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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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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蛾子》

城南的醫館新來了一名醫師。

醫館原是前朝惠民藥局,新帝登基以來,百姓休養生息,藥局被國公爺收購,貼錢買藥,聘請鈴醫,以響應新政。

戴帽子的醫師望著窗外的禦賜牌坊,穿白衣的病人望著窗前的醫師,醫師不說話,病人也不說話。

原來是個啞巴,怪不容易的。醫師暗想。

啞巴也能當醫師,怪不容易的。病人暗想。

病人來藥局一旬,只見醫師動筆寫字,從沒聽過半句話,連塞進藥箱的兩只毛毛蟲,也沒能讓醫師發出尖叫。不知藥局的管事,從何處招來這麽一位古怪的人才。

醫師垂著眼,認真地寫脈案。病人瞧了眼,那筆小楷雖寫的極慢,卻極是端秀,可寫著寫著就不對勁了。

——腎虛?

醫師擔憂地點點頭。

病人臉紅了,又提筆寫:為何?

醫師瞧了眼,那筆行楷極是飄逸,輕輕一翻藥箱的蓋子,兩只毛絨絨的蛾子正在呼呼大睡。

病人沈默了。

醫師湊近病人的臉,忽然拎起起一綹灰白的發,在病人眼前晃了晃。

——早白頭,家傳。

醫師嚴肅地在脈案上添一行字:毛毛蟲有損腎氣,白頭愈顯。不可過多接觸。

——你見過我?

醫師寫漏了嘴,心虛地瞅了眼桌上的小鏡子,鏡面映出窗外嫣然春光。

從那以後,病人一直沒來覆診。

**

花謝月圓,春去秋至,醫館的醫師來了又走。天子不知從何知曉醫館的東家勾結外虜,賜死了國公爺,此處便漸漸無人問津。待第一場雪落,天子欲親率二十萬大軍北上抗擊柔然。

病人又來到了荒廢的後園,站在原先議事的地方,少了樹葉遮擋,輕易就看見一口窗。窗口結了蛛網,窗前有張案,案上立著一面小鏡子。

小鏡子裏忽然出現一雙眼,病人急急後退,粗布衫落滿雪花。醫師從窗口探出腦袋,掩著嘴打了個哈欠,頭上壓著風帽,肩上背著包袱。

原來她都看見了,病人思索。

原來他很窮,所以一直不來。頭發沒轉黑,沒有好好吃藥。醫師篤定地想。

手腕搭上三根又細又白的手指,病人不說話,扭頭看著蛛網上的毛毛蟲,耳朵紅透了。

醫師嘆了口氣,翻箱倒櫃地找筆硯,又掏出一張白帕子,用蠅頭小楷在上面寫處方。

病人在她的掌心一筆一畫地寫:能治好嗎?

醫師把脈案貼在他眼前:

——氣血不足,思慮過重。

病人輕輕地寫:你要走了?

醫師掂一掂包袱,裏面是沈甸甸的冬衣。

病人慢慢地寫:去哪裏?

這時屋裏有人喊了一聲,姑娘,軍隊要出發了。

醫師對他笑笑,唇邊露出兩個梨渦,像湖面盛著春風的漣漪。

病人松開手,也笑了。

*

□□的軍隊勢如破竹,禦駕帶領一萬人在柔然的王帳走了個來回。

醫師坐在棚子裏,診治了一個又一個傷兵,落了一滴又一滴汗珠。年輕的士兵們忍著痛一聲不吭,紅著臉望著醫師輕盈如蝴蝶的手指。

軍醫長忽然闖進來,附耳說今上重傷。醫師放下銀針,背起藥箱,匆匆離開。

帳子裏格外安靜,醫師低著頭,劃十字,削箭尾,捏箭柄,飛速一拔,當啷一聲,順便砸暈了銀盤裏的飛蟲。陌生的年輕男人靠在枕上,面色蒼白,發絲漆黑,安靜地望著醫師輕盈如蝴蝶的手指。

原來她的眼睛帶著一點兒藍,像皇宮高樓上染著月光的夜空。

“你不會說話?”

他的嗓音低低的,像秋天的松濤那樣好聽。

醫師奇怪地看著他,他湊近了,凝視半晌:

“你會說話。”

醫師臉紅了,跑出帳篷,連藥箱都忘了拿。

第二天,軍營裏丟了一個軍醫。正是軍政繁忙時,營裏沒有派人尋找。

戰敗的柔然可汗想把妹妹嫁給天子為妃,效仿十幾位送來和親公主的中原皇帝。大臣們十分歡喜,今上繼位三年,並無充實後宮之意,也許一個異族女子可以像今上來自烏孫國的母妃那樣,受到寵愛,誕下子嗣?

今上權衡許久,終於答應了這門親事。

據說那日大帳的燈整晚都是亮的,天明時分,近侍端出一盆淡紅的水,今上右肩的傷又裂開了。

沒有人會配醫師留下的金瘡藥,老軍醫說那是西域的秘方,只在草原最古老的部族流傳。三寸高的瓶子,藥粉只剩下一丁點兒,可一直等到禦駕歸京,依舊沒有用完。

天子的車隊和柔然的車隊隔得遠遠的,百姓們都在談論今上定會冷落柔然公主,就像先帝冷落皇後那樣。

親事訂在二月初一。十五那日,府館的侍衛來報,待嫁的公主突然失蹤了。她像一滴水落入大海,沒有任何人尋到她的蹤跡。

使臣無奈之下稟告天子,公主十幾年前因王室政變流落在外,與可汗並不親厚,不久前被請回王城,對婚事有怨。他們柔然人不像中原人虛偽狡詐,說嫁公主就一定是血脈純正的公主,可汗只有一個妹妹,乃是中原的大閼氏所出。

天子並不惱怒,只是在早朝上遣了一支軍北上邊境,下朝後沒有去書房。宮人們突然發現今上失蹤了,像一滴水落入大海,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冬日的醫館更加荒涼,已經沒有醫師在這裏坐堂了。

病人站在原先議事的地方,看見一口窗。窗欞吊著兩只蛹,窗前有張布滿灰塵的舊案,案上立著一面布滿灰塵的小鏡子。

鏡子裏忽然出現一雙眼,病人急急向前走去,白狐裘飛滿了雪花。醫師從窗口謹慎地探出腦袋,圍脖遮住半張臉,頭上戴著氈帽。

病人捋起袖子,把手腕遞到醫師眼前。醫師定定地看著他,沒有動。

病人又從懷裏掏出一張寫滿字的白帕子,醫師伸手去拿,一下子被扣住五指。

“你怎麽在這裏?”病人摩挲著手裏淺淡的血痕,心尖一陣陣發疼,嘴角卻笑得很壞,聲音像秋天山林裏的松濤那樣好聽。

醫師臉紅了。

“為什麽裝啞巴?”

醫師瞪著眼睛,好像在反問:為什麽你也裝啞巴?

病人摘下她的氈帽,露出一頭微卷的褐發。她的五官十分秀氣,瞳色像高樓上沾染月光的夜空。

醫師被他一眨不眨地望著,連耳朵都紅了,湊近病人的臉,忽然拎起起一綹漆黑的發,晃了晃。

——不僅裝啞巴,還染頭發,裝病。

病人突然翻窗而入,慌得醫師連連後退。他靠的如此近,幾乎能聽到她砰砰的心跳。

“第一天,我在看病,我看見三個人,在樹下站著你,一個人倒在地上,流血。你能看見我。如果說話,被你,比如說套進麻袋,又打暈,又扔到河裏,又給魚吃。”醫師避開視線,雙手比劃著,終於吐泡泡似的吐出一長串句子。

她的中原話說的實在不好,聲調怪模怪樣,不過她的嗓音很好聽,像清晨殿外第一只叫醒他的黃鸝。

病人皺起眉頭:“你被人套過麻袋?”

醫師心有餘悸地點點頭。病人神色一沈,有所明白。

“誰教你寫字的?”

“媽媽。”醫師垂下濃密的眼睫,“去世了很久。”

“醫術呢?”

“爺爺,不是真的爺爺。”她又補了句:“他曾經去世了。”

“他—去—世—了。”病人糾正。

醫師難堪地甩著他的手:“不笑,你不笑!”

病人聽話地壓住唇角,正經道:“你不和我說話,我也不和你說話,這才公平,我們中原人從不歧視啞巴。不過官話很難學,光聽光寫,永遠學不好。”

醫師退到墻角,緊張地踩翻了舊藥箱,圓滾滾毛絨絨的大蛾子爬的滿地都是。

病人蹲下身,用修長的手指撥弄蛾子的絨毛,蹭了些許黃色的粉末,帶著金創藥特殊的氣味。醫師呆呆地見他按住右肩,那裏滲出一絲血跡。

“既然此蟲有損腎氣,我的頭發如果全白了,你會不會嫌棄?”

醫師對術語很熟悉,卻不太懂“嫌棄”這個詞。

病人繼續耐心地問:“我家裏有一個很大的屋子,可以生很多蛾子,你跟不跟我回去?”

醫師將信將疑,“回去,生蛾子?”

病人滿意地微笑,突然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生蛾子。”

好像發音不一樣,她又說錯了?

可憐的醫師還沒弄明白,就暈暈乎乎地被抱走了。

**

二月初一,天子按議程大婚,當晚醫師學到了好幾個新術語,認為自己當初誤診的很嚴重。

這年秋天,醫館重新收歸朝廷所有,變回了惠民藥局,收納了一批新的醫師,有烏孫的,月氏的,龜茲的,還有柔然的。宮裏的織室正在擴建,一半養蠶,一半養蛾子,向軍官供給熟藥。

寢宮裏的蛾子也很快養出來了,天子坐在榻邊,抱著蛾子,等精疲力盡的皇後睡醒。

許多年後,當小孫女們詢問經驗的時候,太皇太後總會用標準的官話娓娓道來:

“……千萬小心用學外語來引誘你們當媳婦的人!練好口語!練好口語!!練好口語!!!閱讀和synthèse可以先放放口語不能耽擱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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