挾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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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外, 深林，人跡罕至。
一條鮮有人經過的小徑上此刻鐵騎眾多，將一輛馬車團團圍住。
為首的郎君緊繃著一張臉, 本就蒼白的面容在斑駁樹影的映照下顯得愈發陰沈。
裴宴臨眼神冷厲, 透著一股強壓下去的怒氣。他勒馬停下, 任由□□的馬兒發出嘶鳴之聲, 在馬車前方來回踱步，發出踢踏的聲響。
宋宛辛聽到馬車外的動靜, 原本因為整宿未眠而有些昏沈的意識瞬間清醒過來, 她掀開簾子, 與段檀越一起看向馬車外的眾人。
“殿下？”
四目相對，少女錯愕的眼神落進裴宴臨森冷陰鷙的眼瞳裏，更加引得少年怒氣叢生。他翻身下馬，站在原地與宋宛辛對視, 語氣中帶著不容拒絕的盛怒。
“過來。”
他怎麽會來得如此快？難道是牢獄裏的人提前醒了？抑或是守城之人將她深夜出城之事向上傳報了嗎？懊惱之餘, 宋宛辛腦海中閃過無數種可能, 卻挑不出一種法子, 能將段檀越安全送走。
見她遲遲沒有動靜, 裴宴臨臉上的慍怒又添一分。
原本他今夜看她入睡頗早, 以為是她身體不適。思來想去, 裴宴臨才深夜提著燈籠，想去她房中瞧上一瞧。哪知推開門，卻只瞧見空蕩蕩的床榻，連平日裏掛官服的架子也是空的。
那一瞬間，少年後脊宛如千萬只螞蟻在背, 他呼吸一滯，顫抖的雙手連帶著手中提燈微微晃動。
她又騙了他。
府上瞬間亮起盞盞燈火, 阿律帶著一眾侍衛跪在地上，聽裴宴臨帶著憤怒與無助，大聲咆哮。
“給我找！就算是把汴京給我翻過來也要找到她！”
找到她，他一定不會再原諒她！
方才段檀越親她的場景又一次將他深深刺痛，裴宴臨此刻宛若一頭被激怒的雄獅，邁著沈重的步伐又朝馬車走近兩步。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眼看著侍衛們一個個翻身下馬，拔刀將馬車圍住，少女深知雙方這樣僵持下去，只會將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宋宛辛定定心神，擡腳準備下去，被段檀越拉住。
“奴奴，不可。”
“無妨，他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眾目睽睽之下，少女跨步下了馬車，一步步朝裴宴臨走去。眼看著她逐漸靠近，少年突然失了耐心，幾個大步邁上前來，紅著眼掐住少女的脖子，在她耳邊惡狠狠地說道：“你又騙我！知道背叛我的下場嗎？”
宋宛辛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是我……的錯……你放他……放他走吧……”
“休想！”
事到如今，她還在為那個段檀越求情，眼看著裴宴臨逐漸失控，大掌更加用力時，段檀越一把搶過離得最近的一名侍衛手中佩劍，飛身躍t起，朝他刺來。
裴宴臨眼疾手快，放開宋宛辛側身躲過。白衣郎君並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立刻調轉步伐，回身又朝他攻過來。
少年正愁沒地方發洩，見段檀越主動攻過來，內心瞬間燃起熊熊殺意，他幾個閃身躲過，趁機拔出腰間佩劍，立刻沖上去和段檀越打起來。
見狀，阿律和身後一眾侍衛也想上來幫忙，被裴宴臨厲聲呵住。
“誰也不準幫忙，我今天非要親手殺了他不可！”
帶著這些時日的隱忍與憎恨，裴宴臨殺紅了眼，他下手狠毒，毫不留情，每一劍都恨不得將眼前這個男人捅穿，再將之千刀萬剮，方解他心頭之恨。
段檀越雖劍術了得，氣力上卻差了裴宴臨許多，加上他來勢洶洶，招招要命，白衣郎君很快落了下風。兩人纏鬥片刻，段檀越已經被刺中兩劍，雖不及要害，卻仍疼得他眉頭緊皺，臉色蒼白。雪白的袍子上滴滿血漬，猩紅奪目。
宋宛辛一邊拼命喘氣，一邊看著面前纏鬥不休的兩人，面色焦急。
“殿下、譚兄，別打了！”
這時，小徑的另一邊突然竄出一群蒙面黑衣人，他們二話不說，沖進林中與裴宴臨的部下打起來。
少女看出他們應該是何大人派來的救兵，卻不知該如何將段檀越和裴宴臨分開。
眼看著段檀越落了下風，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她心一橫，提起裙子沖上去想拉住裴宴臨。
少年一邊盯著段檀越打，一邊還要不斷地應對沖上來的蒙面人，他早已殺紅了眼，哪裏收得住。少女一沖上來，立刻被他條件反射般用手肘推開，卻不想這一下直接把她推到了一個蒙面人面前。那人分不清少女是敵是友，下意識轉身就是一腳，正正地踢在宋宛辛胸腹之上。等眾人反應過來，少女已經跌落在地，滾了好幾圈才在不遠處的地上停下。
“小辛！”
“奴奴！”
段檀越想上前，立刻被幾把利劍架住脖子，而裴宴臨則是一劍刺穿了那名蒙面人的胸腔，然後疾跑幾步，連跪帶爬著到了少女身邊，把她抱起來。
“小辛！小辛你醒醒！”
肋骨斷裂的劇痛讓宋宛辛直冒冷汗，她躺在裴宴臨懷中，感覺每一次呼吸都疼痛難忍。但正是這種痛感，讓她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她強撐著自己睜開眼，一只手悄悄伸到腰間。
見她睜眼，裴宴臨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下，他剛要開口，眼前突然閃過一道駭人的銀光。
待少年回過神，宋宛辛已經抽出了腰間防身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刀刃鋒利，幾乎擦掛著裴宴臨脖頸間的肌膚，留下一條血痕。少女滿頭是汗，因為劇痛忍不住雙手輕顫，她柳眉輕蹙，帶著不忍開口。
“殿下……求你……放他走吧……”
一瞬間，錯愕、失落與絕望將少年籠罩，他癡癡地看著懷中少女，片刻後，竟自顧自地笑起來。這笑中帶淚，看得少女心都揪起來，但她不敢松懈，也不敢顧及其他，只能穩住意識，拼命將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拿穩。
裴宴臨一把抓住她擡起的手，將匕首又貼近自己脖頸一分，鮮血順著刀刃流下來。
“來啊，殺我啊。殺了我，我就讓他們放你們走。”
少年近乎瘋癲的模樣甚是駭人，宋宛辛雙眸擒淚，渾身因為疼痛和傷心止不住地顫抖。
段檀越在一旁看著，忍不住開口喊道：“奴奴，你不要求他！”
“住口！”宋宛辛下意識喊出這一句後，肋骨紮進皮肉的劇痛又一次傳來，疼得她幾乎昏厥過去。她看向段檀越，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冷漠。
“我絕不能因為你而背上紅顏禍水的名聲！爹爹含冤背上國之罪臣的罪名，已叫他到死都不得瞑目，我絕不能再讓宋家因我蒙羞！”
言下之意，是叫段檀越絕不可以因她出事。私自入京，想帶她離開原是他一廂情願，如今他被抓住，她卻做不到置之不理。
這話說得婉轉，面前兩個男人卻都聽得分明。裴宴臨的臉色稍有緩和，他趁少女分心，一個手刀打在她後頸。
下一瞬，宋宛辛徹底失去意識，松開匕首，昏倒在裴宴臨懷中。他將她抱上馬，緊緊地摟在懷中，準備離開。
“奴奴！”
眼看著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又近了一分，段檀越絕望閉眼，卻不料裴宴臨一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得了自由的蒙面人立刻起身，拔劍又將段檀越護在身後。白衣郎君睜眼，看向裴宴臨的眼神中帶著不解。
馬上，裴宴臨滿臉血跡，脖子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好似又變回了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邊關戰神。他眼含譏笑，居高臨下地看著段檀越，臉色冷若冰霜。
“我放你走，不是因為怕你們大理國，而是小辛說的對，你不過是個只會連累到她的包袱罷了。”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比萬箭穿心還叫他難受，段檀越瞬間眼前一黑，腳下不穩，差點摔倒。身邊人將他攙扶，在裴宴臨一眾人面前仍是保持戒備的姿態。
少年收回目光，一只手將懷中少女緊緊摟住，另一只手收劍回鞘，勒緊韁繩，騎馬離去。
“放他們走！”
阿律看看被蒙面人團團圍住的段檀越，此刻站在原地好似魂魄已經抽離，失魂落魄的模樣實在可憐。他輕聲嘆氣，揮手向侍衛示意撤離，隨後翻身上馬，跟隨裴宴臨離開。
裴宴臨知道自己方才不小心誤傷了她，看她的表情，肋骨多半是那個蒙面人踢斷了。他抱著她不敢騎太快，轉過身去喊阿律。
“你快馬加鞭去太醫署找人，把小辛的情況告訴他們，讓他們帶著藥馬上到王府來！”
他們的賬還沒算完，她絕不可以有事。
眼看著宋宛辛煞白的一張臉血色全無，身體也漸漸開始發涼，裴宴臨咬緊牙關，穩住心神繼續往王府奔去。
**
杜太醫提著問診箱匆匆趕到王府時，床榻上的少女已經又暈過去一次。胸腹上帶來的劇痛讓她下意識蜷縮起來，為看診帶來的不小的難度。
因傷在女娘身上，杜太醫斷然是不敢上手去碰的，只好又去外頭醫館請了個女大夫回來，與杜太醫一起看診定方。
“稟殿下，宋大人確實是因外力導致的肋骨錯位，好在方才女醫摸骨，並沒有臟器受損，也確認錯位的肋骨位移不並嚴重，無需切開覆位，只需要從外面用木條加以固定，使之慢慢覆位便可。只是這肋骨錯位會帶來劇烈的痛感，非一般人可以忍受，還請宋大人臥床靜養，數日後方可痊愈。”
聽見只是錯位，並非肋骨斷裂，裴宴臨松一口氣，看著床上服下鎮痛藥劑後，眉頭稍有舒展的少女。
“有勞杜太醫和這位女醫，隨女婢下去開方子吧。”
春桃應聲，帶著太醫和其他奴仆都退下，房中僅留宋宛辛和裴宴臨二人。
少年整宿未眠，帶著親衛滿世界的尋她，加上今晨城外的對峙，他此刻繃緊的神經稍稍放松下來，立刻被一種筋疲力盡的無力感包圍。他忍不住單手撐住額頭，半倚靠在床邊，同床榻上的少女沈睡過去。
時逢雨水，午時剛過，屋外開始下起了細細密密的春雨。
偶有鸝雀飛過，停在屋檐剛打上花苞不久的杏樹枝幹下，嘰嘰喳喳個不停。
宋宛辛被這些細碎的聲響吵醒，擡手便看見靠在床邊小憩的裴宴臨。她下意識想要坐起來，卻最終因為胸腹上傳來的痛感和固定在胸前，幫助肋骨覆位的木條又倒下去。
清醒的瞬間，她的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念頭：檀越哥哥此刻身在何處？是成功逃脫了還是被抓回來了？
然而此刻房中無人，她心思急切，想了想還是掙紮著坐起來，想要下床找人問個究竟。不大的動靜弄醒了一旁本就睡得不深的裴宴臨，他淡然睜眼，一把抓住少女手臂，不由分說地把她按回床上。
“殿下……譚兄他……”
“譚兄是誰？若你問的是大理國新帝段檀越……他已經死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被人當頭棒喝，敲得意識不清；又好似被人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全身冰冷麻木。裴宴臨看她瞬間紅了眼睛，扯了扯嘴角，面帶譏諷。
“怎麽，傷心了？不對，你連心都沒有，哪裏知道傷心的滋味呢？”
豆大的淚珠不受控制地湧出，少女嘴唇微顫 ，胸腔因為激動而上下起伏，引起她更深的痛感。
“騙你的是t我，背叛你的也是我，檀越哥哥雖是私自入宋，卻沒有做任何有損北宋國體之事，你既殺了他，為何要留著我？”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裴宴臨站起身，還沒來得及換下的袍子上滿是灰塵和血漬，他雙手撐在少女肩頭，眼眶中亦是暗含著一絲淚光。
“早在各國使臣入宋那日，我就知曉你們二人私下來往之事，後來的種種證據，都在指向你，都在告訴我，那個我曾經毫無保留相信的人其實毒我、誘我，利用我、欺騙我、背叛我！
曾經我以為，只要你還留在我身邊，你是誰，對我做過什麽，都沒關系，我想讓你是誰，你就可以是誰。如今看來，當真是我自作多情，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我原本已經做好了只要你坦白，我就一會定會原諒你的打算，可是你給了我什麽？！”
他越說越激動，雙手捶向少女兩側的床榻，滾燙的眼淚滴落在少女臉上，與她兩頰的淚水融為一體。宋宛辛瞧著面前人受傷發瘋的模樣，心疼到無以覆加 ，她嘴唇抿成一線，拼命抑制住想要痛哭出聲的欲望。
“你想要的，我永遠都給不了……不要再對我身邊的人下手了，你殺了我吧。”
“休想！你既是無心之人，我便不求什麽真心相待，從今天開始，你別再想踏出王府半步。”
什麽意思？他是要軟禁她嗎？
未等少女作出反應，裴宴臨直起腰身，從床上坐起，準備離開。
宋宛辛忍住錐心的刺痛坐起身，想要抓住他未果，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走遠。
“殿下，你不能……”
“能不能，我都這麽做了，宋宛辛，這是你自找的。你對所有人都好，唯獨除了我。”
最後這一句，裴宴臨說得輕聲，好似自言自語。他走出房門，看見臺階下候著的春桃春玫，眼中全是冷漠。
“從今天開始，不準她踏出房間半步，即便是傷病痊愈之後，也只準她在王府內走動，你們二人務必形影不離的跟著她。若是再出現像昨晚那樣，她突然不見了的情況，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是。”
春桃答應得小聲，雖滿心都是對房中女娘的憐惜，表面上也只能應承下來。春玫膽子更小，瑟縮著肩膀，不敢擡頭看裴宴臨。兩人目送他離開後，端著熬好的粥和杜太醫配置的藥丸走進宋宛辛房中。
“宋大人，先用些粥食再服藥吧。”
兩人輕喚再三，床上女娘始終閉著雙眼，沒什麽反應。
春桃從阿律處知曉了事情全貌，知道她在為那個殿下放走的大理人擔心，便趁春玫去收拾屋子的時候，輕輕伏在宋宛辛耳邊悄聲道：“宋大人，殿下是騙你的，他將那個大理人放走了。”
此言一出，宋宛辛立刻睜眼，從絲被裏伸出一只手抓住春桃，悲涼的目光中含著一絲渴望。
“春桃你說的是真話？還是殿下叫你說這話來哄我吃藥的？”
輕拍少女手背，春桃似是不忍。
“殿下不知道我知曉此事，是阿律郎君偷偷告訴我的。”
是嗎？太好了。
還好他沒事，否則叫她怎麽活呢？
但想起自己方才同裴宴臨說的話，此刻已是無法收回。不爭氣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宋宛辛靠在軟墊上痛哭起來。
春桃沒想到自己好心反而辦了壞事，看著她潸然涕下，又要拼命忍住胸口劇痛的樣子，不知該怎麽勸。
只得等她哭累了，床邊的兩人才又哄著她吃了些粥，把治傷筋動骨的藥餵她服下。
反倒是裴宴臨這邊，氣得他整整一日滴水未進。阿律在一旁侯了半日，直到仲軒登門，吩咐他著人去備晚膳，他才點頭不及地退出來。
“聽說你一大早帶著親衛猴急火燎的出了城，又啥事兒沒有的回來了，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裴宴臨心裏死灰一般，苦悶至極，隨手將手裏關於最近在查的馬貴妃與石勝私通的案子和之前一直在跟的宋環書案裏那幾個找到的參與者所寫記檔全部一股腦扔給仲軒，自己坐在一旁生悶氣。
“那個大理國新帝原是她幼時玩伴，如今為了她竟然隱姓埋名，私自入宋，完全沒把北宋皇室和夏家軍放在眼裏！我不過是尋了個由頭把那人關起來，以防他再作出什麽有害我北宋利益之事，她竟又一次欺騙我，假傳我旨意去刑部大牢將人救走！”
為了救段檀越，她甚至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裴宴臨每每回想起此事，就恨得牙癢癢。
卷冊一頁頁看著，仲軒的眉頭越皺越緊。他看向裴宴臨，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沈重。
“此事事關重大，一旦有了定論，只怕會再次掀起兩國紛爭，殿下一定要有萬全的準備才可以行動。”
門外，正準備來告知裴宴臨與仲軒，晚膳已備的阿律剛好聽到這句，他好似想起了什麽，轉頭又朝宋宛辛臥房的方向走去。
裴宴臨與仲軒一點點商議著皇貴妃出宮進香那日可行的計劃，被門口阿律的叩門聲打斷。
推門進來，兩人看著阿律手中拿了一疊紙。
“你拿的什麽？”
阿律上前兩步，躬身將手中書頁遞至少年面前。
裴宴臨拿起來細看，一眼便瞧出是宋宛辛的字跡。
“回殿下，屬下想起之前，宋大人在提刑司門口被大理使臣攔住時，手裏剛好捏了這一疊紙，似乎是她近幾日研究得出的很重要的發現。方才想起，這才從宋大人房中取來。”
二人細細看來，原來這上面寫的是之前她與屈少瑾一同夜探尚書府時，從府裏帶出來的那些物什的分析。
在馬車上拾到的枯葉是山茱萸，當天正值雨後，車軲轆上還沾著不少紅色泥土。
另一頁上，詳細記錄了宋宛辛將馬的糞便中尋找到紅黑相間的種子一點點洗凈後切開來，最終經過對比，確定了那是相思子。
據她分析所得，石勝當日所乘馬車必定經過了種有山茱萸和布滿紅色泥土的地方，且馬兒一定是在掉落了相思子的地方駐足吃草，才會在夜晚排出帶著相思子殘留的糞便。
綜合這些線索，她才剛剛找出這城裏城外，有不下二十處種有相思子樹的地方，還沒開始尋找其他可能栽種了山茱萸和鋪有紅色泥土的地方，就被大理使臣攔住相求。
看著紙頁上一個個地點名稱，仲軒的眼中滿是讚譽。
“這些東西，哪怕是大理寺卿也斷是查不到的。宋大人真是天之驕女，區區提刑司副使一職，真是委屈她了。”
面對仲軒的稱讚，裴宴臨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天之驕女？她於他，似乎已經是全然不同另一個世界之人。
“既如此，阿律，你加派人手，按紙上所寫地點，挨個摸排，一定要在皇貴妃出宮前找出她與石勝約定見面的地點，到時候人贓並獲，我們再慢慢審他門當年有無參與宋環書一案。記住，一定要暗中摸排，切不可打草驚蛇。”
“是。”
仲軒負手而立，瞧著裴宴臨神情淡漠，臉上黯然無光，不禁問道：“當年三皇子一案，若真是皇貴妃與石尚書所為，你當如何？”
“穢亂後宮，謀害太子，都是株連九族之罪。五哥能否全身而退，就看他的造化了。”
“你倒真是狠得下心，除了七公主以外，他畢竟是你唯一的手足。”
“他心術不正，野心太重，本就不是明君之相。倘若當真與皇貴妃沆瀣一氣，不惜以得罪鄰國為代價，作出殘害手足，危害江山之事，我斷不會留著他。”
“宋大人呢？等一切塵埃落定，你又打算如何處置她？”
聽到這話，裴宴臨垂下眼簾，方才還盛怒的模樣立刻耷拉下來。
“留下，她沒有別的路可選。”
“太子妃？一路往上，以她如今的處境，可是萬萬夠不著的啊。你可想好了。”
想起她方才連番的拒絕，裴宴臨憋了一口氣，忍不住賭氣道：“再不濟就以妾室進門，等她生下孩子再去請爹爹將她扶正的旨。到時候就算娶了旁人，也只會有她一人會生下孩子。”
“我可不覺得，宋大人願意做這個妾室。”
“由不得她。”
**
半月後，裴宴臨終於等來了皇貴妃即將出宮進香的消息。
時間就定在春分當日，取“晝長夜短”、“萬物覆蘇”之意，既為皇家祝禱，又為百姓祈福。
阿律與仲軒的手下連日的摸排也終於有了結果，他們鎖定了一家叫做“鹿舍”的酒樓。此間酒樓的掌櫃是石勝五t年前提攜後輩之子，與皇貴妃一樣是從潼陽來京，在酒樓後院的花圃內，種植了一顆百年相思子樹，樹冠之大，遮天蔽日。且此處與禪心寺僅不到十裏的距離，比起其他栽種相思子樹之地，顯然在路程上就節省了不少時間。
從鹿舍到尚書府最近的一條路上，阿律的手下也發現了山茱萸和紅色泥土的痕跡。
萬事俱備，只等請君入甕。
至於提刑司那邊，裴宴臨直接以“擅自放走六皇子關押的犯人，插手不該插手之案，需要將宋大人帶走審問”為由，向曹猛要走了宋宛辛。少年身心疲憊，一心撲在朝中諸事之上，不讓自己有一絲的分神。
他甚至有點害怕回到王府，看到她房中亮起的燭光，會忍不住走進去。
這日傍晚，春桃和春玫在書房門口徘徊再三，最終還是硬著頭皮敲響房門。
“殿下。”
聽見春桃的聲音，裴宴臨下意識以為是宋宛辛那邊出了事。自從安排她們二人專門服侍她，兩人經常連著好幾日不曾見面，就算是在少女偶爾走出房門散心時，兩人遠遠碰見，裴宴臨也是一眼帶過，抽身似的逃離庭院。
“何事？”
春桃推門進來，在少年面前跪下。
“稟殿下，是……是有關宋大人的傷。”
“她夜裏睡覺還疼嗎？抑或是還有其他地方覺得不舒服？”
“回殿下，宋大人錯位的地方已經大有好轉，加上配合女醫每日的推拿治療，基本已無大礙，只是她之前補身子熬剩下的藥材幾乎已經發黴生蟲，奴婢不知該不該扔掉，特來請示殿下。”
“補身子？”
她之前在他府上住著的時候，還煎藥喝過？
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少年心頭，他放下手中書卷，眸色深不見底。
“那些藥在哪？拿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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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鮮有人經過的小徑上此刻鐵騎眾多，將一輛馬車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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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宴臨眼神冷厲, 透著一股強壓下去的怒氣。他勒馬停下, 任由□□的馬兒發出嘶鳴之聲, 在馬車前方來回踱步，發出踢踏的聲響。
宋宛辛聽到馬車外的動靜, 原本因為整宿未眠而有些昏沈的意識瞬間清醒過來, 她掀開簾子, 與段檀越一起看向馬車外的眾人。
“殿下？”
四目相對，少女錯愕的眼神落進裴宴臨森冷陰鷙的眼瞳裏，更加引得少年怒氣叢生。他翻身下馬，站在原地與宋宛辛對視, 語氣中帶著不容拒絕的盛怒。
“過來。”
他怎麽會來得如此快？難道是牢獄裏的人提前醒了？抑或是守城之人將她深夜出城之事向上傳報了嗎？懊惱之餘, 宋宛辛腦海中閃過無數種可能, 卻挑不出一種法子, 能將段檀越安全送走。
見她遲遲沒有動靜, 裴宴臨臉上的慍怒又添一分。
原本他今夜看她入睡頗早, 以為是她身體不適。思來想去, 裴宴臨才深夜提著燈籠，想去她房中瞧上一瞧。哪知推開門，卻只瞧見空蕩蕩的床榻，連平日裏掛官服的架子也是空的。
那一瞬間，少年後脊宛如千萬只螞蟻在背, 他呼吸一滯，顫抖的雙手連帶著手中提燈微微晃動。
她又騙了他。
府上瞬間亮起盞盞燈火, 阿律帶著一眾侍衛跪在地上，聽裴宴臨帶著憤怒與無助，大聲咆哮。
“給我找！就算是把汴京給我翻過來也要找到她！”
找到她，他一定不會再原諒她！
方才段檀越親她的場景又一次將他深深刺痛，裴宴臨此刻宛若一頭被激怒的雄獅，邁著沈重的步伐又朝馬車走近兩步。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眼看著侍衛們一個個翻身下馬，拔刀將馬車圍住，少女深知雙方這樣僵持下去，只會將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宋宛辛定定心神，擡腳準備下去，被段檀越拉住。
“奴奴，不可。”
“無妨，他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眾目睽睽之下，少女跨步下了馬車，一步步朝裴宴臨走去。眼看著她逐漸靠近，少年突然失了耐心，幾個大步邁上前來，紅著眼掐住少女的脖子，在她耳邊惡狠狠地說道：“你又騙我！知道背叛我的下場嗎？”
宋宛辛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是我……的錯……你放他……放他走吧……”
“休想！”
事到如今，她還在為那個段檀越求情，眼看著裴宴臨逐漸失控，大掌更加用力時，段檀越一把搶過離得最近的一名侍衛手中佩劍，飛身躍t起，朝他刺來。
裴宴臨眼疾手快，放開宋宛辛側身躲過。白衣郎君並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立刻調轉步伐，回身又朝他攻過來。
少年正愁沒地方發洩，見段檀越主動攻過來，內心瞬間燃起熊熊殺意，他幾個閃身躲過，趁機拔出腰間佩劍，立刻沖上去和段檀越打起來。
見狀，阿律和身後一眾侍衛也想上來幫忙，被裴宴臨厲聲呵住。
“誰也不準幫忙，我今天非要親手殺了他不可！”
帶著這些時日的隱忍與憎恨，裴宴臨殺紅了眼，他下手狠毒，毫不留情，每一劍都恨不得將眼前這個男人捅穿，再將之千刀萬剮，方解他心頭之恨。
段檀越雖劍術了得，氣力上卻差了裴宴臨許多，加上他來勢洶洶，招招要命，白衣郎君很快落了下風。兩人纏鬥片刻，段檀越已經被刺中兩劍，雖不及要害，卻仍疼得他眉頭緊皺，臉色蒼白。雪白的袍子上滴滿血漬，猩紅奪目。
宋宛辛一邊拼命喘氣，一邊看著面前纏鬥不休的兩人，面色焦急。
“殿下、譚兄，別打了！”
這時，小徑的另一邊突然竄出一群蒙面黑衣人，他們二話不說，沖進林中與裴宴臨的部下打起來。
少女看出他們應該是何大人派來的救兵，卻不知該如何將段檀越和裴宴臨分開。
眼看著段檀越落了下風，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她心一橫，提起裙子沖上去想拉住裴宴臨。
少年一邊盯著段檀越打，一邊還要不斷地應對沖上來的蒙面人，他早已殺紅了眼，哪裏收得住。少女一沖上來，立刻被他條件反射般用手肘推開，卻不想這一下直接把她推到了一個蒙面人面前。那人分不清少女是敵是友，下意識轉身就是一腳，正正地踢在宋宛辛胸腹之上。等眾人反應過來，少女已經跌落在地，滾了好幾圈才在不遠處的地上停下。
“小辛！”
“奴奴！”
段檀越想上前，立刻被幾把利劍架住脖子，而裴宴臨則是一劍刺穿了那名蒙面人的胸腔，然後疾跑幾步，連跪帶爬著到了少女身邊，把她抱起來。
“小辛！小辛你醒醒！”
肋骨斷裂的劇痛讓宋宛辛直冒冷汗，她躺在裴宴臨懷中，感覺每一次呼吸都疼痛難忍。但正是這種痛感，讓她意識到眼前的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她強撐著自己睜開眼，一只手悄悄伸到腰間。
見她睜眼，裴宴臨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下，他剛要開口，眼前突然閃過一道駭人的銀光。
待少年回過神，宋宛辛已經抽出了腰間防身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刀刃鋒利，幾乎擦掛著裴宴臨脖頸間的肌膚，留下一條血痕。少女滿頭是汗，因為劇痛忍不住雙手輕顫，她柳眉輕蹙，帶著不忍開口。
“殿下……求你……放他走吧……”
一瞬間，錯愕、失落與絕望將少年籠罩，他癡癡地看著懷中少女，片刻後，竟自顧自地笑起來。這笑中帶淚，看得少女心都揪起來，但她不敢松懈，也不敢顧及其他，只能穩住意識，拼命將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拿穩。
裴宴臨一把抓住她擡起的手，將匕首又貼近自己脖頸一分，鮮血順著刀刃流下來。
“來啊，殺我啊。殺了我，我就讓他們放你們走。”
少年近乎瘋癲的模樣甚是駭人，宋宛辛雙眸擒淚，渾身因為疼痛和傷心止不住地顫抖。
段檀越在一旁看著，忍不住開口喊道：“奴奴，你不要求他！”
“住口！”宋宛辛下意識喊出這一句後，肋骨紮進皮肉的劇痛又一次傳來，疼得她幾乎昏厥過去。她看向段檀越，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冷漠。
“我絕不能因為你而背上紅顏禍水的名聲！爹爹含冤背上國之罪臣的罪名，已叫他到死都不得瞑目，我絕不能再讓宋家因我蒙羞！”
言下之意，是叫段檀越絕不可以因她出事。私自入京，想帶她離開原是他一廂情願，如今他被抓住，她卻做不到置之不理。
這話說得婉轉，面前兩個男人卻都聽得分明。裴宴臨的臉色稍有緩和，他趁少女分心，一個手刀打在她後頸。
下一瞬，宋宛辛徹底失去意識，松開匕首，昏倒在裴宴臨懷中。他將她抱上馬，緊緊地摟在懷中，準備離開。
“奴奴！”
眼看著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又近了一分，段檀越絕望閉眼，卻不料裴宴臨一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得了自由的蒙面人立刻起身，拔劍又將段檀越護在身後。白衣郎君睜眼，看向裴宴臨的眼神中帶著不解。
馬上，裴宴臨滿臉血跡，脖子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好似又變回了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邊關戰神。他眼含譏笑，居高臨下地看著段檀越，臉色冷若冰霜。
“我放你走，不是因為怕你們大理國，而是小辛說的對，你不過是個只會連累到她的包袱罷了。”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比萬箭穿心還叫他難受，段檀越瞬間眼前一黑，腳下不穩，差點摔倒。身邊人將他攙扶，在裴宴臨一眾人面前仍是保持戒備的姿態。
少年收回目光，一只手將懷中少女緊緊摟住，另一只手收劍回鞘，勒緊韁繩，騎馬離去。
“放他們走！”
阿律看看被蒙面人團團圍住的段檀越，此刻站在原地好似魂魄已經抽離，失魂落魄的模樣實在可憐。他輕聲嘆氣，揮手向侍衛示意撤離，隨後翻身上馬，跟隨裴宴臨離開。
裴宴臨知道自己方才不小心誤傷了她，看她的表情，肋骨多半是那個蒙面人踢斷了。他抱著她不敢騎太快，轉過身去喊阿律。
“你快馬加鞭去太醫署找人，把小辛的情況告訴他們，讓他們帶著藥馬上到王府來！”
他們的賬還沒算完，她絕不可以有事。
眼看著宋宛辛煞白的一張臉血色全無，身體也漸漸開始發涼，裴宴臨咬緊牙關，穩住心神繼續往王府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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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太醫提著問診箱匆匆趕到王府時，床榻上的少女已經又暈過去一次。胸腹上帶來的劇痛讓她下意識蜷縮起來，為看診帶來的不小的難度。
因傷在女娘身上，杜太醫斷然是不敢上手去碰的，只好又去外頭醫館請了個女大夫回來，與杜太醫一起看診定方。
“稟殿下，宋大人確實是因外力導致的肋骨錯位，好在方才女醫摸骨，並沒有臟器受損，也確認錯位的肋骨位移不並嚴重，無需切開覆位，只需要從外面用木條加以固定，使之慢慢覆位便可。只是這肋骨錯位會帶來劇烈的痛感，非一般人可以忍受，還請宋大人臥床靜養，數日後方可痊愈。”
聽見只是錯位，並非肋骨斷裂，裴宴臨松一口氣，看著床上服下鎮痛藥劑後，眉頭稍有舒展的少女。
“有勞杜太醫和這位女醫，隨女婢下去開方子吧。”
春桃應聲，帶著太醫和其他奴仆都退下，房中僅留宋宛辛和裴宴臨二人。
少年整宿未眠，帶著親衛滿世界的尋她，加上今晨城外的對峙，他此刻繃緊的神經稍稍放松下來，立刻被一種筋疲力盡的無力感包圍。他忍不住單手撐住額頭，半倚靠在床邊，同床榻上的少女沈睡過去。
時逢雨水，午時剛過，屋外開始下起了細細密密的春雨。
偶有鸝雀飛過，停在屋檐剛打上花苞不久的杏樹枝幹下，嘰嘰喳喳個不停。
宋宛辛被這些細碎的聲響吵醒，擡手便看見靠在床邊小憩的裴宴臨。她下意識想要坐起來，卻最終因為胸腹上傳來的痛感和固定在胸前，幫助肋骨覆位的木條又倒下去。
清醒的瞬間，她的腦子裏立刻閃過一個念頭：檀越哥哥此刻身在何處？是成功逃脫了還是被抓回來了？
然而此刻房中無人，她心思急切，想了想還是掙紮著坐起來，想要下床找人問個究竟。不大的動靜弄醒了一旁本就睡得不深的裴宴臨，他淡然睜眼，一把抓住少女手臂，不由分說地把她按回床上。
“殿下……譚兄他……”
“譚兄是誰？若你問的是大理國新帝段檀越……他已經死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被人當頭棒喝，敲得意識不清；又好似被人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全身冰冷麻木。裴宴臨看她瞬間紅了眼睛，扯了扯嘴角，面帶譏諷。
“怎麽，傷心了？不對，你連心都沒有，哪裏知道傷心的滋味呢？”
豆大的淚珠不受控制地湧出，少女嘴唇微顫 ，胸腔因為激動而上下起伏，引起她更深的痛感。
“騙你的是t我，背叛你的也是我，檀越哥哥雖是私自入宋，卻沒有做任何有損北宋國體之事，你既殺了他，為何要留著我？”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裴宴臨站起身，還沒來得及換下的袍子上滿是灰塵和血漬，他雙手撐在少女肩頭，眼眶中亦是暗含著一絲淚光。
“早在各國使臣入宋那日，我就知曉你們二人私下來往之事，後來的種種證據，都在指向你，都在告訴我，那個我曾經毫無保留相信的人其實毒我、誘我，利用我、欺騙我、背叛我！
曾經我以為，只要你還留在我身邊，你是誰，對我做過什麽，都沒關系，我想讓你是誰，你就可以是誰。如今看來，當真是我自作多情，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我原本已經做好了只要你坦白，我就一會定會原諒你的打算，可是你給了我什麽？！”
他越說越激動，雙手捶向少女兩側的床榻，滾燙的眼淚滴落在少女臉上，與她兩頰的淚水融為一體。宋宛辛瞧著面前人受傷發瘋的模樣，心疼到無以覆加 ，她嘴唇抿成一線，拼命抑制住想要痛哭出聲的欲望。
“你想要的，我永遠都給不了……不要再對我身邊的人下手了，你殺了我吧。”
“休想！你既是無心之人，我便不求什麽真心相待，從今天開始，你別再想踏出王府半步。”
什麽意思？他是要軟禁她嗎？
未等少女作出反應，裴宴臨直起腰身，從床上坐起，準備離開。
宋宛辛忍住錐心的刺痛坐起身，想要抓住他未果，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走遠。
“殿下，你不能……”
“能不能，我都這麽做了，宋宛辛，這是你自找的。你對所有人都好，唯獨除了我。”
最後這一句，裴宴臨說得輕聲，好似自言自語。他走出房門，看見臺階下候著的春桃春玫，眼中全是冷漠。
“從今天開始，不準她踏出房間半步，即便是傷病痊愈之後，也只準她在王府內走動，你們二人務必形影不離的跟著她。若是再出現像昨晚那樣，她突然不見了的情況，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是。”
春桃答應得小聲，雖滿心都是對房中女娘的憐惜，表面上也只能應承下來。春玫膽子更小，瑟縮著肩膀，不敢擡頭看裴宴臨。兩人目送他離開後，端著熬好的粥和杜太醫配置的藥丸走進宋宛辛房中。
“宋大人，先用些粥食再服藥吧。”
兩人輕喚再三，床上女娘始終閉著雙眼，沒什麽反應。
春桃從阿律處知曉了事情全貌，知道她在為那個殿下放走的大理人擔心，便趁春玫去收拾屋子的時候，輕輕伏在宋宛辛耳邊悄聲道：“宋大人，殿下是騙你的，他將那個大理人放走了。”
此言一出，宋宛辛立刻睜眼，從絲被裏伸出一只手抓住春桃，悲涼的目光中含著一絲渴望。
“春桃你說的是真話？還是殿下叫你說這話來哄我吃藥的？”
輕拍少女手背，春桃似是不忍。
“殿下不知道我知曉此事，是阿律郎君偷偷告訴我的。”
是嗎？太好了。
還好他沒事，否則叫她怎麽活呢？
但想起自己方才同裴宴臨說的話，此刻已是無法收回。不爭氣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宋宛辛靠在軟墊上痛哭起來。
春桃沒想到自己好心反而辦了壞事，看著她潸然涕下，又要拼命忍住胸口劇痛的樣子，不知該怎麽勸。
只得等她哭累了，床邊的兩人才又哄著她吃了些粥，把治傷筋動骨的藥餵她服下。
反倒是裴宴臨這邊，氣得他整整一日滴水未進。阿律在一旁侯了半日，直到仲軒登門，吩咐他著人去備晚膳，他才點頭不及地退出來。
“聽說你一大早帶著親衛猴急火燎的出了城，又啥事兒沒有的回來了，不知是發生了何事？”
裴宴臨心裏死灰一般，苦悶至極，隨手將手裏關於最近在查的馬貴妃與石勝私通的案子和之前一直在跟的宋環書案裏那幾個找到的參與者所寫記檔全部一股腦扔給仲軒，自己坐在一旁生悶氣。
“那個大理國新帝原是她幼時玩伴，如今為了她竟然隱姓埋名，私自入宋，完全沒把北宋皇室和夏家軍放在眼裏！我不過是尋了個由頭把那人關起來，以防他再作出什麽有害我北宋利益之事，她竟又一次欺騙我，假傳我旨意去刑部大牢將人救走！”
為了救段檀越，她甚至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裴宴臨每每回想起此事，就恨得牙癢癢。
卷冊一頁頁看著，仲軒的眉頭越皺越緊。他看向裴宴臨，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沈重。
“此事事關重大，一旦有了定論，只怕會再次掀起兩國紛爭，殿下一定要有萬全的準備才可以行動。”
門外，正準備來告知裴宴臨與仲軒，晚膳已備的阿律剛好聽到這句，他好似想起了什麽，轉頭又朝宋宛辛臥房的方向走去。
裴宴臨與仲軒一點點商議著皇貴妃出宮進香那日可行的計劃，被門口阿律的叩門聲打斷。
推門進來，兩人看著阿律手中拿了一疊紙。
“你拿的什麽？”
阿律上前兩步，躬身將手中書頁遞至少年面前。
裴宴臨拿起來細看，一眼便瞧出是宋宛辛的字跡。
“回殿下，屬下想起之前，宋大人在提刑司門口被大理使臣攔住時，手裏剛好捏了這一疊紙，似乎是她近幾日研究得出的很重要的發現。方才想起，這才從宋大人房中取來。”
二人細細看來，原來這上面寫的是之前她與屈少瑾一同夜探尚書府時，從府裏帶出來的那些物什的分析。
在馬車上拾到的枯葉是山茱萸，當天正值雨後，車軲轆上還沾著不少紅色泥土。
另一頁上，詳細記錄了宋宛辛將馬的糞便中尋找到紅黑相間的種子一點點洗凈後切開來，最終經過對比，確定了那是相思子。
據她分析所得，石勝當日所乘馬車必定經過了種有山茱萸和布滿紅色泥土的地方，且馬兒一定是在掉落了相思子的地方駐足吃草，才會在夜晚排出帶著相思子殘留的糞便。
綜合這些線索，她才剛剛找出這城裏城外，有不下二十處種有相思子樹的地方，還沒開始尋找其他可能栽種了山茱萸和鋪有紅色泥土的地方，就被大理使臣攔住相求。
看著紙頁上一個個地點名稱，仲軒的眼中滿是讚譽。
“這些東西，哪怕是大理寺卿也斷是查不到的。宋大人真是天之驕女，區區提刑司副使一職，真是委屈她了。”
面對仲軒的稱讚，裴宴臨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天之驕女？她於他，似乎已經是全然不同另一個世界之人。
“既如此，阿律，你加派人手，按紙上所寫地點，挨個摸排，一定要在皇貴妃出宮前找出她與石勝約定見面的地點，到時候人贓並獲，我們再慢慢審他門當年有無參與宋環書一案。記住，一定要暗中摸排，切不可打草驚蛇。”
“是。”
仲軒負手而立，瞧著裴宴臨神情淡漠，臉上黯然無光，不禁問道：“當年三皇子一案，若真是皇貴妃與石尚書所為，你當如何？”
“穢亂後宮，謀害太子，都是株連九族之罪。五哥能否全身而退，就看他的造化了。”
“你倒真是狠得下心，除了七公主以外，他畢竟是你唯一的手足。”
“他心術不正，野心太重，本就不是明君之相。倘若當真與皇貴妃沆瀣一氣，不惜以得罪鄰國為代價，作出殘害手足，危害江山之事，我斷不會留著他。”
“宋大人呢？等一切塵埃落定，你又打算如何處置她？”
聽到這話，裴宴臨垂下眼簾，方才還盛怒的模樣立刻耷拉下來。
“留下，她沒有別的路可選。”
“太子妃？一路往上，以她如今的處境，可是萬萬夠不著的啊。你可想好了。”
想起她方才連番的拒絕，裴宴臨憋了一口氣，忍不住賭氣道：“再不濟就以妾室進門，等她生下孩子再去請爹爹將她扶正的旨。到時候就算娶了旁人，也只會有她一人會生下孩子。”
“我可不覺得，宋大人願意做這個妾室。”
“由不得她。”
**
半月後，裴宴臨終於等來了皇貴妃即將出宮進香的消息。
時間就定在春分當日，取“晝長夜短”、“萬物覆蘇”之意，既為皇家祝禱，又為百姓祈福。
阿律與仲軒的手下連日的摸排也終於有了結果，他們鎖定了一家叫做“鹿舍”的酒樓。此間酒樓的掌櫃是石勝五t年前提攜後輩之子，與皇貴妃一樣是從潼陽來京，在酒樓後院的花圃內，種植了一顆百年相思子樹，樹冠之大，遮天蔽日。且此處與禪心寺僅不到十裏的距離，比起其他栽種相思子樹之地，顯然在路程上就節省了不少時間。
從鹿舍到尚書府最近的一條路上，阿律的手下也發現了山茱萸和紅色泥土的痕跡。
萬事俱備，只等請君入甕。
至於提刑司那邊，裴宴臨直接以“擅自放走六皇子關押的犯人，插手不該插手之案，需要將宋大人帶走審問”為由，向曹猛要走了宋宛辛。少年身心疲憊，一心撲在朝中諸事之上，不讓自己有一絲的分神。
他甚至有點害怕回到王府，看到她房中亮起的燭光，會忍不住走進去。
這日傍晚，春桃和春玫在書房門口徘徊再三，最終還是硬著頭皮敲響房門。
“殿下。”
聽見春桃的聲音，裴宴臨下意識以為是宋宛辛那邊出了事。自從安排她們二人專門服侍她，兩人經常連著好幾日不曾見面，就算是在少女偶爾走出房門散心時，兩人遠遠碰見，裴宴臨也是一眼帶過，抽身似的逃離庭院。
“何事？”
春桃推門進來，在少年面前跪下。
“稟殿下，是……是有關宋大人的傷。”
“她夜裏睡覺還疼嗎？抑或是還有其他地方覺得不舒服？”
“回殿下，宋大人錯位的地方已經大有好轉，加上配合女醫每日的推拿治療，基本已無大礙，只是她之前補身子熬剩下的藥材幾乎已經發黴生蟲，奴婢不知該不該扔掉，特來請示殿下。”
“補身子？”
她之前在他府上住著的時候，還煎藥喝過？
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少年心頭，他放下手中書卷，眸色深不見底。
“那些藥在哪？拿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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