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 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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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 軍
皇宮正門處, 全軍嚴陣待命，便是有逃命的宮人，也不會選擇往這兒送命。
六寸厚的正紅大門外, 則是上萬的敵軍，不知何時就會攻進來。
隱約可以聽見頻繁的響動——外頭的那些叛軍並不打算再耗下去，已經有人擡了巨柱來，準備撞開宮門。
“我要上城樓。”孟緒沒有一字遲疑。
“娘娘不可！”禁軍統領大驚失色, 嚇得當即屈膝跪地，不敢直視眼前女子裘茸兜帽下瑩白的柔腮：“眼下形勢危急，還請娘娘不要為難末將。”
侍衛們也都震駭不已，這個時候昭儀上城樓做什麽？
談判、求和？不管是什麽，兵戈交接時讓一女子沖鋒在最前方, 簡直前所未聞。
打仗又不是兒戲，這不是來添亂嗎！
孟緒已朝著自城樓上延伸下來的那道石階走去：“若我非要為難呢？大統領能怎麽攔我, 要對我拔劍，還是動武？”
話是對著禁軍統領說的，目光卻逡巡過不遠處披堅執甲的那些兵士。
眾人面面相覷, 孟緒如今身懷龍裔, 當然沒人敢碰她傷她。
不過向來軍令如山, 只要統領一聲令下，即便是要殺頭的事, 他們也不會猶豫。
大敵當前, 禁軍統領不敢在孟緒這兒多耗功夫，點了兩個人：“你，你, 務必守住階道，別讓昭儀上去, 非死不退。”
“是！”那兩人立馬快步跑到登城的階道口。
孟緒忽止步，回頭喚道：“冀統領。”
“難道統領真要我以死相逼，才肯放行？”孟緒垂睫，臉色微白，她如今的體力也支撐不了太久，不能真同他們硬碰硬。
再擡眼時，她輕輕笑道：“統領別忘了——我姓孟。”
……是，她姓孟。
冀懷修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孟家人。
少年時他曾經和孟大將軍切磋過一回，輸了，他自以為是比大將軍少練了十年功夫之故，於是又十年苦練，可將軍卻已死在了沙場上。
後來他只能又找孟小將軍比試，卻又輸給了那位比他小了十歲的少年郎。這回他安慰自己，是他身骨不似少時輕健，待這少年再過十年，未必還能贏他。
可孟小將軍也戰亡了。
“將軍，他們撞宮門了！”
砰的一聲巨響，平地轟雷，滾塵驚飛。
“守！”冀懷修下令。
“將軍，雍軍運雲梯過來了！”
十萬火急。
叛軍本想等城樓上的兵士冒頭再用弓弩仰射，先借此消滅梁宮的部分兵力，可遲遲等不到人登樓，也就不打算再等下去。
轉身去應對叛軍之前，冀懷修身形一凝，擡手令階前的二人歸隊，朗聲道：“讓昭儀上去，出了事，我一人承擔！”
他今日放行的卻並非梁宮的昭儀——
孟家用血肉之軀打江山、守江山，孟家的女兒，他選擇相信一次。
能知道在他這兒，一個“孟”字，勝過千言萬語，這位孟家女，怕也不是尋常人。
信她一次何妨！
孟緒登上了城樓。
城樓上並非沒有布兵，只是都蹲身持盾躲在了閣樓裏，長長的殿閣裏堆滿了滾石車，想來是要等到叛軍爬雲梯爬到一半的時候再推出去。
看到孟緒，他們雖然驚訝，卻仍守在自個兒位置上，巋然不動。
孟緒走進了重檐廡殿的樓閣裏，走到了一扇窗前，伸手推開了窗。
這個位置，應該不會暴露城樓上的其他人，
宮門外的叛軍很快發現了她，當即張弓仰對。
孟緒卻在這時脫下了兜帽，接著又解下了鬥篷，露出了整個身形。
她雲鬢松散，凝脂雪艷，青絲在風中翩飛飄卷，美得幾乎讓人晃神。
“是個女子。”
“還是個赤手空拳的孕婦？”
他們漸漸放下了戒心，甚至調笑起來。
“美人計可不管用啊！”
“懷著孕能禁得起我們折騰嗎？”
叛軍這次攻打梁宮，本身就打算入宮之後就將宮中的珠寶美人劫掠一空。如此絕色女子，看樣子還是梁帝的妃子，更應該在戰勝時作為戰利品犒賞三軍！
“這位想必就是孟氏之女，當年的雙姝之一了。”還是軍師見多識廣，一眼認出了孟緒。
尹騫冷笑了聲，對弓箭手下令：“先不管她。”
弓箭手退下的一瞬，孟緒卻悄悄側身靠在墻後，抽出了裹在鬥篷裏的東西。
一把長弓、一支破甲箭，揭開箭頭上裹著的布包，金鏃閃著淩淩的冷光。
誰說她是赤手空拳而來？
只是，蕭無諫雖給了她三支箭，她卻只有一箭的機會。
若成，則萬軍之中取主帥首級。她要掌權，就不得只得帝王一人之心，也當要得千千萬萬的人心。
而若論立威，後宮爭鬥，又何及陣上殺敵？
若敗，也只是一箭之失，於大局毫無妨礙。
怎麽都不虧。
——她也不會敗。
她是孟家的女兒，幼承父兄遺世之志，精文擅武，從未打算自困於內闈。
孟緒再次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恰與擡頭望過來的尹騫四目相對，她沖人艷亮地笑了一下，又很快側身躲到了一邊，春裾搖蕩。
尹騫沒被這一笑蠱住心神，反倒覺得這一笑仿佛帶著勝券在握的挑釁，心下疑怪起來，舉頭深深凝望著窗口。
她想做什麽？
忽然，天光被什麽映射過來，他瞳孔一縮。
頭顱還來不及低下，身下坐騎的馬頭也來不及掉轉。
就在這一瞬，一支飛箭如急流崩奔、電光劈閃，在頃刻之間沖著尹騫面門馳縱而來。
太快了。
“啊——！”
尹騫的左眼一下子被打中。
雖有破甲箭，孟緒還是選擇了向敵首最脆弱的地方開弓。
尹騫捂著眼睛從馬上跌落，在地上痛苦地打滾，黑色的血從指縫間大把大把地汩汩流下，很快便浸透了整只手手。
周圍士兵們慌忙下馬將人扶起，卻不敢拔出貫穿他眼瞳的那支長箭。
“主公！”
尹騫還想振作起來主持大局，卻痛得一個字都說不出。
這遠不是尋常箭傷所會帶來的痛苦，哪怕射中了眼睛，也不該到了鉆心吸髓、讓人幾乎以為粉身靡骨的地步。
極度的疼痛之中，他渾渾噩噩地想明白，她剛才再度出現在窗前，原來竟是為了確定他的位置，因為她根本沒有瞄準的機會……而那一笑，分明就是為了讓他起疑！
軍師扶著人肩頭查看，見尹騫面色漲紫，驚呼道：“不好！箭頭有劇毒！”
大軍一下子亂了，鬧哄哄的聲音在宮門外傳開，隊陣自中心開始瓦解，瞬息之間就變成了一盤散沙。
孟緒淺淺勾著唇，重新穿好鬥篷，戴起了兜帽，掩住了那神仙姑射一般的霜頰雪頜。
叛軍中也有人想起了要作最後的反擊，一排弓箭手受令，沖著城樓仰天齊射。
孟緒卻早已躲在了柱子後，倚著柱子暫作休息，回覆體力，任無數箭支擦身而過，落在地上。
剛才近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
城樓上蟄藏的數幾兵士們卻在這時舉盾上前。縱然他們未曾收到行動的信號，卻也無法再在此時還躲在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身後。
“我等願護送昭儀下城樓！”
“我等願護送昭儀下城樓！”
一排嚴不透風的銀盾挪行到了孟緒身前，與那些飛來的冷箭對抗，要掩護她撤退。
孟緒不得不睜開眼，對他們點頭一笑，盡量快步地下樓去了。
她沒有回頭，哪怕身後萬箭齊發，她也已有了最忠堅的後盾。
是她自己贏來的。
就在她往回走的時候，又有一支信號箭自遠處的鐘樓上射出，在天上爆開一團帶著顏色的煙霧。
嚴守至今的宮門當即自內打開了。
而射出信號的並不是叛軍安排在宮裏的人。
那名蟄伏的太監早就讓人扭了脖子，屍體被一腳踹下了鐘樓。
宮門處很快響起雷鳴電掣一般的鬧聲、還有將士們沖天的嘶吼聲，似有千蹄萬騎自遠處滾滾而來，驚t起無數的劍影刀光。
孟緒雙臂環抱在身前，緊緊攏住了裘衣。
只是這次，不再是為了藏起那把弓箭，是真的有些冷了。
簌簌在半道上等著她，看到她過來，立馬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膽戰心驚地回望宮門了一眼：“怎麽好像有援軍過來？不是說，已無人可以領兵了嗎？”
孟緒笑道：“還有一個人可以。”
簌簌疑惑：“什麽人？奴婢雖然不聰明，卻也知道，一般的人就算拿著虎符，也沒資格號令軍隊。”
“好好想想。”孟緒脫力地靠在她身上，“皇室子弟、天子血親，夠不夠資格？”
宮門外，叛軍被從宮裏殺出來的禁軍和遠處包圍過來的軍隊前後夾擊，逃無可逃。
禁軍中，有人認出了領兵過來支援的人。
竟是廬陽侯。
*
一場宮變就這麽被化去，梁軍折損不到百人，雍室的人卻被一網打盡。
他們傾巢出動，最後無一人能抽身退去。
孟緒足足修養了兩日，還沒養足精氣神。
這兩天椒風殿太鬧騰，她休息得也不算好。
簌簌終於從別人口中聽說了廬陽侯帶兵支援的事，怎麽都想不通：“廬陽侯瞧著似乎也只是個文弱書生，竟有這樣的本事？”
孟緒笑了：“能養虎的人，會是什麽文弱書生？”
今早兵部會同刑部的人一起審問了雍軍，也得知了他們並非沒有懷疑過廬陽侯，可後來他們查到，廬陽侯之所以淹留在江都城中遲遲不歸，是要帶一個女子回廬陽。
幾次入宮請見帝王，也正是為了這個女子。
再加上封城的緣故，他們便未將一個文弱的侯爺放在心上。
“輕敵可是兵家大忌。”孟緒起身穿鞋，一邊對簌簌道。
今日是正月三十，帝王的生辰在一場兵荒馬亂的風波後，不合時宜地到來了。
她睡了小半日，這會兒不得不振作起來，親自去下了廚。
宮中的人手被重新整頓過一番，如今又恢覆到了從前那般有條不紊的模樣。
只是春日雖至，鶯來花發，放眼望去，卻到底還是有些冷清。
到處都有宮人在熏燒草藥。
宮變的風波已定，疫病卻還始終沒有有效的醫方可以治療，只有少數人可以痊愈。
太極殿前，仍有許多侍衛嚴防死守著。
別人或許不知道內情，孟緒卻是知道的，帝王感患的根本不是時疫，到現在還不出來見人，想是情況並不樂觀。
見到孟緒過來，宮人態度之恭敬遠比從前更甚，什麽都沒問，就替她進去請示帝王了。
一箭射殺叛軍主帥，沒有人會再將她當做一個普通的妃子。
他們說她救了他們，說她不愧是孟家人，有孟氏的雄風，視她為救世的神女，甚至還頻頻有人到椒風殿來，對她投誠。
唯有孟緒自己深知，帝王早就布排好了一切，她這一箭，充其量算是錦上添花，減少幾分傷亡罷了。
不是她不敢臨危上陣，是有人不給她這個機會……那便不能怪她竊取他的英名。
今日的太極殿內天光磊落，窗戶雖還關著，簾子卻都拉開了。
孟緒走進殿內，想將食盒放下，卻發現榻邊的方幾上堆著一大摞奏疏，都騰不出空的地方。
竟到了要在榻上處理政務的地步？
連她都一直不知道廬陽侯與筠停之間的事，雍軍的人卻能知道，禦前多半有他們的人，除了那名感患時疫死去的宮女，還有誰……？
為了騙過所有人，帝王非但不醫病，還用藥拖著病情，這麽久過去，對身體的損傷必然極大。
她只能把食盒放在地上，將榻上昏昏沈沈的人扶坐起來，再彎腰把食盒打開，笑道：“這次的壽面，沒人會和陛下搶了。”
不待端出瓷碗回頭去餵人，腰身就被一雙憔瘦寡白的手從後環住。
那麽無力。
又那麽用力。
孟緒瞬時動彈不得。
蕭無諫把頭落在她肩上，與她隔著一層防護的巾子，面頰相貼：“柳柳這樣厲害，不需要朕了。”
孟緒蹭了蹭人的臉，“原來陛下成日都在瞎想這些，怪不得現在還不好起來。再不出去主持大局，風頭可都要被妾搶完了。”
蕭無諫的手往下一移，撫上了她的小腹：“六個月了？”
孟緒點頭。
臉忽然被人輕輕掰過。
隔著層層疊疊的厚重罩巾，蕭無諫深深看著她。
不能親，就算有東西擋著，也有傳給她的風險，哪怕只一點的風險，他都不想讓她承擔。
終於，他只在她頸後，落下一個渴切又滾燙的吻，卻輕得像羽毛掃過。
孟緒聽見他聲帶虛顫地問她。
“這些天朕常在想，若是早點遇見……朕會不會更夠格，做柳柳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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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寸厚的正紅大門外, 則是上萬的敵軍，不知何時就會攻進來。
隱約可以聽見頻繁的響動——外頭的那些叛軍並不打算再耗下去，已經有人擡了巨柱來，準備撞開宮門。
“我要上城樓。”孟緒沒有一字遲疑。
“娘娘不可！”禁軍統領大驚失色, 嚇得當即屈膝跪地，不敢直視眼前女子裘茸兜帽下瑩白的柔腮：“眼下形勢危急，還請娘娘不要為難末將。”
侍衛們也都震駭不已，這個時候昭儀上城樓做什麽？
談判、求和？不管是什麽，兵戈交接時讓一女子沖鋒在最前方, 簡直前所未聞。
打仗又不是兒戲，這不是來添亂嗎！
孟緒已朝著自城樓上延伸下來的那道石階走去：“若我非要為難呢？大統領能怎麽攔我, 要對我拔劍，還是動武？”
話是對著禁軍統領說的，目光卻逡巡過不遠處披堅執甲的那些兵士。
眾人面面相覷, 孟緒如今身懷龍裔, 當然沒人敢碰她傷她。
不過向來軍令如山, 只要統領一聲令下，即便是要殺頭的事, 他們也不會猶豫。
大敵當前, 禁軍統領不敢在孟緒這兒多耗功夫，點了兩個人：“你，你, 務必守住階道，別讓昭儀上去, 非死不退。”
“是！”那兩人立馬快步跑到登城的階道口。
孟緒忽止步，回頭喚道：“冀統領。”
“難道統領真要我以死相逼，才肯放行？”孟緒垂睫，臉色微白，她如今的體力也支撐不了太久，不能真同他們硬碰硬。
再擡眼時，她輕輕笑道：“統領別忘了——我姓孟。”
……是，她姓孟。
冀懷修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孟家人。
少年時他曾經和孟大將軍切磋過一回，輸了，他自以為是比大將軍少練了十年功夫之故，於是又十年苦練，可將軍卻已死在了沙場上。
後來他只能又找孟小將軍比試，卻又輸給了那位比他小了十歲的少年郎。這回他安慰自己，是他身骨不似少時輕健，待這少年再過十年，未必還能贏他。
可孟小將軍也戰亡了。
“將軍，他們撞宮門了！”
砰的一聲巨響，平地轟雷，滾塵驚飛。
“守！”冀懷修下令。
“將軍，雍軍運雲梯過來了！”
十萬火急。
叛軍本想等城樓上的兵士冒頭再用弓弩仰射，先借此消滅梁宮的部分兵力，可遲遲等不到人登樓，也就不打算再等下去。
轉身去應對叛軍之前，冀懷修身形一凝，擡手令階前的二人歸隊，朗聲道：“讓昭儀上去，出了事，我一人承擔！”
他今日放行的卻並非梁宮的昭儀——
孟家用血肉之軀打江山、守江山，孟家的女兒，他選擇相信一次。
能知道在他這兒，一個“孟”字，勝過千言萬語，這位孟家女，怕也不是尋常人。
信她一次何妨！
孟緒登上了城樓。
城樓上並非沒有布兵，只是都蹲身持盾躲在了閣樓裏，長長的殿閣裏堆滿了滾石車，想來是要等到叛軍爬雲梯爬到一半的時候再推出去。
看到孟緒，他們雖然驚訝，卻仍守在自個兒位置上，巋然不動。
孟緒走進了重檐廡殿的樓閣裏，走到了一扇窗前，伸手推開了窗。
這個位置，應該不會暴露城樓上的其他人，
宮門外的叛軍很快發現了她，當即張弓仰對。
孟緒卻在這時脫下了兜帽，接著又解下了鬥篷，露出了整個身形。
她雲鬢松散，凝脂雪艷，青絲在風中翩飛飄卷，美得幾乎讓人晃神。
“是個女子。”
“還是個赤手空拳的孕婦？”
他們漸漸放下了戒心，甚至調笑起來。
“美人計可不管用啊！”
“懷著孕能禁得起我們折騰嗎？”
叛軍這次攻打梁宮，本身就打算入宮之後就將宮中的珠寶美人劫掠一空。如此絕色女子，看樣子還是梁帝的妃子，更應該在戰勝時作為戰利品犒賞三軍！
“這位想必就是孟氏之女，當年的雙姝之一了。”還是軍師見多識廣，一眼認出了孟緒。
尹騫冷笑了聲，對弓箭手下令：“先不管她。”
弓箭手退下的一瞬，孟緒卻悄悄側身靠在墻後，抽出了裹在鬥篷裏的東西。
一把長弓、一支破甲箭，揭開箭頭上裹著的布包，金鏃閃著淩淩的冷光。
誰說她是赤手空拳而來？
只是，蕭無諫雖給了她三支箭，她卻只有一箭的機會。
若成，則萬軍之中取主帥首級。她要掌權，就不得只得帝王一人之心，也當要得千千萬萬的人心。
而若論立威，後宮爭鬥，又何及陣上殺敵？
若敗，也只是一箭之失，於大局毫無妨礙。
怎麽都不虧。
——她也不會敗。
她是孟家的女兒，幼承父兄遺世之志，精文擅武，從未打算自困於內闈。
孟緒再次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恰與擡頭望過來的尹騫四目相對，她沖人艷亮地笑了一下，又很快側身躲到了一邊，春裾搖蕩。
尹騫沒被這一笑蠱住心神，反倒覺得這一笑仿佛帶著勝券在握的挑釁，心下疑怪起來，舉頭深深凝望著窗口。
她想做什麽？
忽然，天光被什麽映射過來，他瞳孔一縮。
頭顱還來不及低下，身下坐騎的馬頭也來不及掉轉。
就在這一瞬，一支飛箭如急流崩奔、電光劈閃，在頃刻之間沖著尹騫面門馳縱而來。
太快了。
“啊——！”
尹騫的左眼一下子被打中。
雖有破甲箭，孟緒還是選擇了向敵首最脆弱的地方開弓。
尹騫捂著眼睛從馬上跌落，在地上痛苦地打滾，黑色的血從指縫間大把大把地汩汩流下，很快便浸透了整只手手。
周圍士兵們慌忙下馬將人扶起，卻不敢拔出貫穿他眼瞳的那支長箭。
“主公！”
尹騫還想振作起來主持大局，卻痛得一個字都說不出。
這遠不是尋常箭傷所會帶來的痛苦，哪怕射中了眼睛，也不該到了鉆心吸髓、讓人幾乎以為粉身靡骨的地步。
極度的疼痛之中，他渾渾噩噩地想明白，她剛才再度出現在窗前，原來竟是為了確定他的位置，因為她根本沒有瞄準的機會……而那一笑，分明就是為了讓他起疑！
軍師扶著人肩頭查看，見尹騫面色漲紫，驚呼道：“不好！箭頭有劇毒！”
大軍一下子亂了，鬧哄哄的聲音在宮門外傳開，隊陣自中心開始瓦解，瞬息之間就變成了一盤散沙。
孟緒淺淺勾著唇，重新穿好鬥篷，戴起了兜帽，掩住了那神仙姑射一般的霜頰雪頜。
叛軍中也有人想起了要作最後的反擊，一排弓箭手受令，沖著城樓仰天齊射。
孟緒卻早已躲在了柱子後，倚著柱子暫作休息，回覆體力，任無數箭支擦身而過，落在地上。
剛才近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
城樓上蟄藏的數幾兵士們卻在這時舉盾上前。縱然他們未曾收到行動的信號，卻也無法再在此時還躲在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身後。
“我等願護送昭儀下城樓！”
“我等願護送昭儀下城樓！”
一排嚴不透風的銀盾挪行到了孟緒身前，與那些飛來的冷箭對抗，要掩護她撤退。
孟緒不得不睜開眼，對他們點頭一笑，盡量快步地下樓去了。
她沒有回頭，哪怕身後萬箭齊發，她也已有了最忠堅的後盾。
是她自己贏來的。
就在她往回走的時候，又有一支信號箭自遠處的鐘樓上射出，在天上爆開一團帶著顏色的煙霧。
嚴守至今的宮門當即自內打開了。
而射出信號的並不是叛軍安排在宮裏的人。
那名蟄伏的太監早就讓人扭了脖子，屍體被一腳踹下了鐘樓。
宮門處很快響起雷鳴電掣一般的鬧聲、還有將士們沖天的嘶吼聲，似有千蹄萬騎自遠處滾滾而來，驚t起無數的劍影刀光。
孟緒雙臂環抱在身前，緊緊攏住了裘衣。
只是這次，不再是為了藏起那把弓箭，是真的有些冷了。
簌簌在半道上等著她，看到她過來，立馬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膽戰心驚地回望宮門了一眼：“怎麽好像有援軍過來？不是說，已無人可以領兵了嗎？”
孟緒笑道：“還有一個人可以。”
簌簌疑惑：“什麽人？奴婢雖然不聰明，卻也知道，一般的人就算拿著虎符，也沒資格號令軍隊。”
“好好想想。”孟緒脫力地靠在她身上，“皇室子弟、天子血親，夠不夠資格？”
宮門外，叛軍被從宮裏殺出來的禁軍和遠處包圍過來的軍隊前後夾擊，逃無可逃。
禁軍中，有人認出了領兵過來支援的人。
竟是廬陽侯。
*
一場宮變就這麽被化去，梁軍折損不到百人，雍室的人卻被一網打盡。
他們傾巢出動，最後無一人能抽身退去。
孟緒足足修養了兩日，還沒養足精氣神。
這兩天椒風殿太鬧騰，她休息得也不算好。
簌簌終於從別人口中聽說了廬陽侯帶兵支援的事，怎麽都想不通：“廬陽侯瞧著似乎也只是個文弱書生，竟有這樣的本事？”
孟緒笑了：“能養虎的人，會是什麽文弱書生？”
今早兵部會同刑部的人一起審問了雍軍，也得知了他們並非沒有懷疑過廬陽侯，可後來他們查到，廬陽侯之所以淹留在江都城中遲遲不歸，是要帶一個女子回廬陽。
幾次入宮請見帝王，也正是為了這個女子。
再加上封城的緣故，他們便未將一個文弱的侯爺放在心上。
“輕敵可是兵家大忌。”孟緒起身穿鞋，一邊對簌簌道。
今日是正月三十，帝王的生辰在一場兵荒馬亂的風波後，不合時宜地到來了。
她睡了小半日，這會兒不得不振作起來，親自去下了廚。
宮中的人手被重新整頓過一番，如今又恢覆到了從前那般有條不紊的模樣。
只是春日雖至，鶯來花發，放眼望去，卻到底還是有些冷清。
到處都有宮人在熏燒草藥。
宮變的風波已定，疫病卻還始終沒有有效的醫方可以治療，只有少數人可以痊愈。
太極殿前，仍有許多侍衛嚴防死守著。
別人或許不知道內情，孟緒卻是知道的，帝王感患的根本不是時疫，到現在還不出來見人，想是情況並不樂觀。
見到孟緒過來，宮人態度之恭敬遠比從前更甚，什麽都沒問，就替她進去請示帝王了。
一箭射殺叛軍主帥，沒有人會再將她當做一個普通的妃子。
他們說她救了他們，說她不愧是孟家人，有孟氏的雄風，視她為救世的神女，甚至還頻頻有人到椒風殿來，對她投誠。
唯有孟緒自己深知，帝王早就布排好了一切，她這一箭，充其量算是錦上添花，減少幾分傷亡罷了。
不是她不敢臨危上陣，是有人不給她這個機會……那便不能怪她竊取他的英名。
今日的太極殿內天光磊落，窗戶雖還關著，簾子卻都拉開了。
孟緒走進殿內，想將食盒放下，卻發現榻邊的方幾上堆著一大摞奏疏，都騰不出空的地方。
竟到了要在榻上處理政務的地步？
連她都一直不知道廬陽侯與筠停之間的事，雍軍的人卻能知道，禦前多半有他們的人，除了那名感患時疫死去的宮女，還有誰……？
為了騙過所有人，帝王非但不醫病，還用藥拖著病情，這麽久過去，對身體的損傷必然極大。
她只能把食盒放在地上，將榻上昏昏沈沈的人扶坐起來，再彎腰把食盒打開，笑道：“這次的壽面，沒人會和陛下搶了。”
不待端出瓷碗回頭去餵人，腰身就被一雙憔瘦寡白的手從後環住。
那麽無力。
又那麽用力。
孟緒瞬時動彈不得。
蕭無諫把頭落在她肩上，與她隔著一層防護的巾子，面頰相貼：“柳柳這樣厲害，不需要朕了。”
孟緒蹭了蹭人的臉，“原來陛下成日都在瞎想這些，怪不得現在還不好起來。再不出去主持大局，風頭可都要被妾搶完了。”
蕭無諫的手往下一移，撫上了她的小腹：“六個月了？”
孟緒點頭。
臉忽然被人輕輕掰過。
隔著層層疊疊的厚重罩巾，蕭無諫深深看著她。
不能親，就算有東西擋著，也有傳給她的風險，哪怕只一點的風險，他都不想讓她承擔。
終於，他只在她頸後，落下一個渴切又滾燙的吻，卻輕得像羽毛掃過。
孟緒聽見他聲帶虛顫地問她。
“這些天朕常在想，若是早點遇見……朕會不會更夠格，做柳柳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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