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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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劣
蕭無諫始終沒有問起孟緒手上的傷勢, 可他的每個動作又都避開著她的傷處。
不是不關心，只是怕一說起此事，眼中的戾氣就會藏不住。
時至今日, 他最不想嚇到的人，就是她。
就在來椒風殿之前，帝王也已經下令，讓人去告知自梧的使團盡早啟程。
隆爍會來也不奇怪了。
這逐客令一下, 但凡隆爍不是榆木腦袋，就該知道大梁的帝王是在為他的寵妃出氣。
他怎能不急？玩鬧歸玩鬧，真耽誤了正事，回去可沒有好果子吃。要不是他們兄弟之前還算友愛，他真懷疑阿娜是誰派來故意攪局的, 就等著他把事情辦砸，回去沒法同父王交代。
……不過阿娜也沒那個腦子。
太極殿前。隆爍沒有進殿去等, 站了好久，仆從狗腿地遞上水囊：“殿下別生氣，公主與那位昭儀不是玩得挺好, 想來昭儀絕不會與她多計較, 早就在大梁的陛下面前為她說過好話了。”
隆爍猛灌了兩口水, 喉頭微動，卻只是咽下了水, 什麽也沒說。
心情看起來不太好。
忽然他耳朵動了動, 似乎聽到了龍旗輅車行來的聲音，才開口問：“陛下要趕我們走，那些老家夥什麽反應？”
仆從思索了片刻, 總結道：“以為君王盛怒滔天，惶惶不可終日。”
隆爍陰鷙一笑, 點頭：“很好。”
他沒有再在原地等下去，主動尋聲而往，找到了帝王的車駕之前。
輅車停下，激起的浩蕩煙塵裏，隆爍眉頭也不皺地拱手道：“九九重陽，早就聽聞每到重陽時節太液池邊茱萸似火，風景絕佳，不知可否有幸隨陛下一見？”
帝王從車上下來，給了他這個面子，沒有拒絕。
兩人乘舟泛湖，登上了太液池中的漸臺。
途中誰也沒說話，似乎都有所思。
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並立舟頭時，心中所想，竟是同一個女子……
前朝時，漸臺曾是太液池中最奢誇的景點之一，有黃金為階、白玉為門。可惜後來起了戰火，雍宮的許多宮人趁亂鳧水前往漸臺，鑿下了那些黃金白玉，後來又因懷中負載的金玉過重，許多人都溺死在了水中，至死都沒撒手。
因此，大梁始終沒有重新修葺這座輝煌的高臺，就任它如廢墟一般孤立在太液池中央，警戒後人。
隆爍踢開了腳邊的碎石，踏著半坍的臺階走上高臺，臺階旁幾樹茱萸如火，艷麗叢生，擦過他寬大的衣袖。
帝王從容緩步，絲毫不介意落在了他身後，不緊不慢上階：“宮中就屬此處的茱萸最為艷絕。不過據朕所知，自梧應不過重陽節？”
隆爍駐步，轉過頭來：“大梁文化優越，我等耳濡目染，亦心馳神往。可惜路遠千裏，如今思鄉情起，也只能遙望家園。陛下讓我們早些歸去，想是體恤我等。隆爍謹代自梧眾臣敬謝君恩。”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方用火漆封起的小盒：“這是王妹托我轉交的歉禮。”
蕭無諫笑了一聲，越人而上，沒接。
玄靴跨過倒下的盤龍華表，他負手走到廢敗的高臺邊：“體恤與否，只憑此方寸小盒，怕是不夠定論。”
隆爍似乎早便料到，笑了笑：“自然，這只是王妹的歉禮，我與自梧亦有歉禮奉與昭儀。願在每年上供的八千匹戰馬之上，再加一千匹，單獨贈與昭儀。”
日前兩方原本就擬定了大梁在必要時給予自梧軍事支持，自梧則每年上供良馬作為交換的條例。
所謂精兵易得，良馬難求，八千之數，對於自梧這樣的小小部族，已是天大的誠意了。一年八千匹戰馬，十年也有八萬。
孟緒當時開口就對帝王說要五千良馬，當然只是一句戲言，可蕭無諫卻放在了心上。
因為他深知這玩笑背後的用意——她想豢養一支屬於她的私兵。
沒有絕對的武力作為支撐，權力就等同無基之樓，一推便倒。
可令蕭無諫沒想到的是，隆爍竟早與她想到了一處？
他頓有些不是滋味。
目向腳下浩渺的煙濤與波流，半晌，冷聲道：“兩千，她如今又孕，許多藥物不能貿用，受傷不是小事。”
“有孕？”隆爍這才知道他從宮人口中聽說的什麽有孕有喜，說的竟然就是孟緒。
不過自梧的山巔馬場一年產出也就兩萬，如今帝王這一開口，便使自梧每年都要損失過半的馬匹了。
蕭無諫卻說得這樣輕易又強硬。
他直接掌管的兵力約莫十萬有餘，其中就有四萬騎兵。這些軍隊的馬匹大多來自朝廷在西北設立的養馬場，屆時她若要戰馬，也只需從西北的馬場調用就是。馬場畜馬二十萬，又何須倚仗一個小小自梧？
這兩千，不過是為了讓自梧出些血，幫她出口氣。
隆爍卻只覺帝王一言，難撼如鼎，一咬牙：“成交，是賠罪，也是祝賀。”
大不了等他回去就同父王說，大梁險些就要毀約，是他費盡口舌才爭取到的補救機會。
兩千戰馬，是功不是過。
更何況，這馬是要給他的阿絡依，給得遠比此前約定的朝貢的八千，更教他心甘情願。
如此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二人達成共識。
就在準備回去的時候，隆爍忽然拔下了腰間的佩刀。
面聖的時候，帝王制止了上前欲收繳此刀的內侍，故而這刀仍佩戴在他身上。
“隆爍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陛下能否滿足！”
……
從漸臺回來，仆從看著一身衣衫多處破爛的隆爍，張大了嘴：“您怎麽弄成這樣？”
這事隆爍是服氣的。雖說兵長一寸，便強一寸，可他執的是短刀，帝王所執不過一枝茱萸樹枝，竟也將他打的節節敗退，還落了一身臟泥。
對戰中，帝王的每一下都好似發了狠。
很顯然，他遠沒有消氣。
怪不得帝王不讓人繳走他的佩刀。
隆爍甚至懷疑他本來就想和他打這一架。
難道……他是發現了什麽？
等仆從聽說了兩千戰馬的事，差點想直呼王子糊塗，卻沒那個膽子。
隆爍見他欲言又止，撣了撣身上的汙垢，惆悵之中又有幾分灑脫，笑了笑：“人一生能瞻仰幾次月亮？”
他摸了摸耳朵，上頭已經沒有了那只大銀環。
*
孟緒晉升昭儀，皇後讓人送來了不少東西。
皇後近來說話都有些費力，陳妃常常是一半的時間在處理公務，一半的時間在陪伴皇後。
陳妃沒讓人把孟緒如今可以過眼二十四司底冊的事告訴皇後，可皇後還是知道了。
她孱弱地捉住陳妃餵藥過來的手：“玉致姐姐，你會難過嗎？其實歇一歇也很好的，你就不必每日這樣奔忙了……”
陳妃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寧兒只需養好身體，別的事交給我。”
皇後卻鉚足了力氣，打翻了那只藥丸：“姐姐知不知道，其實我根本不想做這個皇後，也不想嫁給表哥！你和爹娘都喜歡喚我小名，可表哥甚至連‘寧兒’的寧是哪個寧都不知道，因為我名褚凝，他多半便以為是‘凝兒’，不信你只管去問……在其位不能盡其責，我有時候午夜夢回也會心虛。可我一直撐著一口氣，觍顏霸占著這個位置，就是為了……”
“就是為了什麽？”陳妃讓人把濺到藥汁的被子換下，再煎新的藥來。哄小孩子一般哄溫柔道：“前兒還說做個閑散皇後舒服的很呢，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皇後平靜下來，搖頭沒再說話，不t知怎的，想起了她曾經給孟緒送過一副百鳥頭面。
百鳥朝鳳，是眾望所歸。
那個時候明明她只是一個那麽普通的宮嬪，可是她竟然就猜到了，孟氏一定會有不俗的來日。
“姐姐，你會照顧好孟氏腹中的孩子，對嗎？”皇後莫名問道。
陳妃正替人鋪展開著新的被子的手，呆楞住了。
*
椒風殿中，孟緒一直在翻來覆去地咀嚼帝王的話。
她確實想過，即便鐘美人沒有被沈氏嚇到小產，帝王也不會容許她順利生產，褻瀆皇嗣血脈。
甚至許多人都未必容得下一個婢女生下皇室的長子。
可既然都已經小產了，帝王又何必特地提起？
難道沈氏並非元兇，只是無意中替人頂了罪？若是這樣，沈氏此前的榮寵，倒有些像是帝王的補償了。
孟緒沒再多想，因為禦府局的人把為公主做的衣裙送了過來。
簌簌不免想道：“要是早兩日送來，主子也不用挨拿一下了。”
孟緒如今胳膊上已不再有火辣辣的痛感，因也沒再介懷此事，抖開衣裙看了看，倒是很拿得出手：“不愧是禦府局的做工。”
簌簌湊近了調笑道：“主子既然賞識她們，回頭就讓她們早些做了小主子的衣服送過來，咱們瞧了心裏也歡喜不是。”
就這麽會兒功夫，陛下已經讓人送了不知道多少布匹過來給主子挑選了，小孩子的衣服用料那麽少，怕都夠做千件百件。
“只是不知主子這一胎是個皇子還是公主……呸呸呸，”簌簌輕輕拍自己的嘴：“一定是皇子。”
“我倒希望是個女兒。”孟緒讓人把阿娜公主的衣裙收好。
“為什麽？若是小皇子，指不定就是來日的儲君呢！”簌簌道。
“女兒便不行麽？”她笑著走出殿外，準備出去散散風。
帝王指派了好些得力的嬤嬤過來，如今椒風殿掃灑過後必須再用巾子擦幹、地上不能有水；殿中所有的桌案椅子的尖角也都用布裹住；院中還有嬤嬤在指揮著宮人把造景中的石頭搬走。
孟緒整個人沐著陽彩的柔輝，笑道：“不要小看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疼愛。”
或許披荊斬棘，開天辟地……俱不在話下。
才走到院中，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便有一道頎長的身影走進了宮門。
蕭無諫一擡頭，便見心中思慕的女子正立在金粉一般撒下的日光下。
這一刻，他忽把手背在了身後，悄自將手中那只隆爍送來的小盒藏進了袖子中。
上頭已經沒有了封口的火漆。
原來再磊落的君子，愛人時也竟這樣卑劣。
不過，如今送到她眼前的東西，本就出不得半點差池。
帝王走近，嘴角牽起一笑：“為了柳柳的戰馬，朕同隆爍打了一架。”
*
阿娜公主到底在啟程前收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衣服，還是兩套，她迫不及待地想在馬車裏換上，準備讓侍女幫自己看著點，別讓人闖進馬車，卻發現車旁侍女不見了。
阿娜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每次犯大錯，王兄便會下令殺掉一名她的婢女。
阿娜公主把頭探出車窗，對著前方騎在馬上的隆爍高聲質問：“王兄！你把阿珠藏哪裏去了！”
“公主，我在這裏！”出去小解回來的婢女正好聽到了這一聲，急匆匆追上馬車。
阿娜坐了回去，拍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王兄……”
侍女垂著頭沒敢說，王子的刀是真的曾經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可是臨到頭又放下了，只說：“算了。”
個中緣由侍女也不知道。自梧人一向好戰好殺，王室中人尤甚，誰勸也無用。
除非是愛人有身孕時，自梧的軍人們才會從軍隊中回來。再兇殘的男人，這九個月都不會殺人，要為他們的愛人攢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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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無諫始終沒有問起孟緒手上的傷勢, 可他的每個動作又都避開著她的傷處。
不是不關心，只是怕一說起此事，眼中的戾氣就會藏不住。
時至今日, 他最不想嚇到的人，就是她。
就在來椒風殿之前，帝王也已經下令，讓人去告知自梧的使團盡早啟程。
隆爍會來也不奇怪了。
這逐客令一下, 但凡隆爍不是榆木腦袋，就該知道大梁的帝王是在為他的寵妃出氣。
他怎能不急？玩鬧歸玩鬧，真耽誤了正事，回去可沒有好果子吃。要不是他們兄弟之前還算友愛，他真懷疑阿娜是誰派來故意攪局的, 就等著他把事情辦砸，回去沒法同父王交代。
……不過阿娜也沒那個腦子。
太極殿前。隆爍沒有進殿去等, 站了好久，仆從狗腿地遞上水囊：“殿下別生氣，公主與那位昭儀不是玩得挺好, 想來昭儀絕不會與她多計較, 早就在大梁的陛下面前為她說過好話了。”
隆爍猛灌了兩口水, 喉頭微動，卻只是咽下了水, 什麽也沒說。
心情看起來不太好。
忽然他耳朵動了動, 似乎聽到了龍旗輅車行來的聲音，才開口問：“陛下要趕我們走，那些老家夥什麽反應？”
仆從思索了片刻, 總結道：“以為君王盛怒滔天，惶惶不可終日。”
隆爍陰鷙一笑, 點頭：“很好。”
他沒有再在原地等下去，主動尋聲而往，找到了帝王的車駕之前。
輅車停下，激起的浩蕩煙塵裏，隆爍眉頭也不皺地拱手道：“九九重陽，早就聽聞每到重陽時節太液池邊茱萸似火，風景絕佳，不知可否有幸隨陛下一見？”
帝王從車上下來，給了他這個面子，沒有拒絕。
兩人乘舟泛湖，登上了太液池中的漸臺。
途中誰也沒說話，似乎都有所思。
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們並立舟頭時，心中所想，竟是同一個女子……
前朝時，漸臺曾是太液池中最奢誇的景點之一，有黃金為階、白玉為門。可惜後來起了戰火，雍宮的許多宮人趁亂鳧水前往漸臺，鑿下了那些黃金白玉，後來又因懷中負載的金玉過重，許多人都溺死在了水中，至死都沒撒手。
因此，大梁始終沒有重新修葺這座輝煌的高臺，就任它如廢墟一般孤立在太液池中央，警戒後人。
隆爍踢開了腳邊的碎石，踏著半坍的臺階走上高臺，臺階旁幾樹茱萸如火，艷麗叢生，擦過他寬大的衣袖。
帝王從容緩步，絲毫不介意落在了他身後，不緊不慢上階：“宮中就屬此處的茱萸最為艷絕。不過據朕所知，自梧應不過重陽節？”
隆爍駐步，轉過頭來：“大梁文化優越，我等耳濡目染，亦心馳神往。可惜路遠千裏，如今思鄉情起，也只能遙望家園。陛下讓我們早些歸去，想是體恤我等。隆爍謹代自梧眾臣敬謝君恩。”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方用火漆封起的小盒：“這是王妹托我轉交的歉禮。”
蕭無諫笑了一聲，越人而上，沒接。
玄靴跨過倒下的盤龍華表，他負手走到廢敗的高臺邊：“體恤與否，只憑此方寸小盒，怕是不夠定論。”
隆爍似乎早便料到，笑了笑：“自然，這只是王妹的歉禮，我與自梧亦有歉禮奉與昭儀。願在每年上供的八千匹戰馬之上，再加一千匹，單獨贈與昭儀。”
日前兩方原本就擬定了大梁在必要時給予自梧軍事支持，自梧則每年上供良馬作為交換的條例。
所謂精兵易得，良馬難求，八千之數，對於自梧這樣的小小部族，已是天大的誠意了。一年八千匹戰馬，十年也有八萬。
孟緒當時開口就對帝王說要五千良馬，當然只是一句戲言，可蕭無諫卻放在了心上。
因為他深知這玩笑背後的用意——她想豢養一支屬於她的私兵。
沒有絕對的武力作為支撐，權力就等同無基之樓，一推便倒。
可令蕭無諫沒想到的是，隆爍竟早與她想到了一處？
他頓有些不是滋味。
目向腳下浩渺的煙濤與波流，半晌，冷聲道：“兩千，她如今又孕，許多藥物不能貿用，受傷不是小事。”
“有孕？”隆爍這才知道他從宮人口中聽說的什麽有孕有喜，說的竟然就是孟緒。
不過自梧的山巔馬場一年產出也就兩萬，如今帝王這一開口，便使自梧每年都要損失過半的馬匹了。
蕭無諫卻說得這樣輕易又強硬。
他直接掌管的兵力約莫十萬有餘，其中就有四萬騎兵。這些軍隊的馬匹大多來自朝廷在西北設立的養馬場，屆時她若要戰馬，也只需從西北的馬場調用就是。馬場畜馬二十萬，又何須倚仗一個小小自梧？
這兩千，不過是為了讓自梧出些血，幫她出口氣。
隆爍卻只覺帝王一言，難撼如鼎，一咬牙：“成交，是賠罪，也是祝賀。”
大不了等他回去就同父王說，大梁險些就要毀約，是他費盡口舌才爭取到的補救機會。
兩千戰馬，是功不是過。
更何況，這馬是要給他的阿絡依，給得遠比此前約定的朝貢的八千，更教他心甘情願。
如此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二人達成共識。
就在準備回去的時候，隆爍忽然拔下了腰間的佩刀。
面聖的時候，帝王制止了上前欲收繳此刀的內侍，故而這刀仍佩戴在他身上。
“隆爍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陛下能否滿足！”
……
從漸臺回來，仆從看著一身衣衫多處破爛的隆爍，張大了嘴：“您怎麽弄成這樣？”
這事隆爍是服氣的。雖說兵長一寸，便強一寸，可他執的是短刀，帝王所執不過一枝茱萸樹枝，竟也將他打的節節敗退，還落了一身臟泥。
對戰中，帝王的每一下都好似發了狠。
很顯然，他遠沒有消氣。
怪不得帝王不讓人繳走他的佩刀。
隆爍甚至懷疑他本來就想和他打這一架。
難道……他是發現了什麽？
等仆從聽說了兩千戰馬的事，差點想直呼王子糊塗，卻沒那個膽子。
隆爍見他欲言又止，撣了撣身上的汙垢，惆悵之中又有幾分灑脫，笑了笑：“人一生能瞻仰幾次月亮？”
他摸了摸耳朵，上頭已經沒有了那只大銀環。
*
孟緒晉升昭儀，皇後讓人送來了不少東西。
皇後近來說話都有些費力，陳妃常常是一半的時間在處理公務，一半的時間在陪伴皇後。
陳妃沒讓人把孟緒如今可以過眼二十四司底冊的事告訴皇後，可皇後還是知道了。
她孱弱地捉住陳妃餵藥過來的手：“玉致姐姐，你會難過嗎？其實歇一歇也很好的，你就不必每日這樣奔忙了……”
陳妃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寧兒只需養好身體，別的事交給我。”
皇後卻鉚足了力氣，打翻了那只藥丸：“姐姐知不知道，其實我根本不想做這個皇後，也不想嫁給表哥！你和爹娘都喜歡喚我小名，可表哥甚至連‘寧兒’的寧是哪個寧都不知道，因為我名褚凝，他多半便以為是‘凝兒’，不信你只管去問……在其位不能盡其責，我有時候午夜夢回也會心虛。可我一直撐著一口氣，觍顏霸占著這個位置，就是為了……”
“就是為了什麽？”陳妃讓人把濺到藥汁的被子換下，再煎新的藥來。哄小孩子一般哄溫柔道：“前兒還說做個閑散皇後舒服的很呢，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皇後平靜下來，搖頭沒再說話，不t知怎的，想起了她曾經給孟緒送過一副百鳥頭面。
百鳥朝鳳，是眾望所歸。
那個時候明明她只是一個那麽普通的宮嬪，可是她竟然就猜到了，孟氏一定會有不俗的來日。
“姐姐，你會照顧好孟氏腹中的孩子，對嗎？”皇後莫名問道。
陳妃正替人鋪展開著新的被子的手，呆楞住了。
*
椒風殿中，孟緒一直在翻來覆去地咀嚼帝王的話。
她確實想過，即便鐘美人沒有被沈氏嚇到小產，帝王也不會容許她順利生產，褻瀆皇嗣血脈。
甚至許多人都未必容得下一個婢女生下皇室的長子。
可既然都已經小產了，帝王又何必特地提起？
難道沈氏並非元兇，只是無意中替人頂了罪？若是這樣，沈氏此前的榮寵，倒有些像是帝王的補償了。
孟緒沒再多想，因為禦府局的人把為公主做的衣裙送了過來。
簌簌不免想道：“要是早兩日送來，主子也不用挨拿一下了。”
孟緒如今胳膊上已不再有火辣辣的痛感，因也沒再介懷此事，抖開衣裙看了看，倒是很拿得出手：“不愧是禦府局的做工。”
簌簌湊近了調笑道：“主子既然賞識她們，回頭就讓她們早些做了小主子的衣服送過來，咱們瞧了心裏也歡喜不是。”
就這麽會兒功夫，陛下已經讓人送了不知道多少布匹過來給主子挑選了，小孩子的衣服用料那麽少，怕都夠做千件百件。
“只是不知主子這一胎是個皇子還是公主……呸呸呸，”簌簌輕輕拍自己的嘴：“一定是皇子。”
“我倒希望是個女兒。”孟緒讓人把阿娜公主的衣裙收好。
“為什麽？若是小皇子，指不定就是來日的儲君呢！”簌簌道。
“女兒便不行麽？”她笑著走出殿外，準備出去散散風。
帝王指派了好些得力的嬤嬤過來，如今椒風殿掃灑過後必須再用巾子擦幹、地上不能有水；殿中所有的桌案椅子的尖角也都用布裹住；院中還有嬤嬤在指揮著宮人把造景中的石頭搬走。
孟緒整個人沐著陽彩的柔輝，笑道：“不要小看一個父親對女兒的疼愛。”
或許披荊斬棘，開天辟地……俱不在話下。
才走到院中，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便有一道頎長的身影走進了宮門。
蕭無諫一擡頭，便見心中思慕的女子正立在金粉一般撒下的日光下。
這一刻，他忽把手背在了身後，悄自將手中那只隆爍送來的小盒藏進了袖子中。
上頭已經沒有了封口的火漆。
原來再磊落的君子，愛人時也竟這樣卑劣。
不過，如今送到她眼前的東西，本就出不得半點差池。
帝王走近，嘴角牽起一笑：“為了柳柳的戰馬，朕同隆爍打了一架。”
*
阿娜公主到底在啟程前收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衣服，還是兩套，她迫不及待地想在馬車裏換上，準備讓侍女幫自己看著點，別讓人闖進馬車，卻發現車旁侍女不見了。
阿娜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每次犯大錯，王兄便會下令殺掉一名她的婢女。
阿娜公主把頭探出車窗，對著前方騎在馬上的隆爍高聲質問：“王兄！你把阿珠藏哪裏去了！”
“公主，我在這裏！”出去小解回來的婢女正好聽到了這一聲，急匆匆追上馬車。
阿娜坐了回去，拍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王兄……”
侍女垂著頭沒敢說，王子的刀是真的曾經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可是臨到頭又放下了，只說：“算了。”
個中緣由侍女也不知道。自梧人一向好戰好殺，王室中人尤甚，誰勸也無用。
除非是愛人有身孕時，自梧的軍人們才會從軍隊中回來。再兇殘的男人，這九個月都不會殺人，要為他們的愛人攢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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