魚,抓魚就進局子,他才沒在河裏泡更久。

不過李疏換完衣服就炸了,心態爆炸。

起因是他發現皮卡後座雜物箱裏胡亂插|著一張照片,原本他還驚訝年荼竟喜歡拍照了,喜滋滋拿起來欣賞半天,不想翻到背面,看到一行小字:“zhongXXX0807,139XXXXXXX1.”

他腦袋上雷達倏地亮起,忍著沒掏出手機加一下驗證,直接下車。

“這個照片——”他眉毛一挑,“誰給你拍的?”

什麽照片?年荼正躺在椅子上曬太陽,擡頭一看,說:“喔,鐘鑫。”

哦中心?敖衷心?

大約是李疏的臉色實在是滑稽,年荼哈哈笑了兩聲,才口齒清晰地說:“鐘鑫,時辰鐘,三金鑫,是一位風光攝影師。照片是我在上一個營地時拍的,你看到了,我在踢球。”踢得還不錯。

“拍的還挺好看,”李疏咕噥一句,“你加他了?”

“啥?”輪到年荼腦袋冒問號。

“得,他也夠悲催的。”李疏把照片一翻,遞到年荼跟前。

年荼才看見原來這上面還有一行字,當即“咦”了一個長音,隨即道:“哪兒拿的放哪去。”

“可以給我嚒?”

“隨意,你想要拿走。”

“算了,還是留給你。”

年荼看了李疏兩眼,莫名其妙。

李疏在樹林邊走來走去,向她確認:“我撿兩根木頭在這邊不犯法吧?”

“不能砍伐,撿枯枝隨便,但是不能帶出海關——你撿這玩意兒幹嘛?”

他沒說,不過很快她就知道了。

李疏用年荼那把匕首捯飭一下午,修理出四根齊整溜直的木棍,又撿了一些柔軟的藤蔓,綁成一個相框,把那張踢球照片嵌了進去。

“這是你喜歡的吧?自然風。”他把相框擺到年荼帳篷裏,並對她說:“每天照著這個樣子,多笑一笑。”

年荼失笑,“呵,我笑的難道還少了?”

“那是因為你和我在一起,我天天蹦高逗你笑,你當然不覺得了。”

“你果然承認你猴子的人設。”

“年荼,我不是不會生氣!”

“哈哈哈哈!”

“欸,我這個人吶,就是大度。”李疏一邊表彰自己,一邊掏出手機,對著相框哢嚓一聲。

年荼當時以為這句話是他對自己說的,不過不久的某一天,她整理行囊拿起相框,才發現背面那行聯系方式早已被刮得幹幹凈凈。

……

機場離別時,李疏是真難受。

他想,我的確有分離焦慮,曹斌說的對。

“下車吧,等會誤機了。”年荼停好車,提醒。

李疏擰過頭,他已經t把帽子口罩都戴好,遮得嚴嚴實實——這在年荼眼裏就是明星標配,反正除了劫匪,就數他們見不得人。

見不得人先生忽然長臂一伸,擁了上來。

“欸……你幹嘛。”

“就一會兒。我要進組了。”

“恭喜恭喜,影帝再就業。”

“我下半年可能都無法見你一面。”

“喔。”

“你能不能來看看我?”

“……”

“你就是要看猴子,也得去趟動物園吧!”

“不用,雨林樹上到處都是。”

“年荼!我說過,我不是不會生氣!”

“好了好了,不氣不氣。”年荼揉揉他腦袋,主要是快被勒死了,她推開他些許,“我考慮考慮。”

她不是隨便說話的人,李疏知道,聽見她承諾,才松手,下車時又叮囑:“好好考慮啊。”

……

不過李疏沒料到也不知道的是,僅僅在他離開三天之後,年荼也踏上了回國的班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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