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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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黃昏時分, 日光從雕花鏤空的窗透進來，灑滿半邊床榻，斑駁光影有些落在江如月裙上, 有些落在她瓷白清冷的面上, 微微浮動。
那眼神倔強，又如鋒銳的針定在顧長青面上，剖開他的皮肉，將他最原始的欲挑出。
江如月眼中譏諷更甚, “說什麽心悅於我，卻行傷害我之事, 你愛的怕是只有你自己。”
這行為，與臨月何異？
接近她，俘獲她, 而後把最鋒利的刀刺入她七寸。
那眼神冰涼如水，還是顧長青頭一次碰到。對上那眼，恍若冰刀緩慢地刺入心口，他撫著她面頰的指尖開始輕顫起來。
“我何時……傷害於你？”
江如月偏側過頭，露出白膩脖頸間還未消失的咬痕。
顧長青薄唇翕動，眼梢也染上點點紅光, 喉頭似梗了火炭聲音染了分暗啞, 半晌吐出一句話來。
“我只是怕你丟下我……”
眼前人恍若一瞬間從柔美的蘭花變成生滿尖刺的荊棘, 他手輕顫著遠離了她，不敢靠近半分。
他如被大雨傾盆的黑夜被拋卻的小獸, 渾身倒刺的毛兒被澆透緊貼於身, 可憐又委屈。
江如月眼底光芒輕閃, 隨後錯開視線，盯著灑落在地上的斑駁光影。
“你先前說了, 喜歡我、表明心意，不需我如何，我是自由的。”
他定定凝著面前女子。她眉眼如畫，仿佛畫工極佳的大師精心描就，此刻眉梢堆著霜雪，眉心微微蹙著，竟是升起幾分厭惡。
心頭仿佛瞬間被那冰刀匕首穿透，傷口處結出霜雪，卻也生疼無比。身子逐漸站直，離了她身。
周遭青草香氣隨著一陣清風遠離，江如月聽得頭頂傳來男人低沈的問，“愛，能與理智並存嗎？”
江如月垂著眼心緒浮動，抿著唇一言不發。
依她所見，答案顯而易見：不能。
畢竟她也曾因臨月與其他女弟子的事而失控過，雖未曾有顧長青那般瘋，但也算是失控了。
但眼下，她不能這麽答。
眼前那雙黑靴又往後退了半步，聽得那低沈落寞的聲音又道，“記得按時吃飯。”
旋即擡腳轉身。
江如月餘光瞥著，他身形猶如氣力耗盡、薄紙一般晃晃蕩蕩出了這扇門。連關門都沒有多少響動。
門關上剎那，江如月緊繃的肩頭當即松懈下來，雙手揉按著兩邊脹痛的太陽穴。
橙色的光芒灑在她面上，肌膚如玉瓷般白的發光，細細絨毛根根分明。羽扇般的睫毛盛了一縷光華流轉，遮掩住眼底煩亂思緒。
半晌用力拍了拍面頰，心裏喃喃念著，男人真是難搞……旋即將所有思緒盡數拋卻腦後，起身坐在桌案前用膳。
還有重任在肩，身子絕不能垮。
*
月明風清。
明亮的冷光從窗欞傾洩而下，屋內無需點燈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江如月站在窗前，瑩白照在面上。夜裏的風吹進來，她衣袖發絲齊舞，恍若仙氣滿身。
望著外面燈火萬盞，下方街道還有攤販掛著燈籠叫賣，比白日還要熱鬧。
此地濕潤，多水湖，夜裏的風夾帶著水汽吹來，竟有絲絲的涼意，江如月下意識的抱著雙臂搓了搓。
嗅著風中夾雜著各式糕點吃食香氣，她忽而想起，顧長青來給她送飯，那會兒大抵是也沒吃，也不知現在用膳沒有。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會兒他恍若魂魄離體的模樣，她搓著手臂的手跟著頓住。
合該讓他吃些苦頭，以免他日後越發放肆。
但心底深處還是憐他在荒山孤身一人，出來只可依靠她一人，她若不管，那天底下便無人管他，她若此刻收手，那豈不是令他淪落至更悲慘的下場？
更何況少年未經世事，孤身一人生活多年，身旁只有一條蛇妖陪著，無人教他如何與人相處，遇到愛的人又該如何，只能憑著本能靠近，而後愛不釋手時意圖強行占有。
他身上還蘊藏著無比強大的力量，總不t能經由她手，釀造出一個魔頭吧？
一番考量，江如月漫吐出口濁氣，轉身推開門，朝著走廊深處顧長青的房間走去。
廊上墻頭放置著黃紗燈籠，將她影子拉長，映在顧長青的房門上。
伸手欲叩門，卻又躊躇停在半空，好半晌想好說辭，方才屈起食指扣在門上。
叩叩叩三聲脆響，她當下挺直脊背，收斂起面上多餘神情，以免讓顧長青看到又得意忘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走廊中只餘燭芯燒得劈啪輕響。那扇緊閉的門後沒有腳步聲，沒有回應，仍舊緊閉著。
興許是她說的那番話重了，江如月立在門前，蹙眉糾結片刻，再次擡手叩門。
她清清嗓子，讓自己聲音顯得沒那麽多擔憂，平靜些，“子午城夜裏與先前的南七城風光不同，可以去看看……”
沒有說你可以去看看，也沒說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保留了許多餘地。既不顯著自己示弱，也給了顧長青臺階。
她蜷起五指縮回闊袖內，無意識的屏息，怕是連拜入宗門測試天賦那日都未曾有這般緊張。
屋內還是一片沈寂，她緊張亂跳的心逐漸恢覆正常，而後一點點沈入谷底。
也罷。總得給他一個氣性舒緩的過程。
江如月轉身回房。
月色清明，灑滿屋內，空空蕩蕩，哪裏還有人的影子？
客棧的房間似乎都相同，總是燃著一種尋常的檀香。江如月並不挑床，也並非沒有哪種香伴隨著便睡不著。
但今夜，偏是有種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
將那金玉穗拿出來反覆研究，可還未思考，兩眼卻望著悄然入了窗的月亮怔怔出神。
再等回過神來，便蹙起眉頭，懊惱自己方才分神，索性收起那金玉穗起身盤膝打坐，亦或者折起傀儡來。
最終是折紙透支靈力，趴在桌案上累極睡過去的。次日醒來時，手指間還捏著昨夜折到一半的傀儡。
日頭將將升起，灑入房間的光是純正的金色，如同薄薄的紗，輕柔披在她身上。光芒逐漸爬到她眉眼，將她曬醒。
壓著的胳膊已經麻木，稍微一動便覺千萬根針刺來，痛疼難忍。
她皺著五官強忍著疼捏了捏麻木的胳膊，還未修整一番，就聽到門外傳來叩門聲，讓本來就有起床氣的她此刻煩躁又上一層樓。
起身大步跨至門前，將門倏地拉開，一聲沒好氣的“誰啊”待要出口，那抹熟悉的青白袍子便入了眼。
擡眸，男子舒朗眉眼便入了眼簾。
他發絲飛揚，像是急著趕路回來，碎發皆倒飛在兩側，額上也沁著點點汗珠。單手提著一蠱不知什麽稀罕物，遞到她面前，笑容明朗，聲音帶著氣息不穩的粗氣。
“給你的，路過聞著味道，想著你應當會喜歡。”
江如月目光從那物什上移，停在男子面上，眼底有些疑惑。
昨日夜裏分明還不理她，今日一早又跟沒事人一樣出現在她門前。
若真有那般歡喜，她昨日一番話應當會讓他十分難受，絕無可能如眼下什麽事都未發生。果真他還是少年心性，魯莽、執拗、三分鐘熱度。
這樣也好，解了她一件困擾之事。
前面站著的男子忽而輕笑出聲，江如月登時驚醒回神。
“笑什麽？”
顧長青連忙一手握拳轉而輕咳，將笑意壓下，將手中物塞到她懷裏。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趕緊喝罷。”
那木制的碗到手中，竟還溫熱著，餘光瞥見那頎長的身影離去，她無意識的脫口而出，“你可用膳了？”
顧長青腳步一頓，回頭朝她看來，黑琉璃似的眸子有訝異一閃而過，很快又從內而外的明朗起來。
“用過了，放心。”
江如月捧著手中物什，食指摩挲著那木制碗的底部，“今日要出去巡街，你……”
“我去不了，還有事要做，”他回答的幹脆，“你一個人去要註意安全。”
江如月楞了下，略微慌亂急促地回道，“好，無妨，我本也打算一個人去……”
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她將手中物什捧起，沖著顧長青那頭頷首示謝，有話梗在喉頭本是要說的，但最後沒能說出口，匆匆將門關上。
門閂落下時，她莫名緊繃的心頭驟然放松，垂眸看了眼手中物什，端著坐在桌前。還未打開，餘光瞥見銅鏡上映照著的面容，心頭一震，急忙抓過銅鏡湊到眼前仔細來看。
只見鏡中女子發絲淩亂，側臉上印著衣袖上的花紋褶皺，眼角還有……
江如月猛然閉上眼，將銅鏡倒扣在桌上。
怪不得他笑……
平日端著的威嚴何在？儀態何在？
耳畔顧長青方才的笑聲霎時間如催魂之音不間斷響起，江如月無力倒在桌上。
一切都完了……
好半晌恢覆些氣力，嗅著那木碗中陣陣散發的香甜，她坐直身子，將木碗頂上的蓋打開。
香甜的氣息混合著桂花的味道撲鼻而來，芬芳馥郁，勾人垂涎。竟是一碗紅糖桂花釀。
自從離開望仙宗，她便再未吃過這紅糖桂花釀了。一是她在的地方沒有，二是因為這碗花釀蘊藏了太多回憶，她不想碰，也刻意不想起。
沒曾想，今日顧長青帶了一碗來。
興許是他知道自己喜歡甜食，覺著這紅糖桂花釀味甜，順路帶的，也是有心了。
她一手捏著木勺轉動花釀，被煮的軟爛的紅豆與白色的軟米湯圓粘稠旋轉，偶爾能帶出星星點點的桂花花瓣，香甜氣味更甚。
方才醒來還未用膳，嗅到這久違的味道已然口齒生津，忙不待送入唇中。
入口即化，有紅豆沙沙的口感，也有小湯圓的軟糯，混著桂花香味與紅糖的香，雖不是望仙宗的味道，但也相差無幾。
記憶開始漫天紛飛，有師尊、小師妹，還有望仙宗的諸多師弟師妹們，還有——臨月。
知曉她酷愛這花釀，偏要跟她爭搶，若來遲了搶不到，還要嘗嘗她唇齒中殘留的香。
那時候年輕，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天荒地老，與臨月也只是分開一段時日，未曾想……
記憶如厚厚的書冊，忽而起火，燒得漫天灰燼飛揚，江如月的眼尾也隱上了點點淚光。
淚珠大顆落下，盡數滴入花釀中，她卻面色如常，就著一口一口將酸甜苦澀一並咽下。
日光更亮，一片刺目白光照在她薄削的脊背，肩胛端的筆直。
*
聽風村出現的妖物與望仙宗弟子相關，江如月行至一處便留了心，上街巡查，看是否有妖物痕跡。
這子午城比聽風村要熱鬧的多，打聽消息也十分容易。
江如月本打算在茶館打問下，店小二十分熱忱，給她指了個方向。
“那邊有賞金連，姑娘要想知道妖魔的消息，那邊最清楚了。”
所謂賞金連，便是一些散修自發興起的組織，接一些民間斬妖除魔的請求，江如月下山斬妖除魔時，也曾與這些賞金連的人接觸過。
散修鮮少有修為高深的，可以對付些小妖怪，碰上硬茬兒就需要他們這些宗門弟子相助了。接到的賞金錢自然也會分給她。
如今世道妖魔橫行，雖有宗門壓制，但還是如蛇鼠般層出不窮。像子午城這般大城，陰暗處多，妖魔自也不會少，但能如此繁榮，怕是因著這賞金連在。
江如月掃了眼漆紅牌匾上賞金連三個字，舉步邁過門檻。
她身著素衣，腰系金玉穗，手握佩劍，又生的清冷秀麗，踏入門的剎那，立即吸引來屋內所有人的視線。
“哎呦，這位女修，可是要來接賞金任務？”
櫃臺前站著一位穿著紅裙的女子，眼妝化的濃，頗有幾分狐貍相，雙臂壓在櫃臺上，前傾身子看她。江如月瞧見她一只腳還朝後勾著凳子，腳尖碾啊碾。
“是。”
她行至櫃臺前，一眼看到那女子身後墻壁掛滿的紅橙黃綠四色竹簡，有一處空缺出來位置，似是被人摘走了。
“最近有沒有比較棘手、亦或者有特點的妖怪。”
那狐貍娘子上下打量了江如月一眼，染著紅色豆蔻的手指撐著臉頰，“小娘子，棘手的妖怪有，但是看小娘子身纖體弱，還是悠著些為妙。”
“我記得賞金連的規矩，只管派單，生死自負……”
狐貍娘子聳聳肩，慵懶又無骨般的扭轉過身，向她展示那排竹簡。
“紅色為棘手的妖怪，橙色為次，黃綠更次之。”
“那個空缺的竹簡，t應當是最棘手的吧？”
江如月朝著空缺的位置擡擡下巴。按照狐貍娘子說的排序，難度從高到低，那在紅色牌子前面還有一個，那應當就是最棘手的。
“是，不過不巧了，”狐貍娘子又轉過身來，手撐著下巴，染著豆蔻的手指有節奏的輕敲面頰，“這幾日突然來了個帥氣的小哥給摘走了。”
“他摘走的牌子，任務地點在哪兒？可有妖怪情報？”
狐貍娘子擡手掩唇，“小娘子，別人摘走的牌子你再去，可是沒有賞金的哦。”
“我知曉，可以把情報給我了嗎？”
狐貍娘子嘴裏嘟噥著還從未見過這般怪人，還是轉身去櫃前，抽出個信封來交到江如月手中。
“是個很擅躲藏的妖哦，接了任務去的散修，十有八九都回不來，今日那個小哥我也勸他了，可他壓根不聽呢……”
江如月沒興趣聽她說別人的事，接過信封道聲謝便也走了。
信捏在手裏能感覺出來很薄，江如月踏出門便將信撕開來看。
情報只有簡短幾行。
第一：此妖擅隱；第二：此妖物好食人血；第三，此妖在東郊活動，活動範圍在逐漸增大。
後續便是賞金金額，但江如月掃了一眼便掠過了。
妖物總喜歡晝伏夜出，白日陽氣足，會消耗它們的魔氣修為，雖白日也可行動，但比夜間是要遲鈍些。
她決定先回客棧，看看顧長青在不在，順帶問他有沒有用膳。
走出一段距離，又掉回頭給他買了一份當地比較有名的醬鴨，方才返回客棧。
停在顧長青門前，她垂眼看了手上醬鴨。這是白日紅糖桂花釀的回禮。
擡手叩門，立在原地半晌，無人回應。
竟還未回來。
江如月不禁有些好奇，他初來乍到，究竟辦什麽事，需要這麽久？
將醬鴨收到乾坤袋中，返回房中打坐調息，做戰前準備。
是夜，便動身前往情報上說的東郊。
夜沈涼。城中多湖水，銀盤倒映其中泛著光。有道纖細身影從萬家燈火中穿行而過，輕巧如飛燕。
等著周遭燈燭漸少，空氣驟然陰冷，便到了情報說所言的東郊。
江如月落地剎那，便嗅到一股很濃郁的妖氣與血腥氣。野獸不掩蓋氣味，反而會專門留下氣味以威懾任何想要靠近領地的不知死活之人。
此妖如此，儼然是對自己實力充滿絕對的自信。
江如月不召佩劍不喚傀儡，就這麽堂而皇之的朝前走。沒走幾步，聽得腳下哐啷一聲，竟不小心踢到一顆發白的頭骨朝前滾去。
情報上說此物擅隱匿，要找它出來只怕不易。但它膽大自信，毫不遮掩的往前走，它興許會現身一見。
四周妖氣濃郁程度相差無幾，江如月便漫無目的的朝前走。在朦朧夜色中，恍惚看到昏沈中掩映的一方院落。
靠的近了，那木門上散發出來的腐朽與灰塵的味道直嗆得她連連咳嗽，手中翻起一枚火焰傀儡。光芒亮起剎那，看到滲入木門紋理中的數個掙紮血手印，經過歲月沈澱，如今已經變成黑色，卻仍舊可見當時那些人是何等恐懼絕望。
踏過門檻，那臺階上橫陳著各種骨頭，人的顱骨自不在話下，還有腿骨，甚至還有嬰兒的全骨。
江如月眉心擰起，旁邊傀儡散發出來的冷光映照在眼中，宛若含霜的刀。
她繼續朝前踏出一步，卻不急著邁出另一步，餘光朝著右前方回廊拐角瞥去。
從剛剛她踏入這頹敗的院落當中，她便有所察覺，黑暗中有束視線一直在盯著她。
只是那狐貍娘子說有人接了竹簡先行去了，所以一時不知是敵是友，所以沒有輕舉妄動，手早已暗暗扣向腰側佩劍。
佯裝誤入此處，她一面環顧四周，一面朝更深處行去，踏上抄手回廊，有意無意往方才視線飄來處踱。
這地方陰冷，等她踏上回廊臺階，便似是跌入寒冰洞中，那冷意如冰雪蟲子爭先恐後往骨頭縫鉆，摩拳擦掌地啃咬她。
轉瞬呵氣成霧，她不得已運起靈力溫暖自身。
四下幽靜，靜的恍若星辰墜落人間，地面生物全無。
她停住腳步，右手悄然按上劍柄。
就在這剎那，地上忽然生出無數黑影觸手，張開大網從四面八方朝她兜頭籠下。
她一劍還未揮出，腰身一緊，整個人被強大的力道猛然朝後拽去，撞上一堵火熱的肉墻。
那結實有力的手臂繞過腰身箍住她手臂，另一手直接捂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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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 日光從雕花鏤空的窗透進來，灑滿半邊床榻，斑駁光影有些落在江如月裙上, 有些落在她瓷白清冷的面上, 微微浮動。
那眼神倔強，又如鋒銳的針定在顧長青面上，剖開他的皮肉，將他最原始的欲挑出。
江如月眼中譏諷更甚, “說什麽心悅於我，卻行傷害我之事, 你愛的怕是只有你自己。”
這行為，與臨月何異？
接近她，俘獲她, 而後把最鋒利的刀刺入她七寸。
那眼神冰涼如水，還是顧長青頭一次碰到。對上那眼，恍若冰刀緩慢地刺入心口，他撫著她面頰的指尖開始輕顫起來。
“我何時……傷害於你？”
江如月偏側過頭，露出白膩脖頸間還未消失的咬痕。
顧長青薄唇翕動，眼梢也染上點點紅光, 喉頭似梗了火炭聲音染了分暗啞, 半晌吐出一句話來。
“我只是怕你丟下我……”
眼前人恍若一瞬間從柔美的蘭花變成生滿尖刺的荊棘, 他手輕顫著遠離了她，不敢靠近半分。
他如被大雨傾盆的黑夜被拋卻的小獸, 渾身倒刺的毛兒被澆透緊貼於身, 可憐又委屈。
江如月眼底光芒輕閃, 隨後錯開視線，盯著灑落在地上的斑駁光影。
“你先前說了, 喜歡我、表明心意，不需我如何，我是自由的。”
他定定凝著面前女子。她眉眼如畫，仿佛畫工極佳的大師精心描就，此刻眉梢堆著霜雪，眉心微微蹙著，竟是升起幾分厭惡。
心頭仿佛瞬間被那冰刀匕首穿透，傷口處結出霜雪，卻也生疼無比。身子逐漸站直，離了她身。
周遭青草香氣隨著一陣清風遠離，江如月聽得頭頂傳來男人低沈的問，“愛，能與理智並存嗎？”
江如月垂著眼心緒浮動，抿著唇一言不發。
依她所見，答案顯而易見：不能。
畢竟她也曾因臨月與其他女弟子的事而失控過，雖未曾有顧長青那般瘋，但也算是失控了。
但眼下，她不能這麽答。
眼前那雙黑靴又往後退了半步，聽得那低沈落寞的聲音又道，“記得按時吃飯。”
旋即擡腳轉身。
江如月餘光瞥著，他身形猶如氣力耗盡、薄紙一般晃晃蕩蕩出了這扇門。連關門都沒有多少響動。
門關上剎那，江如月緊繃的肩頭當即松懈下來，雙手揉按著兩邊脹痛的太陽穴。
橙色的光芒灑在她面上，肌膚如玉瓷般白的發光，細細絨毛根根分明。羽扇般的睫毛盛了一縷光華流轉，遮掩住眼底煩亂思緒。
半晌用力拍了拍面頰，心裏喃喃念著，男人真是難搞……旋即將所有思緒盡數拋卻腦後，起身坐在桌案前用膳。
還有重任在肩，身子絕不能垮。
*
月明風清。
明亮的冷光從窗欞傾洩而下，屋內無需點燈也可看得一清二楚。
江如月站在窗前，瑩白照在面上。夜裏的風吹進來，她衣袖發絲齊舞，恍若仙氣滿身。
望著外面燈火萬盞，下方街道還有攤販掛著燈籠叫賣，比白日還要熱鬧。
此地濕潤，多水湖，夜裏的風夾帶著水汽吹來，竟有絲絲的涼意，江如月下意識的抱著雙臂搓了搓。
嗅著風中夾雜著各式糕點吃食香氣，她忽而想起，顧長青來給她送飯，那會兒大抵是也沒吃，也不知現在用膳沒有。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會兒他恍若魂魄離體的模樣，她搓著手臂的手跟著頓住。
合該讓他吃些苦頭，以免他日後越發放肆。
但心底深處還是憐他在荒山孤身一人，出來只可依靠她一人，她若不管，那天底下便無人管他，她若此刻收手，那豈不是令他淪落至更悲慘的下場？
更何況少年未經世事，孤身一人生活多年，身旁只有一條蛇妖陪著，無人教他如何與人相處，遇到愛的人又該如何，只能憑著本能靠近，而後愛不釋手時意圖強行占有。
他身上還蘊藏著無比強大的力量，總不t能經由她手，釀造出一個魔頭吧？
一番考量，江如月漫吐出口濁氣，轉身推開門，朝著走廊深處顧長青的房間走去。
廊上墻頭放置著黃紗燈籠，將她影子拉長，映在顧長青的房門上。
伸手欲叩門，卻又躊躇停在半空，好半晌想好說辭，方才屈起食指扣在門上。
叩叩叩三聲脆響，她當下挺直脊背，收斂起面上多餘神情，以免讓顧長青看到又得意忘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走廊中只餘燭芯燒得劈啪輕響。那扇緊閉的門後沒有腳步聲，沒有回應，仍舊緊閉著。
興許是她說的那番話重了，江如月立在門前，蹙眉糾結片刻，再次擡手叩門。
她清清嗓子，讓自己聲音顯得沒那麽多擔憂，平靜些，“子午城夜裏與先前的南七城風光不同，可以去看看……”
沒有說你可以去看看，也沒說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保留了許多餘地。既不顯著自己示弱，也給了顧長青臺階。
她蜷起五指縮回闊袖內，無意識的屏息，怕是連拜入宗門測試天賦那日都未曾有這般緊張。
屋內還是一片沈寂，她緊張亂跳的心逐漸恢覆正常，而後一點點沈入谷底。
也罷。總得給他一個氣性舒緩的過程。
江如月轉身回房。
月色清明，灑滿屋內，空空蕩蕩，哪裏還有人的影子？
客棧的房間似乎都相同，總是燃著一種尋常的檀香。江如月並不挑床，也並非沒有哪種香伴隨著便睡不著。
但今夜，偏是有種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
將那金玉穗拿出來反覆研究，可還未思考，兩眼卻望著悄然入了窗的月亮怔怔出神。
再等回過神來，便蹙起眉頭，懊惱自己方才分神，索性收起那金玉穗起身盤膝打坐，亦或者折起傀儡來。
最終是折紙透支靈力，趴在桌案上累極睡過去的。次日醒來時，手指間還捏著昨夜折到一半的傀儡。
日頭將將升起，灑入房間的光是純正的金色，如同薄薄的紗，輕柔披在她身上。光芒逐漸爬到她眉眼，將她曬醒。
壓著的胳膊已經麻木，稍微一動便覺千萬根針刺來，痛疼難忍。
她皺著五官強忍著疼捏了捏麻木的胳膊，還未修整一番，就聽到門外傳來叩門聲，讓本來就有起床氣的她此刻煩躁又上一層樓。
起身大步跨至門前，將門倏地拉開，一聲沒好氣的“誰啊”待要出口，那抹熟悉的青白袍子便入了眼。
擡眸，男子舒朗眉眼便入了眼簾。
他發絲飛揚，像是急著趕路回來，碎發皆倒飛在兩側，額上也沁著點點汗珠。單手提著一蠱不知什麽稀罕物，遞到她面前，笑容明朗，聲音帶著氣息不穩的粗氣。
“給你的，路過聞著味道，想著你應當會喜歡。”
江如月目光從那物什上移，停在男子面上，眼底有些疑惑。
昨日夜裏分明還不理她，今日一早又跟沒事人一樣出現在她門前。
若真有那般歡喜，她昨日一番話應當會讓他十分難受，絕無可能如眼下什麽事都未發生。果真他還是少年心性，魯莽、執拗、三分鐘熱度。
這樣也好，解了她一件困擾之事。
前面站著的男子忽而輕笑出聲，江如月登時驚醒回神。
“笑什麽？”
顧長青連忙一手握拳轉而輕咳，將笑意壓下，將手中物塞到她懷裏。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趕緊喝罷。”
那木制的碗到手中，竟還溫熱著，餘光瞥見那頎長的身影離去，她無意識的脫口而出，“你可用膳了？”
顧長青腳步一頓，回頭朝她看來，黑琉璃似的眸子有訝異一閃而過，很快又從內而外的明朗起來。
“用過了，放心。”
江如月捧著手中物什，食指摩挲著那木制碗的底部，“今日要出去巡街，你……”
“我去不了，還有事要做，”他回答的幹脆，“你一個人去要註意安全。”
江如月楞了下，略微慌亂急促地回道，“好，無妨，我本也打算一個人去……”
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她將手中物什捧起，沖著顧長青那頭頷首示謝，有話梗在喉頭本是要說的，但最後沒能說出口，匆匆將門關上。
門閂落下時，她莫名緊繃的心頭驟然放松，垂眸看了眼手中物什，端著坐在桌前。還未打開，餘光瞥見銅鏡上映照著的面容，心頭一震，急忙抓過銅鏡湊到眼前仔細來看。
只見鏡中女子發絲淩亂，側臉上印著衣袖上的花紋褶皺，眼角還有……
江如月猛然閉上眼，將銅鏡倒扣在桌上。
怪不得他笑……
平日端著的威嚴何在？儀態何在？
耳畔顧長青方才的笑聲霎時間如催魂之音不間斷響起，江如月無力倒在桌上。
一切都完了……
好半晌恢覆些氣力，嗅著那木碗中陣陣散發的香甜，她坐直身子，將木碗頂上的蓋打開。
香甜的氣息混合著桂花的味道撲鼻而來，芬芳馥郁，勾人垂涎。竟是一碗紅糖桂花釀。
自從離開望仙宗，她便再未吃過這紅糖桂花釀了。一是她在的地方沒有，二是因為這碗花釀蘊藏了太多回憶，她不想碰，也刻意不想起。
沒曾想，今日顧長青帶了一碗來。
興許是他知道自己喜歡甜食，覺著這紅糖桂花釀味甜，順路帶的，也是有心了。
她一手捏著木勺轉動花釀，被煮的軟爛的紅豆與白色的軟米湯圓粘稠旋轉，偶爾能帶出星星點點的桂花花瓣，香甜氣味更甚。
方才醒來還未用膳，嗅到這久違的味道已然口齒生津，忙不待送入唇中。
入口即化，有紅豆沙沙的口感，也有小湯圓的軟糯，混著桂花香味與紅糖的香，雖不是望仙宗的味道，但也相差無幾。
記憶開始漫天紛飛，有師尊、小師妹，還有望仙宗的諸多師弟師妹們，還有——臨月。
知曉她酷愛這花釀，偏要跟她爭搶，若來遲了搶不到，還要嘗嘗她唇齒中殘留的香。
那時候年輕，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天荒地老，與臨月也只是分開一段時日，未曾想……
記憶如厚厚的書冊，忽而起火，燒得漫天灰燼飛揚，江如月的眼尾也隱上了點點淚光。
淚珠大顆落下，盡數滴入花釀中，她卻面色如常，就著一口一口將酸甜苦澀一並咽下。
日光更亮，一片刺目白光照在她薄削的脊背，肩胛端的筆直。
*
聽風村出現的妖物與望仙宗弟子相關，江如月行至一處便留了心，上街巡查，看是否有妖物痕跡。
這子午城比聽風村要熱鬧的多，打聽消息也十分容易。
江如月本打算在茶館打問下，店小二十分熱忱，給她指了個方向。
“那邊有賞金連，姑娘要想知道妖魔的消息，那邊最清楚了。”
所謂賞金連，便是一些散修自發興起的組織，接一些民間斬妖除魔的請求，江如月下山斬妖除魔時，也曾與這些賞金連的人接觸過。
散修鮮少有修為高深的，可以對付些小妖怪，碰上硬茬兒就需要他們這些宗門弟子相助了。接到的賞金錢自然也會分給她。
如今世道妖魔橫行，雖有宗門壓制，但還是如蛇鼠般層出不窮。像子午城這般大城，陰暗處多，妖魔自也不會少，但能如此繁榮，怕是因著這賞金連在。
江如月掃了眼漆紅牌匾上賞金連三個字，舉步邁過門檻。
她身著素衣，腰系金玉穗，手握佩劍，又生的清冷秀麗，踏入門的剎那，立即吸引來屋內所有人的視線。
“哎呦，這位女修，可是要來接賞金任務？”
櫃臺前站著一位穿著紅裙的女子，眼妝化的濃，頗有幾分狐貍相，雙臂壓在櫃臺上，前傾身子看她。江如月瞧見她一只腳還朝後勾著凳子，腳尖碾啊碾。
“是。”
她行至櫃臺前，一眼看到那女子身後墻壁掛滿的紅橙黃綠四色竹簡，有一處空缺出來位置，似是被人摘走了。
“最近有沒有比較棘手、亦或者有特點的妖怪。”
那狐貍娘子上下打量了江如月一眼，染著紅色豆蔻的手指撐著臉頰，“小娘子，棘手的妖怪有，但是看小娘子身纖體弱，還是悠著些為妙。”
“我記得賞金連的規矩，只管派單，生死自負……”
狐貍娘子聳聳肩，慵懶又無骨般的扭轉過身，向她展示那排竹簡。
“紅色為棘手的妖怪，橙色為次，黃綠更次之。”
“那個空缺的竹簡，t應當是最棘手的吧？”
江如月朝著空缺的位置擡擡下巴。按照狐貍娘子說的排序，難度從高到低，那在紅色牌子前面還有一個，那應當就是最棘手的。
“是，不過不巧了，”狐貍娘子又轉過身來，手撐著下巴，染著豆蔻的手指有節奏的輕敲面頰，“這幾日突然來了個帥氣的小哥給摘走了。”
“他摘走的牌子，任務地點在哪兒？可有妖怪情報？”
狐貍娘子擡手掩唇，“小娘子，別人摘走的牌子你再去，可是沒有賞金的哦。”
“我知曉，可以把情報給我了嗎？”
狐貍娘子嘴裏嘟噥著還從未見過這般怪人，還是轉身去櫃前，抽出個信封來交到江如月手中。
“是個很擅躲藏的妖哦，接了任務去的散修，十有八九都回不來，今日那個小哥我也勸他了，可他壓根不聽呢……”
江如月沒興趣聽她說別人的事，接過信封道聲謝便也走了。
信捏在手裏能感覺出來很薄，江如月踏出門便將信撕開來看。
情報只有簡短幾行。
第一：此妖擅隱；第二：此妖物好食人血；第三，此妖在東郊活動，活動範圍在逐漸增大。
後續便是賞金金額，但江如月掃了一眼便掠過了。
妖物總喜歡晝伏夜出，白日陽氣足，會消耗它們的魔氣修為，雖白日也可行動，但比夜間是要遲鈍些。
她決定先回客棧，看看顧長青在不在，順帶問他有沒有用膳。
走出一段距離，又掉回頭給他買了一份當地比較有名的醬鴨，方才返回客棧。
停在顧長青門前，她垂眼看了手上醬鴨。這是白日紅糖桂花釀的回禮。
擡手叩門，立在原地半晌，無人回應。
竟還未回來。
江如月不禁有些好奇，他初來乍到，究竟辦什麽事，需要這麽久？
將醬鴨收到乾坤袋中，返回房中打坐調息，做戰前準備。
是夜，便動身前往情報上說的東郊。
夜沈涼。城中多湖水，銀盤倒映其中泛著光。有道纖細身影從萬家燈火中穿行而過，輕巧如飛燕。
等著周遭燈燭漸少，空氣驟然陰冷，便到了情報說所言的東郊。
江如月落地剎那，便嗅到一股很濃郁的妖氣與血腥氣。野獸不掩蓋氣味，反而會專門留下氣味以威懾任何想要靠近領地的不知死活之人。
此妖如此，儼然是對自己實力充滿絕對的自信。
江如月不召佩劍不喚傀儡，就這麽堂而皇之的朝前走。沒走幾步，聽得腳下哐啷一聲，竟不小心踢到一顆發白的頭骨朝前滾去。
情報上說此物擅隱匿，要找它出來只怕不易。但它膽大自信，毫不遮掩的往前走，它興許會現身一見。
四周妖氣濃郁程度相差無幾，江如月便漫無目的的朝前走。在朦朧夜色中，恍惚看到昏沈中掩映的一方院落。
靠的近了，那木門上散發出來的腐朽與灰塵的味道直嗆得她連連咳嗽，手中翻起一枚火焰傀儡。光芒亮起剎那，看到滲入木門紋理中的數個掙紮血手印，經過歲月沈澱，如今已經變成黑色，卻仍舊可見當時那些人是何等恐懼絕望。
踏過門檻，那臺階上橫陳著各種骨頭，人的顱骨自不在話下，還有腿骨，甚至還有嬰兒的全骨。
江如月眉心擰起，旁邊傀儡散發出來的冷光映照在眼中，宛若含霜的刀。
她繼續朝前踏出一步，卻不急著邁出另一步，餘光朝著右前方回廊拐角瞥去。
從剛剛她踏入這頹敗的院落當中，她便有所察覺，黑暗中有束視線一直在盯著她。
只是那狐貍娘子說有人接了竹簡先行去了，所以一時不知是敵是友，所以沒有輕舉妄動，手早已暗暗扣向腰側佩劍。
佯裝誤入此處，她一面環顧四周，一面朝更深處行去，踏上抄手回廊，有意無意往方才視線飄來處踱。
這地方陰冷，等她踏上回廊臺階，便似是跌入寒冰洞中，那冷意如冰雪蟲子爭先恐後往骨頭縫鉆，摩拳擦掌地啃咬她。
轉瞬呵氣成霧，她不得已運起靈力溫暖自身。
四下幽靜，靜的恍若星辰墜落人間，地面生物全無。
她停住腳步，右手悄然按上劍柄。
就在這剎那，地上忽然生出無數黑影觸手，張開大網從四面八方朝她兜頭籠下。
她一劍還未揮出，腰身一緊，整個人被強大的力道猛然朝後拽去，撞上一堵火熱的肉墻。
那結實有力的手臂繞過腰身箍住她手臂，另一手直接捂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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