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章

沈衿仍沒放手, 煙戚將手抽回來。她實在不喜多添麻煩，才留在這裏。

“好好養傷。”她說完便起身，除了這句生硬的話, 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但她的手腕覆又被攥住，她回頭去看, 沈衿緩了緩，才問：“能留下，再陪陪我麽？”

他說話的語氣像是和纏纏學的, 讓煙戚心倏然軟了一點，她晚間坐在此處困又睡不熟, 足夠將從前的事全都過一遍。

進宮一年，分開三年, 在那一年中, 她有許久, 或是連著兩三個月見不他的。

她沒再激烈一味抗拒, 反倒很平和、甚至是從容地說：“仔細說來, 我除了此身, 一無所有, 家族尊榮由陛下所贈, 一切皆為陛下所有，還讓陛下來求, 實在是不識擡舉、不敬之舉……”

“煙戚……”

“我不知為何得了陛下青睞，若說是容貌, 過於膚淺，宮中也不缺美人。若還有旁的, 便是我寧死不留宮中，讓陛下以為我與眾不同。”

煙戚嘲諷一笑, “不是這樣。我也庸俗，不喜奢靡，但也想過衣食無憂的日子。或許我只是一時轉不過來彎兒，日後也許會有回來求陛下憐惜的時候。故而，陛下不必自傷。”

沈衿無力反駁，他只知道自己喜愛她，卻不知為何喜愛，因為發熱而昏漲的腦子轉動得費力，又有被她看破的不堪和尷尬。

他發白的雙唇翕動，說出的話卑劣又自私，“遇刺是真，故意來此也是真……我不想你走。”

是真話。

煙戚只是猜到一點，皇帝的安危是何等大事。她看見過幾次，他身邊時刻跟著暗衛，連子謙來救駕又為何一點傷都沒受，跟著的小安子怎麽沒事，還能扯著嗓子唱大戲。

她又耐心地回頭望他。

將明未明之際，天色亮得極快，這時已比沈衿醒時亮堂許多，曦光映出她偏淡色的眸，她五官自然放松時，便似帶著層哀愁，像是憐憫眾生的神女。

“……我不值得陛下這般做，陛下三宮六院皆可，為何不想放我一個走呢？是介意我另嫁麽？”煙戚想來想去，覺得或許是這樣，他將她視為所有物，不願讓旁人沾染。她死都要出宮，他便換種方式來留她。

沈衿不知她竟誤會得這麽徹底，他只是想讓她呆在他身邊，不是禁錮，而是夫妻。

他沒見過的，相濡以沫的夫妻。

“不是這般、絕不是！”沈衿堅決，否認得很徹底。

煙戚便盯著他的眼問：“陛下是不是，一直想問，江先生碰過我麽？”

沈衿再也說不出話了，能否認前一個，卻沒法否認這個，從見到她和旁人成親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問。

但當天沒機會說出口，此後見她的固執又決絕的樣子就更問不了了。他不知，也沒法派人去查這件事，只要一想，他就怒火滔天，偏執到想殺掉姓江的。

煙戚看來，只是果然如此。

她說：“沒有。”並不是證明自己的貞潔，只是沒有機會，若他不來，她是真的打算嫁人，只是深知他脾性，不願拖累江先生。

“陛下是介意的。以後我不會另嫁，離開此處獨居，若陛下仍不相信，我可去廟中青燈古佛餘生。”

反正她也沒什麽割舍不下的，羅家便算了，纏纏有人照顧，她敲三年木魚也不是壞事。

長久的靜默，浮動的灰塵落下，朦朧暗色中滋生出點絕望來，沈衿松開了手。

“我……不會再攔你了。”他說。

他不是毫無自尊，偏偏還是個自視甚高的人，能低頭至此已是前所未有。在宮中，他再沒有存在感，也是天潢貴胄的皇子，從小奴仆環繞，錦衣玉食。輕輕擡手，便有人送來他想要的。

他做不到更多了。

煙戚料到，垂眸看她紅了一圈的手腕，從找到她到如今，她沒給過他好臉色。隨著纏纏而來雷打不動的情書，住在這裏也被照顧得周到，他這般自貴的人，又做戲給她看，已是最多。

“好好養傷，”她忘記方才說過一遍，沒再回頭，徑直往外走。

沈衿沒再繼續解釋，只說：“纏纏離不開人，你照顧他幾日吧，等傷好些，我帶他回宮。”

煙戚微頓，走出廂房時輕聲說：“好。”

纏纏被送過來，養在煙戚的小閣樓上。在宮中，沈衿親自養他，煙戚曾見過，他會帶著纏纏一起睡，將纏纏照顧得很好。

纏纏總是找爹，煙戚牽著纏纏去看過沈衿。在他罷朝養傷的這幾日，兩人未曾單獨見過。

……

纏纏拆著連子謙送來的魯班鎖，拆不開也不氣餒，反覆用肉嘟嘟的小手去扒，自己玩得很安靜。

杏兒又悄悄溜上來通傳：“娘娘，你家來人了，見嗎？”她這句娘娘喊得不倫不類的，帶著點鄉音，像是在喊娘，自從知道這幾人身份後，這小丫頭總是細聲細氣。

煙戚不大想見，幫纏纏拆開一個小的，問：“都誰來了？”

杏兒回想，數了數：“一家四口。”

這四個字給煙戚說得心頭一堵，“讓他們上來吧。”她也只當這是見家人的最後一面，為數不多的情分上次都被羅寶珠說沒了。

但她一只手牽著纏纏，沒讓小安子抱走他。

羅家人上樓來，和上次全然不同，皆著樸素舊衣，沒比煙戚從前在家時好到哪去，纏纏見到外人立馬放下手裏東西，躲在煙戚身後，揪著她裙角。

煙戚許久沒見羅父，印象裏頗有幾分道骨仙風的爹，變得過瘦，衣袍空蕩蕩，著布衣更像隱士。

見到煙戚，不似羅母和羅寶珠的無禮，反倒是先向她行禮，問娘娘安。

煙戚走近去扶，疑惑問：“爹，你們這是……”

這三年對羅父來說，不算好，起碼他看著更蒼朽了，倒不如從前在外時，他側頭斥了聲：“寶珠！”

羅寶珠扭扭捏捏地走上前來，心甘情願地道歉，只是聲音很小：“對不起，長姐。我不該同你鬧別扭，也不是沒良心，只是大家都說我沒有你懂事，可昨日我一看你發脾氣，回去仔細想想咱倆還是像的……”

說著說著便又偏了。羅麟鮮少出門，煙戚上一次見他還是五年前，他從個毛頭小子t長到比羅父還高，堂堂正正地跪在地上，給煙戚磕了個頭，“長姐，二姐不知，我知。我被人從家中接走時，就知是我在拖累長姐。”

他們不念舊情還好，一這麽說，煙戚反倒矛盾，心緒覆雜，只說：“不怪你們。”

羅麟卻不起來，仍道：“也是我拖累一家，若不是我體弱，爹娘傾家蕩產救我，長姐不會被送走。”

這事就是這家不能提及的禁忌。話一出口，又生怨。煙戚心裏介意得不行，但前幾日被羅寶珠刺激才能問出來，她大多時性子綿軟，也只道：“無礙，都過去了。”

“送你走是不對，爹娘的錯。可……煙戚也挺好聽的，我還嫌又寶又珠的俗氣呢，”羅寶珠撇撇嘴，“我回去問了，爹說你應該叫戚煙，我倒覺得還是煙戚比較順耳。”

“為何是戚煙？”

羅寶珠嘴快：“我們不是一個娘生的，我早就偷聽到了，只是爹娘不讓說。你娘姓戚，喚你戚煙，想帶你走，但是爹沒允，給你改成了這名字。”

煙戚下意識不相信，不看不停叨咕的羅寶珠，視線落在羅父羅母身上，他們的沈默足以說明羅寶珠沒說謊。

羅父只重覆著對不住她，煙戚還沒緩過神來，他又道：“煙兒，我將帶你娘、弟妹一回雍州邊城去，在京中住不慣，用你換來的富貴……也享不得。今日來向皇上同你辭行，以後見面機會少，才告訴你身世，我亦不知你生母蹤跡，你想找，可托皇上幫尋。”

纏纏在後面揪著煙戚裙角，被羅麟喚過去，一直沒說話的羅母將一枚玉佩掛在纏纏，她拉著纏纏小手，沒看煙戚，話卻是對煙戚的。

“白芍一年前來過家裏，說你的玉佩碎了，你一直傷心。是我這個當娘的對不起你，這麽多年苛待你。傳聞中的小皇子，原是你的孩子，我便放心了。有孩子在，你總有後路的。”

煙戚楞楞地站在原地，覺得聽到的一切過於荒誕，遲遲不敢相信。

而小安子進來道：“娘娘，皇上召國丈一家。”

一家人來得快，走得也快，沈衿仍怕他們再刺激到煙戚，不敢讓他們多說話。

煙戚總怨羅母偏心，但奇怪的是，當她得知自己不是羅母親生，心竟然詭異地平和下來。想起幼時，她抱著自己，坐在破舊的窗邊，搖著竹扇唱童謠。

說是偏心，也沒偏到天邊去。

責她總將衣裙穿破，卻坐在窗下，費眼睛幫她縫補，羅寶珠有的新衣，她也有。

舍不得，但還是給了她一塊嫁妝裏壓箱底的玉佩，讓她留著。她從來沒想到，她不是她生的。

她站在窗邊，看著那一家四口走向廊廡，羅父高大的身軀已微微佝僂。羅母頭上只有根銀簪子，束起半白的發，看起來比何太後年長許多，上次的珠翠太艷，讓她沒註意到羅母面上的褶皺。

羅寶珠、她就是那個破性子，從來不搶煙戚東西可嘴特壞，小時候煙戚也算穩重，但被羅寶珠氣得，姐妹倆打成一團，最後被羅母齊齊揍了一頓，兩個孩子哇哇大哭，誰也沒落下。

本就是這樣的性子啊，她妹妹。

“娘！”煙戚突然大聲地喊了一句，嘴唇發抖，忍著哭意，後悔前幾日對羅母的指責。若真的想求安穩富貴，見到纏纏，就應該把心放回肚子裏了，而不是說她有後路，也不會辭行。

羅母自然回頭，朝她擺了擺手，也喊了一句。太遠了聽不清，煙戚看口型是：你好好的，不用惦記家裏。

是她從前背著小包裹準備離開家時，羅母總說的那一句。

六歲的煙戚局促不安，扯著羅母衣角，卻還是被推到對面婆子身前，稚嫩的小手被緊拽住。

羅母要強，在家中做主，在外卻少言，囁喏著雙唇，看著撇嘴忍著哭的小煙戚，她拉下臉求道：“我們煙戚總吃苦，跟著挨餓，到了貴人府上，能不能……給她分些輕巧的活兒，讓她多吃點肉……”

婆子急著回去覆命，早就不耐煩，表面敷衍應下。羅母不忍看煙戚，不是親生，也是她拉扯大的，冰雪可愛個小人，被餓得面色蠟黃。

走了十多米遠，煙戚哭唧唧喊娘的聲音隨風飄過來。

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將她當成親娘，卻被她送走了。羅母自責，就應狠下心，不再理會，忍忍就過去了，見不到就不想了。

但她還是控制不住回頭，哭著喊道：“你好好長大……不用惦記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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