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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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好了！”
江如月等人正在那位長子院落裏商議事情, 雕花鏤空墻壁上突然有人影飛奔而來，時隱時現，最後停在門前。
那人正是村長先前說的次子, 一手撐著門框, 一手扶著膝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兩眼圓睜，唇失血色不住顫抖著t，仿佛看見有鬼在後面追。
“妖怪！阿松他……變成妖怪了！”
江如月倏然起身, 腳尖輕點地，人眨眼就到了方才那花園。哪裏還有阿松的身影。
贛寧在她身後緊隨而至, “跑的真快，咱們分頭去追。”
“不必，我知道他去了哪兒。”
閉目瞬間, 身上亮起瑩瑩微光，襯的她面龐若光潔無暇的玉，隱隱滲著些神性。
贛寧在旁邊看著，握劍的手情不自禁收緊，喉頭跟著上下輕滑。
她驀然睜眼，扭頭朝他看來, 他似是被平日飽讀聖賢書卻被抓包看顏色話本的書生, 倉亂低垂下頭, 握劍的掌心早已沁出汗。
“找到了，師兄隨我來。”
江如月好似並未看到, 仍舊一本正色, 雙臂橫展, 宛若素蝶振翅飛向屋檐，起起落落, 循著傀儡留下的氣息追去。
村子不大，那次子又報的及時，江如月還未追出多遠便停下，清冷的眸光朝著前方農家小院望去。
枯竹交錯編成的院落圍欄，院裏一大一小兩座木屋，旁邊一口井，有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矮凳上，膝上放著竹籃，旁邊豎著一根打磨圓潤的樹枝拐杖。曬著太陽瞇著眼，在竹籃裏挑選各色織線。
好半晌選中一根藍色的線，撚著往針眼中送去，但奈何視力不好，上了年紀手腳也不利索，試了幾次都穿不進去，卻仍舊耐心繼續穿著。
傀儡氣息，便是從她身後木屋中傳出，很濃郁。
身後風響，贛寧與羅雲已至，張口要說什麽，江如月擡手讓二人噤聲。
目光掃到院落中的老嫗，心下頓時了然。
若那阿松是妖，此刻驚動了他，這老嫗就危險了。
江如月雙手結出個繁覆的印記，指尖微光亮起，下一瞬便聽到木屋中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宛若利劍正中小鬼心臟，臨死前發出淒厲嚎叫。
老嫗身形一震，急忙起身，膝上放的竹籃掉落在地，裏面各色線頭抖出，淩亂交織在一起，旁邊放著的拐杖也橫倒在地。
“阿松啊？怎麽了阿松啊？”
顧不上拾起拐杖，她也年老，彎腰這種尋常動作於她而言十分吃力且浪費時間，心裏記掛著孫子，步伐蹣跚的小步卻又緊促的朝木門移動。
江如月忽而想起昨日夜裏采蓮娘的話，阿松有個奶奶。這怕是阿松的家。
心念稍動，緊接著聽得一聲關門輕響，她人已入了木屋。
無甚陳設，一眼就看到高高隆起的藍色被褥，不住的輕顫著，內裏時不時傳出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江如月虛空伸手一擡，那藍色被褥瞬間飛起，裏面蜷縮抱頭，被傀儡壓制的人無所遁形。
恍若見不得光的幽靈，突然被陽光照射，阿松面露驚恐之色，當下將頭臉往褥子裏埋，甚至都顧不得被傀儡壓制的疼痛，腦袋扭著，盡可能往深處掩去。
匆匆一瞥，江如月娥眉斂起，輕步上前，“別怕，我是來幫你的，讓我看看你的臉……好嗎？”
她嗓音溫和，恍若空谷中悄然綻放的幽蘭，美而無害。隨意揮手，將傀儡收起。
身上壓迫感倏然消失，阿松身子微僵，肩頭仍在顫著，傳來低低恐懼的啜泣聲。
“別、別讓奶奶跟采蓮看到……”
“好。”
猶豫良久，阿松肩頭緩慢放松，臉頰朝著江如月方向側轉，映入江如月眼中。
松垮皺巴的臉皮，五官似是被釘子釘在一張肉色的布上，有釘子脫落，五官也開始傾斜錯位。兩眼吊著，鼻子歪扭，連帶著那張嘴也是上下扯著。
五官好似有了獨立的生命力，蟲子般蠕動著，吸食著他的生命力，越蠕動，他的面皮越發松垮。
江如月抿著唇，眸子深沈，“你的五官，是從哪兒來的。”
“我不是妖！我沒有奪走他們的五官！這就是我的五官！”
阿松忽然激動起來，像是老實人被誤會偷了東西，臉色憋漲發紅，受了極盡委屈，怒聲咆哮。
“我知你不是妖怪，我只是問你，你這五官從何處而來，若不說實話，我恐怕沒法幫你。”
從阿松沒有逃跑，而是回了與奶奶的屋子，江如月便知曉他並不是妖怪，否則跟隨他的傀儡方才不只是壓制，可能會直接要了他的命。
“阿松啊？阿松啊？你怎麽了，開門，有奶奶在呢。”
江如月回瞥了一眼木門方向，“你心裏應該很清楚，這五官，不屬於你，戴著別人的五官，得來的愛，是真的愛嗎？”
阿松激動的神情似被突然澆了一盆冰水，倒吊的眼垂下眼簾，手將身下褥子攥緊，指腹幾乎要將之攥出個洞來。
“像你這樣天生美的人，根本不會懂……得來的愛虛假、是愛我，還是愛我這副皮囊，又如何？只要給到我、反饋到我身上，不就好了嗎？”
江如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吸了口氣，細眉斂起，不自覺又添了幾分訓誡不乖師弟師妹的威嚴來。
還未開口，突然聽得轟隆一聲，腳下地面跟著使勁晃了晃。
外面傳來王奶奶的驚呼聲，阿松目露擔憂，朝著外面伸出手，江如月身形已然閃出門外，將險些摔倒的王奶奶扶住。
贛寧與羅雲緊隨而至，拔劍護在江如月前方。
“什麽動靜？”
贛寧凝著院中水井方向，擡擡下巴，“那裏面傳出來的。”
“阿松？”王奶奶瞇眼想要仔細看清人，忽而舒眉一笑，“阿松啊？你沒事啊？那奶奶就放心了……”
“怎麽回事？”
一聲轟隆響，驚動了四周的鄰居，紛紛朝這邊圍攏過來，見贛寧等人拔劍，當下面色紛變。
“可是在捉妖？！哎呦，王奶奶那麽大的年紀了，幾位道長多護著些她！”
江如月一言不發，將王奶奶推到羅雲懷中，結印落下一道結界。
“師兄，修到了嗎？”
贛寧點點頭，握劍的手不禁收緊。
二人腰間系著的琉璃瓶內，絲絲縷縷的妖氣開始翻騰。
井中嘩啦一聲水響，有人影一躍而出。
贛寧率先提劍而出，那人影卻反應極快，旋身一避，反手一掌正中贛寧肩頭。
一觸即分，身形在空中利落的鷂子翻身，輕巧落地。
“阿月。”
日光下，青白袍子邊緣水珠恍若溪流滴淌，高束馬尾恍若方才洗罷，凝成幾股垂在肩頭兩側，額前碎發仍舊散碎在眉前左右，黑的發亮，一如男子那雙燦然的眸子，倒映著江如月的身影。
唇紅齒白，好一位出水玉面郎君。
方才竊竊私語感嘆王奶奶運氣不佳的聲音頓時消失，一雙雙眼齊刷刷定在顧長青身上，怎麽也挪不開去。
“長青，你的臉……”
顧長青將身後一個包裹遞出，身上暗運靈力，將發絲衣服烘幹。不再沈重的發絲衣服隨風而舞，恣意明朗，眼含溫柔。
“丟失的五官，我找回了，不生氣了好嗎？”
江如月唇動欲語，腰間琉璃瓶卻忽然急速震顫起來，如雛鳥看到歸巢母親般發出急切嘶鳴，想振翅飛撲而去。
井中兀的竄出一團霧氣黑影，離弦之箭般穩準狠的朝顧長青刺去。
顧長青立在原地，含笑的兩眼微瞇，如看跳梁小醜班門弄斧，收回遞出包裹的手將要動作，眼前素影忽閃，蘭香氣息眨眼而至，拂動的長發掃過他鼻尖，手中劍光刺出，黑霧被一劈兩斷，如河流從中斷開，朝左右分散奔逃。
風聲疾厲，隱約夾雜著痛苦哀嚎聲。
朝上方蔚藍天沖去，卻兀的撞到什麽東西，被硬生生擋了下來。
江如月將手中佩劍一拋，廣袖一甩，三枚折紙飛出，緊貼在那黑氣上驟然變大，牢籠般將之囚禁。
佩劍亮起冰寒水光，朝著黑氣中央刺去。
一擊中，刺耳的嚎叫聲宛若指甲劃過青石板，無形的聲波刺入耳膜。
贛寧上前準備幫忙，硬生生被這聲音折磨的耳痛目眩，半分動彈不得，身形搖晃，只得以劍拄地方才站穩。
那些個凡人更是難耐，江如月揮出一道陣法將眾人籠罩，自己慢了一步，如跌入深淵般眼前昏花，腹中欲嘔。
溫熱的手貼上她面頰，將她雙耳捂住，靈力湧出，如涓涓細流滋潤肌膚，不適感頃刻消解。
耳畔是一聲無奈嘆息，“不能先照顧好自己，再管其他人嗎？你總是如此……”
哀嚎聲戛然而止，空中那團黑氣緊縮，逐漸化為一道人影從空中跌落地面。
江如月當即從顧長青手中掙脫，手在虛空一握，佩劍當即回到手中，指在地上人影咽喉。
那是一具被剝去面皮的屍首，能清楚看到面部紅色的肌肉紋理，眼睛t是兩個空洞，鼻子也是如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儼然失了聲息。
顧長青跟在她身後，擡手要遮住她雙眼，“汙穢，莫看。”
這些年殺妖除魔，各種模樣醜陋惡心的妖魔都見過。
初時她也曾惡心側目，但卻被師尊訓斥，也被師弟們取笑，於是練就了無畏無懼的堅硬殼子。
未曾想，有朝一日，有人會捂住她雙眼，告訴她，不雅，莫看。
心頭有溫熱湧了湧，導致她一時失神，未曾將他的手第一時間拂開。
“我見慣了的，”她漫吸口氣，將他手拂開，“無妨。”
贛寧走上前來，見此一幕，胃中翻湧，但維持著君子風度忍住了，嘴裏喃喃念著，“難怪要奪人五官……”
“奶奶？！”
塵埃落定，躲在屋中的阿松終於鼓起勇氣拉開木門。
見奶奶就在門口，有人護著相安無事，緊繃的身子舒緩些許。
“阿、松？”
那聲音微顫，帶著幾分不可置信與疑惑，那般輕，卻如巨石重擊阿松心頭。
身形驟然僵硬，倒吊的兩眼震顫著、小心翼翼地朝聲源處望去，緊張害怕彌漫全身，同時又帶著一絲絲僥幸期待。
四目相對。
粉裙女子當即掩唇驚叫出聲，下意識的後退卻不知絆到誰的腳摔坐在地，不知是疼的還是害怕，兩眼通紅已然染上淚光。
周遭人也註意到阿松，驚嚇之餘口中喃喃自語。
“那是阿松？”
“妖、妖怪？”
分明距離很遠，還有結界隔著，那些人卻腳下猶豫著後退。
道道視線，猶如鈍刀在阿松身上切割，剖開他的皮肉，將他的自尊心剜出踩在腳下碾入泥裏。
心裏有道聲音吶喊著想逃，但那些視線卻似無形的繩索，將他禁錮在原地，半分動彈不得，一遍遍經受著凝視、剖析、鞭撻。
他緊繃的肩頭忽而放松，跟著慘笑一聲，淚水從他倒吊的兩眼中順流而下。笑聲越來越大，最終透出幾分癲狂味道。
“我方才與你說了什麽？”他轉眼望向江如月，“你這等天姿卓絕之人，根本不會懂！”
猛然如失控蠻牛，朝著地上那具妖怪屍首沖來。
有絲絲縷縷茫然徘徊的妖氣，似突然尋到歸宿，爭先恐後的朝他七竅內湧入。
仿佛萬千蓬勃生機註入，他移位的五官歸位，比原先更加精致，恍若曇花一現的彼岸沙華，燃燒生機綻放的譎艷。
江如月伸手阻攔，但能阻住妖物，阻止不了飛蛾撲火的凡人。
那些妖氣吸人精氣，阿松在眾人目光中迅速衰老，如跌落塵埃的枯葉，眨眼喪失生機。
可他不知，眼中仍然閃爍熠熠神采與堅定光芒，對著江如月展顏一笑，仿佛心事已成的慰然。
“是不是愛真正的我，無所謂，無論奪人面目也好，其餘手段也罷，我偏要將心愛之人留在身邊，絕不……放手……”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他也跟著倒地。
身子被吸幹精氣，如沙漠被吸幹水分的枯木，摔在地上的剎那化為滿地塵埃。
場中寂靜，鴉雀無聲。
所有人怔怔看著地面，方才這好似有個大活人，眨眼化為了塵埃。
風從遠處來，拂動村中繁茂槐樹的葉片，吹拂過地面，卷起地上塵埃，朝著廣袤的天際飄飛遠去，不再受世俗目光束縛。
“阿松啊，終於安靜了，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麽？奶奶給你做，好不好啊？”
王奶奶松開羅雲，朝著顧長青走來，笑的慈祥和藹，伸出粗糙的手撫摸他垂落在肩頭的發。
“我的阿松啊，你好像長高了不少，奶奶都快夠不著你了，長得這般高，可以娶采蓮丫頭過門了，奶奶明日登門幫你提親去……”
人群中傳出一聲憋忍不住的哭聲，江如月擡眸望去，見著一抹粉色倩影捂著嘴飛奔著逃離。
*
阿松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唯有王奶奶不知。
江如月在院落中做了超度法事，望著擦黑的夜空，有幾顆碎星在閃爍，呵出胸腔一口濁氣。
世俗的偏見良多，未曾想，凝視的目光也可以殺死一個人。
夜風清徐，吹起她鬢邊幾縷發絲遮住眉眼，她隨手將之別在耳後，餘光瞥見在幫王奶奶燒火的顧長青。
那一身青白袍子被火光映上一層橘色光芒，男子容貌也在火光映照下變得濃墨重彩。風揚起他高束馬尾，揚著笑臉逗著王奶奶開心。
王奶奶看不清，只道孫子今日開朗的緊，跟著開心，還捏了捏他的臉。
這畫面，落在江如月眼中是溫馨的。
將他留在此處，興許是個好歸宿。
餘光瞥見月白的影子在竹門外停下，她斂起心思舉步上前。
“妖物屍首處理幹凈了？”
贛寧蹙著眉，似是有些難言之隱，深吸口氣，從懷中摸出一條金玉穗子遞到江如月面前。
“我在那妖物身上，發現了這個。”
“這……”江如月接過對著仔細辨別一番，心仿佛落入懸崖重跳一下，“金玉穗……我內門弟子佩戴之物。”
“正是。”
“那妖物……”江如月猛然擡頭，下意識握住贛寧手臂，呼吸發緊，“是……哪個師弟師妹不成？”
那纖細的手緊扣著，陷入他皮肉。贛寧反扶著她，搖搖頭。
“面目全非，分辨不出，往好處想，興許……不是，宗門從未有弟子會墮入妖魔，死也不會。”
原先江如月也覺不會。但聯想起那日臨月前來給她留下的話，再想想贛寧告訴她，臨月不準其餘兩峰支援，絲毫沒給她活路，便也說不準了……
“興許……這是臨月想讓我看到的。”
她緊攥著那金玉穗，心頭冰火交加，眼中突生出些茫然。
定安峰上幾百條人命，他幹脆利落的便殺了，但為何留下幾條性命，這般折辱，還要她親眼看著？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說到底她並不了解臨月，又怎能揣摩出他的心思？
或許，只是想折磨她的意志心神，想讓她繳械投降，回定安峰時在他跟前求饒。
顧長青餘光瞥見在門前低語的二人，拉著風箱的手停滯，唇角笑意跟著落下，燦星似的眸子沈下，如夜晦暗幽深，倒映著跳躍火光。
入夜時分，江如月坐在門前吹風。
煩憂愁緒諸多，涼如水的風過面，能讓她舒服些。
隱約瞧著不遠處月光照耀的陰影處有身影鬼鬼祟祟，一角粉色的衣裙翻飛，在月光下十分顯眼。
江如月起身，身形一閃，如鬼魅般出現在那粉衣身後。
“你在幹什麽。”
突兀響起的冷淡嗓音，驚得采蓮心臟險些驟停，被江如月捂住她的嘴，將驚聲壓下。
看清來人，采蓮方才鎮定。
“我、唔……”
江如月松開手。
“村長讓我來謝謝你，恢覆村民相貌，斬妖除魔……”她低頭絞著手帕，說話間，眼風時不時往那簡陋單調的木屋方向瞥去。
“我知道了，夜深，你回吧。”
江如月轉身便要走，衣袖一緊，被人拽住。
“哎……”
“還有什麽事嗎？”她側目，清冷的眸光在采蓮面上梭巡。
“我、我……”她嘴裏支支吾吾半天，一張秀氣的臉憋得通紅，連帶著眼尾也染上幾分紅，突然像是下定什麽決心，擡起頭來迎上江如月視線，“聽說你們修道之人可以招魂引魄，可否讓我再見見阿松？我有話對他說。”
招魂引魄？
江如月摩挲著闊袖下的手，若是有，她也想用用，再見見師尊，再見見師妹，還有那些個師兄師弟們……
“沒有。”
滿腔希望被無情打破，采蓮眼中繞著的水光越溢越滿，那卷翹的眼睫承不住重量，在她那光潔的鵝蛋臉上滑落。
晶瑩的痕跡，被月光照的發亮。
“怎會沒有？我今日瞧你那般威風厲害，怎會沒有？”
她不住重覆著不可置信的話，匯聚在尖尖下巴的淚珠隨著動作墜落在地，混入土裏，“那我滿肚子的話要如何告訴阿松？”
江如月看著采蓮落淚，好半晌，抽出她手中的帕子，將她面上淚珠沾去。
哪知這一擦淚，竟是怎麽也擦不完，采蓮的淚珠越掉越兇。起初還只是低聲啜泣，現在變成嚎啕大哭，抽噎不止。
“我不嫌的，雖我平日裏喜歡看長得俊的，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嫌他，他也並不醜，緣何會走到今日這地步，緣何、緣何……”
江如月握著帕子的手指蜷起，忽而想起她與臨月來。
他二人，又緣何至此？
她上前一步，輕輕將采蓮擁入懷中。
安慰？從何安慰？
既定的事情，再如何安t慰也不抹消不了。
“向前看吧，”她望著夜幕閃爍的星，手輕拍采蓮後背。
夜深了，王奶奶的屋子裏已然傳出沈穩的呼吸聲，顧長青那邊屋子也毫無動靜。
江如月悄然起身，動作輕柔，如同微風輕過湖面，未曾激起絲毫丁點漣漪。
她未叫顧長青，本來就是要將他留在此處的。
也未曾叫贛寧與羅雲。他二人此番下山應當有自己的任務，再者，現在望仙宗在臨月手下，跟她扯上關系，他二人定不好過。
她準備一個人走。
本來這一程，也只屬於她一人。
行在空曠的村子小路上，吹著冷風，她忽而想起幼時遭遇妖魔霍亂，爹娘親人盡數慘死，她孤身一人也是這麽行在路上，如同被拋卻的小獸。
如今小獸長大了，還是孑然一身。
命運在她這裏，是個輪回。
仰頭望明月，那月亮光點倒映在眼中，照出她眼底的堅韌。
漫吸口氣，加快腳步朝前邁去。
春入夏，換季時分天氣總是多變。
風漸漸急了，夾雜著一點點水汽還有濕潤泥土的氣息。
又要落雨，江如月準備召出飛鷹趕路，卻聽得身後衣袂破風。
風聲疾厲，如離弦之箭。
她甫一回頭，便見那抹青白頎長的身形停在面前。
他禦風而來，不知有多急，風直將他額前發絲吹到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雙眉倒豎，總是面對她噙著幾分笑意溫柔的眼跳躍著火光。
“為何要丟下我？”他質問，高束馬尾被疾風吹得朝一側傾斜，衣袍獵獵，他站的筆直如槍。
“是嫌棄我是個累贅，想扔下我？還是知曉我的心思，怕我繼續留在你身邊，會動搖你？”
他黑眸沈沈，卻十分尖銳的看破江如月的心思。
她避而不答，“過不了多久，我會回來找你。”
“若你回不來呢？！”
“我……”
江如月啞然，不等她再想一番說辭，對面男人已然朝她大步走來。
“若是我在便會動搖你，那我早該做的更過，狠狠動搖你！”長臂伸出，拉著她手臂猛然將她拽入懷中。
結實有力的臂膀收緊，如鐵箍般要將她嵌入體內，直讓她喘不過氣來，他也不肯松開半分。
“那阿松有句話說得對，即便是不擇手段，也偏要將心愛之人留在身邊。”他呼吸粗沈，眼眸猶如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天，“江如月，我先前告訴過你，我會發瘋的……”
將懷中人稍推開些許，他溴黑的眸子從她眉眼緩緩下移，在那如花瓣嬌嫩的唇瓣處停下流連，滿是侵略。
不等她反應過來，俯身猛然吻住。
初次吻技生澀，腦海中滿是被丟棄的憤怒，只想發洩，只想將眼前人吞吃入腹。
起初只是親吻，後來變成啃咬，咬破她的唇，鮮血與唇津混在一起，腥甜的味道刺激沖擊著神經感官。
江如月腦海中撞鐘似的嗡響，一雙眼圓睜，雙手用力推拒，可男人的胸膛堅硬如鐵，撼動不了分毫。
掙紮反而激怒了他，大掌捉住她兩手手腕，直接一把扣死令她無法結印。另一只手圈禁她腰身，用力將她摁向自己。
頭頂風雨飄搖，豆大的雨點劈啪而下，將二人渾身澆了個通透。
顧長青的吻也如狂風驟雨，離了她唇，轉而吻上她白膩的脖頸，舌尖掃過，而後猛然張口咬下。
利齒切開她嫩膚，霎時間鮮血滴淌，他順勢註入一股靈力，在她體內打下自己的印記，舌尖順勢卷去她脖頸滲出的血色，板正她的身子，垂眸鎖住她雙眼。
眼尾紅意與翻滾的欲不曾消退，指尖流連且憐惜的劃著她臉頰。
“顧長青，你……混蛋！”
江如月眼底怒色翻滾，恨不能現在掙紮開來掐出幾百個傀儡將他一通暴打。
顧長青熟視無睹，眸色如頭頂翻滾烏雲，深不可測。
“你可以殺了我，我絕不反抗，但若殺不死我，亦或者留我一魄，我便會一直跟著你，天涯海角，黃泉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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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
江如月等人正在那位長子院落裏商議事情, 雕花鏤空墻壁上突然有人影飛奔而來，時隱時現，最後停在門前。
那人正是村長先前說的次子, 一手撐著門框, 一手扶著膝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兩眼圓睜，唇失血色不住顫抖著t，仿佛看見有鬼在後面追。
“妖怪！阿松他……變成妖怪了！”
江如月倏然起身, 腳尖輕點地，人眨眼就到了方才那花園。哪裏還有阿松的身影。
贛寧在她身後緊隨而至, “跑的真快，咱們分頭去追。”
“不必，我知道他去了哪兒。”
閉目瞬間, 身上亮起瑩瑩微光，襯的她面龐若光潔無暇的玉，隱隱滲著些神性。
贛寧在旁邊看著，握劍的手情不自禁收緊，喉頭跟著上下輕滑。
她驀然睜眼，扭頭朝他看來, 他似是被平日飽讀聖賢書卻被抓包看顏色話本的書生, 倉亂低垂下頭, 握劍的掌心早已沁出汗。
“找到了，師兄隨我來。”
江如月好似並未看到, 仍舊一本正色, 雙臂橫展, 宛若素蝶振翅飛向屋檐，起起落落, 循著傀儡留下的氣息追去。
村子不大，那次子又報的及時，江如月還未追出多遠便停下，清冷的眸光朝著前方農家小院望去。
枯竹交錯編成的院落圍欄，院裏一大一小兩座木屋，旁邊一口井，有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矮凳上，膝上放著竹籃，旁邊豎著一根打磨圓潤的樹枝拐杖。曬著太陽瞇著眼，在竹籃裏挑選各色織線。
好半晌選中一根藍色的線，撚著往針眼中送去，但奈何視力不好，上了年紀手腳也不利索，試了幾次都穿不進去，卻仍舊耐心繼續穿著。
傀儡氣息，便是從她身後木屋中傳出，很濃郁。
身後風響，贛寧與羅雲已至，張口要說什麽，江如月擡手讓二人噤聲。
目光掃到院落中的老嫗，心下頓時了然。
若那阿松是妖，此刻驚動了他，這老嫗就危險了。
江如月雙手結出個繁覆的印記，指尖微光亮起，下一瞬便聽到木屋中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宛若利劍正中小鬼心臟，臨死前發出淒厲嚎叫。
老嫗身形一震，急忙起身，膝上放的竹籃掉落在地，裏面各色線頭抖出，淩亂交織在一起，旁邊放著的拐杖也橫倒在地。
“阿松啊？怎麽了阿松啊？”
顧不上拾起拐杖，她也年老，彎腰這種尋常動作於她而言十分吃力且浪費時間，心裏記掛著孫子，步伐蹣跚的小步卻又緊促的朝木門移動。
江如月忽而想起昨日夜裏采蓮娘的話，阿松有個奶奶。這怕是阿松的家。
心念稍動，緊接著聽得一聲關門輕響，她人已入了木屋。
無甚陳設，一眼就看到高高隆起的藍色被褥，不住的輕顫著，內裏時不時傳出粗重壓抑的喘息聲。
江如月虛空伸手一擡，那藍色被褥瞬間飛起，裏面蜷縮抱頭，被傀儡壓制的人無所遁形。
恍若見不得光的幽靈，突然被陽光照射，阿松面露驚恐之色，當下將頭臉往褥子裏埋，甚至都顧不得被傀儡壓制的疼痛，腦袋扭著，盡可能往深處掩去。
匆匆一瞥，江如月娥眉斂起，輕步上前，“別怕，我是來幫你的，讓我看看你的臉……好嗎？”
她嗓音溫和，恍若空谷中悄然綻放的幽蘭，美而無害。隨意揮手，將傀儡收起。
身上壓迫感倏然消失，阿松身子微僵，肩頭仍在顫著，傳來低低恐懼的啜泣聲。
“別、別讓奶奶跟采蓮看到……”
“好。”
猶豫良久，阿松肩頭緩慢放松，臉頰朝著江如月方向側轉，映入江如月眼中。
松垮皺巴的臉皮，五官似是被釘子釘在一張肉色的布上，有釘子脫落，五官也開始傾斜錯位。兩眼吊著，鼻子歪扭，連帶著那張嘴也是上下扯著。
五官好似有了獨立的生命力，蟲子般蠕動著，吸食著他的生命力，越蠕動，他的面皮越發松垮。
江如月抿著唇，眸子深沈，“你的五官，是從哪兒來的。”
“我不是妖！我沒有奪走他們的五官！這就是我的五官！”
阿松忽然激動起來，像是老實人被誤會偷了東西，臉色憋漲發紅，受了極盡委屈，怒聲咆哮。
“我知你不是妖怪，我只是問你，你這五官從何處而來，若不說實話，我恐怕沒法幫你。”
從阿松沒有逃跑，而是回了與奶奶的屋子，江如月便知曉他並不是妖怪，否則跟隨他的傀儡方才不只是壓制，可能會直接要了他的命。
“阿松啊？阿松啊？你怎麽了，開門，有奶奶在呢。”
江如月回瞥了一眼木門方向，“你心裏應該很清楚，這五官，不屬於你，戴著別人的五官，得來的愛，是真的愛嗎？”
阿松激動的神情似被突然澆了一盆冰水，倒吊的眼垂下眼簾，手將身下褥子攥緊，指腹幾乎要將之攥出個洞來。
“像你這樣天生美的人，根本不會懂……得來的愛虛假、是愛我，還是愛我這副皮囊，又如何？只要給到我、反饋到我身上，不就好了嗎？”
江如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吸了口氣，細眉斂起，不自覺又添了幾分訓誡不乖師弟師妹的威嚴來。
還未開口，突然聽得轟隆一聲，腳下地面跟著使勁晃了晃。
外面傳來王奶奶的驚呼聲，阿松目露擔憂，朝著外面伸出手，江如月身形已然閃出門外，將險些摔倒的王奶奶扶住。
贛寧與羅雲緊隨而至，拔劍護在江如月前方。
“什麽動靜？”
贛寧凝著院中水井方向，擡擡下巴，“那裏面傳出來的。”
“阿松？”王奶奶瞇眼想要仔細看清人，忽而舒眉一笑，“阿松啊？你沒事啊？那奶奶就放心了……”
“怎麽回事？”
一聲轟隆響，驚動了四周的鄰居，紛紛朝這邊圍攏過來，見贛寧等人拔劍，當下面色紛變。
“可是在捉妖？！哎呦，王奶奶那麽大的年紀了，幾位道長多護著些她！”
江如月一言不發，將王奶奶推到羅雲懷中，結印落下一道結界。
“師兄，修到了嗎？”
贛寧點點頭，握劍的手不禁收緊。
二人腰間系著的琉璃瓶內，絲絲縷縷的妖氣開始翻騰。
井中嘩啦一聲水響，有人影一躍而出。
贛寧率先提劍而出，那人影卻反應極快，旋身一避，反手一掌正中贛寧肩頭。
一觸即分，身形在空中利落的鷂子翻身，輕巧落地。
“阿月。”
日光下，青白袍子邊緣水珠恍若溪流滴淌，高束馬尾恍若方才洗罷，凝成幾股垂在肩頭兩側，額前碎發仍舊散碎在眉前左右，黑的發亮，一如男子那雙燦然的眸子，倒映著江如月的身影。
唇紅齒白，好一位出水玉面郎君。
方才竊竊私語感嘆王奶奶運氣不佳的聲音頓時消失，一雙雙眼齊刷刷定在顧長青身上，怎麽也挪不開去。
“長青，你的臉……”
顧長青將身後一個包裹遞出，身上暗運靈力，將發絲衣服烘幹。不再沈重的發絲衣服隨風而舞，恣意明朗，眼含溫柔。
“丟失的五官，我找回了，不生氣了好嗎？”
江如月唇動欲語，腰間琉璃瓶卻忽然急速震顫起來，如雛鳥看到歸巢母親般發出急切嘶鳴，想振翅飛撲而去。
井中兀的竄出一團霧氣黑影，離弦之箭般穩準狠的朝顧長青刺去。
顧長青立在原地，含笑的兩眼微瞇，如看跳梁小醜班門弄斧，收回遞出包裹的手將要動作，眼前素影忽閃，蘭香氣息眨眼而至，拂動的長發掃過他鼻尖，手中劍光刺出，黑霧被一劈兩斷，如河流從中斷開，朝左右分散奔逃。
風聲疾厲，隱約夾雜著痛苦哀嚎聲。
朝上方蔚藍天沖去，卻兀的撞到什麽東西，被硬生生擋了下來。
江如月將手中佩劍一拋，廣袖一甩，三枚折紙飛出，緊貼在那黑氣上驟然變大，牢籠般將之囚禁。
佩劍亮起冰寒水光，朝著黑氣中央刺去。
一擊中，刺耳的嚎叫聲宛若指甲劃過青石板，無形的聲波刺入耳膜。
贛寧上前準備幫忙，硬生生被這聲音折磨的耳痛目眩，半分動彈不得，身形搖晃，只得以劍拄地方才站穩。
那些個凡人更是難耐，江如月揮出一道陣法將眾人籠罩，自己慢了一步，如跌入深淵般眼前昏花，腹中欲嘔。
溫熱的手貼上她面頰，將她雙耳捂住，靈力湧出，如涓涓細流滋潤肌膚，不適感頃刻消解。
耳畔是一聲無奈嘆息，“不能先照顧好自己，再管其他人嗎？你總是如此……”
哀嚎聲戛然而止，空中那團黑氣緊縮，逐漸化為一道人影從空中跌落地面。
江如月當即從顧長青手中掙脫，手在虛空一握，佩劍當即回到手中，指在地上人影咽喉。
那是一具被剝去面皮的屍首，能清楚看到面部紅色的肌肉紋理，眼睛t是兩個空洞，鼻子也是如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儼然失了聲息。
顧長青跟在她身後，擡手要遮住她雙眼，“汙穢，莫看。”
這些年殺妖除魔，各種模樣醜陋惡心的妖魔都見過。
初時她也曾惡心側目，但卻被師尊訓斥，也被師弟們取笑，於是練就了無畏無懼的堅硬殼子。
未曾想，有朝一日，有人會捂住她雙眼，告訴她，不雅，莫看。
心頭有溫熱湧了湧，導致她一時失神，未曾將他的手第一時間拂開。
“我見慣了的，”她漫吸口氣，將他手拂開，“無妨。”
贛寧走上前來，見此一幕，胃中翻湧，但維持著君子風度忍住了，嘴裏喃喃念著，“難怪要奪人五官……”
“奶奶？！”
塵埃落定，躲在屋中的阿松終於鼓起勇氣拉開木門。
見奶奶就在門口，有人護著相安無事，緊繃的身子舒緩些許。
“阿、松？”
那聲音微顫，帶著幾分不可置信與疑惑，那般輕，卻如巨石重擊阿松心頭。
身形驟然僵硬，倒吊的兩眼震顫著、小心翼翼地朝聲源處望去，緊張害怕彌漫全身，同時又帶著一絲絲僥幸期待。
四目相對。
粉裙女子當即掩唇驚叫出聲，下意識的後退卻不知絆到誰的腳摔坐在地，不知是疼的還是害怕，兩眼通紅已然染上淚光。
周遭人也註意到阿松，驚嚇之餘口中喃喃自語。
“那是阿松？”
“妖、妖怪？”
分明距離很遠，還有結界隔著，那些人卻腳下猶豫著後退。
道道視線，猶如鈍刀在阿松身上切割，剖開他的皮肉，將他的自尊心剜出踩在腳下碾入泥裏。
心裏有道聲音吶喊著想逃，但那些視線卻似無形的繩索，將他禁錮在原地，半分動彈不得，一遍遍經受著凝視、剖析、鞭撻。
他緊繃的肩頭忽而放松，跟著慘笑一聲，淚水從他倒吊的兩眼中順流而下。笑聲越來越大，最終透出幾分癲狂味道。
“我方才與你說了什麽？”他轉眼望向江如月，“你這等天姿卓絕之人，根本不會懂！”
猛然如失控蠻牛，朝著地上那具妖怪屍首沖來。
有絲絲縷縷茫然徘徊的妖氣，似突然尋到歸宿，爭先恐後的朝他七竅內湧入。
仿佛萬千蓬勃生機註入，他移位的五官歸位，比原先更加精致，恍若曇花一現的彼岸沙華，燃燒生機綻放的譎艷。
江如月伸手阻攔，但能阻住妖物，阻止不了飛蛾撲火的凡人。
那些妖氣吸人精氣，阿松在眾人目光中迅速衰老，如跌落塵埃的枯葉，眨眼喪失生機。
可他不知，眼中仍然閃爍熠熠神采與堅定光芒，對著江如月展顏一笑，仿佛心事已成的慰然。
“是不是愛真正的我，無所謂，無論奪人面目也好，其餘手段也罷，我偏要將心愛之人留在身邊，絕不……放手……”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他也跟著倒地。
身子被吸幹精氣，如沙漠被吸幹水分的枯木，摔在地上的剎那化為滿地塵埃。
場中寂靜，鴉雀無聲。
所有人怔怔看著地面，方才這好似有個大活人，眨眼化為了塵埃。
風從遠處來，拂動村中繁茂槐樹的葉片，吹拂過地面，卷起地上塵埃，朝著廣袤的天際飄飛遠去，不再受世俗目光束縛。
“阿松啊，終於安靜了，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麽？奶奶給你做，好不好啊？”
王奶奶松開羅雲，朝著顧長青走來，笑的慈祥和藹，伸出粗糙的手撫摸他垂落在肩頭的發。
“我的阿松啊，你好像長高了不少，奶奶都快夠不著你了，長得這般高，可以娶采蓮丫頭過門了，奶奶明日登門幫你提親去……”
人群中傳出一聲憋忍不住的哭聲，江如月擡眸望去，見著一抹粉色倩影捂著嘴飛奔著逃離。
*
阿松死了。
所有人都知道，唯有王奶奶不知。
江如月在院落中做了超度法事，望著擦黑的夜空，有幾顆碎星在閃爍，呵出胸腔一口濁氣。
世俗的偏見良多，未曾想，凝視的目光也可以殺死一個人。
夜風清徐，吹起她鬢邊幾縷發絲遮住眉眼，她隨手將之別在耳後，餘光瞥見在幫王奶奶燒火的顧長青。
那一身青白袍子被火光映上一層橘色光芒，男子容貌也在火光映照下變得濃墨重彩。風揚起他高束馬尾，揚著笑臉逗著王奶奶開心。
王奶奶看不清，只道孫子今日開朗的緊，跟著開心，還捏了捏他的臉。
這畫面，落在江如月眼中是溫馨的。
將他留在此處，興許是個好歸宿。
餘光瞥見月白的影子在竹門外停下，她斂起心思舉步上前。
“妖物屍首處理幹凈了？”
贛寧蹙著眉，似是有些難言之隱，深吸口氣，從懷中摸出一條金玉穗子遞到江如月面前。
“我在那妖物身上，發現了這個。”
“這……”江如月接過對著仔細辨別一番，心仿佛落入懸崖重跳一下，“金玉穗……我內門弟子佩戴之物。”
“正是。”
“那妖物……”江如月猛然擡頭，下意識握住贛寧手臂，呼吸發緊，“是……哪個師弟師妹不成？”
那纖細的手緊扣著，陷入他皮肉。贛寧反扶著她，搖搖頭。
“面目全非，分辨不出，往好處想，興許……不是，宗門從未有弟子會墮入妖魔，死也不會。”
原先江如月也覺不會。但聯想起那日臨月前來給她留下的話，再想想贛寧告訴她，臨月不準其餘兩峰支援，絲毫沒給她活路，便也說不準了……
“興許……這是臨月想讓我看到的。”
她緊攥著那金玉穗，心頭冰火交加，眼中突生出些茫然。
定安峰上幾百條人命，他幹脆利落的便殺了，但為何留下幾條性命，這般折辱，還要她親眼看著？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說到底她並不了解臨月，又怎能揣摩出他的心思？
或許，只是想折磨她的意志心神，想讓她繳械投降，回定安峰時在他跟前求饒。
顧長青餘光瞥見在門前低語的二人，拉著風箱的手停滯，唇角笑意跟著落下，燦星似的眸子沈下，如夜晦暗幽深，倒映著跳躍火光。
入夜時分，江如月坐在門前吹風。
煩憂愁緒諸多，涼如水的風過面，能讓她舒服些。
隱約瞧著不遠處月光照耀的陰影處有身影鬼鬼祟祟，一角粉色的衣裙翻飛，在月光下十分顯眼。
江如月起身，身形一閃，如鬼魅般出現在那粉衣身後。
“你在幹什麽。”
突兀響起的冷淡嗓音，驚得采蓮心臟險些驟停，被江如月捂住她的嘴，將驚聲壓下。
看清來人，采蓮方才鎮定。
“我、唔……”
江如月松開手。
“村長讓我來謝謝你，恢覆村民相貌，斬妖除魔……”她低頭絞著手帕，說話間，眼風時不時往那簡陋單調的木屋方向瞥去。
“我知道了，夜深，你回吧。”
江如月轉身便要走，衣袖一緊，被人拽住。
“哎……”
“還有什麽事嗎？”她側目，清冷的眸光在采蓮面上梭巡。
“我、我……”她嘴裏支支吾吾半天，一張秀氣的臉憋得通紅，連帶著眼尾也染上幾分紅，突然像是下定什麽決心，擡起頭來迎上江如月視線，“聽說你們修道之人可以招魂引魄，可否讓我再見見阿松？我有話對他說。”
招魂引魄？
江如月摩挲著闊袖下的手，若是有，她也想用用，再見見師尊，再見見師妹，還有那些個師兄師弟們……
“沒有。”
滿腔希望被無情打破，采蓮眼中繞著的水光越溢越滿，那卷翹的眼睫承不住重量，在她那光潔的鵝蛋臉上滑落。
晶瑩的痕跡，被月光照的發亮。
“怎會沒有？我今日瞧你那般威風厲害，怎會沒有？”
她不住重覆著不可置信的話，匯聚在尖尖下巴的淚珠隨著動作墜落在地，混入土裏，“那我滿肚子的話要如何告訴阿松？”
江如月看著采蓮落淚，好半晌，抽出她手中的帕子，將她面上淚珠沾去。
哪知這一擦淚，竟是怎麽也擦不完，采蓮的淚珠越掉越兇。起初還只是低聲啜泣，現在變成嚎啕大哭，抽噎不止。
“我不嫌的，雖我平日裏喜歡看長得俊的，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嫌他，他也並不醜，緣何會走到今日這地步，緣何、緣何……”
江如月握著帕子的手指蜷起，忽而想起她與臨月來。
他二人，又緣何至此？
她上前一步，輕輕將采蓮擁入懷中。
安慰？從何安慰？
既定的事情，再如何安t慰也不抹消不了。
“向前看吧，”她望著夜幕閃爍的星，手輕拍采蓮後背。
夜深了，王奶奶的屋子裏已然傳出沈穩的呼吸聲，顧長青那邊屋子也毫無動靜。
江如月悄然起身，動作輕柔，如同微風輕過湖面，未曾激起絲毫丁點漣漪。
她未叫顧長青，本來就是要將他留在此處的。
也未曾叫贛寧與羅雲。他二人此番下山應當有自己的任務，再者，現在望仙宗在臨月手下，跟她扯上關系，他二人定不好過。
她準備一個人走。
本來這一程，也只屬於她一人。
行在空曠的村子小路上，吹著冷風，她忽而想起幼時遭遇妖魔霍亂，爹娘親人盡數慘死，她孤身一人也是這麽行在路上，如同被拋卻的小獸。
如今小獸長大了，還是孑然一身。
命運在她這裏，是個輪回。
仰頭望明月，那月亮光點倒映在眼中，照出她眼底的堅韌。
漫吸口氣，加快腳步朝前邁去。
春入夏，換季時分天氣總是多變。
風漸漸急了，夾雜著一點點水汽還有濕潤泥土的氣息。
又要落雨，江如月準備召出飛鷹趕路，卻聽得身後衣袂破風。
風聲疾厲，如離弦之箭。
她甫一回頭，便見那抹青白頎長的身形停在面前。
他禦風而來，不知有多急，風直將他額前發絲吹到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雙眉倒豎，總是面對她噙著幾分笑意溫柔的眼跳躍著火光。
“為何要丟下我？”他質問，高束馬尾被疾風吹得朝一側傾斜，衣袍獵獵，他站的筆直如槍。
“是嫌棄我是個累贅，想扔下我？還是知曉我的心思，怕我繼續留在你身邊，會動搖你？”
他黑眸沈沈，卻十分尖銳的看破江如月的心思。
她避而不答，“過不了多久，我會回來找你。”
“若你回不來呢？！”
“我……”
江如月啞然，不等她再想一番說辭，對面男人已然朝她大步走來。
“若是我在便會動搖你，那我早該做的更過，狠狠動搖你！”長臂伸出，拉著她手臂猛然將她拽入懷中。
結實有力的臂膀收緊，如鐵箍般要將她嵌入體內，直讓她喘不過氣來，他也不肯松開半分。
“那阿松有句話說得對，即便是不擇手段，也偏要將心愛之人留在身邊。”他呼吸粗沈，眼眸猶如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天，“江如月，我先前告訴過你，我會發瘋的……”
將懷中人稍推開些許，他溴黑的眸子從她眉眼緩緩下移，在那如花瓣嬌嫩的唇瓣處停下流連，滿是侵略。
不等她反應過來，俯身猛然吻住。
初次吻技生澀，腦海中滿是被丟棄的憤怒，只想發洩，只想將眼前人吞吃入腹。
起初只是親吻，後來變成啃咬，咬破她的唇，鮮血與唇津混在一起，腥甜的味道刺激沖擊著神經感官。
江如月腦海中撞鐘似的嗡響，一雙眼圓睜，雙手用力推拒，可男人的胸膛堅硬如鐵，撼動不了分毫。
掙紮反而激怒了他，大掌捉住她兩手手腕，直接一把扣死令她無法結印。另一只手圈禁她腰身，用力將她摁向自己。
頭頂風雨飄搖，豆大的雨點劈啪而下，將二人渾身澆了個通透。
顧長青的吻也如狂風驟雨，離了她唇，轉而吻上她白膩的脖頸，舌尖掃過，而後猛然張口咬下。
利齒切開她嫩膚，霎時間鮮血滴淌，他順勢註入一股靈力，在她體內打下自己的印記，舌尖順勢卷去她脖頸滲出的血色，板正她的身子，垂眸鎖住她雙眼。
眼尾紅意與翻滾的欲不曾消退，指尖流連且憐惜的劃著她臉頰。
“顧長青，你……混蛋！”
江如月眼底怒色翻滾，恨不能現在掙紮開來掐出幾百個傀儡將他一通暴打。
顧長青熟視無睹，眸色如頭頂翻滾烏雲，深不可測。
“你可以殺了我，我絕不反抗，但若殺不死我，亦或者留我一魄，我便會一直跟著你，天涯海角，黃泉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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