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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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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泠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山勢陡峭、冰崖壁立的高峰上, 一支登山隊正在緩緩前進。積雪混著碎石的路段並不好走,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 將註意力集中在雙腳邁出的每一步。

那鈴聲響了一會兒, 就飄散在凜冽的寒風中。

劉泠的眉頭一皺, 呵氣成霧:“誰的手機?”

“我的!我的。”隊伍裏大家都相熟,滿臉絡腮胡的大漢撓撓頭, 粗獷大笑:“出門前女兒給我設的鈴聲……”

結了冰霜的護目鏡下,劉泠閉了下眼,這首童謠般的歌激起了她內心遙遠的回憶,莫名有點心煩意亂。

就好像……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似的。

然後她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徐冷病了。

這次世界第二高峰的登山活動,劉泠半途退出。

-

飛機上。

服務周到的空乘人員彎腰給劉泠蓋上毛毯,柔聲問她是否需要上餐, 見她搖頭, 又細心地端上一條熱毛巾。

劉泠神色疏懶, 雙臂抱在胸前,脊背弓成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斜睨窗下雲霧繚繞間的雪山。

登山和拍紀錄片, 占據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時間, 這兩項有時能合在一起同時進行,有時分開來, 全神貫註某一項。

作為徐冷的女兒, 劉泠做什麽都備受媒體關註, 她也因此被媒體冠上“最叛逆星二代”、“最有個性的新銳導演”稱號。

圈內好友瓊一曾問過她,為什麽一年到頭大半的時間, 她不是在登山就是去登山的路上,真的有那麽好玩嗎?

每當這時,劉泠就嬉皮笑臉:“好玩啊,特別好玩,擡頭就是星星,低頭就是牛羊,感覺我膚淺的人生都變得豐富了,要我下次帶上你嗎?”

瓊一習慣了她的不著調:“不用。”

好玩個P啊。

一不小心死上面,屍體花費巨資都不一定運的下來。

劉泠滿嘴胡話,只有一句話半真半假——感覺我膚淺的人生都變得豐富了。

可惜這句借著玩笑吐露的真話,總不被人當真罷了。

-

劉泠的初戀死於高山上,那是她見過生命底色最豐富的女孩。

她死在劉泠最少不更事的畢業季,帶著劉泠對她的一腔愛意,用她整個生命的重量,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劉泠清澈無比的人生池塘中,激起一池濕漉漉的浪花。

——也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在此之前,劉泠快樂而任性的長大,她出生的起點就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終點,她懶懶散散,似乎生來就是為了享受派對、鮮花與擁簇。

而戀人死亡的厚重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淡,卻始終沒有消失。它時不時的刺痛著她,也困擾著她。

劉泠曾與季知漣有過一段對話。

那時她剛回國讀書沒多久,就在校門口被飛車黨搶了包。還沒反應過來,一個模糊的殘影已經一閃而過。騎著機車的酷girl人狠話不多,冷著臉替她奪回了包,卻連一個多餘的寒暄都沒有。

So cool!

劉泠迫切的想將斷裂的聯結投射在這個同樣具備“厚重感”的女孩身上,對方卻敏銳地看穿了她。

季知漣冷冷道:“你喜歡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向往。”

“哈哈。”劉泠懶洋洋跟在她身後:“那你倒是說說,我向往的是什麽?”

季知漣真是一點面子都沒給她留,一語中的:“有時候人是需要痛苦和挫敗的,這樣才顯得自己豐厚一點。”

“——你只是在不同的人身上尋找你渴望但不具備的特質罷了。”

劉泠不說話了,帶著被揭穿的赧色,她發現這個女孩實在是太聰明了。

劉泠沒有那麽多傷痛,她也不是個豐厚的人。但因為對戀人沒有完盡的愛,那困擾確確實實存在著。於是劉泠給了自己前進的方向和理由。

只是沒想到,母親會病的這麽毫無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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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泠回憶與徐冷的母女關系,堪稱一部相愛相殺的編年史。

簡而概之:《叛逆自我的她》和《冷臉擦屁股的媽。》

劉泠自出生起就沒見過她的父親,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上幼兒園時別人都有父母接送,而她只有母親,徐冷既是父也是母。

她小時候問徐冷,自己的父親是誰呀。

徐冷不像別的母親哄騙小孩,會說“你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或者“是媽媽從垃圾桶裏撿來的”這種話,而是彎下腰,扶著她的雙肩傲然道:“泠泠,別人父母能為她們做的,你一樣都不會少得到,因為媽媽不會比他們做的差。”

劉泠長大後才明白徐冷沒有說出口的話,那就是她要接受沒有父親的事實。

劉泠後來就不再問了。

因為徐冷確實很愛她。

徐冷面對公眾的冷艷形象,往往在家中碎的渣都不剩。

她在女兒面前就是個普通的母親,會拿她沒轍,也為了她的一點頭疼腦熱大驚小怪,曼妙的歌喉不厭其煩地教她唱同一首兒歌,女兒繼承了她的好嗓子,但興趣泛泛。

劉泠打小就比尋常小女孩活潑調皮,她有使不完的牛勁兒,對上房揭瓦一類的事兒鬥志昂揚,她從來不喜歡芭比娃娃和小裙子,小小年紀就對玩具槍、彈弓等玩具感興趣。

徐冷趕完活動回家,禮服還沒來得及脫下,就被年幼的女兒拿著水槍滋了一頭一臉的水,身邊年輕的助理噤若寒蟬,徐冷卻先用幹毛巾擦掉了女兒頰邊的水花,再好言好語規勸她。

劉泠的驕矜散漫,很大一部分是徐冷縱容的。

徐冷以一己之力,為劉泠鋪陳出陽光明媚的世界底色。

靠著自己一路打拼上來、吃過苦的母親,當然會把最好的都給唯一的女兒。

這是女人的天性。

所以劉泠被保護的太好了。

她把這種明媚同樣投射在母親身上。以至於她第一次直面徐冷在一些事情上模棱兩可的態度時,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憤怒。

劉泠發覺自己虛偽的雙標,她竟不能接受母親一絲一毫的汙點。

一貫疼愛她的徐冷,在她咄咄逼人之下顯露厲色:“你真是被我寵壞了,把這個世界想的太公平太好了!是我培養了你的高高在上,你的自以為是,導致事情有一點不合你意就想著主持正義,一點點不舒服就要來質問我。從小到大,我給了你這麽多的優越感安全感,卻換來你只顧自己內心感受的變本加厲……”

徐冷疲倦道:“泠泠,我也不容易啊。”

劉泠很茫然。

她的處理方式是逃避。

母女兩人各忙各的,聚少,離多。

-

劉泠沒想到徐冷這次是在住院部的咽喉科重癥病房。

明明在她印象裏,母親身體一直還不錯啊。

單人病房,一張病床,一個矮櫃,地板剛拖過,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曾經在高臺上萬眾矚目的美人如今蕭索如秋葉。

徐冷帶了一頂很柔軟很漂亮的帽子,看到女兒,深灰色的眸子流露出笑意。

女護工在她的示意下,緩緩將床的後背調高了些。

劉泠嘴唇在顫抖。

徐冷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她病的那麽厲害。

她握住母親的手,瘦出嶙峋之態的手,“媽”字還沒叫出聲,眼淚已經撲簌簌掉了下來。

徐冷很虛弱,眼神卻通透清明:“你忙你的就好,也沒有那麽嚴重。”

劉泠卻看見她帽子下光裸的一小塊皮膚,因化療已經掉光了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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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冷拒絕了所有歌迷的探視,以及最後一任男友想照顧她的請求。

劉泠於心不忍,以為母親是顧忌她的感受——她最後一任男友和她年齡相仿:“媽媽,你不想見他嗎?我完全不介意的。”

徐冷搖了搖頭。

她在劉泠的幫助下微微坐起身,即使已經衰弱到這個樣子,骨子裏那份驕傲還在。徐冷語速很慢,但吐字清晰:“泠泠,這間屋子裏,我希望只有我和你。”

“我有話對你說。”

換做以前,劉泠會讓她立刻休息,她現在看上去並不適合聊天。但這幾天照顧徐冷下來,她意識到母親堅定的意志並未因身體的虛弱而改變。

劉泠試著去感受母親的情緒,去尊重她的需求。

-

徐冷看著女兒,目露欣慰之色。

她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因而內心十分平和。

“我給你留了公司還有別的財產,這些東西你不用管,會有人替你管的,你用就好。”

徐冷第一句話說完,劉泠的眼睛就濕了,她努力平覆心情,繼續聽她說完。

“我生下你,是因為我很孤單,想要有和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我私自把你帶來這個世界,讓你來到我身邊陪伴我幾十年,給了我這麽多的快樂,我很幸福,真的。”

-

徐冷並不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是誰,但她和別的孩子一樣擁有完整的童年。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生活在一個漂亮舒適的房子中,收養她的養父母沒有自己的孩子,以後也大概率不會有。

他們收養了這個懂事可愛的女孩,一心一意將她撫育長大,她有唱歌的天賦,他們就找老師悉心培養她。

原本一切都很好,泠泠。

那……後來呢?

後來,我的“媽媽”懷孕了,很神奇,她因為被診斷出無法生育而領養了我,卻在領養了我之後成功懷孕了,一個親生女兒不夠……他們還想要個親生兒子。

媽媽……

他們不再需要我了,泠泠。

徐冷平淡的講起埋藏心底多年的往事。

後來,我吃了很多苦,也走錯過很多路。好在有點天賦,人又夠努力,摔摔打打這麽多年,才有了今天的一席之地。

我那時候就在想,男人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但孩子一定要有。

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如果我有孩子。

我會把這個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面前。

我會讓她自由選擇生活的地方,各式各樣的朋友,還有想愛的人。

只要我還能扛起一片天,我的女兒就能無所顧忌地、自由自在的生活。

而我只要她健康快樂的活著就好了。

……

徐冷溫柔地看向泣不成聲的女兒。

這是她的孩子,身上流著她的血,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完美地繼承了她的嗓音,卻拒絕被稱為“小徐冷”。劉泠討厭唱歌,也許是因為小時候總被人調侃這是未來的小歌後,也許因為她叛逆的想要撕下母親光環所帶來的固有標簽。

劉泠拒絕被定義,她一直竭力在將自己和母親區別開來。

所以她去登山,去當女導演,去拍文藝片紀錄片,去挑戰和母親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她本就是借由她軀體分娩而出的孩童,她無論走到哪裏,都是徐冷唯一的女兒。

她們難以分割。

-

“泠泠……”她今天已經說了太多話,氣若游絲。

劉泠為她輕輕順氣,哭道:“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媽媽,我們明天再說……”

“不行,”徐冷抓住女兒的手,她胸脯起伏的厲害,卻固執地、緊張地盯著她:“你小時候,一直、問我你的父親是誰,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我也不知道……”

“這根本不重要!”劉泠大聲哽道:“我有長歪嗎?我有讓你失望嗎?沒有。我好端端的長大了,開心,快樂,自由,健康,這都是你給我的!”

徐冷終於如釋重負。

她笑了:“那就好……”

尖銳的警報聲響,醫護人員魚貫而入。

-

徐冷昏迷搶救的時間,劉泠被請到走廊。

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一一浮上心頭,劉泠意識到自己的糟糕。

她的糟糕在於母親竭盡所能的給予了她所有,她卻仍任性的覺得不夠。她將母親的付出視作理所當然,並在慣性中下意識忽略。

劉泠雙手緊緊扒在玻璃窗外,將臉貼在上面,生怕一個眨眼,裏面躺著的人就不見了。

她想起母親第一次教她的歌謠,她還記得當她準確的唱出每個音調和節拍時,徐冷臉上滿滿的驚喜。

那時她還那麽年輕,還是個美麗的、健康的母親。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

這些年,劉泠的關註點都在那個逝去的女孩身上,卻忽略了最愛她的女人。

但是。

可以搞砸的人生。可以豐富體驗的人生。可以不被定義的人生。

——這些都源於徐冷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作為後盾。

仗著母親的愛,劉泠才能肆無忌憚做她自己。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

呼吸機下,徐冷聽見了那若隱若現的歌聲,那聲音縹緲又真切,仿佛童稚。

她眼角慢慢沁下一滴淚水。

-

劉泠在這個夜晚,徒然感受到了內心的蛻變。

她終於意識到一直困擾自己的“豐厚”,其實早就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在母親的身上,在徐冷對她沈甸甸的愛裏。

“媽媽,為什麽我要叫劉泠呀?”

“因為泠比冷多一點呀。”

“那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希望你未來得到的所有,都遠比我能給予的更多。泠泠,媽媽會永遠托舉著你,你往前走就好。”

-

劉泠的困擾從死亡開始,由死亡結束。

她真正地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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