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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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下人房中, 晦暗無光。
行宮裏下人的住所修建在背東的位置，需得往下走一段臺階才到。類似半地下的屋舍，即便是夏日申時, 日頭正毒的時候, 也幾乎沒有光亮照進來。
裴宴臨咬著牙, 頂著滿頭大汗被擡回房中, 平日裏打過幾次招呼的侍衛見他裈褲見紅，知曉是剛才那三十大板將他打傷, 嘆著氣餵了他點水, 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瓷的藥瓶塞到他手裏。
“李公公吩咐過, 三天之內要你好好反省，不得找大夫給你看傷，這金創藥是我進來當差之時，我娘親塞給我的。你偷偷的, 就算被人逮到, 也別說是我給的。”
看著他走出去, 裴宴臨立刻雙腿發力想從床上爬起來, 奈何這三十大板說重不重, 說輕也不輕, 屁股和腰上的肉肯定是被打開了花。他身體強壯, 自然是沒有傷到筋骨，只是夏日炎炎，傷口翻著血肉和衣服粘在一起，又疼又癢，難受極了。
他使了使勁, 想要爬起來，怎料腰背的肌肉一繃緊, 劇烈的皮肉之痛立刻讓他汗流不止。
“咚”的一聲，少年放棄，又倒回床上。
比起身體上的傷，遠遠不及少年心裏的傷。
她方才出言阻止，裴宴臨以為她是要幫自己在段檀越面前求情，沒想到她又補了一句，改判三十大板，說完還不忘眼帶怒氣的瞧他一眼。
少女此舉，到底何意？
難道是真的已經認出他來了？
那為何不給他個痛快，要這樣變著法的折磨他！
裴宴臨又是傷心又是憋屈，趴在床上生悶氣，想著想著，眼皮逐漸重了，把頭歪進自己臂彎裏，呼吸漸勻。
這一覺，一直睡到傍晚。
此時房中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屋後的香樟樹被風吹動，撲簌簌地響著，偶有一兩片樹葉被風吹起，落在低窪的屋舍門口。
青翠正綠的葉子剛落地，就被一雙粉色登雲履繡金翅蝶的繡鞋匆匆踩過。
繡鞋的主人邁著輕盈的步子，於昏暗中推開了裴宴臨的房門。
宋宛辛一進屋，一股淡淡的黴氣撲面而來，熏得少女蹙眉。她略擡起手捂住口鼻，拿起桌上的火折子點燃了燭，端著燭臺走到床邊。
少女一走近，床上還熟睡著的人立即驚醒，他擡起上半身，一句“是誰”差點就要說出口，黑暗中看見宋宛辛清透的小臉和昏黃的燭光，立即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是個啞巴，又悻悻地閉上嘴。
“你醒了？”
這話問得奇怪，裴宴臨趴回床上，本想賭氣就這麽僵著，想了想自己此刻的身份，又十分不情願的點點頭。
將燭臺擱在床邊，少年的側臉在燭光下若隱若現。
其他五官改得了，這鼻子和下巴卻是無論如何改不了的，宋宛辛冷冷清清地瞧著他英挺的鼻梁和如刀裁的下顎，恍如故人在前，她看得入了神，忍不住伸手就要去觸碰啞巴侍衛的鼻梁。
手剛到他面前，立刻被他抓住，見此情景，兩人皆是一楞，宋宛辛紅了臉，收回目光將手抽回來。
三年了，這雙手上的繭子淡了不少，看來這三年她在那個姓段的照顧下，也算是過上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指尖，少女的香氣和柔軟的觸感還在，裴宴臨忍住內心悸動，擡頭直勾勾的看著她。
宋宛辛被他盯得心虛，伸手從腰間的囊袋裏拿出幾個藥瓶說道：“這是止血和陣痛的藥粉，還有活血化淤的藥膏，你且留著，每日塗在傷處，想來你身子強健，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說著，她竟然將藥瓶放在床榻上，挽起衣袖，把手伸向少年腰間的褲帶。裴宴臨嚇得立刻翻過身去躲開，臀部的傷口被體重壓住，疼得他齜牙咧嘴。
看他躲得這般快，宋宛辛先是一楞，隨後譏笑著“哼”了一聲。
“想什麽呢？不該我給你塗藥的地方，求我都沒用，我只給你看看腰背，其他地方……你自己想辦法。”
少女一伸手，又把他的後背翻過來，準備動手掀衣服。
裴宴臨猛然想起自己後背的傷痕，兩人日夜相對時，她不知已經看過、摸過多少次，若是被她看了後背，這啞巴侍衛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於是他攥緊衣服下擺，咬著牙死也不松開。
看他堅持，宋宛辛以為他害羞，兩人拉扯幾下，少女松了手，把藥瓶扔到他手裏，轉過身去。
“愛脫不脫，臭男人的身子有什麽好看的……那你自己塗吧，現在就塗，我不看。”
走到窗前，少女將窗戶打開，終於覺著那個發黴的氣味消散下去，她臨窗坐下，目光逐漸變得模糊。
床上，裴宴臨見她背對自己，猶豫片刻，還是決定直起身子開始給自己塗藥。腰間裈褲每褪下去一點，拉扯著皮肉和血痂的疼痛就加深一分，他將藥粉倒在掌心，摸摸索索著一點點塗在傷口上。
就在他剛褪下衣衫，準備給後腰也塗上藥時，一直看著窗外的宋宛辛突然開口說道：“今日白天的時候，我看見你給箏箏使眼色了。”
什麽？當真是他被識破了嗎？
衣衫褪到一半，裴宴臨頓在當場，就在他猶豫該不該開口認錯的時候，宋宛辛轉過身來，目光停留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眼神突然一凜。
感受到她銳利的目光，裴眼臨立即將褪到臂彎的衣服又重新穿回，t心虛地低著頭。
眼中的疑惑一閃而過，宋宛辛別過臉，繼續說道：“或許是我當初那句話讓你產生了非分之想，原是我失了分寸，需要向你道歉。的確，你與我的一位故人有兩分相似，但你始終不是他，若你因為這點就動了貪念，想要利用天真無邪的箏箏從我身上得到什麽，那麽我只能告訴你：
皇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貪欲之人，什麽該想，什麽不該想，你背後的傷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
我給你，那是我願意；我若不給你，你也絕不可以來要，懂了嗎？”
這話是什麽……猛然擡頭，裴宴臨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
她是把他當替身了？！
還要他做個安分守己的替身！？
捏著藥瓶，宋宛辛看著啞巴侍衛的後槽牙都快咬碎了，她輕蔑一笑，款步走了出去。
“明日我會派人來給你上藥的，另外這屋子潮濕，我會讓他們給你換一間。”
強撐著後背走出去一段距離，少女才在青石板路上停下。
方才她轉身的一瞬間，似乎確實看到了那啞巴左胸口有傷……是她看錯了嗎……
“宋娘子。”
院中，湘兒提燈行至少女跟前，她回過神，跟著宮女漸行漸遠。
身後，阿律看著宋宛辛跟前的燈光逐漸走遠，一個翻身跳下來，推開窗戶跳進裴宴臨房中。
腳剛沾地，一個白瓷藥瓶“嗙”的一聲砸在阿律身上，白色的藥粉灑了他一身，轉過身來，看見裴宴臨趴在床上，衣衫淩亂，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阿律摸不著頭腦。
“殿下這是怎麽了？”
**
“噗！”
下人房中，聽裴宴臨娓娓道來，阿律一口水噴出來，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笑。
“小辛娘子把殿下當替身，還不允許殿下有非分之想？”
嘖嘖嘖，奇女子，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裴宴臨白他一眼，又一個藥瓶朝他扔過來，這下阿律眼疾手快，一擡手接住，站起身來給裴宴臨上藥。
“要屬下說，這也並非壞事，殿下可以趁機探聽出她對您這位‘故人’的心意，說不定表明心意以後，選都不用選，小辛娘子直接就跟您走了呢？”
“最好如此，否則，都是你這個面具惹的禍，我到時候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怎麽又怪到面具身上了……”
“嗯？”
看他耍脾氣的模樣，阿律嘆氣，心想：還好小辛娘子制得住他。又順著他的意思答道：“是是是，殿下天人之姿，即便是遮了面容，殿下與生俱來的氣質與魅力都是無論如何也遮不住的，難怪小辛娘子就算沒有認出殿下，也會再次為殿下所傾倒。”
“哼。”
宋宛辛沒有食言，第二日一早，派來給他上藥換洗的小太監便敲開了裴宴臨的門。替他收拾好之後，幾個侍衛又拿著竹架，把他擡到一間明亮寬敞的屋子裏去，告他知曉，這是宋娘子吩咐單獨派給他住的屋舍，以至於阿律再來，沒能在原來的屋舍裏找到少年，著急忙慌的在宮裏上下找了個遍，才在這間新屋子裏找到趴在床上，悶悶不樂的少年。
接連在床上躺了五天，裴宴臨有些坐不住了。
“她怎麽都不來看我？”
替身不應該也要經常見面的嗎？不然怎麽叫替身呢？
他僵直身子坐起來，一瘸一拐地開了門正準備出去，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的拐過墻角，神秘兮兮地朝少年跑過來。
箏箏？她是來找他的 ？
小女孩一路邊跑邊回頭，來到裴宴臨跟前也沒剎住車，一下子撞到裴宴臨身上。少年順勢一把將她托住，抱到身上。
“先躲起來……躲起來再說話。”
同樣隔了好幾日沒見著箏箏，看著她粉嘟嘟的笑臉拉住自己神神秘秘的樣子，裴宴臨眉眼彎彎，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怎麽突然心情就好了許多。
一大一小兩個頑童進了房間，箏箏立刻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裴宴臨。
少年展開，竟是一張沒有畫完的肖像，上面還濺著許多墨點。
這……這不是那日送她和箏箏回寢殿，他淋了雨後，與少女同坐在一起時，她提筆胡畫的嗎？
“這是？”
箏箏湊過來，貼在裴宴臨手邊小聲道：“娘親不讓箏箏來，可是箏箏想來看爹爹，這是箏箏偷偷給爹爹帶的禮物。”
一聲聲“爹爹”叫得酥甜，簡直讓裴宴臨如沐春風，他喜笑顏開，眼神裏滿是溺愛。
“娘親為何不讓你來看爹爹？”
“娘親說爹爹還躺著，不方便。”
確實還躺著，不光躺著，還有點瘸。
少年心思一轉，突然想到一件事。
“箏箏，為何你叫我爹爹，叫得如此幹脆？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聞言，小女娃搖頭，指了指裴宴臨手中的畫像。
“這個能證明什麽？”
“證明你就是我爹爹啊。”
湊近看，這畫像……只能看得出畫得不是狗，也不是棵樹，至於人嘛……
“你覺得這畫像我嗎？”
“像啊。”
箏箏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好像在說著什麽天經地義之事。
少年被她的認真逗笑，將畫像折好，放進懷裏。
“箏箏說是什麽，那就是什麽。你怎麽今日敢跑來找爹爹了？不怕娘親說你？”
箏箏低頭，把桌上的蘋果抓在手裏玩。
“娘親今日跟皇帝舅舅出去了，箏箏無聊，就來了。”
出去了？
裴宴臨眉頭一皺，暗叫不好。
“他們何時出去的？箏箏可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箏箏啃了一口蘋果，覺得不甜，又“呸呸”兩聲吐出來，看著面前著急的裴宴臨，搖了搖頭。
“箏箏乖，再仔細想想，爹爹之後帶你爬樹摘果子去可好？”
爬樹？那可是娘親嚴令禁止又極具誘惑力的玩樂之一，箏箏低著頭，努力回想著方才宋宛辛與段檀越的對話。
“皇帝舅舅好像說了六月六……天貺節……還有伏羊湯……伏羊湯是什麽湯？好喝嗎？”
天貺節？那必定是出宮游玩去了。
裴宴臨顧不得回答箏箏，抱起她一瘸一拐的走出房門，將她交給剛好尋到附近來的湘兒，轉身拐過無人處，翻墻找了出去。
**
六月初六曬紅綠，這一習俗北宋和大理都有。
人們會在這一天將五顏六色的衣服全部拿出來晾曬，以便儲存及來年的使用。
小時候，宋宛辛曾經和段檀越出去過一次，那日剛好是天貺節，街頭巷尾遍立竹竿，掛滿了紅紅綠綠的衣衫，顏色艷麗好似漫天煙霞。人們在外頭曬著衣服，自然也不會幹等著。百姓結伴前往寺廟，到廟裏看僧人晾曬佛經，數羅漢、拜祭山神，也會在街邊支起爐竈，做包子、煮羊湯，祛濕排汗，健康養生。
如今重臨其中，宋宛辛站在這好似鮮花鋪滿天際的街巷之中，聞著包子和羊湯的香氣，心中滿是感慨。
眼前，一切如舊，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身邊還是這個如兄長一般的白衣郎君，伏羊湯也還是帶著淡淡的膻氣，卻又甘醇可口。
趁著人們紛紛外出參加天貺節，商販們也瞅準了商機，在道路兩旁支起小攤，賣各類玩物、甜食，放眼望去，還有叫賣水果的、捏糖人的、演雜技的、繪紙鳶的，好不熱鬧。
走在其中，三年來宋宛辛第一次忘記了自己已經為人母，她看著小販手裏活靈活現的糖人，滿是新奇與高興。
段檀越看她的模樣，知道自己這次帶她出來算是真真讓她開心了一把，伸手從懷裏掏出銀子遞給商販。
接過糖人，少女眼眶泛紅。
“這是雪柔姑姑還在的時候，最喜歡的天仙，我每次找她要，她都會給我……若他們都還在該多好……”
舉目四望，大理國大好的山河依舊，段檀越輕撫少女頭頂，亦看向湛藍的天空。
“他們如今都在天上看著奴奴，見你和箏箏一切都好，他們一定也會為你高興的。”
是啊，如今一切舊日恩仇已經塵埃落定，她也該向前看了。
為了箏箏，也為她自己。
“嗯，”宋宛辛抹掉眼淚，拉著段檀越繼續往前，“我記得以前這裏還有個賣醪糟乳扇的小販，裏面的脆殼好吃極了，不知道如今還在不在……啊，那邊怎麽人這樣多，我們快去看看……”
另一邊，裴宴臨因為那三十大板大多用力打在的左半邊，此刻走路左腿還有些吃力。他一瘸一拐地出了宮，開始在人頭攢動的街市裏尋找少女的身影。
雖然遠不及汴京，此刻大理都城街頭也是成百上千的百姓，他穿t梭在各個街道和攤販之間，四尋少女不到，想了想，只好一躍上了街頭最高的一處酒樓的房頂，靠在欄桿邊上坐下，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她出現。
冷泡茶一杯接一杯下肚，裴宴臨氣得蹙眉。
他在裏頭為她挨打，她倒好，和情郎出來私會？
雖然二人也曾去過鹿棚，看過比這更盛大的節慶廟會，可那次還有其他人陪著，算不上私會。
再說茶坊那次，只是去喝個茶，聽個曲，現在後知後覺，自己也是被她騙去那裏查嫌疑人的，更算不上約會。
如今她倒跟那個姓段的兩個人單獨出去了！
“嘭”的一聲，裴宴臨將茶碗重重的地摔在桌上，引得過往食客紛紛註目。
他越想越氣，加上這一用力，屁股又開始隱隱作痛，裴宴臨以為自己差點又要哭出來的時候，街邊不遠處終於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宋、宛、辛。”
他拿起桌上的佩劍，擱下幾塊碎銀子，火急火燎地沖下樓去，看著兩人緩緩走來，她先是躲在一旁，待兩人走過，他攥緊拳頭，緩步跟在兩人身後。
此時黃昏已至，街道兩旁的人們開始一點點將晾曬的衣服收回去。
每每至此，好似曲終席散人未還，最是淒涼無所去。
看著宋宛辛的興致一點點淡下去，段檀越不忍，拉過她到一處賣玉石的小攤上，拿起一塊綴杏黃穗子的翠玉給她相看。
“奴奴，青綠二色，一向最襯你。”
接過翠玉，掌中傳來冰涼沁潤的質感，她低頭看去，忽然看見攤販桌上，一眾顏色各異的玉石中有一塊白玉。
那白玉通體無暇，瑩潤透亮，被制成鵪鶉蛋大小的圓形，上刻玉兔搗藥形象，四周掐絲鑲邊，墜在掛繩上。宋宛辛越看那玉兔的模樣，越覺得喜歡，忍不住拿起來，放在掌心把玩。
“你喜歡這個？”
少女還沒來得及回答，段檀越已經遞上銀兩，將玉佩買下。
躲在兩人不遠處的裴宴臨看不清玉佩上的圖案，只知道她看上的是塊白玉，心頭一凜，又氣鼓鼓的開始嘟囔起來。
“好你個宋宛辛，如今不僅人要找替身，連玉佩都要找替身了。那破石頭一看就不是什麽好玉，十兩銀子遍地都是，有什麽可稀罕的。”
段檀越又看上一支珠釵，水滴形金鑲瑪瑙的款式，華而不妖。他拿在手上，正準備給宋宛辛戴上，誰知一擡手，少女下意識往後躲了一下。這小小的舉動落在段檀越眼裏，卻無聲的說明了很多事情。見他楞在當場，少女訕訕，伸手接過簪子插進鬢間。
“好看嗎？”
“好看。”
此時黃昏將盡，裴宴臨跟在兩人身後一路到了宮門口。見他們進了宮門，他趕緊從東門一側的墻頭翻進去，左腿的肌肉扯動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顧不上疼，他又一路快步流星，趕在段檀越和宋宛辛兩人回到寢殿前，在自己原本的位置站好。
擡步走進沁月殿，宋宛辛一眼便瞧見立於門口一側的啞巴侍衛，她淡淡然掃了他一眼，轉過身去朝段檀越俯身行禮。
“陪我逛了一天，陛下也辛苦了，明日還有早朝，不知陛下是回宮歇息還是就在一旁的逐星宮歇下？”
要麽回宮，要麽去旁邊的逐星宮，總之，就是沒有讓他留宿沁月殿這個選項。
段檀越收起眼底的失落，淡笑道：“今日時辰尚早，朕回宮還有奏折要看。”
再低頭，他忽然看見少女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一閃而過，心裏瞬間多了一絲不甘。
宋宛辛正慶幸他要回去，卻不想下一瞬，段檀越指尖將她臉龐勾起，一個溫柔的唇落在少女臉頰。
這一吻落在裴宴臨眼中，立刻激起少年內心熊熊的怒火，他手握佩劍，恨不得沖上去將那個姓段的千刀萬剮。少女亦是微微楞住，還沒回過神，這個唇就從少女臉頰離開，段檀越柔情似水，輕笑道：“下一次，朕要吻的就不是奴奴的臉了。”
他說什麽？
宋宛辛沒想到一向恪守己禮的段檀越會說出如此露骨的情話，她擡眼望去，少年皇帝面色如常，耳垂卻赤紅欲滴。他又伸手揉了揉少女的額發，轉身離開。
**
看著少女回寢殿用膳沐浴後，裴宴臨耷拉著腦袋，無力地靠在門邊，等著值守的侍衛來換他。
卻不料湘兒匆匆走來，說是宋宛辛傳他。
叩門進來，又變成啞巴侍衛的他跪伏在地，朝少女行禮。
“起來吧。”
少女坐在軟榻上，一頭青絲垂墜肩頭，襯得她雪肌玉嫩，如出水芙蓉。她把玩著那塊白玉，並沒看少年一眼。
“聽湘兒說，箏箏白日裏去找你了？”
還沒想好怎麽回答，裴宴臨突然聽見兩聲木頭敲擊之聲，擡頭看去，少女左手執筆，正敲著小幾上的白紙。
硬著頭皮站近些，裴宴臨接過毛筆，在紙上寫了個“是”字。
“她可有與你什麽物件？”
想了想，裴宴臨決定撒謊，於是又寫下一個小小的“無”字。
“哦？那我前幾日沒畫完的小像怎麽不見了？”
還是被她戳破，裴宴臨懊惱不已，緩緩從懷裏掏出那張畫像，遞到少女面前。
她側目看來，卻沒有要伸手的意思。
“不是什麽重要物件，她既然與你了，就算了，你拿走吧。”
這麽一說，裴宴臨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沈思片刻，他忽然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
短短幾個字，裴宴臨寫得很吃力，他不知道他問出這句話後，她會有什麽反應。
宋宛辛原本已經沒了興致，把玉佩放在一邊準備歇了，看見他伏案奮筆疾書，又湊過去看。
一瞧見紙上的字，少女怒氣叢生，擡手就打了啞巴侍衛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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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房中, 晦暗無光。
行宮裏下人的住所修建在背東的位置，需得往下走一段臺階才到。類似半地下的屋舍，即便是夏日申時, 日頭正毒的時候, 也幾乎沒有光亮照進來。
裴宴臨咬著牙, 頂著滿頭大汗被擡回房中, 平日裏打過幾次招呼的侍衛見他裈褲見紅，知曉是剛才那三十大板將他打傷, 嘆著氣餵了他點水, 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瓷的藥瓶塞到他手裏。
“李公公吩咐過, 三天之內要你好好反省，不得找大夫給你看傷，這金創藥是我進來當差之時，我娘親塞給我的。你偷偷的, 就算被人逮到, 也別說是我給的。”
看著他走出去, 裴宴臨立刻雙腿發力想從床上爬起來, 奈何這三十大板說重不重, 說輕也不輕, 屁股和腰上的肉肯定是被打開了花。他身體強壯, 自然是沒有傷到筋骨，只是夏日炎炎，傷口翻著血肉和衣服粘在一起，又疼又癢，難受極了。
他使了使勁, 想要爬起來，怎料腰背的肌肉一繃緊, 劇烈的皮肉之痛立刻讓他汗流不止。
“咚”的一聲，少年放棄，又倒回床上。
比起身體上的傷，遠遠不及少年心裏的傷。
她方才出言阻止，裴宴臨以為她是要幫自己在段檀越面前求情，沒想到她又補了一句，改判三十大板，說完還不忘眼帶怒氣的瞧他一眼。
少女此舉，到底何意？
難道是真的已經認出他來了？
那為何不給他個痛快，要這樣變著法的折磨他！
裴宴臨又是傷心又是憋屈，趴在床上生悶氣，想著想著，眼皮逐漸重了，把頭歪進自己臂彎裏，呼吸漸勻。
這一覺，一直睡到傍晚。
此時房中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屋後的香樟樹被風吹動，撲簌簌地響著，偶有一兩片樹葉被風吹起，落在低窪的屋舍門口。
青翠正綠的葉子剛落地，就被一雙粉色登雲履繡金翅蝶的繡鞋匆匆踩過。
繡鞋的主人邁著輕盈的步子，於昏暗中推開了裴宴臨的房門。
宋宛辛一進屋，一股淡淡的黴氣撲面而來，熏得少女蹙眉。她略擡起手捂住口鼻，拿起桌上的火折子點燃了燭，端著燭臺走到床邊。
少女一走近，床上還熟睡著的人立即驚醒，他擡起上半身，一句“是誰”差點就要說出口，黑暗中看見宋宛辛清透的小臉和昏黃的燭光，立即反應過來自己此時是個啞巴，又悻悻地閉上嘴。
“你醒了？”
這話問得奇怪，裴宴臨趴回床上，本想賭氣就這麽僵著，想了想自己此刻的身份，又十分不情願的點點頭。
將燭臺擱在床邊，少年的側臉在燭光下若隱若現。
其他五官改得了，這鼻子和下巴卻是無論如何改不了的，宋宛辛冷冷清清地瞧著他英挺的鼻梁和如刀裁的下顎，恍如故人在前，她看得入了神，忍不住伸手就要去觸碰啞巴侍衛的鼻梁。
手剛到他面前，立刻被他抓住，見此情景，兩人皆是一楞，宋宛辛紅了臉，收回目光將手抽回來。
三年了，這雙手上的繭子淡了不少，看來這三年她在那個姓段的照顧下，也算是過上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指尖，少女的香氣和柔軟的觸感還在，裴宴臨忍住內心悸動，擡頭直勾勾的看著她。
宋宛辛被他盯得心虛，伸手從腰間的囊袋裏拿出幾個藥瓶說道：“這是止血和陣痛的藥粉，還有活血化淤的藥膏，你且留著，每日塗在傷處，想來你身子強健，不出半月即可痊愈。”
說著，她竟然將藥瓶放在床榻上，挽起衣袖，把手伸向少年腰間的褲帶。裴宴臨嚇得立刻翻過身去躲開，臀部的傷口被體重壓住，疼得他齜牙咧嘴。
看他躲得這般快，宋宛辛先是一楞，隨後譏笑著“哼”了一聲。
“想什麽呢？不該我給你塗藥的地方，求我都沒用，我只給你看看腰背，其他地方……你自己想辦法。”
少女一伸手，又把他的後背翻過來，準備動手掀衣服。
裴宴臨猛然想起自己後背的傷痕，兩人日夜相對時，她不知已經看過、摸過多少次，若是被她看了後背，這啞巴侍衛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於是他攥緊衣服下擺，咬著牙死也不松開。
看他堅持，宋宛辛以為他害羞，兩人拉扯幾下，少女松了手，把藥瓶扔到他手裏，轉過身去。
“愛脫不脫，臭男人的身子有什麽好看的……那你自己塗吧，現在就塗，我不看。”
走到窗前，少女將窗戶打開，終於覺著那個發黴的氣味消散下去，她臨窗坐下，目光逐漸變得模糊。
床上，裴宴臨見她背對自己，猶豫片刻，還是決定直起身子開始給自己塗藥。腰間裈褲每褪下去一點，拉扯著皮肉和血痂的疼痛就加深一分，他將藥粉倒在掌心，摸摸索索著一點點塗在傷口上。
就在他剛褪下衣衫，準備給後腰也塗上藥時，一直看著窗外的宋宛辛突然開口說道：“今日白天的時候，我看見你給箏箏使眼色了。”
什麽？當真是他被識破了嗎？
衣衫褪到一半，裴宴臨頓在當場，就在他猶豫該不該開口認錯的時候，宋宛辛轉過身來，目光停留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眼神突然一凜。
感受到她銳利的目光，裴眼臨立即將褪到臂彎的衣服又重新穿回，t心虛地低著頭。
眼中的疑惑一閃而過，宋宛辛別過臉，繼續說道：“或許是我當初那句話讓你產生了非分之想，原是我失了分寸，需要向你道歉。的確，你與我的一位故人有兩分相似，但你始終不是他，若你因為這點就動了貪念，想要利用天真無邪的箏箏從我身上得到什麽，那麽我只能告訴你：
皇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貪欲之人，什麽該想，什麽不該想，你背後的傷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
我給你，那是我願意；我若不給你，你也絕不可以來要，懂了嗎？”
這話是什麽……猛然擡頭，裴宴臨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
她是把他當替身了？！
還要他做個安分守己的替身！？
捏著藥瓶，宋宛辛看著啞巴侍衛的後槽牙都快咬碎了，她輕蔑一笑，款步走了出去。
“明日我會派人來給你上藥的，另外這屋子潮濕，我會讓他們給你換一間。”
強撐著後背走出去一段距離，少女才在青石板路上停下。
方才她轉身的一瞬間，似乎確實看到了那啞巴左胸口有傷……是她看錯了嗎……
“宋娘子。”
院中，湘兒提燈行至少女跟前，她回過神，跟著宮女漸行漸遠。
身後，阿律看著宋宛辛跟前的燈光逐漸走遠，一個翻身跳下來，推開窗戶跳進裴宴臨房中。
腳剛沾地，一個白瓷藥瓶“嗙”的一聲砸在阿律身上，白色的藥粉灑了他一身，轉過身來，看見裴宴臨趴在床上，衣衫淩亂，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阿律摸不著頭腦。
“殿下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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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下人房中，聽裴宴臨娓娓道來，阿律一口水噴出來，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笑。
“小辛娘子把殿下當替身，還不允許殿下有非分之想？”
嘖嘖嘖，奇女子，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裴宴臨白他一眼，又一個藥瓶朝他扔過來，這下阿律眼疾手快，一擡手接住，站起身來給裴宴臨上藥。
“要屬下說，這也並非壞事，殿下可以趁機探聽出她對您這位‘故人’的心意，說不定表明心意以後，選都不用選，小辛娘子直接就跟您走了呢？”
“最好如此，否則，都是你這個面具惹的禍，我到時候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怎麽又怪到面具身上了……”
“嗯？”
看他耍脾氣的模樣，阿律嘆氣，心想：還好小辛娘子制得住他。又順著他的意思答道：“是是是，殿下天人之姿，即便是遮了面容，殿下與生俱來的氣質與魅力都是無論如何也遮不住的，難怪小辛娘子就算沒有認出殿下，也會再次為殿下所傾倒。”
“哼。”
宋宛辛沒有食言，第二日一早，派來給他上藥換洗的小太監便敲開了裴宴臨的門。替他收拾好之後，幾個侍衛又拿著竹架，把他擡到一間明亮寬敞的屋子裏去，告他知曉，這是宋娘子吩咐單獨派給他住的屋舍，以至於阿律再來，沒能在原來的屋舍裏找到少年，著急忙慌的在宮裏上下找了個遍，才在這間新屋子裏找到趴在床上，悶悶不樂的少年。
接連在床上躺了五天，裴宴臨有些坐不住了。
“她怎麽都不來看我？”
替身不應該也要經常見面的嗎？不然怎麽叫替身呢？
他僵直身子坐起來，一瘸一拐地開了門正準備出去，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的拐過墻角，神秘兮兮地朝少年跑過來。
箏箏？她是來找他的 ？
小女孩一路邊跑邊回頭，來到裴宴臨跟前也沒剎住車，一下子撞到裴宴臨身上。少年順勢一把將她托住，抱到身上。
“先躲起來……躲起來再說話。”
同樣隔了好幾日沒見著箏箏，看著她粉嘟嘟的笑臉拉住自己神神秘秘的樣子，裴宴臨眉眼彎彎，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怎麽突然心情就好了許多。
一大一小兩個頑童進了房間，箏箏立刻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裴宴臨。
少年展開，竟是一張沒有畫完的肖像，上面還濺著許多墨點。
這……這不是那日送她和箏箏回寢殿，他淋了雨後，與少女同坐在一起時，她提筆胡畫的嗎？
“這是？”
箏箏湊過來，貼在裴宴臨手邊小聲道：“娘親不讓箏箏來，可是箏箏想來看爹爹，這是箏箏偷偷給爹爹帶的禮物。”
一聲聲“爹爹”叫得酥甜，簡直讓裴宴臨如沐春風，他喜笑顏開，眼神裏滿是溺愛。
“娘親為何不讓你來看爹爹？”
“娘親說爹爹還躺著，不方便。”
確實還躺著，不光躺著，還有點瘸。
少年心思一轉，突然想到一件事。
“箏箏，為何你叫我爹爹，叫得如此幹脆？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聞言，小女娃搖頭，指了指裴宴臨手中的畫像。
“這個能證明什麽？”
“證明你就是我爹爹啊。”
湊近看，這畫像……只能看得出畫得不是狗，也不是棵樹，至於人嘛……
“你覺得這畫像我嗎？”
“像啊。”
箏箏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好像在說著什麽天經地義之事。
少年被她的認真逗笑，將畫像折好，放進懷裏。
“箏箏說是什麽，那就是什麽。你怎麽今日敢跑來找爹爹了？不怕娘親說你？”
箏箏低頭，把桌上的蘋果抓在手裏玩。
“娘親今日跟皇帝舅舅出去了，箏箏無聊，就來了。”
出去了？
裴宴臨眉頭一皺，暗叫不好。
“他們何時出去的？箏箏可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箏箏啃了一口蘋果，覺得不甜，又“呸呸”兩聲吐出來，看著面前著急的裴宴臨，搖了搖頭。
“箏箏乖，再仔細想想，爹爹之後帶你爬樹摘果子去可好？”
爬樹？那可是娘親嚴令禁止又極具誘惑力的玩樂之一，箏箏低著頭，努力回想著方才宋宛辛與段檀越的對話。
“皇帝舅舅好像說了六月六……天貺節……還有伏羊湯……伏羊湯是什麽湯？好喝嗎？”
天貺節？那必定是出宮游玩去了。
裴宴臨顧不得回答箏箏，抱起她一瘸一拐的走出房門，將她交給剛好尋到附近來的湘兒，轉身拐過無人處，翻墻找了出去。
**
六月初六曬紅綠，這一習俗北宋和大理都有。
人們會在這一天將五顏六色的衣服全部拿出來晾曬，以便儲存及來年的使用。
小時候，宋宛辛曾經和段檀越出去過一次，那日剛好是天貺節，街頭巷尾遍立竹竿，掛滿了紅紅綠綠的衣衫，顏色艷麗好似漫天煙霞。人們在外頭曬著衣服，自然也不會幹等著。百姓結伴前往寺廟，到廟裏看僧人晾曬佛經，數羅漢、拜祭山神，也會在街邊支起爐竈，做包子、煮羊湯，祛濕排汗，健康養生。
如今重臨其中，宋宛辛站在這好似鮮花鋪滿天際的街巷之中，聞著包子和羊湯的香氣，心中滿是感慨。
眼前，一切如舊，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身邊還是這個如兄長一般的白衣郎君，伏羊湯也還是帶著淡淡的膻氣，卻又甘醇可口。
趁著人們紛紛外出參加天貺節，商販們也瞅準了商機，在道路兩旁支起小攤，賣各類玩物、甜食，放眼望去，還有叫賣水果的、捏糖人的、演雜技的、繪紙鳶的，好不熱鬧。
走在其中，三年來宋宛辛第一次忘記了自己已經為人母，她看著小販手裏活靈活現的糖人，滿是新奇與高興。
段檀越看她的模樣，知道自己這次帶她出來算是真真讓她開心了一把，伸手從懷裏掏出銀子遞給商販。
接過糖人，少女眼眶泛紅。
“這是雪柔姑姑還在的時候，最喜歡的天仙，我每次找她要，她都會給我……若他們都還在該多好……”
舉目四望，大理國大好的山河依舊，段檀越輕撫少女頭頂，亦看向湛藍的天空。
“他們如今都在天上看著奴奴，見你和箏箏一切都好，他們一定也會為你高興的。”
是啊，如今一切舊日恩仇已經塵埃落定，她也該向前看了。
為了箏箏，也為她自己。
“嗯，”宋宛辛抹掉眼淚，拉著段檀越繼續往前，“我記得以前這裏還有個賣醪糟乳扇的小販，裏面的脆殼好吃極了，不知道如今還在不在……啊，那邊怎麽人這樣多，我們快去看看……”
另一邊，裴宴臨因為那三十大板大多用力打在的左半邊，此刻走路左腿還有些吃力。他一瘸一拐地出了宮，開始在人頭攢動的街市裏尋找少女的身影。
雖然遠不及汴京，此刻大理都城街頭也是成百上千的百姓，他穿t梭在各個街道和攤販之間，四尋少女不到，想了想，只好一躍上了街頭最高的一處酒樓的房頂，靠在欄桿邊上坐下，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她出現。
冷泡茶一杯接一杯下肚，裴宴臨氣得蹙眉。
他在裏頭為她挨打，她倒好，和情郎出來私會？
雖然二人也曾去過鹿棚，看過比這更盛大的節慶廟會，可那次還有其他人陪著，算不上私會。
再說茶坊那次，只是去喝個茶，聽個曲，現在後知後覺，自己也是被她騙去那裏查嫌疑人的，更算不上約會。
如今她倒跟那個姓段的兩個人單獨出去了！
“嘭”的一聲，裴宴臨將茶碗重重的地摔在桌上，引得過往食客紛紛註目。
他越想越氣，加上這一用力，屁股又開始隱隱作痛，裴宴臨以為自己差點又要哭出來的時候，街邊不遠處終於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宋、宛、辛。”
他拿起桌上的佩劍，擱下幾塊碎銀子，火急火燎地沖下樓去，看著兩人緩緩走來，她先是躲在一旁，待兩人走過，他攥緊拳頭，緩步跟在兩人身後。
此時黃昏已至，街道兩旁的人們開始一點點將晾曬的衣服收回去。
每每至此，好似曲終席散人未還，最是淒涼無所去。
看著宋宛辛的興致一點點淡下去，段檀越不忍，拉過她到一處賣玉石的小攤上，拿起一塊綴杏黃穗子的翠玉給她相看。
“奴奴，青綠二色，一向最襯你。”
接過翠玉，掌中傳來冰涼沁潤的質感，她低頭看去，忽然看見攤販桌上，一眾顏色各異的玉石中有一塊白玉。
那白玉通體無暇，瑩潤透亮，被制成鵪鶉蛋大小的圓形，上刻玉兔搗藥形象，四周掐絲鑲邊，墜在掛繩上。宋宛辛越看那玉兔的模樣，越覺得喜歡，忍不住拿起來，放在掌心把玩。
“你喜歡這個？”
少女還沒來得及回答，段檀越已經遞上銀兩，將玉佩買下。
躲在兩人不遠處的裴宴臨看不清玉佩上的圖案，只知道她看上的是塊白玉，心頭一凜，又氣鼓鼓的開始嘟囔起來。
“好你個宋宛辛，如今不僅人要找替身，連玉佩都要找替身了。那破石頭一看就不是什麽好玉，十兩銀子遍地都是，有什麽可稀罕的。”
段檀越又看上一支珠釵，水滴形金鑲瑪瑙的款式，華而不妖。他拿在手上，正準備給宋宛辛戴上，誰知一擡手，少女下意識往後躲了一下。這小小的舉動落在段檀越眼裏，卻無聲的說明了很多事情。見他楞在當場，少女訕訕，伸手接過簪子插進鬢間。
“好看嗎？”
“好看。”
此時黃昏將盡，裴宴臨跟在兩人身後一路到了宮門口。見他們進了宮門，他趕緊從東門一側的墻頭翻進去，左腿的肌肉扯動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顧不上疼，他又一路快步流星，趕在段檀越和宋宛辛兩人回到寢殿前，在自己原本的位置站好。
擡步走進沁月殿，宋宛辛一眼便瞧見立於門口一側的啞巴侍衛，她淡淡然掃了他一眼，轉過身去朝段檀越俯身行禮。
“陪我逛了一天，陛下也辛苦了，明日還有早朝，不知陛下是回宮歇息還是就在一旁的逐星宮歇下？”
要麽回宮，要麽去旁邊的逐星宮，總之，就是沒有讓他留宿沁月殿這個選項。
段檀越收起眼底的失落，淡笑道：“今日時辰尚早，朕回宮還有奏折要看。”
再低頭，他忽然看見少女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一閃而過，心裏瞬間多了一絲不甘。
宋宛辛正慶幸他要回去，卻不想下一瞬，段檀越指尖將她臉龐勾起，一個溫柔的唇落在少女臉頰。
這一吻落在裴宴臨眼中，立刻激起少年內心熊熊的怒火，他手握佩劍，恨不得沖上去將那個姓段的千刀萬剮。少女亦是微微楞住，還沒回過神，這個唇就從少女臉頰離開，段檀越柔情似水，輕笑道：“下一次，朕要吻的就不是奴奴的臉了。”
他說什麽？
宋宛辛沒想到一向恪守己禮的段檀越會說出如此露骨的情話，她擡眼望去，少年皇帝面色如常，耳垂卻赤紅欲滴。他又伸手揉了揉少女的額發，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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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少女回寢殿用膳沐浴後，裴宴臨耷拉著腦袋，無力地靠在門邊，等著值守的侍衛來換他。
卻不料湘兒匆匆走來，說是宋宛辛傳他。
叩門進來，又變成啞巴侍衛的他跪伏在地，朝少女行禮。
“起來吧。”
少女坐在軟榻上，一頭青絲垂墜肩頭，襯得她雪肌玉嫩，如出水芙蓉。她把玩著那塊白玉，並沒看少年一眼。
“聽湘兒說，箏箏白日裏去找你了？”
還沒想好怎麽回答，裴宴臨突然聽見兩聲木頭敲擊之聲，擡頭看去，少女左手執筆，正敲著小幾上的白紙。
硬著頭皮站近些，裴宴臨接過毛筆，在紙上寫了個“是”字。
“她可有與你什麽物件？”
想了想，裴宴臨決定撒謊，於是又寫下一個小小的“無”字。
“哦？那我前幾日沒畫完的小像怎麽不見了？”
還是被她戳破，裴宴臨懊惱不已，緩緩從懷裏掏出那張畫像，遞到少女面前。
她側目看來，卻沒有要伸手的意思。
“不是什麽重要物件，她既然與你了，就算了，你拿走吧。”
這麽一說，裴宴臨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沈思片刻，他忽然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
短短幾個字，裴宴臨寫得很吃力，他不知道他問出這句話後，她會有什麽反應。
宋宛辛原本已經沒了興致，把玉佩放在一邊準備歇了，看見他伏案奮筆疾書，又湊過去看。
一瞧見紙上的字，少女怒氣叢生，擡手就打了啞巴侍衛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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