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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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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九仙祠



沈慕冰見到那姑娘時,她正在潭邊涮尾巴。

他起初以為自己眼花了,擡頭望了望明晃晃的月亮——清朗無比的銀輝下,那條大尾巴反射出一片金光,亮晶晶的鱗片與尚書府養的錦鯉一模一樣。

沈慕冰在樹叢裏屏息凝神地瞧了一會兒,那姑娘看起來才十六七歲,膚白如雪,發絲如墨,紅羅紗迎風飄飄卷卷,煞是鮮麗嫵媚。她面帶愁容地把一本書埋進石頭下的沙洞,呲溜一下滑入潭中,只留下水面幾絲漣漪。

四下無人,萬籟俱寂,強烈的好奇心使沈慕冰向潭邊走去,極快地挖出那本冊子。紙頁陳舊泛黃,密密麻麻地用蠅頭小楷寫著許多人名,最開始的是“淳煕十年,嘉興謝如琢,配臨安盧秋燕”,都是一男配一女的格式,粗粗一算,沒有一萬也有幾千。

淳煕是南宋孝宗的年號,這冊子莫非有三百來年了?

沈慕冰剛合上冊子,突然頸後一陣劇痛,倒在草叢裏。

眼前出現一個白衣人,手中托著一個碩大的銀色光球,冷冷地俯視著他:“都忘了罷。”

沈慕冰眼前一黑,陷入昏迷時,耳畔傳來一聲野獸的痛嘶。

肩膀被人搖了搖:“帝座,快醒醒。”

*

嘉靖二十二年秋,興化府莆田縣。

九仙祠是遠近聞名的祈夢聖地,相傳漢武帝時廬州何太守的九個兒子因反對淮南王謀反,來到此地煉丹濟世,乘鯉魚升入仙班。秋闈快到,祠堂門口堵得水洩不通,求桃源大師解功名夢的隊伍排了百丈遠,求嘉魚道長解姻緣夢的卻寥寥無幾。

“不——”

靜室裏傳出一聲哀嘆,紅衣姑娘抱住腦袋:“這杜小姐是天煞孤星的命吧!要是中秋前她還找不到夫君,我就完了!”

旁邊的白衣公子正悠然品茗,桃花眼斜斜一睨:“留在這有什麽不好,阿鯉,你不喜歡這兒嗎?”

何鯉把臉貼在石頭上滾來滾去,“誰要永遠當一條魚啊!”

她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半仙,千八百年前當過廬州太守府的女郎,騎過化龍的鯉魚上天,還和文昌帝君吵過架。可惜虎落平陽,八月十五就滿六個甲子,若是湊不成一萬對夫妻,她就再也回不了天庭了。

秋陽照在光滑如鏡的姻緣石上,浮出一行字——

泉州杜玉蝶,無配。

眾所周知,嘉魚道長是個有良心的半仙,只配有情人。

一萬個求偶的香客都是姻緣石所選,但石頭沒法同時配兩對,何鯉只要接了紅娘的活兒,就得一條路幹到頭,只有祈願人自己放棄,她才能換一對。前頭九千九百九十九對都挺順利,偏偏這杜小姐,相了無數次親,卻沒一個看對眼的,對男人的審美變得比三月的天氣還快。

何鯉僵硬地覆述出她的要求:“美男子,門當戶對,冷冰冰,學問好,心腸好。”

大小姐,您爹爹是泉州知府,光門當戶對這一條就很難找好嘛!

白衣公子大笑起來,笑到最後捂著肩咳了幾聲,奪門而出。何鯉不放心地跟在後面,擔憂扶住他:“白泠,你受傷了?”

她感到他身子一僵。順著目光看去,花間小徑迎面走來一行人,為首的年輕公子長身玉立,雙目遙遙一望,她的手下意識松開來,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今天是什麽黃道吉日?這位公子從頭到腳的品貌氣質,就是按杜小姐要求長出來的啊!

微風撩起他的發絲,那雙琉璃似的黑眸如同浸在一池冷冽秋水裏,連同眉心那顆鮮艷欲滴的朱砂痣,也染上漠漠寒意。他將十二骨折扇“啪”地收了起來,露出懸膽鼻和有些孤傲的唇線。

“我先回去休息。”白泠極快地轉過身,咳嗽著走遠了。

那年輕公子已然來到何鯉面前,細細端詳她:“姑娘是嘉魚道長的弟子?”

後頭一人哈哈笑道:“沈兄,你找錯了,嘉魚道長那兒是求姻緣的,咱們應該去桃源大師那兒求功名。”

何鯉心中一緊,她今天忘了變成白胡子道長,就是騙也要把他騙到杜小姐面前,剛要說幾句把他誘到房裏,沈公子卻冷冰冰地開了口:

“我今日就是來求姻緣的。”

何鯉激動得無以言表,忙殷勤地把他往房裏引:“我師父今天不在,不過公子有什麽夢需要解,我可以幫忙!”

甫一關上門,沈公子朝她走近幾步:“我並非為釋夢來此,而是另有所求。泉州知府的千金曾幾次來此求簽,還供了一尊鯉魚仙在家早晚朝拜,我想知道她的意中人是何模樣家世。我對杜小姐傾慕已久,家父乃是當朝刑部尚書,家教嚴明,若我與她心中所想相差甚遠,我自不去擾她。”

原來是沈尚書的獨子、去歲的榜眼沈慕冰!

真是天上掉餡餅了,何鯉差點給他鼓掌喝彩:“沈公子,實不相瞞,杜小姐的意中人就是照著您的模子找的,你們簡直是天作之合!我師父讓杜小姐三日後午時三刻在龍吟寺上香,你可與她見上一面。”

沈公子朝她一揖:“多謝姑娘告知。”

暖陽鋪在他清雅的側臉上,勾勒出一段優美的輪廓。她有些發楞,甩甩腦袋:“公子需齋戒三天,在祠裏領了香餅,回去薰衣。”

“好。”

他笑起來的時候,何鯉的心還是細微地顫抖了一下。

世上怎麽會有神態那麽像的兩個人呢?



七月十二清早,何鯉照例看了眼姻緣石,一瞧之下大驚失色。

——鯉魚仙,我夢見爺爺跟我說眉間有痣不是福相,我希望今天和我一起燒香的那個人不要有痣。

何鯉快哭了,她能把沈慕冰那顆痣摳掉嗎!

她粗粗掃了眼記錄在案的香客,真沒有門當戶對的,就算有,一時半會兒也騙不到龍吟寺去,只得趕在午時三刻前跑到約好的地點。

沈慕冰一身白衣,獨自站在僻靜的後院裏,眉間一點朱砂仙氣繚繞,何鯉卻覺得比蚊子血還膈應。

她朝他揮揮手:“沈公子,我師父讓我來……”

一句瞎話還沒說完,就被沈慕冰打斷:“大前晚我看見你在潭邊,你就是杜小姐拜的那尊鯉魚仙吧,來此有何事要告訴我?”

何鯉呆住了。

他,他怎麽能用這麽平靜的語氣揭穿她?

他一個凡人,怎麽一點都不害怕?

沈慕冰似是看出她的疑問,立刻補了句:“三日前在道觀裏,我不大確定,今日陽光明朗,瞧得清楚些。”

眼瞅午時三刻要到,何鯉不得不默認了:“杜小姐想找一位眉心沒有痣的男子,我上次忘了告訴你,實在抱歉。我不能在凡人身上使法術,先替你遮一會兒,如果你們之後再見面,你就跟她說痣是後來長的。”她對這個人有種莫名的信任,覺得他就是知道她不是人,也不會怎麽樣。

她催他走進柴房,關門拿出準備好的脂粉盒,沈慕冰靠在椅子上,順從地任她擺布。何鯉食指沾了一點粉末,在他眉心一摁——這粉末是白泠易容用的,據說效果不錯。

手腕冷不防被握住,她結結巴巴道:“公、公子?”

沈慕冰湊近她幾分,低頭輕輕一嗅,極快地從她袖子裏抽出一把綠油油的草:“……蔥?”

幾塊生姜也骨碌碌滾了出來。

沈慕冰嘴角一抖:“仙子要把自己燉了?”

何鯉羞憤欲死,臉紅了個透。她不是魚!她在潭子裏和別的魚蹭來蹭去才染了氣味!

然而她嚴肅地扮演著一條魚:“凡人說,鯉魚去腥就這個步驟。”說完便推著他出門,“公子快去見她吧!記著要表現得冷淡一些。”

待沈慕冰出去後,她不放心地跟在暗處,杜小姐果然來上香了。杜玉蝶是個杏眼桃腮的漂亮姑娘,自小養在莆田的奶奶家,嬌寵任性,見到同來上香的沈慕冰,眼裏的愛慕簡直要溢出來。而沈慕冰依言繃著一副不茍言笑的神態,何鯉暗暗叫好。

興化民風開放,杜小姐邀請沈慕冰去河邊一同游畫舫。何鯉扮成丫鬟混上船,見進展順利,高興得仿佛看到了自己功德圓滿羽化登仙的樣子。

她正滿意自己的聰明才智,不料平靜的河面突然掀起一陣狂風,大浪疊起,站在船舷的杜小姐驚叫一聲,竟栽到了河裏。

說時遲那時快,沈慕冰一個縱身跳入水中,帶著她往船頭游。船工放下繩子把兩人拉上來,杜小姐正在他懷裏嚶嚶哭泣,擡頭神色一變。

“沈公子,你擦脂粉了?”

沈慕冰捂著眉心,圓謊:“我昨日磕破了額頭,不想讓小姐受驚。”

杜玉蝶眼裏的神采果然熄滅了:“謝謝公子救了我,我會讓人準備謝禮送到老夫人家。”

何鯉想一頭撞死在船板上,白泠的東西怎麽這麽不經用!

杜小姐被婢女擡走後,濕淋淋的沈慕冰來到何鯉面前,語氣並不著急:“請問仙子,現在還有何辦法?”

何鯉很對不起他,慚愧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杜小姐每日辰時都會在家中燒香,我會及時告訴公子她想要什麽樣的夫君。”她甚少碰到這般執著的祈願者,一定要好好栽培。

“我想跟仙子去九仙祠,早做準備。我對杜小姐的心日月可鑒,”他頓了頓,換了個更貼切的語氣,“我一日不見杜小姐,就輾轉反側,她的要求我會盡力達到。”

何鯉十分感動,“好!那公子得答應我,保守秘密。”

兩人商量了整個下午,入夜後,何鯉的腿變成了尾巴。

“沈公子,辛苦你在祠堂門外打一晚地鋪,明早你到求姻緣的屋子外等我。”她說罷便沈了下去,潭面浮起一串泡泡。

清冷的月光灑在草葉上,猶如鋪了一層薄霜,沈慕冰在潭邊坐了很久,直到聽見不尋常的窸窣響動。

一雙綠瑩瑩的眼睛在草叢裏緊盯著他,他泰然地翻過一頁書,往潭裏灑了些魚食。周圍的壓力悄然撤去,沈慕冰站起身,望著山腰的白雲洞,目光覆雜。

四日前就在這裏,有仙人幫他趕走了妖怪,又給他灌下一碗湯。

而後他回想起了自己的願望。

這三百餘年,他只有過唯一一個願望。

*

何鯉上岸時嚇了一跳,沈慕冰直挺挺地躺在草叢裏,他難道在這睡了一夜?

“沈公子。”她輕輕搖晃著他,他睜開眼,帶著一點兒迷茫,幾綹發絲粘在臉上,神情格外柔軟無害。

她不由指著一處屋舍道:“那裏是洗漱更衣的地方,我先去祠裏。”

“我和你一起。”他脫口道,似是覺得不妥,補了句:“我等不及想知道杜小姐的願望。”

何鯉只好讓他跟著,進了屋卻再也淡定不了。

——鯉魚仙,沈公子看起來太柔弱了。我昨晚夢見一個把我從獅子嘴裏救出來的士兵,我想要一個那樣的英武夫君,模樣順眼就行。

沈慕冰是書香門第的公子,雖說懂些武學皮毛,可從獅子嘴裏救人就太為難他了。

跟桃源大師陶柳講這件事的時候,何鯉覺得自己成了活生生的縱橫家,把他這個托兒稱頌得像個英雄。陶柳是只吃齋念佛的獅子,嚇得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抓人。”

沈慕冰拿出一對開過光的硨磲手串遞給他:“拜托大師了。”

陶柳:“……那我就輕輕地抓一下哈。”

這天傍晚,杜小姐住的李園刮起一陣黑風,下人們紛紛抱頭逃竄。烏雲變幻出一只獅子猙獰的腦袋,擋住了夕陽。繡樓裏發出一聲尖叫,一抹黑影攜著一條粉裙流星般越過花園,打扮成丫鬟的何鯉捏著嗓子大喊起來:

“來人吶!小姐被妖怪抓走啦!”

她用陶柳給的神行符奔出幾裏地,來到九鯉湖的後山上,桃源洞已經布置得陰森森、血淋淋,就等沈慕冰來英雄救美。獅子張著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對著美人頸啊嗚咬下去,一道雪亮的劍光淩空暴起,對著獅子銅鈴似的眼珠刺去。

“沈公子!”杜小姐梨花帶雨地叫道。

獅子和人影纏鬥在一起,沈慕冰招招直戳要害,雪白的袍子滲出殷紅血跡。他越戰越吃力,好幾次對方的利爪都結結實實挨上他的身子,獅子雙目通紅,鐵鞭似的尾巴在空中甩得劈啪響,怒吼聲震得地面顫動,尖銳的獠牙滴著口水,大張著沖他撲了過去。

“陶柳!”何鯉突覺不對,閃到沈慕冰面前:“停下!”

獅子舔了舔大鼻子,仿佛看到了一桌美味的全魚宴,沖著她一掌拍下。

何鯉心裏咯噔一下,魚命休矣!

杜小姐的尖叫再次響了起來,何鯉只覺身子被誰一撞,摔在沙土上。

溫熱的血順著額頭流下,沈慕冰抱著她在地上翻滾幾圈,臉色慘白,何鯉一下子慌了神:“沈公子!你怎麽樣?”

他的黑發沾滿塵埃,雙眉緊皺,急促地喘息著,何鯉怎麽也推不開他,手上黏黏滑滑,全是暗紅的血。他定定看著她,漆黑的瞳仁印出她驚惶的樣子,嘴角忽然微不可見地揚了揚,那似曾相識的目光讓她心尖一顫。

沈慕冰閉上眼,獅子踩住了他的腿。

完了,他要死了!

她全身都在發抖:“你別死,你死了我也、我也回不了天庭了……”她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抱住他的腰:“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你……”

獅子驀地發出痛吼,何鯉感到自己的手在發燙,舉起一看,他的血竟然變成了銀色!

獅子後退幾步,轟然倒地,兩只後爪被灼燒得血肉模糊。

沈慕冰劇烈地咳嗽著,這副身軀受了太多傷,本源仙氣抑制不住地從體內溢出,修補著傷口。他勉強撐著地面坐起來,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吐出一大口血。

“沈公子,你們……”杜小姐淚痕未幹,看看獅子,又看看挨在一處的男女,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何鯉一驚,朝她爬了幾尺,這才反應過來,回頭一看,沈慕冰肩上的傷已經愈合了。

她倒抽一口涼氣:“你到底是誰?”

沈慕冰背過身去。半晌,他咳了一聲,冷冰冰地道:“把她送回去,明日我再來。”

這種久違的語氣……

何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蹦出兩個字:“帝座?”

她幾百年沒見的上峰,當值第一天就把她給罵哭的——文昌帝君?!

見他沒否認,她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帝座,你怎麽下凡了?”

沈慕冰漠然道:“本座是來助你完成功德的。何鯉,六個甲子夠你反省了,天權殿事務繁多,人手急缺,你快些把杜玉蝶的紅線牽上,回來當差吧。”

何鯉懵懵地應了一聲,心頭一時間湧上千種情緒,帝君竟然肯下凡來幫她,她絕對能成功升天!又十分慚愧,以前經常和他頂嘴,真是太不懂事了。

她走到獅子旁邊,拿根羊骨頭戳了一下,沒動靜。她洩憤地踹了幾腳,“陶柳今天怎麽發狂了?平時倒溫吞。”

沈慕冰雖然使不出法力,但五感靈敏,洞裏堆放著許多動物的骨頭,彌漫著一股腐朽難聞的氣味,但細細一嗅,卻有絲極淡的香氣。

何鯉在地上翻翻找找,最終把目標鎖定在杜小姐身上。她的發髻插著一支瑪瑙簪,拔下來搖一搖,鏤空的簪頭灑下些粉末。

“是無相花粉。有妖物給杜玉蝶下藥,阻礙你回天庭。”

無相花只在靈山生長,凡人在睡眠中聞到花香,就能做出千奇百怪的夢,如果用法力引導,施法者就可以控制對方的思想。杜小姐一天一個夢,意中人的模樣千變萬化,再拖下去過了期限,何鯉就再也不能回天界了。

帝君雖然兇,可卻是為她好,何鯉急問道:“我素來與仙妖無仇,誰要阻我?”

她在洞裏徘徊著,“她每次上香說自己做了什麽夢,我都按她說的標準去找男人配姻緣,原來都是白費力氣……哎呀!”

何鯉眼睜睜看著自己下半身變成了尾巴,啪嘰一下倒在地上,欲哭無淚。這下可沒法把杜小姐送回府了。

沈慕冰揉了揉太陽穴,打橫抱起她,手裏的尾巴滑溜溜、冰涼涼,何鯉咬著唇,期期艾艾地道:“帝,帝座,你可不可以不要盯著我的尾巴……?”

總感覺下面什麽都沒穿啊啊啊!

沈慕冰移開眼,嘴角輕抿。何鯉以為自己眼花了,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側臉,那裏似乎浮出淡淡的紅暈。他在山路上慢慢走著,尋了塊石頭坐下休息,額上滲出汗珠。

何鯉一動不敢動,尷尬道:“變成魚會小很多的,還是快點帶我去水潭吧……”

沈慕冰不想去水潭。

他只想抱著她坐一會兒,看一會兒月亮。

皎潔的月亮上飛過一道黑影,拖出條歪歪扭扭的曲線,何鯉遲疑道:“陶柳醒了?”

“他把杜玉蝶送回去了。”他的聲音不覺變得柔和。

何鯉舒了口氣,看來陶柳恢覆了神智,可他後腿受了傷,禦風而行只會加重傷勢。沈慕冰提起一口氣,努力抱著魚往十丈外的潭子挪動,她的鱗片已經長到了脖子上,越來越重。

“我是不是很難看?”

對著久別重逢的上峰,何鯉不知為何特別想哭,眼淚蹭在他血跡斑斑的襟口,“杜小姐要是成不了親,我就永遠是這個樣子……我每天都想哥哥,可是他們一直不來,帝座也不管我了……”

“你兄長有職位在身,禁止涉入凡間之事。”沈慕冰道:“知道什麽才叫不管你嗎?像這樣——”

他出其不意地松手,何鯉如一塊秤砣砸進水裏,濺起大片水花。

“帝座!”何鯉剛怒叫一聲,就變成了啞巴錦鯉。

沈慕冰笑吟吟地站在岸上,看著小魚游來游去,氣呼呼地吐泡泡。

“你是本座見過最好看的魚。”他斂了笑意,肅然道。

小魚一甩尾巴,把腦袋藏入了石縫。

沈慕冰在岸邊站了很久,喃喃道:“我一定會娶到她,你放心。”



夤夜,李園。

繡樓外打瞌睡的家丁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二樓花窗被輕輕推開,黑暗裏亮起兩只綠熒熒的吊梢眼。迷霧卷著一朵金色小花撥開床帳,沈睡的少女夢囈幾句,那朵花跳上她光潔的額頭,開始飛快地旋轉……

頃刻間,一枚銀鏃快如流光,“噗”地射穿花瓣,金色小花立時化為一團青煙。與此同時,墻壁漾起淡藍的波紋,整棟樓如同浸在湖底,妖怪闖不出結界,發出尖嘯,雪白的皮毛在光照下痛苦地瑟縮。

“仙人多管閑事,不怕天雷?”那妖怪嘶啞道。

半空中,一位青衫仙人攜著沈慕冰緩緩落地,言辭溫雅:“我家小妹不知怎的得罪了閣下,閣下要百般阻她回天庭。”

地上的狐妖化出人身,幾日前被打傷的肩膀開始流血。他的目光落在沈慕冰手中的木桶裏,咳了幾聲,忽而笑道:“仙君此言差矣,我不願令妹回天,自是有我的道理。一來她身上煙火氣太重,與天規相悖,二來麽,我思慕她已久,著實不願她離開,便是做條魚,也沒什麽。”

桶中的小魚跳了幾下,沈慕冰臉色鐵青。

“我記得你的氣味……這花,是我在縣衙拿到的。”白泠恍然大悟,嘲諷道:“有趣,有趣!時隔六個甲子,帝君再次大駕,難不成是後悔當年那件事?”

“原來是你偷了本座的無相花。” 沈慕冰面上平靜,心中卻一凜,忍不住看向桶內。

白泠幽幽道:“帝君如今趁著下凡歷劫來做好人,當年你兩次附身謝知縣,怎不見你大公無私、鐵面無情?”

青衫仙人及時斷喝:“實在放肆!你幹涉凡人姻緣,用法術驅風使人落水,還引誘同道破殺戒,我今日就廢去你這身修為!”他擡指虛虛一點,將伏在地上的白衣人打回原形,“去!”

白狐四爪刨著地面,不甘地長嚎,被一陣疾風刮出了結界。青衫仙人看帝君神情陰沈,無奈道:“他畢竟曾關照過阿鯉,留一條命吧。”

沈慕冰想到“思慕已久”四個字,胸口如憋著一團火,恨不得把魚撈出來質問。她也喜歡那只狐貍麽?像喜歡謝如琢那樣喜歡麽?

那他算什麽?

青衫仙人微笑:“下官無法久留,小妹就拜托您了。”

他彈出一道符咒,兩個影子消失在房裏。六柱床上,杜小姐依舊在沈睡。

何鯉被拎回了石潭。

月光潺潺如水,沈慕冰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魚鰭,自從有了凡人的身軀,他就越來越像個凡人。

小魚黑眼圓睜,一人一魚僵持著,過了很久,沈慕冰才發現她睜著眼睛睡著了。

*

何鯉夢見了淳煕十年的那個春日。

她在滔天大火中試著飛起來,可自己的供像被燒壞,腳踝如同拴了塊石頭,怎麽也升不上去。

她抱著卷宗躲進化龍洞,因靈力太弱,入夜後許多覬覦仙氣的妖怪都在洞外冒了頭。她抹著眼淚,想著帝君冷冰冰的樣子,他正在參加西方諸佛法會,不知何時才回天權殿,回來後會不會想起還有個倒黴的小跑腿留在凡間。

何鯉上頭有八個同胞哥哥,都在道德天尊那兒煉丹,唯獨她被分在文昌帝君殿裏掌書。帝君是個可兇可兇的神仙,嫌她太鬧騰,就給她分了個跑腿的差事——凡間大辦科舉,許多讀書人來九鯉湖祈夢,何鯉負責遴選靠譜的人才,把他們的背景遞交給帝君,以便在考試時助他們一臂之力。

這下好了,某個瘋子考砸了,前來“還願”,放火燒祠,連累了她脆弱的木頭塑像。何鯉把這個名落孫山的考生腹誹了一百遍,戰戰兢兢地睡了。

半夜時分,火光照亮了她的臉。

一瞬間她以為那手執火把的男人看得見她。年輕公子的目光好像在她身上停留了須臾,又在山洞裏掃視一圈,對眾人道:

“這裏無人躲避火災,回去罷。多找幾個木匠,後日傍晚前要把木像修好,官家親自題了九仙祠的匾額,本縣不可怠慢此事。”

“謝大人,那木像一共有九座,時間太緊了。”有個小吏道。

何鯉這才發現他身著青色官服,鴉鬢如刀裁,一雙點漆目涓涓含波,火光下的側臉鋪著一層暖潤的淡金,當真是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謝大人忽然輕笑了一下,唇邊露出兩個梨渦:“那個最小的木像先修,大的往後放,現在就開始動工。”

何鯉高興得蹦了起來,鼓起勇氣離他近了一寸,又近了一寸,他的睫毛真長,像兩只小扇子,生的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樣,心腸卻比帝君好了十倍。

謝大人垂下眼,匆匆離開。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進入洞穴,何鯉走到潭邊,發現九仙祠熱熱鬧鬧,自己的法力在一絲絲恢覆。

謝大人負手站在祠前,春風吹動了他的衣袂,一地晨光霞影裏,湖光山色都不及他眉眼間曠然的靈秀奪目。

何鯉呆呆地看了很久,久到她發現自己能飛了,卻依舊不願離開。

……

回到天權殿,帝君果然才剛回來,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何鯉求他:“下界大宋皇帝冗官,燒香的士子比往常多,我想每次在祠裏多留幾天。”

彼時帝君從卷宗裏擡起頭,冷笑道:“愛去便去。”

瞧瞧,又是這個脾氣。

她得了準許,時不時就溜下界,一趟兩趟的,便打聽到那謝大人的情況。原來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謝如琢,是嘉興人,現任莆田知縣,家中尚未娶妻。

謝如琢總是來九仙觀上香,她常常坐在樹上看他,看他皺眉的樣子,微笑的樣子,為百姓憂心的樣子,斥責貪官生氣的樣子,每個模樣都那麽好看。春去秋來,鬥轉星移,有一晚她忍不住悄悄潛入了他的夢境,告訴他她偷看了月老的姻緣冊,只要把衙門裏的錦鯉帶在身邊,在今年中秋的午時三刻去龍吟寺燒香,就能結下一段好姻緣。

他的夢裏是一片星光燦爛的銀河,他站在河邊,拎著那條紅錦鯉,笑著問她:“姑娘可就是我要遇到的人?”

……

何鯉把成仙時穿上天的那身道袍脫了,放在帝君眼前。

“我不想當神仙了。”

帝君以為她又在賭氣,從鼻子裏應了一聲。

何鯉繼續說:“我本來就是跟著哥哥們上天的,不是做神仙的料,帝座,你讓我下界去吧。”

帝君捏斷了筆,啪地一下砸穿了窗外的雲朵,“荒唐!先寫完你手上的文書!”

何鯉瞟了眼水漏,離凡界的中秋很近了,她得快點下去。她違心地應了,捏了個隱身訣飛奔出殿,駕著雲直直往凡間墜,落到城中的龍吟寺時,日頭恰好升至中天。

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雪青深衣的挺秀身影,謝如琢站在大雄寶殿裏,手中拎著一個小桶,清水裏游著一尾紅錦鯉。

等到午時三刻,她現了人身,在人海外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喚道:“謝公子——”

謝如琢回過頭來,雙眼定定地望著她的方向,目光驚喜。

“謝公子!”前方響起一道黃鶯般悅耳的聲音,“你帶著桶,太好了,跟我去會館領魚吧!”

何鯉的笑容陡然消失了。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臨安口音,穿著嫩生生的鵝黃襦裙,像株照水的迎春花。

謝如琢走過去,眼神又輕又柔:“盧姑娘,你怎麽來了莆田?”

那姑娘嫣然一笑:“我跟爹爹來泉州走貨。你在信裏說,你家的鯉魚病死了一條,我就把我養的從臨安拎到莆田送你。”

謝如琢又說:“盧姑娘,我前晚夢見你了……”

何鯉的胸口宛如被鈍器狠狠一撞,失魂落魄地走出寺門,強烈的日光刺得眼睛又澀又疼,臉上冰涼涼的,視線也模糊不清了。

她走入車水馬龍的街角,最後看了一眼那兩人,謝如琢仿佛有所感應,越過紛湧的人潮,投來遙遙一瞥。

……你當初為何要這樣看我?你明明就看不見我!

她捂住臉,蹲在屋檐下嚎啕大哭起來,一方帕子遞到跟前。

“快走。”

帝君站在她面前,臉色陰沈。

何鯉一步三回頭,卻看見寺裏起了騷亂,黃衣姑娘搖著昏倒在地的謝如琢,正在求助鄉人,他臉色青白,雙目緊閉,好似被人抽走了魂魄。

帝君剛攜起她的肩,突然旋風大起,黑沈沈的烏雲遮住了太陽,幾道粗大的紫色閃電直直朝何鯉劈了下來。

……

何鯉醒來時,滿月正圓。

帝君坐在池塘邊,對一尾二尺長的紅錦鯉冷冷道:“你妄圖幹涉凡人的姻緣,若不是你兄長替你求情,你連魚都做不成。”

他將魚撈出來,帶去了九仙祠,把姻緣石的用法告訴她。光滑的石面上出現盧姑娘憂愁的臉,她在懇求鯉魚仙讓意中人好起來。

帝君問她:“懂了嗎?”

何鯉有種看破紅塵的絕望。

帝君提筆,在冊子上一筆一劃地寫:

“淳煕十年,嘉興謝如琢,配臨安盧秋燕。”



太陽升起時,何鯉心事重重地爬上岸。

沈慕冰在石凳上閉目養神,左手撐著額角,蕩悠悠垂下幾絲墨發,襯得面容格外疲倦。她躡手躡腳地經過石桌,右手驀地被他抓住:“去哪?”

想到白泠的話,她的臉色變得很覆雜,也不知如何開口。

就是眼前這個人扮成初見時的謝如琢,他還故意對那位盧姑娘溫言細語,讓她死心。

怎麽會有這樣的神仙……

說她違背天規,簡直是五十步笑百步。

“去找人和杜小姐相親,不勞帝座相助!”她蹬蹬地跑去九仙祠,摔上門。

沈慕冰被關在外面,一時心急如焚,偏偏又說不出口,待她垂頭喪氣地出來,一把拉住她:“期限快到了,從問聘到禮成一個月都緊,你如何找其他人?只有我才能幫你!”

何鯉躲開他執著的目光,“既然不喜歡她,便不要娶她,這樣對你們都好。”

沈慕冰堅持道:“我會學著對她好。”

……你真的知道成親意味著什麽嗎?你要跟她同床共枕,要跟她過一輩子!何鯉冷笑,胸口隱隱作痛。

沈慕冰默然半晌,低低道:“是我對不住你,要不是當初我借用凡人之軀,重塑你的木像,你也不會對他……就讓我為你做這件事,好麽?”

何鯉呆住了,這還是那個不近人情的文昌帝君嗎?

他不會是對她……

“她許了什麽願?”他急切地問。

何鯉捂住耳朵往前走,他不依不撓地跟著,往日高高在上的架子早就碎了一地,最終她不勝其煩——

“她要個坐輪椅的病秧子大夫,你想娶就去娶吧!”

*

沒有無相花,杜小姐也是個愛做夢的女孩。

——鯉魚仙,我半夢半醒間看見有位坐輪椅的公子替我懸絲診脈,他真像戲本子裏那種活人不醫、素有腿疾的神醫哥哥!

何鯉焦頭爛額物色人選的同時,尚書夫人趙氏的娘家出了橫禍,回莆田為外公服喪的沈公子中了魘,全城的道士都往趙府跑。

帝君該不會做傻事吧?鬧出的動靜實在太大,何鯉憂心忡忡地隱身潛進府打探。

趙府是縣衙故地,何鯉沒找到沈慕冰,身心俱疲,坐在後院的槐樹上等日落。原先的書齋變成了柴房,初秋的黃昏恬靜地鋪在黑瓦青苔上,顯出三分古舊的溫柔。

六百年前的某個春日,知縣帶著嬌妻幼子去了臨安,再也沒有回來。又過了不知多少年,她去了縣衙,像現在這樣,坐在樹上陪年久失修的老屋,聽晚風,看夕陽。

那段蒙塵的歲月裏,元兵還沒有南下,大宋正是一片春風錦繡的好時節,笙歌如雲,山河如畫,可那濯濯如玉的公子,卻早已化作一抔黃土了。

冥冥之中,何鯉仿佛看見青袍的知縣抱著書從屋中走出,如同很早很早之前那樣——

一陣晚風掠過池畔,滿地落葉颯颯而起,猶如千百只舞蝶旋轉翻飛,塵埃落定後,她呆呆地望著夕陽下那個修長的影子,張開嘴,失了言語。

那人靜立在一地枯葉中,雙目望著槐樹的方向,好像什麽也看不見,又好像什麽都能看見,那目光越過漫長的百年光陰和寺廟內嘈雜的人海,如一塊石子,輕而有力地砸在她心上。

那是謝如琢,又不是謝如琢。

沈慕冰只穿著單衣,形容清臒,他搖搖晃晃扛起門外的鐵鋤頭,走回屋內,小臂露出淡紅的繩印。

他們把他怎麽了?!

她跟著沈慕冰進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魚鱗直豎:他拿著鋤頭,正往自己的腿上比劃,一下,兩下,再高高舉起——

“帝座!”她飛撲過去抱住他的手,“別!有話好好說!”

他游魂似的註視著鋤頭,何鯉差點給他跪下磕頭:“帝座萬萬不可!凡人是血肉之軀,禁不住啊!”

沈慕冰見她終於肯現身,緩緩放下手中的鋤頭,這副人身他用著很不習慣,這幾日心情煩躁,是真動了折腿的念頭,一家老小給嚇得夠嗆。

何鯉一腳將鐵鋤頭踢得老遠,苦口婆心地勸道:“你就不能裝瘸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怎麽這樣——”

這樣幼稚!這樣實心眼!從前那個冰塊做的帝君是她的幻覺不成?

“你不生氣了?”他忽然問。

何鯉一點脾氣都沒了,拼命搖頭:“你要娶杜小姐就去娶,別再損害身體了!”

她說“娶杜小姐”時,他本該高興的,可心裏如紮了根刺。

五十年很快就過去了,他對自己說。

何鯉說著說著,眼裏泛上淚花:“你這算什麽?我受天雷是我自己作的,你何必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沈慕冰渾然不覺有任何不妥:“我還可以做得更多。”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她大叫一聲,背過身抹去淚水,吸了吸鼻子,“我就算當一條魚,也比現在好受……”

沈慕冰露出詫異而茫然的神情。

*

杜小姐聽說沈公子生了場病,跑來探望,一口氣送了十個輪椅。她一落座,沈公子就委婉指出她臉色不好,還寫了個方子。趙府留她吃飯,席間尚書夫人為她添菜:“玉蝶,你一來,慕冰就不犯病了呢。”

何鯉看不下去,悶悶不樂地回到九仙祠。路過白雲洞,白泠不知所蹤,她竟然想要他回來,再拿無相花改一改杜小姐的願望。沈慕冰不知用了什麽方法,讓趙夫人在一個月內匆忙訂下了兩家的婚期,只要拜過天地入了洞房,她就功德圓滿了。

可她一點也不想要這樣的功德! 回了天權殿,帝君會不會又變成以前那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她希望他一直像現在這樣,有凡人的喜怒哀樂,會笑,會憂慮,會誇她好看,會惹她生氣……還會臉紅。

何鯉坐在蒲團上,怔怔地嘆了口氣。

姻緣石閃過一道銀光,石面照出了杜小姐梨花帶雨的臉,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拿著三炷香一個勁兒地磕頭——

鯉魚仙,我不想嫁給沈公子,我有喜歡的人了,你快幫幫我吧,我以後再也不吃魚了!

何鯉楞住了,怎麽會這樣?他們不都談婚論嫁了嗎?

她咬咬牙,揮手召來一塊綢子蓋住石面。既然他已經決定娶妻,她為何還要拆散這樁姻緣?往日她都按照香客的心願來,就讓她自私一次吧……她已經失去夠多了,她不要孤零零地永遠留在潭子裏!

沈杜兩家都是名門,杜小姐回泉州待嫁,趙夫人讓沈慕冰親自送聘禮去親家府上。

出發那日清晨,天上飄落綿密雨絲,何鯉刨出桃樹下的酒壇,在潭邊一杯接一杯地喝。這三百年來,她已經學著忘記,學著做一個無情的道士,她再也不會像聽到謝如琢成婚的消息時那樣傷心,在潭水裏連眼淚都流不出。

何鯉仰起頭,雨水砸在臉上,冰冰涼涼。

屋裏的石頭閃著光,這幾日杜小姐天天懇求她幫忙,她忍著愧疚視若無睹。此刻那姑娘懇切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邊哭邊求,到最後抽噎著說不出話。

——鯉魚仙,我寧願找一個自己喜歡的鄉巴佬,也不願嫁給一個沒感覺的貴公子……我真傻,你不是凡人,怎麽會理解我的心情呢。

何鯉註視茶水的目光一顫。

她不是不懂。

看著心愛的人另娶他人,和嫁給一個自己不愛、也不愛自己的男人,哪個更悲哀呢?

那個“人”,根本就不懂情愛啊。

*

“停車。”

沈慕冰突然拉開車簾,外面空無一人。

走了兩個時辰,隊伍在山路上稍作歇息。他坐著輪椅,來到一處空曠的竹林裏,遠處隱隱傳來女子的抽泣。趙夫人請了興化府最好的鏢師,杜家怕女兒在路上有閃失,便要和他們一同走。沈慕冰起初以為這樁事萬無一失,兩府老人都很讚成,可誰想杜玉蝶自己不滿意。他有些愧疚,決定以後好好待她,如果她要和離,他就放她走。

涼風拂過竹葉,卷起洶湧濤聲,過了很久很久,溪邊依舊只有他一人。雨越下越大,鏢師在車隊裏喚他:“公子,該上路了!”

沈慕冰不知自己在等待什麽,蒼白的手指搭上輪子,用力往前滾動。服下的藥阻礙血脈,這雙腿像真廢了一般毫無知覺,可心口卻如墜著千斤巨石,壓抑得差點讓他喘不過氣。

只是具軀殼罷了,人都會死的。他想,也許用不著等五十年。

沈慕冰慢慢地摁住胸口。

一道流星劃過蒼穹,千竿翠竹剎那間劇烈搖動起來,瑩藍波光將周身數丈罩住。他雙唇微張,仰頭看著一抹紅裙從星星上飄下來,如一只蝴蝶蕩悠悠落在他面前。

那一刻,他忘記了所有言辭。

何鯉氣喘籲籲地撐著樹幹,紅衣下擺濺滿泥濘,她皺眉望著他,似要把這副皮囊看到底,看到天荒地老——她悲哀的目光如一柄匕首,將他的心戳上一刀又一刀。

秋雨從結界的縫隙裏滲進來,潤濕了他烏黑的鬢發,那臉容比初見時更蒼白幾分。何鯉抹了把眼淚,不待她開口,沈慕冰便道:

“你可是來囑咐我婚姻之事的?阿鯉,回天上等我罷,不過只是一世。”

“只是一世……”何鯉喃喃地重覆道,“一輩子,凡人能有幾個一輩子?”

兩行淚如斷線的珠子墜下,她痛苦地叫出來:“你要讓三百年前的事再重演一次嗎?你要我坐在天上看你和別人拜天地入洞房,看你們生兒育女,看你們白頭偕老、同寢同穴嗎?帝座,你知不知道,這樣是在……是在剜我的心啊!你要我活生生地看著這一切發生,謝如琢死了,我好不容易把他忘記,可你為何又要出現?”

她慘笑著倒退幾步,“你若對我有一丁點情意,就不該說出這種話來……帝座當了一千年的神仙,早就忘了當凡人是個什麽滋味,是我妄想,是我來錯了!”

她撤了結界,轉身就走,背後傳來砰地一聲,她狠心走出丈遠,終於淚眼模糊地回身奔過去,沈慕冰倒在一灘石子上,泥水染黑了他的衣袍。

他急切地拉住她,被枯枝劃破的手掌滴下鮮艷的血珠,“別走,阿鯉,你別走……我說錯了,我又說錯話了……”

沈慕冰劇烈地喘息著,別過頭去,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重新凝視著她:“我想清楚了,我要陪著你,我不回天權殿了。”

“你說什麽胡話!”何鯉震驚地叫道。

沈慕冰緊緊握住她的手,雨水順著他的面頰沁入中衣,全身都在發冷,然而心中豁然開朗,再也不想松開這份溫暖。

“上一次我逾越天規用凡人之軀幫你,卻害你良多,這一次我若再利用凡人,只會重蹈覆轍。你向來恪守本分,逼你成這種兩不情願的功德,是我看低了你,我大錯特錯!我已無顏再回天庭,你不想我娶杜家小姐,我就不娶了,我,我想娶的,是,是——”他狼狽地大咳起來,何鯉手足無措地拍著他的背,他耳朵紅得要滴血,“是你!”

他呼出一口氣,手抖得厲害,“我成仙也不過一千餘年,從沒忘記過做人的感覺,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魚是仙,只要你能一直在我身邊,便是只有一輩子,也足夠了。”

何鯉腦子裏轟然一響,“你,你說什麽?”

沈慕冰定定地望著她,冷靜下來,“這三百年我一直在想,當年我到底有沒有做錯,想來想去,我只是見不得你哭的樣子。”

那日諸佛論法,他突然很想回殿,殿裏有一個嘰嘰喳喳的小仙子在等他,會和他說許多有趣的事。他從來就不喜歡枯燥的法會,也不喜歡靈山的蓮花,他愛凡間的煙火,勝過天權殿外孤清的月亮。

這時辰她還沒回來,他便想,不如去九鯉湖看看她罷,順便給她帶一朵花。

幫了她一次,不料她日日都往凡間跑,等發現異樣已經遲了,他只能匆匆下界,親自斬斷她的執念。兩次附身讓他擁有了別人的記憶,他嫉妒得發狂,終於有一日,天雷劫將他劈到了冥界。司命問他要投什麽胎,他在心裏說,只要能離她近一些就滿足了。

他其實恨死了殿裏的冷清。

沈慕冰道:“阿鯉,給我一次機會,我再也不兇你了。”

何鯉咧開嘴,噗哧一聲笑出來,眼淚如洪水決了堤,撲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脖子,抽抽噎噎地道:“那杜小姐怎麽辦啊……”

“你看那兒。”

何鯉順著他的眼神回頭,剛剛帶她飛來的陶柳正坐在輪椅上,害羞地微笑著,他身邊站著激動萬分的杜小姐,兩人乍一看,還真是對金童玉女。周圍的人都被妖法定住了,但杜小姐似乎完全不怕。

她驀然明白過來,那日他把杜小姐送回家之後,肯定又來看過她,他的腿在山洞裏被沈慕冰的血燙傷了,一直站不起來……斷腿的神醫哥哥就是他!難怪陶柳那麽殷勤地幫她追車隊!

“可他是妖……”

“各有各的緣法。”沈慕冰看著天空聚集的烏雲,沈聲道。

雲層中發出震耳欲聾的雷聲,紫色的閃電猙獰萬分地抽打著竹林,他終於有機會做三百年前來不及做的事,緊緊將她抱在懷裏,呼吸相聞——

眼前霎時黑了下來。



嘉靖三十二年,九仙祠。

春日將盡,蜂飛蝶舞,花間小徑上跑來個垂髫小童,三四歲的年紀,生的玉雪可愛。

“阿娘阿娘,這屋裏有你拜的那尊鯉魚仙嗎?”

一位挺著孕肚的婦人跟在他身後,點頭道:“是呀,娘親以前給她燒了三個月的香,她就把爹爹送來啦。哎——別亂跑!”

小男孩兒向來調皮,推開門探頭探腦地看了一圈,只見靜室無人,東頭供著尊人身魚尾的木刻像,西頭石臺上擱著本攤開的書,墨跡密密麻麻。他小心翼翼地翻了翻,上頭寫了無數個人名。

“是誰在動我的東西?”一個清淩淩的聲音乍響起,小男孩兒唰地收回手。

他擡起頭,面前站著位青衣女子,梳著婦人發髻,笑意嫣然。一個白衣男人挽著她的手,通身溫潤的風華。

“我,我想看書。”孩子天生一雙陰陽眼,看出他們不過是兩個最普通的凡人,並沒有爹爹發脾氣時現出獅子原形可怕。

女子蹲下身,揉揉他的腦袋:“看書?這許多字你都認得?”

小男孩兒不服氣地道:“我念給你聽!”

隨手翻到最後一頁,那裏有行用朱砂寫出的漂亮字跡,他奶聲奶氣地一字字念出來:

“——嘉靖二十二年,泉州沈慕冰,配廬州何鯉。”

*

“帝座,你願意為小妹放棄文昌帝君之位,與她永生永世墮入凡塵嗎?”

“苦海無涯,謂之墮;一人相伴,謂之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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