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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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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知

“黃昏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這是戲劇《戀愛的犀牛》的一句經典臺詞。

而對季知漣而言, 冬季是她一年中死意最強烈的季節,不疑有他,只因萬物雕零, 眾生衰微頹靡,幹燥的西伯利亞北風冷的刺骨,無孔不入追襲人群, 像一頭被鎖鏈束縛、淒厲嘶吼的巨獸。

再加上春節, 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態愈發雪上加霜。

那天分別之後,江入年就安靜了許多。

季知漣也沒有主動找過他。

交完終稿後, 工作暫告一段落。而她被理智和忙碌一直壓制的精神世界,則再次開始蠢蠢欲動, 在腦中大殺四方,身體開啟了自動保護程序,她一天之中的十五個小時都貢獻給了睡眠。

晝夜顛倒、暗無天日的昏睡, 就這麽過了一天又一天。

詭影的爪牙混淆了現實與虛幻的邊界。

她夢見了一片群山之後的村莊。

那也許存在於扭曲時空裏的任何一個地方,或許是宇宙,或許是遠古時期的地球。村莊坐落在四面環山的盆地上 ,一天之中僅有一小時的光亮。

……黑暗讓活著都變得奢侈和漫長。

可他們依然努力地活著,臉上洋溢著一種生而為人、單純的活著的喜悅。每一日,在太陽照射進來時,都會虔誠地跪地祈禱——

讓太陽留的時間長一點吧,讓我們的莊稼能再次生長,讓我們的雙眼能看到更多的光明。

……

神說要尊崇他, 於是匍匐的村民奉上牛羊奉上秋天的豐收奉上自己模糊的血肉, 神卻只是搖頭。

茫然的他們放下了手中的鐵犁頭, 看到腳邊黑色的泥土變為江河,那江河席卷著撲向岸邊的村落, 女人和小孩掙紮著沈入,剎那的祥和被苦難淹沒。

為什麽?

——神要的祭品是世人的痛苦。

季知漣在沈重粘稠的睡眠中掙紮著醒來。

滿頭冷汗,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息,整個人像一尾剛從水裏撈出來的、瀕死的魚。

她看了眼手機,今天是除夕夜。

家裏冷冷清清,除了冷鍋冷竈和一個她,只有窗外轟隆的冷風。

只猶豫了一剎,她便起身穿衣,爽快利索地出了門。

-

淩晨十二點。

北湯水療中心。

季知漣窩在休息區寬大的沙發躺椅上,她剛用叉子插了塊鳳梨,就收到江入年的微信消息,他祝她除夕快樂。

配圖是窗外樓下小孩放的煙花筒。

玻璃有反光,她瞇著眼將照片放大,不禁挑起眉毛,也不跟他廢話,直接一個語音撥了過去——

江入年接起時,聲音明顯有幾分意外,卻還是輕柔的好聽:“師姐?”

她慢慢咀嚼鳳梨:“吃年夜飯了嗎?”

他在電話另一端笑了,為她的關心而開心:“嗯,吃了。”

她懶懶道:“吃什麽了?”

江入年如數家珍:“烤鴨、紅燒魚、白灼蝦、白菜餃子……”

他一本正經報菜名,還詳細的用語言描述了一遍每盤菜的色香味,說的繪聲繪色。

裝,接著裝。

她明明聽見了戲精咽口水的聲音。

季知漣懶得跟他廢話,她直接發了一張圖片過去,是剛才他發的那張照片放大N倍後的截圖,玻璃倒影清晰可見,映照出桌上一碗大紅色的康師傅牛肉桶裝面。

謊言不攻自破,她全程在靜靜看他拙劣表演。

“……”

三秒後,電話另一端的溫文少年終於沒憋住,氣急敗壞地飆了一句國罵。

季知漣彎起唇角,低低笑出了聲,她給他發了個定位,言語簡練:“來。”

-

江入年是在休憩區角落找到她的。

他看著她嚴實浴袍下印著水療中心logo的上下裝,她難得沒穿黑色,整個人都柔軟了不少,貓兒一樣窩著,帶著一種令人忍俊不禁的違和感。

他坐到她旁邊:“你怎麽來這裏了?”

他們好多天沒見面了

他一在她身邊坐下,她就聞到了那股獨屬於他的幹凈暖香,因為剛剛沐浴過,那味道清新又潮濕,讓她情不自禁放松下來:“因為這裏有人。”

江入年環顧四周,他從沒來過這種地方。技師在給躺椅上的顧客按摩,來來往往的人帶活了空間的能量流動。

這裏所有人都是一個人,因此所有人都不是一個人。

他望著季知漣,他一直以為她對人群心生厭倦,因此習慣獨來獨往——卻忘了,她其實是害怕孤獨的。

“吃點什麽?那邊有夜宵,是自助餐。”她沖他指了個方向,還記得他那頓可憐巴巴的年夜飯呢。

江入年不想離開她,於是去前面自助區拿了些水果和兩杯熱茶,放在她手邊:“我吃水果就好了。”

季知漣顯然會錯了意,瞟了他一眼道:“學表演真可憐,要控制飲食。”

“我倒也,”他對她微笑,小狐貍洋洋得意翹起了尾巴:“吃不胖。”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招手呼喚營銷員:“嗨這裏,給吃不胖的人安排個理療吧……”

江入年整個人都不好了,他驚恐地把頭搖的像撥浪鼓。

季知漣微笑著,不容置疑叮囑:“……要你們這兒手勁兒最大的老師傅。”

營銷員很懂的一笑,表示馬上安排。

他懷疑她在整他。

少年在實力不容小覷的老師傅手中像抻面團一樣被搓扁揉圓,他盡力克制表情,不讓自己表現的太扭曲。

但還是在好幾個瞬間沒繃住,發出嗚嗚痛呼。

一擡頭,看到她一臉揶揄,拿著手機拍了好幾張照片,還不忘禮貌性問詢:“我可以做成表情包嗎?”

江入年:“……”

她滿臉無辜地又問了一遍,

“可、以,”這師傅手勁兒太大了,拳拳到肉,江入年感覺自己被拍的都快陷進沙發了,他咬牙切齒:“你、開、心、就、好。”

她點點頭,一邊欣賞他,一邊甚是愉悅地吹了聲口哨。

-

晚上,他們在夜宵時間結束前半小時,去了餐廳。

江入年驚訝地發現,居然有一家三口一起來這裏過除夕的,餐廳的投影幕布上是春節晚會,兩個主持人一臉喜慶,金童玉女似的你一言我一語炒熱氣氛,節目還是往年那些不怎麽好笑的小品。

兩人簡單吃了些東西,又喝了一盅湯,整個身子都從裏到外的暖了起來。

洗漱後,她帶他去睡眠蟲洞睡覺。

在前臺登記後,兩人各自抱著一套幹凈的枕頭被褥,去了裏面最安靜的區域,選了個蟲洞一起鉆了進去。

季知漣鋪的隨意,少年卻認真地跪在地上,撫平床榻的褶皺,將兩個鋪蓋都鋪的平展又舒適。

這麽宜室宜家的少年,卻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除夕夜吃泡面。

她終於問出口:“你家人呢?”又覺得探聽別人的家事不妥,補充道:“不想講可以不講。”

黑暗中,她感到他頓了一下,接著輕輕地握了下她的手。

“我父母去世的早。”少年開口,音色低沈悅耳:“我從很小的時候就住在舅舅家裏,舅舅和我媽媽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他能收留我,是看在我外公的面子,已經很不錯了。”

他的呼吸癢癢地與她交織在一起,兩人挨得近,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體溫:“他們過年要全家回老家呢,不是很方便帶著我。”

季知漣皺了下眉,他講的溫和而客觀,但她腦海裏卻想到哈利波特,那個在姨媽家飽受虐待住在碗櫃裏的淒慘少年:“他們對你不好?”

“……沒有。”他不假思索,“已經很好了。”

在外公死去之後,依舊給了他棲身之所,真的很好了。

季知漣心裏仿佛有個小蟲子,不聲不響地鉆了進去,朝最嫩的地方叮了一口。

她胡亂的摸摸他柔順的黑發,在黑暗裏把少年抓的亂七八糟:“小可憐,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她真的很直。

江入年在心裏無奈地嘆了口氣,她心疼他了,表現方式就是簡單粗暴地又想給自己買東西。

“師姐,”他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臉上,誠懇道:“你不需要給我買什麽,真的,你的錢賺的也很不容易。”

他見過她寫作時不眠不休的狀態,也看到過她寫不出東西時、一包接一包抽煙的煩躁焦慮,她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她在用健康換錢。

季知漣安靜了一下,面無表情道:“可是除了賺錢,我不知道自己還該做些什麽。沒有人需要我。”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平淡道:“況且,你一開始來到我身邊,不也是因為錢嗎?”

江入年心裏一緊,卻不是因為她語氣中對他的輕蔑,而是因為她不知不覺透露出的下意識想法。她努力賺錢,竟是因為賺錢這件高強度、高負荷的事情能讓她維持自殘般的忙碌狀態,從而實現她個人的正常運轉,可她真的熱愛賺錢這件事嗎?

他想到她對辛辛苦苦賺來的金錢漫不經心的揮霍態度,總是無所顧忌的高消費,仿佛是在報覆什麽,又仿佛是借這樣的方式,去填補內心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黑洞。

江入年微不可聞的在心底嘆息一聲。

他悄無聲息地、一點點貼近她,抱住她,就像他曾經無數次在做的那樣。

-

除夕夜後。

兩個都沒有家的人恢覆了結伴而行。

江入年發現季知漣具有某種嬉皮精神,她潛意識裏確信人間不值得,因此堅持過把癮就死的人生信條,她開快車載著他坐在摩托車後座上,兩側景物飛馳而過,獵獵寒風刀子般割過,與貨車擦肩而過,他一口氣提到嗓子眼兒:“慢點!”

“什麽?”她的聲音悶在頭盔裏,“我聽不見!”

風馳電掣,疾如閃電。

停好車的同時,江入年搖搖晃晃下了車,他摘下頭盔,胸腔堵得厲害,眼圈發紅:“你開的太快了!出事了怎麽辦?”

季知漣楞了一下,長腿還支在地上,她淡定地給自己點了根煙:“這條路我經常走,不會讓你出事。”

“是你,你出事了怎麽辦?”他望著她的目光濕潤而脆弱,雙唇在微微顫抖,呼吸急促。

她看了他一眼,楞住,沒說話。

過了會兒,又興致盎然道:“你想不想去後海?”

這是壓根兒聽不進去他的話。

-

冬日淩晨的後海,還是很熱鬧。

現代化的酒吧、餐廳一條街,和具有傳統文化特色的胡同、四合院建築相結合,哪怕是深夜,依然熱鬧。

他看著她一腳踩上什剎海的冰面,喉頭動了動,沒說話。

季知漣凝視著腳下的厚冰,下面凍著枯枝敗葉,冰面呈現漂亮裂紋,她興致勃勃滑了幾下,又呼喚他:“來呀!”

江入年慢慢走了上去。

第一只腳踩在冰面上時,他聽到輕輕的、咯吱聲響,一種深深的懼意從他眼底浮現,他定了定神:“你別往前走了。”

“沒事的。”季知漣的雙頰上膨脹出兩團莫名的紅,她整個人是不正常的亢奮,為了向他證明冰的厚度,還用力跺了跺腳:“你看,很安全。”

他目光沈沈,一言不發地望著她。

她自顧自滑了一會兒,累極了般,整個人呈“大”字躺在冰面上,嘴角還帶著笑意。

那笑意莫名讓江入年心驚肉跳。

他心裏猛地湧上一陣鈍痛,再顧不得內心恐懼,快步走到她身側,蹲下身哄她:“太涼了,起來好不好?”

季知漣閉上了眼睛,聲音很輕:“你說,冰會不會碎?”

他沈默了,眸光微動。

她不願意起來,他就陪她一齊躺在冰面上。

冰很冷,帶著洞穿歲月的寒涼,將她與他凍住、冰封。

她聽見他牙齒打顫的聲音,睜眼道:“拉我一把。”

江入年起身,將她一把拉起來,冰面很滑,她一個踉蹌,重重撞上他的胸膛,少年順勢將她抱了個滿懷,冰是冷的,而他的胸口卻很溫熱。

江入年在她耳邊,輕喃道:“不會。”

他在回答她之前的問題。

-

整個寒假,她帶他秉燭夜游,到處溜達。

她帶他去三慶園聽相聲,臺上人身著長褂,一方場面桌,一塊醒目,兩個話筒,臺上人博古通今娓娓道來,各種典故段子信手拈來,她支著手臂,邊嗑瓜子邊看著,顯然是享受熱鬧氛圍。

她帶他去各種胡同深處的劇場看戲劇,沈浸式的、有互動的、經典劇目、先鋒戲劇、原創戲劇,她什麽都看,眼光毒辣,基本選的都是好看的戲。

也帶他去聽音樂會,雖然聽到三分之一,她就在他身邊沈沈睡去。

江入年凝視她沈睡的側顏,想要觸碰,又擔心會驚醒她,最後只是將衣服溫柔地蓋在她身上。

她帶他體驗的,皆是他從未有過的經歷。

江入年在過往的歲月中,一直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他目標清晰,做事、學習皆孜孜不倦,不知疲倦。生活對他而言,是一座又一座高山,他必須全神貫註,才能一一跨越,得到命運偶然的垂憐。

他是擰的很緊的發條,是攀登高山不容有失的登山客。

因此,他的生活中沒有玩樂,更沒有享受。

可在她身邊,他身上的桎梏枷鎖皆被一一去除,他可以肆意展露最本真純粹的自我,因為她亦是如此。

盡管她總是惡形惡狀,顯得冷漠。

-

她帶他去鼓樓附近的酒吧聽現場。

舞臺上,漂亮的女樂手唱著令人臉紅心跳的慵懶調子,她攬著他,酒酣耳熱間,自然地使喚他去巷口便利店給她買煙。

江入年出了酒吧,然後在巷子裏見到了淙也。

淙也不及他身量高,但也有一米八五,他的頭發染成了淡金色,整個人靡麗又輕佻,沒骨頭似的倚在墻上,指間香煙垂落。

他註意到那是和她同一款牌子的煙。

“你以為你是特別的嗎?”淙也對他挑釁的笑:“如果我告訴你,她帶你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在你身上做過的每一件事,也都對我做過,甚至帶你去過的每一個酒店,也都是帶我去過的,你會怎麽想?”

江入年的心揪了一下,臉上卻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有什麽關系嗎?現在在她身邊的人,是我。”

淙也挺直背,把煙往地上一摔,冷冷道:“你也只是一個過客罷了,得意不了多久。我見多了。”

江入年渾不在意,繼續往前走。

卻聽淙也冷笑一聲,在他背後冷不丁道:“你知道楊溯嗎?”

江入年轉頭,清冽而漂亮的眼睛,冷淡的、不解的望著他。

“原來你不知道。”淙也得意地笑了:“我和她高中就認識,沒有哪個男人比我更了解她的情史。如果你知道楊溯,如果你對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略聞一二,你就會知道——”

淙也沖他莞爾一笑,臉上是勝券在握地自信:“她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

江入年不卑不亢,與他對視:“謝謝你的指教,看來這個任何人裏,其中也包括了你。”

淙也笑容僵住臉上,罵了一聲“操”。

“你得意什麽?”他看著江入年,眼裏有火星子在冒,一聲嗤笑:“我倒要看看你最後能和我有什麽不一樣。”

“我們走著瞧。”

江入年看著他像只驕傲的孔雀,擡頭挺胸走進對面的club,心裏卻並沒有面上那麽無動於衷。

楊溯……是誰?

他在她的人生裏,是否真的像淙也所說,能占據那樣大的意義?

-

季知漣發現江入年一下子變忙了。

問他在哪,他說王校找他,讓他給子藝機構考前集訓的表演生上突擊小課。

快開學了,少年又在為生計奔忙了。

他有自己的倔強和骨氣,比如,堅持不要她的錢。甚至每次會在和她吃飯後,借口去洗手間,提前把單買了。

季知漣不懂他的堅持,卻也聳聳肩表示尊重。

只是那日,她恰好在晚上經過未星大廈,拎著一袋鮑師傅的海苔肉松小貝,打算突擊投餵一下少年。

卻在表演教室門後看到給學生上小課的他——

少年神采奕奕,認真講學,親身示範,整個人因為專業的嚴謹,愈發光芒四射。

面前六個學生中,有四個女學生,她們身段苗條,容顏姣好,青春逼人,嬌聲軟語在他示範後,依舊表示不懂,讓他手把手教學。

少年很禮貌,點到即止,始終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但她們顯然覺得不夠。年輕的女孩子們,笑聲像銀鈴,性格熱情奔放,她們纏著他,圍著他,大膽地問東問西——

她打開微信,挑了個表情“嗨”發給他。

褲兜一震,江入年掏出手機,看到消息後,眼神一黯,他不動聲色將手機揣回兜裏。

他的神情被她盡收眼底。

季知漣沒有進去,她手一揚,那盒鮑師傅就精準無誤的扔進了垃圾桶。

她想,他應該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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