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章

被迎面而來的寒風吹得清醒, 煙戚掩唇小聲咳起來，垂著的眼簾中能望見一抹黑色的衣角，都快要到冬日了, 對面還是黑袍裹身。真不怕冷。

“何家二爺、便是皇帝舅父，近日犯了大錯。”

煙戚擡眸望去, 黑衣人接著說：“你在皇帝身邊，挑撥他與何家關系，不要讓他親近舅父一家。”

煙戚聞言雙手垂落, 蒼白的唇邊扯起一點嘲諷的笑，“當真是, 高看我了。”

“對你也不是沒好處，”黑衣人古怪地看了煙戚一眼, “即使不為主子, 對你也是好的, 一個病歪歪的宋氏都能讓你失寵, 若是再來一位嫡親表妹, 你不就完了？”

表妹, 煙戚忽而想起晉陽公主口中那位“韻表姐”, 和她沒關系, 她關心這些做什麽？但她手指微蜷著，有點猶豫, 但還是開口問：“解藥能早些給我麽？在外似乎受了寒，近幾日總是腹中疼。”

“七日之後, 看何二爺會不會受罰了。”

人走了。

真無情啊，他們都是。

煙戚緩緩闔上窗, 腹中疼讓她睡不實，這回要怎麽辦呢？她不知道, 索性也不去想，她哪裏能左右他的想法。

這事和煙戚無關，何太後卻急得不行，那畢竟是她一母同胞的親生二哥，雖然犯了錯，強搶人妻被告發了。坐在相位上的是她大哥，但不是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再好也沒有二哥親。

沈衿知曉太後定然要求情，壓根不去壽康宮，太後便托妃子去勸，他也懶得見，索性連後宮都不去了，也不再喚人前去。

故而，當宋嬤嬤到衍慶宮找到煙戚，說是太後喚她前去，煙戚並無多少意外，因著聽說太後已經找過許多後妃了。

似乎全皇宮的人都知道何太後不會喜歡煙戚，所以杏仁、小冬、白芍三個眼光格外統一，小冬抱了淺碧色的對襟素紋宮裝，外面搭著白色上繡幾朵紅梅為綴的披風，白芍給她梳了單圓髻，就連往日最喜歡往煙戚發髻上加貴重首飾的杏仁，今日也只默默給她簪了一朵玉為底，纏了一圈小珍珠的珠花。

煙戚只上了一層淡淡的脂粉，甚至用白粉遮了遮眼尾，顯得沒有那麽媚。

這副打扮，何太後看的還算滿意，不管私下裏是不是極盡狐媚勾著人，但在明面上願意掩飾一番，或是在她跟前願意裝模作樣，總不會讓她回憶起從前當皇後那段憋屈的日子，心情也順暢多了。

煙戚一進大殿，何太後便給她賜了座，她稍微側坐著，面朝太後，守禮地半垂著頭，未擡頭直面太後，感受到太後將她仔仔細細打量過幾番。

讓她想起了，曾經被寧王妃打量的時候。

許久，何太後突兀笑起來，“也怪不得皇帝將你一直帶著呢，瞧著是個會伺候人的。”

顧不得這其中有多少嘲諷或是看不起的意思，煙戚輕聲，“嬪妾不敢，只是宋充媛身體不好，受不得山路顛簸，陛下才帶著嬪妾一同。”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何太後撚了撚手中佛珠，“也是，靜婉那孩子身子弱，若是跟著去，再遇險，恐怕傷到身子，更養不回來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忽略了姚小妙，帶上宋美人是為了讓她散心，不光煙戚不解沈衿為何要帶著她和姚小妙，就連太後也弄不懂，但她也一向弄不懂這個兒子，所以幹脆不管了。

“知道哀家為何讓你來吧？”何太後說話時揮揮手，一旁有宮女將食盒放在煙戚邊的八仙桌上。而煙戚從未不安分地四處亂瞄，聽了此話只是接著說：“嬪妾不知，只聽聞太後娘娘近日召過許多姐妹。”

何太後手上停了下，煙戚不知道，她是不信的，但煙戚在後宮中沒有熟稔之人，近些時日確實沒有去別的宮殿，也沒見過皇帝，不知似乎也能說得通。

那就便不能像和其他妃嬪那樣說了，她屈尊降貴地給煙戚說了幾句。

“還不是哀家不省心的二哥，年紀大了，色心不小，吃醉酒在街上，碰見個貌美婦人……但沒傷人性命，也謝過罪了，對方仍咄咄逼人，皇帝也是，親舅舅怎麽能流放呢呢？”

何太後說著又嘆了一口氣，轉而望向默默無言的煙戚，覺得她像個木頭人似的，一點兒也不會來事。怎麽就不主動為人分憂？

“羅才人許久都沒見到皇帝了吧？”何太後說話時，視線掠過後面屏風，在煙戚點點頭後，接著道：“你隨皇帝在外吃了苦，也是皇帝太不念舊情，畢竟是男子麽，薄幸些也正常。奉哀家的命去給皇帝送些糕點吧，他小時候愛吃這些。”

何太後嘆道：“哪個妃子沒有父兄呢？人難免犯錯，最重要的是要有改過之機。想來羅才人也是明白的。”

“嬪妾明白，”煙戚起身向太後俯身行禮，“會盡力所為。”

“嗯，好孩子，去吧。”

何太後笑得慈祥，微微深邃的眼和沈衿一樣，笑起來都是笑意不達眼底，煙戚覺得小沈瑞長得應該像先帝，有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和藹可親。

煙戚走後，何太後望向屏風後露出的一抹素白衣角，無奈道：“人讓你見過了，怎就這麽不放心。煙者、戚同淒，只是個低微的女子，皇帝半點沒將她放心上，煩了就不管了，你又有何不放心？”

屏風後一女子出來，似帶滿室盈香，朝著太後微微一笑，氣若幽蘭，“是韻兒一時糊塗。”

……

這回前有壽康宮的嬤嬤在前，煙戚去太極宮，狐假虎威，很順利就被福順迎了進去，聽聞沈衿在裏和朝臣議事，她在門口等著。

內裏偶爾響起老臣高昂的爭辯之聲，沈衿的聲音倒一直是很平淡，煙戚聽得模糊。

對他有點陌生了。

片刻後，一位留著山羊須，滿發花白的老臣怒氣沖沖地從皇帝書房中走出，餘光見到煙戚後，臉上氣憤稍被藏起，輕咳一聲，肅了肅嗓子，在身旁太監的提醒下，微微頷首：“羅才人。”

煙戚也沒想到都敢沈衿能爭個臉紅脖子粗的老臣竟對她和顏悅色，一時受寵若驚，認真福了一禮，“大人安。”

老者扶須而去，想來已不再生氣，單薄削瘦走遠的身影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味。

“這是上官禦史，輔佐了先帝，也是陛下的太傅，陛下登基後上官老爺子就不大管事了，但這回——”小安子湊過去，小聲和煙戚說著，說到此處嘆了氣，儼然這件事最近折騰得許多人都不安穩。

原來那是上官嫻的父親，待人沒有偏見，才會養出那麽和善的女兒。

“對了，小主是從壽康宮來的吧？”

煙戚點點頭，她看起來就沒什麽心眼，被拖進去就完了，小安子t背著他幹爹，偷偷和煙戚說：“小主千萬別多說朝中事，前日來勸的宋美人都被陛下罵走了。”

這麽可怕？煙戚訝然，同時也小聲說：“多謝小安公公了。”

“等夠了就進來。”沈衿的聲音都帶著不虞，語速也快，還沒見煙戚就已經戴上了幾分不耐煩。

皇帝還是不喜旁人進去，煙戚將累贅的食盒放在殿外，只端著一盤糕點便進去了，內裏牛乳糕細白，盤子的瓷托還是溫熱的。

沈衿並未擡頭看她，煙戚這回也識趣，她端來的東西他不知會不會吃，幹脆就放在窗下的高桌上，“太後讓嬪妾來給陛下送些糕點。”

說的太實誠了，沈衿是不想理會她，但聽了這話，又挑刺，“太後讓你送，你就送？誰的話都聽？”

“太後娘娘說，陛下幼時愛吃這個，”煙戚望著糕點，覺得她此刻也是有點難堪的，也要學著去討好他，她說：“嬪妾許久都沒見到陛下了，想來才來的。”

不知那句話觸動了他，反正煙戚說完，便見他笑了起來，似乎剛才與臣子正直的不快都一掃而空，脊背後靠在椅子上，朝她招了招手，“拿過來，給朕嘗嘗。”

煙戚端著瓷盤又走近，由著沈衿徑直捏一塊放入口中，他似品了品，讚道：“不錯，母後宮中廚娘的手藝還是那般好。”

心情好才好說話，此處不比宮外，要是沈衿沈著臉，煙戚是不敢有一點放肆的，看他似乎真的很滿意，又拿了一塊，這才放下心。

但沈衿沒吃，擡高手，視線相接，煙戚看懂了他的意思，聽話地輕啟檀口，咬下他遞近的牛乳糕，難免會碰到他的手，她只小小咬下一口。

“可惜，朕不喜牛乳的膻味。”

煙戚剛閉上嘴，難言又不解地望著他，他們這對母子怎麽回事？親娘給的消息還能出錯，不喜，他剛才吃什麽？還餵給她做什麽？

細膩的乳味在煙戚嘴裏化開，做成的糕點無不需要咀嚼，沈衿下一句話就回答了所有，他說：“母後記錯了啊，喜歡吃牛乳糕的不是朕，是朕的兄長。這麽多年，她一直記錯了，不是在故意害你。”

沈衿將一臉莫名其妙或是震驚的煙戚拉至身前，把她手上瓷盤扔到一邊去了，讓她坐在案桌之上，他亦起身。

兩個人離得太近，煙戚見清他眸中倒映出她面容，他卻很有耐心似的，指腹擦過她有糕點碎末的唇瓣，問得突兀：“躲什麽呢？愛妃。”

煙戚楞怔了下，不知他所言何意，但是當他攬住她腰，一手探入衣襟邊緣時，她控制不住、抗拒地往後躲。

推開了他。

在他剛觸碰到她時，她其實就往旁邊避了一下，只不過太細微，就是本能的反應，她自己沒發現，沈衿卻看到了。

“果然如此。”沈衿面露嘲諷，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

是她從前就這樣抗拒，他硬是沒看出來，還是當他有心註意她時，才會發現她這些躲避的小動作？

煙戚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出宮之前他也差一點就碰她了，她內心不願身體都沒有下意識的躲避。

反倒是在有了肌膚之親後，反倒是當他對她好過一陣，昨日臨幸別人，今日來同她親近時。但她真的控制不住，也沒法和他解釋，一時不知所措，也不知以後要怎麽辦。

“算了，你也是來幫太後娘家求情的？”沈衿起身，不再逼迫她。強迫一個女子也挺沒意思的。

煙戚也站起來，將衣襟整理好，不想再讓自己露出狼狽的一面，搖搖頭，“沒有……嬪妾不知事由，不敢妄下斷言。”

“何巍山酒後亂性，在大街上強搶書生妻，又扣人，迫其和離。書生同其妻新婚三月，是濃情蜜意時，寫文上奏何之罪，被攔下來，妻不忍夫受辱，自縊而死，書生亦吊死在城墻前殉情。你以為如何？該殺該罰？”沈衿說罷後，等著煙戚搭話。

煙戚想，這比太後口中說嚴重多了，不光強搶民女，還以權壓人，甚至串通官員攔下了那書生上奏的信，何太後連流放都嫌重。若不是書生吊死在城墻前，次日被許多人看到，恐怕連一點公道都討不回來了。

“嬪妾不懂法理，”煙戚都不知怎麽自己就成了兩面派，一邊讓她別勸，落井下石，一邊讓她動之以情。

她什麽都不想，只說：“但嬪妾以為應當，按照律法，天子犯法與民同罪，法不阿貴，陛下是明君，此事惡劣，不能因為親族落人話柄。”

“你可知，按照律法，該是何等刑法？”

“嬪妾不知。”

沈衿冷笑一聲，“宮刑，杖一百，流放三千裏。你不怕今日你這番言論傳到太後耳中，死無葬身之地麽”

“怕。”煙戚怎麽不怕呢，對於他們來說她永遠都是一個小奴婢，可以隨意打殺的人，“可嬪妾從前與那名被搶的女子一樣，皆為平民，若妾有一兩情相悅的夫君，受此辱，亦忍無可忍，寧死換清白公平。”

“閉嘴！”

煙戚被他一聲怒斥震住，他從來沒對他這麽大喊過，一時身子發僵站在原地，宮女太監們循聲而來卻不敢進，只能擔憂地站在殿門口。

沈衿不能再見她，一見就忍不住地氣怒，他閉眼深呼吸，之後平靜道：“滾出去，反思到底何處說錯了。想不起來就別走，留到清醒為止。”

從前，他說過不要低頭，煙戚進殿一直望著他的眼，直到此刻才垂下眼，胸腔擠壓許久的酸澀，一眨眼就落了下來，她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全是哭音讓人笑話。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從前那些恩寵也好，今日的罰也好，她不說話只會被當成失禮，她到今日才真正意識到他和沈玉瑯的不同，就像沈玉瑯從來不會和她吵，可那些溫情都註定是與她無緣的東西了。

“嬪妾謝恩。”煙戚先跪在地上，叩頭接下這所謂的賞賜。

跪在太極宮外，來來往往的宮人很多，煙戚一直垂著頭，膝下攢多了寒涼，腹中也開始疼。

許久，久到她感受不到時間流逝。

臉上冰涼一點，讓煙戚回了神，擡頭望去是漫天點點雪白，今年第一場初雪。她決定過，即使去年初雪、或是從前許多個雪日，她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同沈玉瑯的，但她不要再想起。

她伸出手去，指尖接住了一點晶瑩的雪花。

誰，她都不喜歡了。

不論是沈玉瑯，還是沈衿。剛才她發呆楞住時，才意識到，因為喜歡，她才會抗拒他，是該死的、不該有的、濃烈的占有欲在作祟，想到他也和別人那麽親近過，她才會躲，才會難過。

太卑微缺愛，才會因為總因為上位者的施舍而動心。一次撞了南墻，又傻乎乎地去撞了第二次。

煙戚想，不要，她絕對不會主動去求他和好。她自己幹幹凈凈挺好，雪花在她被凍紅的指尖流連，停了許久才化開。

那是她的梨花，獨屬於羅煙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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