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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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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夜晚的風戛然而止,樹葉的碎響也漸漸平緩,慢慢趨於寧靜。而搖曳的樹影在風止息以後亦緩緩停了下來,一個個寂靜如靠岸停止漂泊的孤舟。然而那些影子一層疊著一層,一個錯著一個,斑駁迷離,它們交疊著輕輕地落在袁朗的臉上,襯得他那雙眼睛如晴光下的琉璃盞,晶瑩剔透,幹凈澄澈。

周南擡頭仰望著這雙眼睛,企盼能從袁朗的眼神裏看出什麽。然而,她看見的只是一雙水潤的、泛著微光的眼睛。

事實上,周南已經嗅見一種稍顯暧昧的氛圍在她和袁朗之間醞釀著,飄蕩著。為了躲避這種不可掌控的感覺,周南匆忙的低頭,回避著袁朗的視線。袁朗垂眸望著周南,雖然她的反應在預料之內,但他依然覺得難過,依然覺得好笑。微涼的空氣充斥在胸腔,袁朗感到一陣暈眩,他想立定站好但步子卻不停的踉蹌著。他想盡管他嚴格的控制了攝入量,但到底輕視了多種酒混雜的效果。亦或者,是他選擇放逐自己走入了這種半醉半醒的狀態。

周南見袁朗身形不穩,一時也顧不上袁朗說的什麽話,喊的什麽名。她雙手輕輕抓住袁朗的手腕,聲音關切又稍顯無奈,“不急不急,您慢慢說。”

而袁朗感覺到手腕處覆上一點粗糲的清涼,仿佛他正臥在河水裏納涼,水送來積蘊的清爽,石子卻磨礪著他的皮膚,落下或深或淺的印記。但同時,另一種詭異的灼熱,燒得他皮膚滾燙。袁朗忍耐著不讓自己把那一點淺薄的喜歡說出口。他的喜歡還不夠厚重,遠遠不到開口的時候。於是,袁朗哼出一聲長長的嗯,尾音顫抖,聲色低沈,像是在回憶自己要說的話,又像是在哼唱一首不成調的歌謠。

周南微微仰首,凝睇著袁朗的神色,眉目之間流露著一抹半是安撫半是憂心的愁色,像是初春時節,河畔垂柳探入靜河的那三三兩兩的枝條。固然有波瀾不驚的沈穩,但卻另有一份淡淡的春愁。

不知過了多久,袁朗終於沈著聲音開了口。被煙酒潤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但語氣卻近乎繾綣,他道:“老高他們沒惡意,就是太熱情了…你不要生他們的氣,也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這話一出,周南便覺懸在喉眼的心沈了下去。那點若有似無的旖旎仿佛就此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撲面的酒氣,清晰濃郁,熏得她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以此減緩酒氣對她的襲擾。周南雙手依舊抓著袁朗的手腕,眼睛裏浮現一絲柔色,輕緩如綿綿細雨,“我沒生氣,就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簡單,”袁朗啞聲道,“你就和他說——說——袁朗不好,並且,你,周南,討厭袁朗,非常討厭。”

“澄清也不用汙蔑您吧。況且我也不討厭您,甚至還有那麽一點點的崇拜。”隔著朦朧的夜色,周南一眨不眨地凝著袁朗的眼睛。無論這雙眼睛盛著的是一個浩瀚無垠的宇宙,還是一片深邃無底的汪洋。這雙眼睛的後面是她終究也無法觸及的東西。

“崇拜?我一直以為你很討厭我。”袁朗凝著周南臉龐上那棲止的樹影,眼神意味深長,似笑非笑。因飲酒而在眼周和臉頰處添上的粉紅也沒能削減他骨子裏透出的那種志在必得的傲然,而且這輕微的粉色反倒成了一種溫和的偽裝。

“這就是您汙蔑我了,”周南松開一只手,依舊走在袁朗的左側,依舊一只手抓著袁朗的臂膀,但同時她也領著袁朗慢慢往男生宿舍走,“我一直很尊敬您的。也就偶爾,偶爾沒那麽尊敬。”

“為什麽?我惹你生氣了?”

“是我惹您生氣了,然後我不知好歹的反生您的氣。”

“我沒生過你氣啊,絕對沒有。”

“那您前段時間老躲著我,我送的煙您也不收。您那麽愛抽煙都沒收,這不是生氣是什麽?”

“我那是怕給你惹麻煩,”袁朗說,“很大的麻煩。”

“多大?有月亮那麽大嗎?”

“有太陽那麽大。”

“那這個麻煩是挺大的。”

忽然風起,樹葉又沙沙地響了起來,喧嘩如流淌而下的溪水,微弱但綿綿不滅,就像袁朗藏在浮晃樹影裏的思慕。

而對周南來說,縱使時過多年,她也仍記得這個夜晚輕緩的風。清風薄如蟬翼,沾滿她和袁朗的衣擺。可她並不記得自己與袁朗說了多少的話。她的腦子就好像壞掉了的投影儀一樣,她的記憶沒有畫面,沒有聲音,沒有氣味,只有微微浮動變幻的光影。但她記得半醉半醒的袁朗比平常更溫和,更平易近人。而她也嘗試著想探知那聲彰顯親昵的南南背後的東西。然而她探聽來的答案卻出乎她的意料。

袁朗說,如果她不喜歡,他可以稱呼她為老周,而她也可以稱呼他為小袁。於是,捉弄上官的情緒占了上風。周南仗著袁朗糊塗,可算是喊夠了小袁。直至在宿舍樓前遇見換哨回來的兩個老A她方才噤聲。雖然她覺得一向雷厲風行的三中隊長是個一杯倒的事確乎是有損他的威嚴,但她還是說了半真半假的實話。她把袁朗交給這兩位老A,親眼看著他們把袁朗送進宿舍才算是放下心。

那時高月懸空,碎星點點,雲霧繚繞在星月四周,似一張薄薄的輕紗,使得月與星的光零碎朦朧。

然後她站在樓前望著兩個老A上樓,心頭湧上一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她不太清楚這種感覺為何而生,只是覺得奇怪。明明先前她還覺得食堂與宿舍之間短短二十分鐘的路程卻好像有一個世紀般漫長。可在到達終點以後,她並沒有想象中的輕松。

當時的周南還沒有領悟事情不是突然發生的道理,也沒有明白生活是一環扣一環的。這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因,而另一件事的果興許與多年前某個隨意的舉動息息相關。換句話說,周南知道蝴蝶效應,卻沒能夠真切的領會。以至於她沒發現自己觸動了宿命的開關,遂使自己在無知無覺中把袁朗的影子嵌入了她的靈魂。

而這一切伊始於袁朗的一朵百合。

那朵不算好看的百合就像是一支積存了千年情愫的香,一絲一縷均如魅惑的妖,它催動了袁朗的貪嗔癡,引起了一場奔湧多年的風。

關於這晚的記憶,比之周南的模糊不清,袁朗卻記得一清二楚。他利用自己藏住的底牌,混合各方的行為把自己推向了周南,更準確的說法是他設置了一個陷阱,只等著周南的靠近。而周南的脫身之法只有一個——不要出現在那晚的食堂。

彼時,袁朗心尖上關於周南的欲望正盛,他不想放棄,不願放棄,不會放棄。他就像一只編織了羅天大網的蜘蛛,他藏在羅網的一角,靜候著獵物的靠近。但他聽見周南的名字的時候,其實是猶豫過的。倘若註定要分離,他為何要增加她的苦難。可餘光見到她與旁人言笑宴宴,對他視而不見時,他的舌尖上便生出一種苦。這種苦積蘊在深谷的水,經過億萬斯年的醞釀,谷水苦如遠古的海,一沾便會凝結出鹽。

也就是說,盡管袁朗有盡力控制那股濃郁的念頭,讓它不要過於的喧囂,但他的忍耐力終在周南的笑顏裏灰飛煙滅。其實,他也分不太清什麽是喜歡,可他很明確自己舍不得周南成為別人的妻子,而他亦不願成為別人的丈夫。如果沒有周南,他不會動結婚的念頭的。即使有一天他真的走了,他也希望周南能夠帶著對他的那種痛苦的愛活下去。

他想,這種病態的舍不得大概就是喜歡吧。雖然它現在還不夠濃郁,但總有一天它會沈重起來,風吹不散,水載不動。

於是,在打發走那兩個老A之後,袁朗迅速起身,並走到桌前拿起照片、百合、一本有關昆蟲的書,隨即再次擰開了宿舍的門。他很慶幸他的宿舍在一樓,這樣顯得他一個半醉半醒的人出門送東西沒那麽奇怪。

意料之外的,周南並沒有走。她正仰首望著天上的星星。她聽見了開門的聲音,便回頭看了過來,眼神有些迷茫。然後他朝她招了招手。她也不覺得奇怪,只是一臉擔憂的走了過來,同時關切的問了幾句。而他只是搖搖頭,把照片和書遞了過去。

他說,照片是你落下的,這書我覺得不錯,你可以拿去看看。

她沒有看照片,只是匆忙的把它夾進了書裏,繼而允諾她一定好好看書,向他看齊。

雖然同在一樓,但他與她之間並非平視,而是他俯視著她,她仰望著他。柵欄網的淺影落在她的眉間,像是一片片狹長的柳葉。袁朗垂眸望著周南,想,她的眼睛很漂亮。他在她的眸子裏辨認著他的容顏,並把那支他視為罪魁禍首的百合遞給了她。他聽見自己假惺惺的說,這花是回來的路上碰見的,被人踩壞了,我順手就撿了回來,沒你丟的那兩朵好看,你將就著看,要是不喜歡,丟花壇當化肥也行。

他想聽她說喜歡,而她也說了喜歡。雖然這句喜歡很客套,但終究是藏了兩分驚喜。

然後她轉身走了。她在微茫的燈光裏走著,小小的一個黑影,如同一只在寂靜夜色中緩步行走的貓。他趴在走廊的平臺上,靜靜地看著。像是在沐浴春日暖陽,又像是在目送。同時,他感覺到一種沒有來由的沈重。再然後,她忽然回頭看他,臉上帶著笑。兩人對望一會兒,是她先舉起百合朝他輕輕揮手,他自然揮手回應。

後來,她在輕柔的風裏往黑夜走去,他一直看著,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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