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咖
關燈
小
中
大
怪咖
自從那天撕破臉皮吵完架以後, 兩人有二十來天不見，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連漪先是一楞, 然後更加惱怒起來，惡狠狠地想掙脫開連宣山的手：“幹什麽！”
“不去上學。”
連宣山拽著她手不放, 臉色黑得和鍋底似的, 聲音比她還兇，“你他媽來這種地方跳舞？”
“你少管我！”連漪毫不客氣杵回去, 活脫脫的叛逆模樣。
連宣山劍眉擰得能夾死個人, 他把手裏煙頭一丟，電視劇裏抓犯人似的用力擰著連漪胳膊往游戲廳外面走，圍著跳舞機的人紛紛下意識讓開，議論聲此起彼伏。
連宣山他們當然認得，不過這妹子是誰？和連宣山是什麽關系？兩人鬧成這樣又是怎麽個意思？
連漪被連宣山拽著, 想到什麽罵什麽, 臭傻逼、冷臉怪、窮酸鄉下人……但凡她能想到的所有的討厭的詞匯通通砸向扯著她不放手的連宣山。
她又氣又惱, 又羞又臊, 偏生還掙脫不開連宣山的手, 連宣山掌心滾燙，烙得兩人皮膚相接之處熾熱無比，熊熊升高的溫度順著皮膚脈絡往上延伸, 又滲進血肉，最終抵達心臟，轟地燃燒。
連宣山把連漪一路從游戲廳拽到外面街上，怒氣騰騰地開口：“回學校去！”
“憑什麽！你不也在這裏和徐玳川他們玩得很高興嗎？”
連漪感受到手腕被使勁拽著的力度, 杏眼圓睜，又想起那天連宣山對她說過的話, 咬唇吼道，“再說，連宣山，你又憑什麽管我？是你自己說的和我沒有任何關系的！”
“誰教你的？不去學校裏待著學習來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跳舞？”
連宣山臉色陰沈，下頜骨繃得死緊，他聲音冷冰冰的，嘲諷，“你爸媽不是要從牢裏出來了？這小破鄉鎮的中學不想去，那就滾回你的京市讀書去。”
說起這個……連漪站定，眼底忽然隱隱有淚光：“我沒爸，也沒媽！”
連宣山瞇眼看著她，恍然大悟，他甩開拽著她的手，咧嘴，冷冷嗤笑：“我說呢，你爸媽丟下你跑了？”
被強硬拉著的手猝不及防松開，連漪踉蹌幾步，目光怔怔，視線裏只餘下連宣山那一抹諷刺又刺眼的嘲笑。
連啟嶼和謝溫丟下她跑了。
和當年有人損壞別墅電路，拿著兇器闖進他們家時一樣，把她丟在他們自認為安全的斷電電梯裏逃跑了。
當年困住連漪的是電梯，現在則是這座位於西南的偏遠小鄉鎮。
他們只覺得電梯雖然斷電，但勝在不會被輕易打開，那些闖進家裏來的人傷害不了她；覺得禾水鎮雖然落後、貧窮，但好歹有幾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在這邊，能照顧到她——卻不會想到電梯斷電一片漆黑，連漪從那以後落下極其怕黑的心理陰影，不會想到在利益和誘惑面前，再深厚的血緣關系都能變得淡薄，冷漠。
連漪死死抑住喉間的哽塞，熟悉的人才知道刀子往對方身上哪裏插最痛：“連宣山，你以為你就好到哪裏去了嗎？”
連漪繃著臉，“你爸媽難道就在意過你？連啟森不是你親爸……那你親爸呢，走了？跑了？你不過也就是一個小鎮裏沒人管的臭混混！”
連宣山神色冷淡，毫無反應，似乎對這種話語已經免疫，他風平浪靜道：“罵完了？”
“罵完給我滾回學校上課去。”
連漪才不聽他的話。
她咬唇擡手抹了下眼睛，不知道是扯了扯吹進眼裏的頭發還是擦了擦快要掉出來的淚水，然後憤憤轉身。
“我不要。”她倔強道。
“那你還想做什麽，回京市，繼續當高高在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連家大小姐？”連宣山嘲笑，“你爸媽都不要你了，回京市也只有討口的份。”
這句話宛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連漪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突然崩潰，她淚眼漣漣朝連宣山吼，聲音尖銳：“對！我現在就要買票回京市，我就是回京市討口，也不會在這座破城鎮裏再多待，也不會想再多看你一眼！”
連宣山耐心也終於告罄，他重重閉了下眼，忍無可忍，撒手不管：“隨你的便！”
連漪吸了吸鼻子，扭頭就走，連宣山冷眼盯著她的背影，也不阻攔。
-
連漪說到做到，她氣沖沖回家，收拾好行李……她其實很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等著連啟嶼和祝容來接她。
她一股腦拿著行李，出門，坐了輛計程車去縣城火車站。
看著兩側車窗外路燈下飛馳而過的禾水鎮街景，連漪忽然想起六月份自己初來到禾水的時候。
那時候她全身上下都還是漂漂亮亮的，一身時尚大牌的新衣服、打理得柔順飄逸的頭發、亮晶晶的美甲，初來乍到的她對這座小鎮嫌棄又鄙視，雖然有一絲忐忑，但還抱著父母不久之後就能把自己接回京市的期望，認為自己仍是那個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連家大小姐，沒想到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能徹底天翻地覆，一樁又一樁比小說劇情還能離譜的事情會接連發生在她身邊。
所有一切，都不覆從前了。
計程車開到縣城火車站外，連漪打開錢包，這些些日子來她一個人上學、吃飯、買東西，大手大腳的習慣沒有改變，也有可能是破罐子破摔地不在乎，原本還有的幾千塊錢已經被她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幾張紅鈔。
想了下從這裏回京市的火車票錢，連漪抽出張一百的給司機，坐在後面等找補。
她習慣給小費，現在這麽等找補的零錢還頗有些不習慣。
步入十月，天黑的時間比以前早了許多，司機沒註意到連漪的別扭，只擡手摁亮車內頭頂上的小燈數零錢，一邊數著一邊隨意問道：“小妹妹，快到晚上了還來火車站坐車啊，要去哪兒？”
連漪沒說話，司機側過頭來盯她一眼，只覺得奇怪，也不說話了，找好零錢遞過來，連漪接過，開門下車。
這個點，縣城火車站內的人已經很少了，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拎著編織袋步履匆匆地走過，還有些一臉憊色閉眼坐在椅子上候車的，連漪走到售票處，唯一還開著的窗口裏坐著位正在打瞌睡的女人，見她過來，揉揉眼睛問連漪買去哪兒的票。
“京市。”連漪聲音斬釘截鐵。
“京市？！”
女人瞌睡蟲像是都一下子跑光，她上下打量了連漪幾眼，揮揮手，“這個點沒直達京市的。”
“明天的呢？”
“明天也沒了，統共就沒幾張票。”
“那我要中轉的，總有票了吧？”
“中轉的現在也沒了。”女人不耐煩道。
“明天總有中轉的了吧！你什麽態度，我要買票！”
連漪皺起秀眉，氣勢洶洶地看著售票員。
女人不情不願給連漪打了張票，明天下午五點的，先坐到省會火車站，再中轉到京市，連漪拿了票往候車大廳裏走，找了個四周人最少的位置坐下，把行李箱挨著自己。
這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
連漪坐在冷冰冰的長椅上，把手機上當時拉入黑名單的號碼重新放出來。
自從連啟嶼和祝容說了要丟下她去國外以後連漪就再也沒收到過任何消息，她視線直勾勾地盯著手機，內心其實是還在期待這段時間會有人給她打來電話。
但沒有。
連漪撇嘴，在通訊錄裏找到幾位曾經和連啟嶼祝容關系不錯的長輩。
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看了看手裏的火車票，又看了看這幾位長輩的名字，想起在京市時那些其樂融融的日子，最終撥了電話出去。
“餵劉伯伯，我是連漪……”
幾十秒打太極般的對話之後，連漪面無表情地掛斷了這個電話，她繼續撥打下一個號碼。
“餵李叔叔，我是連漪……”
“江阿姨，我是連漪……”
“吳叔叔，我……”
隨著電話裏傳來最後一位長輩委婉的推辭，連漪終於沒有再打電話出去，她垂著眼，長而翹的睫毛上已經沾了點濕濕潤潤的水珠，又點進微信朋友圈裏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朋友圈裏的人好像少了很多，連漪木著臉點開好友列表，給往日好友發消息，不出意外得到一個個紅艷艷的感嘆號。
確認四周無人註意到自己後，連漪擡手快速地抹了下眼睛。
是她自己說的要回京市，但現在……她又能回去做些什麽呢？
現在這樣，沒有任何人關心她了，沒有任何人在意她了，她就像是被隨意遺棄在這座偏遠小地方裏的小貓小狗。
連漪關了手機，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自己手中的火車票上，神情渙散又迷茫，不知道呆呆地在這裏坐了有多久，可能有兩三個小時吧，或許更短，或許更久，就在連漪以為自己會像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裏一樣變成一座凝固的石像的時候，她餘光忽然瞥見自己左前方出現了一雙腿。
連漪楞楞擡起頭。
連宣山背對著光站在她面前，瞧不起具體什麽神色，淡淡問她：“坐夠了沒？”
眼眶連帶著鼻尖、心臟一下子酸脹到了極點。
說不清那一瞬間是什麽滋味，連漪撇開同連宣山對視的目光，圓圓杏眼裏淚光一閃而過，她咬唇，第一下張口的時候竟然沒有發出聲音，還是深深呼吸了幾下之後，才兇巴巴道：“沒有！”
“行。”連宣山點點頭，語氣嘲諷，“那你就繼續坐著吧。”
連漪沒和他繼續擡杠。
連宣山話是這麽說，人卻沒有走。
連漪隔了很久才擡起眼皮看連宣山，不知為何淚水突然止不住了，可能確實是忍了很久吧，潰堤一樣從眼眶裏洶湧而下，一顆一顆砸在衣服上。
連漪幾乎快要看不清視線中自己的行李箱，她一只手擡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想去推連宣山：“連宣山，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麽……不準看我！”
那只伸出去的手忽然被連宣山握住。
連漪感受到他指腹的薄繭和溫度，她心跳冷不丁加快——連宣山跟拔蘿蔔一樣握著她的手把她從候車廳椅子上扯起來。
“最後一遍，回京市討口還是在這裏老老實實待著，自己選。”
連宣山沒什麽感情地對她說。
回京市——連啟嶼和祝容已經走了，鬧到這種地步，家裏的別墅、豪車，想必都已經被法院查封，她的學籍也早已經被轉到了禾水，而那些曾經關系好的長輩、朋友們也已經同他們家劃清了界限……至少在這裏，她還有個狹小的容身之所，有書可以讀。
連漪最終默默跟在了連宣山後面。
她也不說話，拉著行李箱，手裏的火車票被連宣山拿了過去，走到工作人員那裏去退票，他再帶著她走出火車站，到停摩托車的地方。
連宣山……騎著摩托車從禾水鎮趕到這裏的？
連漪眨了眨眼，呼吸不易察覺地一滯，隨即連宣山就毫不客氣又粗魯地把頭盔按在她腦袋上。
“連宣山！”
心裏那點觸動頃刻間蕩然無存，連漪齜牙咧嘴，“你輕點要死啊？”
沈重的頭盔戴在腦袋上，有點太大了，連漪不情不願扣上頭盔帶子，跟著連宣山跨上摩托車。
身後還有個行李箱，很擠，連漪只能往前坐，這麽多年她還是第一次坐摩托車，姿勢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幾乎要貼在連宣山身上，兩具年輕的身體相碰的那一刻，她感覺到連宣山寬闊的肩背似乎僵了下，然後才對著她冷聲：“別把鼻涕眼淚擦我衣服上。”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連漪蹙眉反駁。
連宣山冷嗤一聲，忽然擰動油門。
連漪還沒準備好，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她驚呼了下，嚇出一身冷汗，待反應過來後惱怒道：“連宣山，你是不是有——啊！”
後面一個“病”字還沒有說出來，摩托車轟然起動，慣性作用下連漪往後一仰還以為自己真的要掉下去，她嚇得尖叫，往前猛地一躥，下意識用力抓住連宣山腰兩側勁瘦有力的肌肉。
這麽敏感的位置被兩只手突然抓上來，連宣山條件反射性一震，緊跟著就是摩托車方向一歪，差點徑直開飛進路兩邊的水溝裏，他咬牙一邊努力扭正摩托車的方向一邊吼：“連漪，你別掐老子腰！”
連漪沒想到摩托車坐起來居然能這麽嚇人，剛剛車頭那一歪更是差點將她心臟病給嚇出來，耳邊是疾速的風聲呼呼刮過，吹得她臉兩側沒有塞進頭盔裏的頭發亂飛，她一邊尖叫一邊搖頭，反而將連宣山的腰摟得更緊：“我不要——！”
“我再說一遍，快點給我放開！”
“你閉嘴啊啊啊——”
重型摩托車野獸咆哮般在無人的城鎮小道上行駛，從縣城火車站開回到鎮上，與此同時回蕩在風裏的還有男女生齜牙咧嘴的吵架聲。
初秋夏末的風撲面而來，打在連漪的臉上。
要放在幾個月以前，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己有一天還會紅腫著眼睛，狼狽又惱怒地坐在自己最討厭的連宣山的摩托車後座，被他接著回家。
但此時此刻，這個她以為自己被全世界遺忘拋棄了的時刻——她的眼前只有前方連宣山寬闊的肩背，毛刺刺的寸頭，她的鼻尖有聞到他身上燥辣苦澀的煙草味，還有他十八九歲初成長為男人所特有的，汗津荷爾蒙氣息——
如同幾個月前她初來禾水鎮所感受到的這個盛夏，鹹濕悶熱，無孔不入，密密麻麻烙進骨骼深處的每一道縫隙。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自從那天撕破臉皮吵完架以後, 兩人有二十來天不見，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連漪先是一楞, 然後更加惱怒起來，惡狠狠地想掙脫開連宣山的手：“幹什麽！”
“不去上學。”
連宣山拽著她手不放, 臉色黑得和鍋底似的, 聲音比她還兇，“你他媽來這種地方跳舞？”
“你少管我！”連漪毫不客氣杵回去, 活脫脫的叛逆模樣。
連宣山劍眉擰得能夾死個人, 他把手裏煙頭一丟，電視劇裏抓犯人似的用力擰著連漪胳膊往游戲廳外面走，圍著跳舞機的人紛紛下意識讓開，議論聲此起彼伏。
連宣山他們當然認得，不過這妹子是誰？和連宣山是什麽關系？兩人鬧成這樣又是怎麽個意思？
連漪被連宣山拽著, 想到什麽罵什麽, 臭傻逼、冷臉怪、窮酸鄉下人……但凡她能想到的所有的討厭的詞匯通通砸向扯著她不放手的連宣山。
她又氣又惱, 又羞又臊, 偏生還掙脫不開連宣山的手, 連宣山掌心滾燙，烙得兩人皮膚相接之處熾熱無比，熊熊升高的溫度順著皮膚脈絡往上延伸, 又滲進血肉，最終抵達心臟，轟地燃燒。
連宣山把連漪一路從游戲廳拽到外面街上，怒氣騰騰地開口：“回學校去！”
“憑什麽！你不也在這裏和徐玳川他們玩得很高興嗎？”
連漪感受到手腕被使勁拽著的力度, 杏眼圓睜，又想起那天連宣山對她說過的話, 咬唇吼道，“再說，連宣山，你又憑什麽管我？是你自己說的和我沒有任何關系的！”
“誰教你的？不去學校裏待著學習來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跳舞？”
連宣山臉色陰沈，下頜骨繃得死緊，他聲音冷冰冰的，嘲諷，“你爸媽不是要從牢裏出來了？這小破鄉鎮的中學不想去，那就滾回你的京市讀書去。”
說起這個……連漪站定，眼底忽然隱隱有淚光：“我沒爸，也沒媽！”
連宣山瞇眼看著她，恍然大悟，他甩開拽著她的手，咧嘴，冷冷嗤笑：“我說呢，你爸媽丟下你跑了？”
被強硬拉著的手猝不及防松開，連漪踉蹌幾步，目光怔怔，視線裏只餘下連宣山那一抹諷刺又刺眼的嘲笑。
連啟嶼和謝溫丟下她跑了。
和當年有人損壞別墅電路，拿著兇器闖進他們家時一樣，把她丟在他們自認為安全的斷電電梯裏逃跑了。
當年困住連漪的是電梯，現在則是這座位於西南的偏遠小鄉鎮。
他們只覺得電梯雖然斷電，但勝在不會被輕易打開，那些闖進家裏來的人傷害不了她；覺得禾水鎮雖然落後、貧窮，但好歹有幾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在這邊，能照顧到她——卻不會想到電梯斷電一片漆黑，連漪從那以後落下極其怕黑的心理陰影，不會想到在利益和誘惑面前，再深厚的血緣關系都能變得淡薄，冷漠。
連漪死死抑住喉間的哽塞，熟悉的人才知道刀子往對方身上哪裏插最痛：“連宣山，你以為你就好到哪裏去了嗎？”
連漪繃著臉，“你爸媽難道就在意過你？連啟森不是你親爸……那你親爸呢，走了？跑了？你不過也就是一個小鎮裏沒人管的臭混混！”
連宣山神色冷淡，毫無反應，似乎對這種話語已經免疫，他風平浪靜道：“罵完了？”
“罵完給我滾回學校上課去。”
連漪才不聽他的話。
她咬唇擡手抹了下眼睛，不知道是扯了扯吹進眼裏的頭發還是擦了擦快要掉出來的淚水，然後憤憤轉身。
“我不要。”她倔強道。
“那你還想做什麽，回京市，繼續當高高在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連家大小姐？”連宣山嘲笑，“你爸媽都不要你了，回京市也只有討口的份。”
這句話宛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連漪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突然崩潰，她淚眼漣漣朝連宣山吼，聲音尖銳：“對！我現在就要買票回京市，我就是回京市討口，也不會在這座破城鎮裏再多待，也不會想再多看你一眼！”
連宣山耐心也終於告罄，他重重閉了下眼，忍無可忍，撒手不管：“隨你的便！”
連漪吸了吸鼻子，扭頭就走，連宣山冷眼盯著她的背影，也不阻攔。
-
連漪說到做到，她氣沖沖回家，收拾好行李……她其實很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等著連啟嶼和祝容來接她。
她一股腦拿著行李，出門，坐了輛計程車去縣城火車站。
看著兩側車窗外路燈下飛馳而過的禾水鎮街景，連漪忽然想起六月份自己初來到禾水的時候。
那時候她全身上下都還是漂漂亮亮的，一身時尚大牌的新衣服、打理得柔順飄逸的頭發、亮晶晶的美甲，初來乍到的她對這座小鎮嫌棄又鄙視，雖然有一絲忐忑，但還抱著父母不久之後就能把自己接回京市的期望，認為自己仍是那個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連家大小姐，沒想到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能徹底天翻地覆，一樁又一樁比小說劇情還能離譜的事情會接連發生在她身邊。
所有一切，都不覆從前了。
計程車開到縣城火車站外，連漪打開錢包，這些些日子來她一個人上學、吃飯、買東西，大手大腳的習慣沒有改變，也有可能是破罐子破摔地不在乎，原本還有的幾千塊錢已經被她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零星星幾張紅鈔。
想了下從這裏回京市的火車票錢，連漪抽出張一百的給司機，坐在後面等找補。
她習慣給小費，現在這麽等找補的零錢還頗有些不習慣。
步入十月，天黑的時間比以前早了許多，司機沒註意到連漪的別扭，只擡手摁亮車內頭頂上的小燈數零錢，一邊數著一邊隨意問道：“小妹妹，快到晚上了還來火車站坐車啊，要去哪兒？”
連漪沒說話，司機側過頭來盯她一眼，只覺得奇怪，也不說話了，找好零錢遞過來，連漪接過，開門下車。
這個點，縣城火車站內的人已經很少了，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拎著編織袋步履匆匆地走過，還有些一臉憊色閉眼坐在椅子上候車的，連漪走到售票處，唯一還開著的窗口裏坐著位正在打瞌睡的女人，見她過來，揉揉眼睛問連漪買去哪兒的票。
“京市。”連漪聲音斬釘截鐵。
“京市？！”
女人瞌睡蟲像是都一下子跑光，她上下打量了連漪幾眼，揮揮手，“這個點沒直達京市的。”
“明天的呢？”
“明天也沒了，統共就沒幾張票。”
“那我要中轉的，總有票了吧？”
“中轉的現在也沒了。”女人不耐煩道。
“明天總有中轉的了吧！你什麽態度，我要買票！”
連漪皺起秀眉，氣勢洶洶地看著售票員。
女人不情不願給連漪打了張票，明天下午五點的，先坐到省會火車站，再中轉到京市，連漪拿了票往候車大廳裏走，找了個四周人最少的位置坐下，把行李箱挨著自己。
這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
連漪坐在冷冰冰的長椅上，把手機上當時拉入黑名單的號碼重新放出來。
自從連啟嶼和祝容說了要丟下她去國外以後連漪就再也沒收到過任何消息，她視線直勾勾地盯著手機，內心其實是還在期待這段時間會有人給她打來電話。
但沒有。
連漪撇嘴，在通訊錄裏找到幾位曾經和連啟嶼祝容關系不錯的長輩。
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看了看手裏的火車票，又看了看這幾位長輩的名字，想起在京市時那些其樂融融的日子，最終撥了電話出去。
“餵劉伯伯，我是連漪……”
幾十秒打太極般的對話之後，連漪面無表情地掛斷了這個電話，她繼續撥打下一個號碼。
“餵李叔叔，我是連漪……”
“江阿姨，我是連漪……”
“吳叔叔，我……”
隨著電話裏傳來最後一位長輩委婉的推辭，連漪終於沒有再打電話出去，她垂著眼，長而翹的睫毛上已經沾了點濕濕潤潤的水珠，又點進微信朋友圈裏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朋友圈裏的人好像少了很多，連漪木著臉點開好友列表，給往日好友發消息，不出意外得到一個個紅艷艷的感嘆號。
確認四周無人註意到自己後，連漪擡手快速地抹了下眼睛。
是她自己說的要回京市，但現在……她又能回去做些什麽呢？
現在這樣，沒有任何人關心她了，沒有任何人在意她了，她就像是被隨意遺棄在這座偏遠小地方裏的小貓小狗。
連漪關了手機，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自己手中的火車票上，神情渙散又迷茫，不知道呆呆地在這裏坐了有多久，可能有兩三個小時吧，或許更短，或許更久，就在連漪以為自己會像小時候看過的動畫片裏一樣變成一座凝固的石像的時候，她餘光忽然瞥見自己左前方出現了一雙腿。
連漪楞楞擡起頭。
連宣山背對著光站在她面前，瞧不起具體什麽神色，淡淡問她：“坐夠了沒？”
眼眶連帶著鼻尖、心臟一下子酸脹到了極點。
說不清那一瞬間是什麽滋味，連漪撇開同連宣山對視的目光，圓圓杏眼裏淚光一閃而過，她咬唇，第一下張口的時候竟然沒有發出聲音，還是深深呼吸了幾下之後，才兇巴巴道：“沒有！”
“行。”連宣山點點頭，語氣嘲諷，“那你就繼續坐著吧。”
連漪沒和他繼續擡杠。
連宣山話是這麽說，人卻沒有走。
連漪隔了很久才擡起眼皮看連宣山，不知為何淚水突然止不住了，可能確實是忍了很久吧，潰堤一樣從眼眶裏洶湧而下，一顆一顆砸在衣服上。
連漪幾乎快要看不清視線中自己的行李箱，她一只手擡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想去推連宣山：“連宣山，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麽……不準看我！”
那只伸出去的手忽然被連宣山握住。
連漪感受到他指腹的薄繭和溫度，她心跳冷不丁加快——連宣山跟拔蘿蔔一樣握著她的手把她從候車廳椅子上扯起來。
“最後一遍，回京市討口還是在這裏老老實實待著，自己選。”
連宣山沒什麽感情地對她說。
回京市——連啟嶼和祝容已經走了，鬧到這種地步，家裏的別墅、豪車，想必都已經被法院查封，她的學籍也早已經被轉到了禾水，而那些曾經關系好的長輩、朋友們也已經同他們家劃清了界限……至少在這裏，她還有個狹小的容身之所，有書可以讀。
連漪最終默默跟在了連宣山後面。
她也不說話，拉著行李箱，手裏的火車票被連宣山拿了過去，走到工作人員那裏去退票，他再帶著她走出火車站，到停摩托車的地方。
連宣山……騎著摩托車從禾水鎮趕到這裏的？
連漪眨了眨眼，呼吸不易察覺地一滯，隨即連宣山就毫不客氣又粗魯地把頭盔按在她腦袋上。
“連宣山！”
心裏那點觸動頃刻間蕩然無存，連漪齜牙咧嘴，“你輕點要死啊？”
沈重的頭盔戴在腦袋上，有點太大了，連漪不情不願扣上頭盔帶子，跟著連宣山跨上摩托車。
身後還有個行李箱，很擠，連漪只能往前坐，這麽多年她還是第一次坐摩托車，姿勢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幾乎要貼在連宣山身上，兩具年輕的身體相碰的那一刻，她感覺到連宣山寬闊的肩背似乎僵了下，然後才對著她冷聲：“別把鼻涕眼淚擦我衣服上。”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連漪蹙眉反駁。
連宣山冷嗤一聲，忽然擰動油門。
連漪還沒準備好，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她驚呼了下，嚇出一身冷汗，待反應過來後惱怒道：“連宣山，你是不是有——啊！”
後面一個“病”字還沒有說出來，摩托車轟然起動，慣性作用下連漪往後一仰還以為自己真的要掉下去，她嚇得尖叫，往前猛地一躥，下意識用力抓住連宣山腰兩側勁瘦有力的肌肉。
這麽敏感的位置被兩只手突然抓上來，連宣山條件反射性一震，緊跟著就是摩托車方向一歪，差點徑直開飛進路兩邊的水溝裏，他咬牙一邊努力扭正摩托車的方向一邊吼：“連漪，你別掐老子腰！”
連漪沒想到摩托車坐起來居然能這麽嚇人，剛剛車頭那一歪更是差點將她心臟病給嚇出來，耳邊是疾速的風聲呼呼刮過，吹得她臉兩側沒有塞進頭盔裏的頭發亂飛，她一邊尖叫一邊搖頭，反而將連宣山的腰摟得更緊：“我不要——！”
“我再說一遍，快點給我放開！”
“你閉嘴啊啊啊——”
重型摩托車野獸咆哮般在無人的城鎮小道上行駛，從縣城火車站開回到鎮上，與此同時回蕩在風裏的還有男女生齜牙咧嘴的吵架聲。
初秋夏末的風撲面而來，打在連漪的臉上。
要放在幾個月以前，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己有一天還會紅腫著眼睛，狼狽又惱怒地坐在自己最討厭的連宣山的摩托車後座，被他接著回家。
但此時此刻，這個她以為自己被全世界遺忘拋棄了的時刻——她的眼前只有前方連宣山寬闊的肩背，毛刺刺的寸頭，她的鼻尖有聞到他身上燥辣苦澀的煙草味，還有他十八九歲初成長為男人所特有的，汗津荷爾蒙氣息——
如同幾個月前她初來禾水鎮所感受到的這個盛夏，鹹濕悶熱，無孔不入，密密麻麻烙進骨骼深處的每一道縫隙。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