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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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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那年, 少女來了人生中第一次初潮。

她茫然地看著內褲上洇開的一灘深褐色血跡,第一反應是自己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在洗手間逗留時間太久, 久到季馨端著盆破門而出,一眼看到她手中臟汙的布料,發出大驚小怪的叫聲。

“——你也成女人了。”她放下盆子, 意味深重地抱著雙手看著女孩道。

季馨的語氣, 帶著興奮的打量、躍躍欲試的好奇、還有一絲難以分辨的憎惡。

季知漣很敏銳,這敏銳讓她覺察到她關心之下的那絲不易察覺的惡意, 母親在憎惡什麽?憎惡經由自己身體分娩出的血肉在此刻也具有了女性的生殖功能,即將作為女人, 被納入社會體系之下,以女性的身份,去走一遍她曾經走過的路, 去理解她曾遭遇過的一切?

女兒會成為另一個自己,還是會活成不一樣的人生?

季知漣在母親覆雜又直白的目光中戰栗,她已經在跟隨蕭婧學習,天賦中沈睡的靈性被一一喚醒、打磨。

她驚人地敏感與早熟,已經在重新審視她與母親的關系——

季馨是個什麽樣的母親?

三歲時她第一次上幼兒園,在小朋友中間坐了不到一分鐘,便要哭著找爺爺、媽媽。老師攔腰抱走她,她在漆成粉色的門後哭的撕心裂肺,手還在向門外伸去, 而季馨轉身掩面, 眼淚鼻涕泡一大把, 哭的比她還兇狠狼狽。

她熱愛艷麗而隆重的打扮,也喜歡給女童買各種樣式的蓬蓬裙, 那些鑲著銀色亮片的堅硬織物摩擦著她細嫩的皮膚,她穿上很不舒服,但看媽媽高興,心裏也欣喜。

季馨會在家裏,陪年幼的她玩幼稚的游戲,用粉筆興致勃勃畫出天地、陪她跳格子,會在睡前給她講安徒生童話,雖然總是偷工減料、哈欠連連,她最喜歡的故事是死神與母親,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對著她的小耳朵歌頌母愛的偉大。

她跳舞,永遠身輕如燕腳步輕盈,舞姿如少女曼妙。她會疊各種各樣的折紙,按一下就會蹦跶的青蛙,折好的褲子一會兒又變身成照相機,千紙鶴整齊精巧,她串起來做成風鈴,給咯咯笑著的女兒掛在床頭。

就連四海為家的那幾年,季馨精神狀態那麽差,可每次她生病,她都會整夜在她身邊守著,用碗盛出白酒點燃,她托舉著一碗藍盈盈的火焰為她物理降溫。

臉燒的通紅的女童心想:她的媽媽會魔法。她會用魔法一遍一遍擦拭著她的額頭、腋下,手心腳心。

生病是最能感受到母親愛的時刻。

而她為了這愛,天然的、無條件的、本能地愛著季馨。

可是她也記得她酗酒,喝醉後脆弱又狼狽,她會哭叫著將家裏的東西砸的稀巴爛。

她記得“不求人”一下下打在身上的痛,在老師每一次打電話給季馨時她掩耳盜鈴的逃避,任由她獨自一人面對不公和傷害。

她毫不避諱在她面前抽煙,女孩謹慎地去收煙頭,被煙霧硬生生辣出了眼淚。

她對責任的推諉、對社會身份的抗拒、她的天真與不堪一擊、她與她之間的不可交流、她的暴力與任性。她肆意品讀她的日記,她拒絕她便一一撕毀。她將她的東西隨意處置,把她書架上分門別類擺好的書按照自己喜好通通擺亂,在她努力做出第一盤雞翅的時候大聲說難吃死了真是盤垃圾就和你一樣。

十二歲的季知漣,她不明白一個成年女子心中那頭嘶吼掙紮的巨獸。

那是和死亡一樣強大而悲哀的痛苦。

所以母愛究竟是什麽?如何來界定她和母親的關系?

她不明白。

-

十歲那年,江河遠在西北、久不歸家的父親突然回了趟家。

江海進門的前一刻,江河都還在書桌前練字。小小的身姿秀挺的男孩,做什麽都是一副認認真真的樣子,他懸著手腕臨帖,神色專註到沈迷。

蕭婧那天格外安靜,她沒有批改作業,而是躲在次臥,坐在兒子身邊絞著雙手,嘴唇緊緊抿成一線,一直到聽到開門聲。

那雙手才猛然握緊。

江海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高鼻深目,風沙磨礪的黑紅臉龐上是狂野深刻的五官,他出生於高山深處的少數民族村落,父母和故土皆在一場地震中化為廢墟。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輾轉來到南城,又是如何認識的蕭婧。

他笑著蹲下身抱住飛奔過去的兒子,眼神卻銳利地叮著蕭婧。

“媽還在療養院?”

蕭婧避開他的視線,起身道:“還在。”她去廚房端來溫著的飯菜,一樣樣擺在桌上。

江海將身上的行囊一一卸落,有條不紊,那些東西重重墜在地上,他的視線跟隨著她,撫摸著江河的腦袋,一下,又一下:“那是你親媽,你心真狠啊。”

蕭婧轉身進了廚房,被他一把拉住,她掙紮,他不讓她走,兩人僵持著,蕭婧的辮子散了,是少有的狼狽。她在掙紮,終究不敵,被江海一把摔進臥室。

臥室房門轟然關閉。

江河垂下眼睛,茫然四顧。客廳被父親帶回來的行李塞得滿滿當當,父親帶回了吃的用的,母親喜歡的,他喜歡的,卻沒給自己帶幾件衣物。

臥室房門隔音不好,客廳桌上只有一桌正在變涼的飯菜。

江河快步回到次臥,關上門。他倒在床上,從枕頭下摸出了那個小小的拇指套娃,緊緊的攥在手裏,然後用枕頭捂緊了耳朵。

他竭力忽略一墻之隔的動靜,心臟跳的飛快,眼睛瞪得很大。

他知道一小時後,母親一定會若無其事的出來,她會一絲不茍的編起汗濕的長發,將涼掉的飯菜再熱一遍,或是再次坐在書桌前,像往日一樣正常忙碌。

而父親會待個十天左右,從滿心欣喜,到古井無波,然後漠然地再次離開這個家。

年年如此。

難道別人家裏不是這樣的嗎?

小河,當個好鴕鳥。

不聽、不看、不知道。

-

季知漣見到江海純屬意外。

那天,季馨罕見的下了廚,督促她一定要趁熱送過去。

她在蕭老師家門口,端著母親做好的雞煲,蕭婧卻罕見的沒有讓她進來,她接過雞煲,用瘦弱的肩膀阻擋著男人望過來的視線。

江海:“誰來了?”

蕭婧側過身:“鄰居家的孩子。”

江海走了過來,他的目光銳利,剖骨一般,在季知漣臉上涼涼割過,女孩冷下臉,與這個陰郁漂亮的男人直直對視。

江海笑的很深:“既然來了,就一起吃飯吧。”

季知漣看向蕭婧,蕭婧避開她的目光,對她不著痕跡地搖頭。

她註意到蕭婧脖子上青紫色的淤痕,她看上去疲倦又脆弱。季知漣因疑惑而躑躅,男人已在桌上添好碗筷,熱情招呼她落座。

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

江海狀似不經意地問季知漣住在哪裏,在哪裏上學,和蕭婧是什麽關系,拐外抹角了一大圈,終於問到正題,她媽媽是做什麽職業的,姓甚名誰。

季知漣看出蕭婧眼中的飄忽,她眨了下眼睛:“她是廚子。”

江海放松下來,又問:“你們是南城本地人?”

季知漣用筷子戳著江河夾給她的雞翅,男孩特別安靜:“不是,我們是北城人。”

氣氛一滯。

接下來的一幕,讓她始料未及。

江海掐著蕭婧的脖子,將她連人帶椅摔在地上,他紅了眼,喘著粗氣:“你還是沒放棄是嗎?你忘記你答應你媽什麽了,你還是想當……”

蕭婧的臉被壓在地上,她麻木的沒有反抗,眼珠平淡地看向面色煞白的江河。

嘴唇無聲道:走。

這是她對兒子的愛的時刻,她不要他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她要他走。

江河步步後退,撞上季知漣冰冷的手。

她的手很冰,她看著自己最尊重的女人,那個活在玻璃罩子、自成天地的樸素女人,那個理智又矛盾的女人,此刻被壓在地上,臉色慘白,毫無反抗之力如一團破敗的人偶。

她竟然在這一刻,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的母親,季馨的內裏同樣也是一團烏七八糟被損壞的東西,盡管她外表艷麗,看上去不好惹。

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母親,是因此才成為朋友的嗎?

江河被推開,季知漣已如小狼一樣兇猛地撲了上去,她死死咬住江海的手臂,他大叫一聲想甩脫她,放開了對蕭婧的桎梏。

桌椅碗筷乒裏乓啷,一片狼藉。

幾聲吼叫,一場鬧劇。

季知漣被蕭婧毫不客氣地推出家門時,她還在喘著粗氣,不解道:“為什麽?”

為什麽你不反抗?為什麽你幫他不幫我?

“沒有為什麽。”蕭婧嘴角有血絲,目光哀戚,似暴雨中被打彎脊梁的小草:“知知,你不懂。這是我欠他的。”

這是我欠他的。

季知漣記得蕭婧說這句話的神色,但她不懂,就如她不懂自己與母親之間覆雜共生的情感。

但她又終究會明白,因為命運的巨輪已經從高空緩緩墜落。

所過之地,寸草不生。

沒有人能在天意的碾磨下獨善其身。

-

季知漣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令她驚訝的是,季馨沒去上班,而是在家裏等她多時。

煙灰缸滿到溢出來,橫七豎八插著煙頭。

她坐在陽臺的一把沙灘椅上,擡臉,莞爾一笑:“送到了?怎麽樣?”

季知漣心裏忽然湧上一股荒謬的念頭,季馨是故意的,她故意挑江海在的時候讓她送去,她故意挑起他們夫妻間的爭端。

季知漣看著那個沒心沒肺的女人,低聲道:“蕭老師被她的丈夫打了,就因為我說……我們來自北城。”

季馨低頭笑了,發絲垂下掩住面容,她笑的整個肩頭都在抖,擡起臉時,眸子亮的驚人:“她活該!”

露骨而直白、不加掩飾的恨意。

季知漣心裏發冷:“媽媽,你是不是最近又沒吃藥?”

季馨冷笑:“吃什麽藥?”

她起身,看著自己的女兒,她長得與自己不像,更像那個她痛恨至極的男人,她畢竟是他的骨血,女孩此刻神情不明,漂亮淩厲的五官在陰影裏顯露出和他一樣的不屑和輕蔑。

季馨突然被刺激到,她揚手,巴掌重重的打在季知漣臉上!

“你也覺得我有病?你也覺得我不正常?”

她質問她,卻仿佛透過她,去咄咄逼問那個男人:“還是說,你也希望我去死?”

季馨走了,她甚至沒有換鞋,就穿著居家的繡花拖鞋出門了。

季知漣漠然地摸了摸臉上高高腫起的指痕,她走近廚房,掬起冷水洗臉,然後也出門了。

-

傍晚,晚風徐徐。

南水公園,河邊。

兩瓶海碧斜斜插著吸管。

惆悵地放在兩人中央。

一場屬於孩子間的對話徐徐展開。

“小河,你說,大人們是不是都是神經病?”

“如果他們是,那我們是什麽?”

“嗯,我們是……小神經病。”

“姐姐,不興這麽罵自己的啊。”

兩人不約而同舉起海碧,咕咚咚幹了半瓶,打了個氣嗝。

他們看著對方,都笑了,默契地換了個話題。

“還記得前年夏天,我們去郊區的山上摘花椒嗎?”季知漣瞇眼,鼻端仿佛又聞到那股辛辣鮮香的花椒味。

江河撿起石子打水漂:“記得,先是季阿姨在田裏摔了一跤,我媽去拉她,結果也摔到她身上了,我們摘了滿滿一罐花椒,可是一擡頭,又看到好多青綠色的毛毛蟲,姐姐你還捉了條嚇唬我,太壞了。”

季知漣強詞奪理:“我不記得了,不記得的事就是沒有。”

江河氣結。

季知漣拔了幾根草,打成結:“我就記得泉水邊的那群羊了。”

四人在泉水邊歇腳,打開零食袋子,進行一場隨性的野餐,蕭婧教他們用礦泉水瓶順著石壁邊的泉眼接水,那裏流出的水最潔凈。

季馨擡杠,不屑地說不用這麽矯情,水潭裏的泉水都是可以直接喝的。然後她又不喝。

反而是天真的江河,半信半疑喝了一口。

江河小倒黴蛋,才剛喝完,就看到水潭邊上就來了一群羊,咩咩叫著彎腰喝水,羊群甚至開心的在水裏洗起了腳,互相舔舐梳毛。

江河大腦當機,發出幹嘔。

她不提還好,提了,江河瞬間被死去的記憶擊中,面目扭曲:“姐姐!”

看他急眼,她忙道:“不說了不說了!”

兩人於是享受起夜間河邊的靜謐。

“我不想回家。”

“我也是。”

他們的雙手拉在一起,星空之下,兩人那樣渺小。

大大的天地,小小的陪伴。

可惜終究要回去。

他們戀戀不舍起身,江河眼尖,在草叢裏看到一只嫩黃色的跛足幼鴨,鴨嘴上一塊黑色斑點,顯得楞頭楞腦的笨拙。

他小心翼翼捧給她:“我們能養嗎?”

季知漣沒吭聲。

江河感受掌心的絨絨溫暖,它小小的身體在簌簌顫抖:“我們養大,就把它放回來。”

“放回來,然後被人捉去做鴨湯?”季知漣撇撇嘴,看男孩臉上閃過失落,還是接過那只小鴨子:“我家陽臺上有個不用的塑料箱,先讓它用著吧。”

江河驟然擡頭,粲然一笑。

他發育晚,還沒有長開,但那雙眼睛已顯露優美形狀。長長的劉海齊齊遮住眉毛,男孩五官是普通的清秀,只是皮膚比一般人都白,都水潤。

季知漣忍不住想,他的父母相貌都那般出色,不知道江河長大了,會是什麽模樣?

鴨子似是知道她走神,不滿地啄了她一口,又用腦袋輕輕蹭了蹭她的手心。

有點暖,有點癢。前方走著的是江河,手裏捧著的是生命。

月光如水。

她心裏因這一點暖、這一點陪伴,在生活的無解中忽地定了定,就像海上迷航的人抓住了塊礁石。

活著總不算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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