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嬪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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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嬪生辰
孟緒讓人在附近找了找帕子, 畢竟是私人的東西，流落在外總有隱患。
只是沒找到，也就沒再多管了。
一夜過去。
山中空氣清潤, 臥時聞的是山窗幽鳥，起時看的是曙天煙霞，若不到山下頭去，也遇不著幾個宮嬪妃眷, 倒教人抿出幾分勝日尋歡的悠游來。
孟緒原預備出去走走，想了想還是再躲上幾日的懶更好。
勝日不可再，更何況今日還有事要做。
因而她只踏上了連廊，呼吸著清長的山氣。
“主子在找什麽？”
見孟緒並不定步望景，反而在連廊上走走停停, 如有所覓。
簌簌有些摸不著頭腦。
終於，孟緒在一個刁鉆的位置望見了半棵枇杷樹, 斜出墻邊。
從她這地方看去頗為不易，自帝王的寢殿後頭望下去卻應當是正正可見的。
她對簌簌擡了擡下巴尖，示意人過來看。
待了這麽些天, 簌簌也是到現在才註意到這枇杷樹, 驚喜回頭：“主子怎麽知道這兒有枇杷樹呢？瞧著都結果了, 我們走之前還吃的上呢！”
孟緒仔細看了看，這枇杷樹還有好幾棵, 就傍著青宸殿的高臺, 連亙而生。懶懶倚身向闌幹，道：“自然是有人說的。”
山中五月，正是枇杷青果初結的時季。不知何時, 過來了兩個宮人，在枇杷樹周圍插了幾根木條, 又借著木條為支撐，架起了一張懸空的大網，把幾棵枇杷樹都罩裹在下。
簌簌問：“這是在做什麽？”
孟緒從前也沒機會見這景象，猜道：“大約是防著鳥雀啄食枇杷果。”
簌簌一想：“這法子倒好，倒時候個個長得水潤溜圓，奴婢就搬把梯子去摘，一定讓主子吃上最甜的那顆！”
簌簌總是什麽都為著她想，讓人沒法不心熱。孟緒擡手捏了捏人的臉，直笑道：“傻丫頭。”
又問了聲：“慧嬪呢，起了不曾？”
在猜霜樓這麽多天，慧嬪一次都沒上過二樓，一天兩天還說的過去，總這般倒像是刻意回避著什麽。
慧嬪被請上來的時候顯得一陣局促：“怎麽了，容華有事尋我？”
孟緒故意頗有微詞似的：“怪不得在宮中的時候，姐姐不知道來看我，如今同住猜霜，竟也這樣見外啊。”
慧嬪連忙搖頭：“不是的。是我聽宮人說，妹妹最喜歡在這連廊上賞景，可這連廊畢竟同向青宸殿，陛下若出來，怕也能看見連廊上的人。妹妹何其心細如發，當初知道我時常往來在鳳藻宮與蘅蘭軒之間，鞋子磨損的厲害，便特地讓瓊鐘給我送了雙新鞋。我怕，若是常常上來尋你……”
孟緒抿出了那未竟之言：“難道這也會教我多思？姐姐未免太不了解我。”
這話便教慧嬪立時自慚起來，只覺是以小人之心相度，退了一步，俯身賠罪道：“妹妹恕罪。這宮裏的女子，大多爭的無非是陛下的寵愛，且善在細處做文章，妹妹與陛下又尤為的情好篤密，我才想萬事小心著些，別教你傷心，辜負了你的恩德。”
所謂恩德，卻也不過是當初的一點接濟。
可久在苦境之中、飽谙世情冷暖的人就是這樣，便是小恩小惠，也常要教她們記懷許久。
孟緒忽問：“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吧？”
慧嬪沒想到她會知道，愕然地看著她。
今日雖是她的生辰，她卻沒指望過任何人在意。
這一天尋常得，與行宮的每一天都沒什麽不同。
本以為，最後也會這樣悄悄地就徹底流遠了，成為無人問津的一段往事。
若說唯一記得的，也就是辛夷了。可也留在了宮中沒跟來，畢竟蘅蘭軒中也沒別的人手了，總不能教好好的屋子空置三月，到時候塵垢怕都難清掃了。
不，還有瓊鐘，可瓊鐘不也沒跟來行宮？
意容華從何得知？
對上慧嬪惑然不解的視線，孟緒道：“碰巧問過宮人一嘴罷了，幸好還沒錯過時候。”
慧嬪內斂地低眉，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遠望。未幾，卻閉上眼，感受著吹不展眉結的涼風：“淡妝濃抹總相宜，因生在夏月裏，父母才給我取了這麽個名兒。可相宜相宜，我這一生，卻是很不相宜的。”
孟緒一下子想起了不少事。倏然轉頭看人：“越姐姐之前說你有位姐姐，甚是仰慕我兄長，且又立志不嫁。卻不知這兩者，是否存有什麽關聯？”
“你……”慧嬪幾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思來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當初提到這些事的時候不自然的表情洩露了玄機。
嘆了口氣：“如妹妹所想，我那位姐姐正是因為仰慕小孟將軍才不願嫁人的，不過個中關聯若僅以情愛來論斷，或有些狹隘了。姐姐她是想成為和小孟將軍一樣的人——開疆拓土，為國捐身。雖然苦於女兒之身，一直未得機會，卻也不願意就此放棄，在後宅中困死一生。”
有輕薄的淚霧在慧嬪眼中起了勢，又被克抑在將要彌漫開去之前。
慧嬪眼睫顫顫：“曾經，我覺得最不後悔的事就是代長姐進宮，讓她有機會去做她想做的事。可現在想想，若是沒有頂了姐姐的位置，她也就不用受流放之苦，以至如今t生死無蔔，連音信竟都難得。”
孟緒已經想不起當初會拉慧嬪一把是出於何種心境。
可她知道，她之行事，實則與帝王不盡相同。
有時候，她更喜歡先問心意，再算利弊。
而冥冥之中，原來所有的一念心軟，都有前因舊緣。
*
一大早，蕭無諫就負手闊步，離開了青宸殿，“出去走走，一醒來準又要來找朕。”
隋安將陛下這話咀嚼了兩遍，才琢磨出來，陛下說的應是隔壁住的肅王。
要是說的是意容華，陛下就不是這個語氣了！
昨兒肅王興沖沖地住進了擬雪閣，雖說陛下發了話，只是準許他在行宮避暑消夏而已，該做的課業一樣不能少。
可畢竟是正式入住的頭一天，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哪能輕易定得下性，想來是要過來鬧騰一陣的。
他跟上去道：“殿下年紀雖小，卻眼明心亮著呢，知道陛下對他好，自然就和您親近。”
這看似是幫肅王說話，實際誇的卻是帝王。
蕭無諫淡淡嗤道：“油嘴滑舌。”
此行他沒帶幾個人，走得也快。
下了山之後，看過花，看過水，途徑一處規格較別處都稍大些的院落，帝王玄底金繡的靴履一停。
隋安當即有眼色地說道：“這兒住的是鄭淑儀和幾位新妃們。說來陳妃娘娘原本是安排淑儀娘娘住擬雪閣的，被耿貴嬪鬧了鬧，這才……也難為淑儀娘娘，不吵不鬧的。”
蕭無諫走了進去。
帝王不期而至，清秋院內跪倒一片，宮人個個行著最肅穆的大禮，卻是一個賽一個的心潮澎湃。
可誰也不知道帝王是來看哪位主子的。
最終，蕭無諫給了位份最高的鄭淑儀這個面子。
就在片刻前，鄭淑儀正聽宮人說起陛下帶著意容華騎馬出去的事，皮笑肉不笑道：“男人誰不喜歡個新鮮？也沒準哪天，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
宮人跟著又說起了另一位主子的不是：“馮嬪也是怪不懂事的，住在同一屋檐下，又新近承了寵，都不知道來拜會娘娘。竟比當初慧嬪的禮數還不如！”
“進宮幾個月了才承寵，也是個沒多大用的，不來就不來了。”
二人正一道編排著，這等主仆相歡的場面，也算是沈寂日子裏為數不多的樂子。
太監久違的唱禮聲卻讓鄭淑儀一改強顏歡笑之態，眸子裏重新燃起了一焰亮色。
“陛下來了？今日怎麽這樣得空？”她整理儀容，走到門前，親親熱熱迎人入座。
她年近二十，卻保養得宜，一點不輸碧玉年華的嬌俏女郎。
帝王沒在她引以為傲的少女面龐上多做停留，只作尋常閑敘：“恰經此處，來看看你。清秋院人多，還住得慣？”
鄭淑儀一想，就算她說嫌鬧騰，可眼下這猜霜擬雪都有人住了，也沒什麽別的好去處可給她了。因只道：“妾也沒什麽別的事，與姐姐妹妹們待在一處，日子更充盈，心裏也更歡實呢。”
宮人忙搭腔補充道：“娘娘今兒還往馮嬪那兒送了不少珠珍翡翠呢，就怕馮嬪東西帶的少不夠用。”
鄭淑儀嬌眼一橫，瞪了人一眼：“別多嘴，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還不下去沏壺茶來。”
這下，連隋安都情不自禁撇下了嘴。這位淑儀娘娘一直等人話都說完了，再行呵止，做派多少有些刻意了！
好在，鄭淑儀出身高，不同於一般侯爵只有個虛封的爵位，鄭淑儀的父親晉陵郡公為先帝擋過箭，是實打實有食邑、享封地的稅收供奉的王爵，地位自然超凡。
帝王自不可能虧待這樣的功臣之後，往前對這鄭淑儀也總會多給一分情面。
可今日的蕭無諫只覺分外寡味失趣，“不必忙，朕小坐片刻，即要走了。”
椅子都沒坐熱人就要走，鄭淑儀面皮一僵。很快又恢覆常色，笑道：“陛下好歹用了茶再走。這行宮景色宜人，您待會兒若是流連忘返，半道口渴了，只怕沒處吃茶去呢。”
見帝王默應，她招了宮人近身，耳語交代了一番，等人臨去時又格外叮囑：“記得啊，必得是那屯溪珍眉，再沒有比春夏喝綠茶更好的了。”
不多時，宮人果然捧了盞屯綠眉茶上來，芳香怡情。
“臣妾聽說，這眉茶茶葉生長采摘的地方，山花遍野，故而茶香之中兼有花香。因而得了這罐茶後，就一直巴巴地給您留著。”
這廂鄭淑儀正頗解風雅地為帝王介紹，另一頭，宮人卻是手一抖，杯盞一歪。
茶托沒托穩，溫燙的茶水在空中飛出朵水花，實實地撲灑了帝王半身。
帝王的袍子汙了一大團，鄭淑儀急慌慌訓斥道：“怎麽做事的，往日也不見你這般笨手笨腳，便是天威在前教你驚惶，也不至這般糊塗。我這兒怕是留不得你了！”
隋安嚇得心肝都顫了，“陛下可有燙著？”
一瞬六神無主之後，他思量起補救的法子：“奴才讓人回去給您拿套衣服過來？”
要不就這樣出門，豈不有損帝王威儀？
那犯了錯的宮人見狀，卻是強自壯了幾分膽，囁喏著對鄭淑儀出聲：“娘娘，您不是偷偷給陛下做了好幾件衣裳麽？有一件還特地拿到行宮來，前兩日才做完的，此時或能頂些用……”
鄭淑儀急眼似地嬌喝了聲：“誰準你說了！”
而後才看向帝王，只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盈盈轉目，坦白：“是問禦府局要的尺寸，但具體合不合身，臣妾也說不好，陛下萬別嫌棄。”
帝王始終玩味淡笑著，不曾問責治罪，任侍人伏在腳邊，為他擦拭著衣上濕漬。
直到此刻，方拂了拂衣袍，慢條斯理地起身。
他垂眼看人，分明是誇讚的一聲，卻隱有冷眼觀戲過後的嘲弄意味：“既有如此心意，何須遮掩？”
鄭淑儀一驚，無從分辨是否是自己多心。只見帝王最終還是去裏間換上了她做的外袍，才微微松了口氣。
這外袍從肩到袖，無一不合度。
她捧起帝王換下來的臟衣：“這件，就等臣妾洗幹凈了，再給陛下送過去？”
正是婉態相詢、殷殷看人，被她註望著的那頎長玉身，卻已殊無存眷地往外行去。
聲音更冷漠得可怕。
“宮中尚不缺浣衣奴。”
隋安從鄭淑儀手中搶回了衣服，對人賠笑道：“怎好麻煩娘娘不是？”
走出去一段路後，他聽見帝王興味索然地道，“沒意思。今日朕穿的若非常服，而是朝服，你猜那宮人還敢不敢潑？”
隋安哪敢說主子的壞話，“想是許久不見陛下了，鄭淑儀才……”
*
山路迢迢，下山的時候還算輕易，上山時卻要教人腳步阻滯。
隋安一擡頭，帝王身輕步便，已把他甩開去幾丈遠。
眼見差距越扯越大，隋安只能讓幾個年輕力健的內監先跟上去。
青宸殿門口，帝王臨進而止步，問了聲守門的宮人：“蕭融竟沒摸過來？”
宮人搖頭。她一直立在門口，看得真真的，聽得也真真的：“肅王殿下去了猜霜樓。今兒似乎是慧嬪主子的生日，意容華親自下廚做了一海碗的陽春面，肅王殿下不知怎麽聽說了，一大早就跑過去了。”
隋安好不容易趕了上來，手背反抵著老腰，累得像耕了十畝地的農牛。
還沒歇口氣，就瞧見帝王至青宸殿又不入，竟是轉身向外走去。
隋安只能拎著最後的一口氣，急步過來問道：“陛下要去哪？”
蕭無諫不鹹不淡交代道：“慧嬪生辰，朕去吃面。”
隋安只覺是這路走下來走暈了，一時竟想不通，陛下幾時又對慧嬪上心了？
卻見帝王剛要走了兩步，又回了青宸殿，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新的衣袍，風儀更嘉。
猜霜樓。
一樓的廳堂內，一張透雕大圓桌被擺到了最中央，宮人們圍在最外邊，裏頭則坐著孟緒、慧嬪和明顯矮了兩人一截的蕭融。
瞧著人也不多，可就是滿堂喜盈盈、熱嘈嘈的，像在慶祝什麽稀世盛典。
聽見宮人稟告，孟緒自熱鬧中抽身回眼，看向自外而入的男子。
而就在這一望間，眾人也都斂了聲，肅了色，剛要行禮，只見他們偉大的意容華已然捧了一小碗壽面，疾步小走到了帝王身前。
站定後，她挑起一筷子壽面，問人：“妾做的，壽星都已然讚不絕口。陛下要不要也嘗嘗，沾沾喜氣？”
帝王凜然冷峭的眉眼之間有了不著痕跡的t溫度。
隋安這才轉過彎來，陛下哪是要吃什麽慧嬪的生辰面，分明是要吃意容華親手做的面！
可他才欣慰一笑，又吊起了心——
特地為這誕辰點起的堂皇燈影下，帝王正銜笑俯首，要去嘗那口被人捧獻到嘴邊的珍饈。
孟緒卻抱著碗往旁邊一躲，讓人猝然落了個空。
她自橫波欲溜，將笑還嗔：“陛下來別人的生辰宴上蹭吃蹭喝，竟連禮物也不知道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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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緒讓人在附近找了找帕子, 畢竟是私人的東西，流落在外總有隱患。
只是沒找到，也就沒再多管了。
一夜過去。
山中空氣清潤, 臥時聞的是山窗幽鳥，起時看的是曙天煙霞，若不到山下頭去，也遇不著幾個宮嬪妃眷, 倒教人抿出幾分勝日尋歡的悠游來。
孟緒原預備出去走走，想了想還是再躲上幾日的懶更好。
勝日不可再，更何況今日還有事要做。
因而她只踏上了連廊，呼吸著清長的山氣。
“主子在找什麽？”
見孟緒並不定步望景，反而在連廊上走走停停, 如有所覓。
簌簌有些摸不著頭腦。
終於，孟緒在一個刁鉆的位置望見了半棵枇杷樹, 斜出墻邊。
從她這地方看去頗為不易，自帝王的寢殿後頭望下去卻應當是正正可見的。
她對簌簌擡了擡下巴尖，示意人過來看。
待了這麽些天, 簌簌也是到現在才註意到這枇杷樹, 驚喜回頭：“主子怎麽知道這兒有枇杷樹呢？瞧著都結果了, 我們走之前還吃的上呢！”
孟緒仔細看了看，這枇杷樹還有好幾棵, 就傍著青宸殿的高臺, 連亙而生。懶懶倚身向闌幹，道：“自然是有人說的。”
山中五月，正是枇杷青果初結的時季。不知何時, 過來了兩個宮人，在枇杷樹周圍插了幾根木條, 又借著木條為支撐，架起了一張懸空的大網，把幾棵枇杷樹都罩裹在下。
簌簌問：“這是在做什麽？”
孟緒從前也沒機會見這景象，猜道：“大約是防著鳥雀啄食枇杷果。”
簌簌一想：“這法子倒好，倒時候個個長得水潤溜圓，奴婢就搬把梯子去摘，一定讓主子吃上最甜的那顆！”
簌簌總是什麽都為著她想，讓人沒法不心熱。孟緒擡手捏了捏人的臉，直笑道：“傻丫頭。”
又問了聲：“慧嬪呢，起了不曾？”
在猜霜樓這麽多天，慧嬪一次都沒上過二樓，一天兩天還說的過去，總這般倒像是刻意回避著什麽。
慧嬪被請上來的時候顯得一陣局促：“怎麽了，容華有事尋我？”
孟緒故意頗有微詞似的：“怪不得在宮中的時候，姐姐不知道來看我，如今同住猜霜，竟也這樣見外啊。”
慧嬪連忙搖頭：“不是的。是我聽宮人說，妹妹最喜歡在這連廊上賞景，可這連廊畢竟同向青宸殿，陛下若出來，怕也能看見連廊上的人。妹妹何其心細如發，當初知道我時常往來在鳳藻宮與蘅蘭軒之間，鞋子磨損的厲害，便特地讓瓊鐘給我送了雙新鞋。我怕，若是常常上來尋你……”
孟緒抿出了那未竟之言：“難道這也會教我多思？姐姐未免太不了解我。”
這話便教慧嬪立時自慚起來，只覺是以小人之心相度，退了一步，俯身賠罪道：“妹妹恕罪。這宮裏的女子，大多爭的無非是陛下的寵愛，且善在細處做文章，妹妹與陛下又尤為的情好篤密，我才想萬事小心著些，別教你傷心，辜負了你的恩德。”
所謂恩德，卻也不過是當初的一點接濟。
可久在苦境之中、飽谙世情冷暖的人就是這樣，便是小恩小惠，也常要教她們記懷許久。
孟緒忽問：“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吧？”
慧嬪沒想到她會知道，愕然地看著她。
今日雖是她的生辰，她卻沒指望過任何人在意。
這一天尋常得，與行宮的每一天都沒什麽不同。
本以為，最後也會這樣悄悄地就徹底流遠了，成為無人問津的一段往事。
若說唯一記得的，也就是辛夷了。可也留在了宮中沒跟來，畢竟蘅蘭軒中也沒別的人手了，總不能教好好的屋子空置三月，到時候塵垢怕都難清掃了。
不，還有瓊鐘，可瓊鐘不也沒跟來行宮？
意容華從何得知？
對上慧嬪惑然不解的視線，孟緒道：“碰巧問過宮人一嘴罷了，幸好還沒錯過時候。”
慧嬪內斂地低眉，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遠望。未幾，卻閉上眼，感受著吹不展眉結的涼風：“淡妝濃抹總相宜，因生在夏月裏，父母才給我取了這麽個名兒。可相宜相宜，我這一生，卻是很不相宜的。”
孟緒一下子想起了不少事。倏然轉頭看人：“越姐姐之前說你有位姐姐，甚是仰慕我兄長，且又立志不嫁。卻不知這兩者，是否存有什麽關聯？”
“你……”慧嬪幾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思來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當初提到這些事的時候不自然的表情洩露了玄機。
嘆了口氣：“如妹妹所想，我那位姐姐正是因為仰慕小孟將軍才不願嫁人的，不過個中關聯若僅以情愛來論斷，或有些狹隘了。姐姐她是想成為和小孟將軍一樣的人——開疆拓土，為國捐身。雖然苦於女兒之身，一直未得機會，卻也不願意就此放棄，在後宅中困死一生。”
有輕薄的淚霧在慧嬪眼中起了勢，又被克抑在將要彌漫開去之前。
慧嬪眼睫顫顫：“曾經，我覺得最不後悔的事就是代長姐進宮，讓她有機會去做她想做的事。可現在想想，若是沒有頂了姐姐的位置，她也就不用受流放之苦，以至如今t生死無蔔，連音信竟都難得。”
孟緒已經想不起當初會拉慧嬪一把是出於何種心境。
可她知道，她之行事，實則與帝王不盡相同。
有時候，她更喜歡先問心意，再算利弊。
而冥冥之中，原來所有的一念心軟，都有前因舊緣。
*
一大早，蕭無諫就負手闊步，離開了青宸殿，“出去走走，一醒來準又要來找朕。”
隋安將陛下這話咀嚼了兩遍，才琢磨出來，陛下說的應是隔壁住的肅王。
要是說的是意容華，陛下就不是這個語氣了！
昨兒肅王興沖沖地住進了擬雪閣，雖說陛下發了話，只是準許他在行宮避暑消夏而已，該做的課業一樣不能少。
可畢竟是正式入住的頭一天，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哪能輕易定得下性，想來是要過來鬧騰一陣的。
他跟上去道：“殿下年紀雖小，卻眼明心亮著呢，知道陛下對他好，自然就和您親近。”
這看似是幫肅王說話，實際誇的卻是帝王。
蕭無諫淡淡嗤道：“油嘴滑舌。”
此行他沒帶幾個人，走得也快。
下了山之後，看過花，看過水，途徑一處規格較別處都稍大些的院落，帝王玄底金繡的靴履一停。
隋安當即有眼色地說道：“這兒住的是鄭淑儀和幾位新妃們。說來陳妃娘娘原本是安排淑儀娘娘住擬雪閣的，被耿貴嬪鬧了鬧，這才……也難為淑儀娘娘，不吵不鬧的。”
蕭無諫走了進去。
帝王不期而至，清秋院內跪倒一片，宮人個個行著最肅穆的大禮，卻是一個賽一個的心潮澎湃。
可誰也不知道帝王是來看哪位主子的。
最終，蕭無諫給了位份最高的鄭淑儀這個面子。
就在片刻前，鄭淑儀正聽宮人說起陛下帶著意容華騎馬出去的事，皮笑肉不笑道：“男人誰不喜歡個新鮮？也沒準哪天，就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了。”
宮人跟著又說起了另一位主子的不是：“馮嬪也是怪不懂事的，住在同一屋檐下，又新近承了寵，都不知道來拜會娘娘。竟比當初慧嬪的禮數還不如！”
“進宮幾個月了才承寵，也是個沒多大用的，不來就不來了。”
二人正一道編排著，這等主仆相歡的場面，也算是沈寂日子裏為數不多的樂子。
太監久違的唱禮聲卻讓鄭淑儀一改強顏歡笑之態，眸子裏重新燃起了一焰亮色。
“陛下來了？今日怎麽這樣得空？”她整理儀容，走到門前，親親熱熱迎人入座。
她年近二十，卻保養得宜，一點不輸碧玉年華的嬌俏女郎。
帝王沒在她引以為傲的少女面龐上多做停留，只作尋常閑敘：“恰經此處，來看看你。清秋院人多，還住得慣？”
鄭淑儀一想，就算她說嫌鬧騰，可眼下這猜霜擬雪都有人住了，也沒什麽別的好去處可給她了。因只道：“妾也沒什麽別的事，與姐姐妹妹們待在一處，日子更充盈，心裏也更歡實呢。”
宮人忙搭腔補充道：“娘娘今兒還往馮嬪那兒送了不少珠珍翡翠呢，就怕馮嬪東西帶的少不夠用。”
鄭淑儀嬌眼一橫，瞪了人一眼：“別多嘴，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還不下去沏壺茶來。”
這下，連隋安都情不自禁撇下了嘴。這位淑儀娘娘一直等人話都說完了，再行呵止，做派多少有些刻意了！
好在，鄭淑儀出身高，不同於一般侯爵只有個虛封的爵位，鄭淑儀的父親晉陵郡公為先帝擋過箭，是實打實有食邑、享封地的稅收供奉的王爵，地位自然超凡。
帝王自不可能虧待這樣的功臣之後，往前對這鄭淑儀也總會多給一分情面。
可今日的蕭無諫只覺分外寡味失趣，“不必忙，朕小坐片刻，即要走了。”
椅子都沒坐熱人就要走，鄭淑儀面皮一僵。很快又恢覆常色，笑道：“陛下好歹用了茶再走。這行宮景色宜人，您待會兒若是流連忘返，半道口渴了，只怕沒處吃茶去呢。”
見帝王默應，她招了宮人近身，耳語交代了一番，等人臨去時又格外叮囑：“記得啊，必得是那屯溪珍眉，再沒有比春夏喝綠茶更好的了。”
不多時，宮人果然捧了盞屯綠眉茶上來，芳香怡情。
“臣妾聽說，這眉茶茶葉生長采摘的地方，山花遍野，故而茶香之中兼有花香。因而得了這罐茶後，就一直巴巴地給您留著。”
這廂鄭淑儀正頗解風雅地為帝王介紹，另一頭，宮人卻是手一抖，杯盞一歪。
茶托沒托穩，溫燙的茶水在空中飛出朵水花，實實地撲灑了帝王半身。
帝王的袍子汙了一大團，鄭淑儀急慌慌訓斥道：“怎麽做事的，往日也不見你這般笨手笨腳，便是天威在前教你驚惶，也不至這般糊塗。我這兒怕是留不得你了！”
隋安嚇得心肝都顫了，“陛下可有燙著？”
一瞬六神無主之後，他思量起補救的法子：“奴才讓人回去給您拿套衣服過來？”
要不就這樣出門，豈不有損帝王威儀？
那犯了錯的宮人見狀，卻是強自壯了幾分膽，囁喏著對鄭淑儀出聲：“娘娘，您不是偷偷給陛下做了好幾件衣裳麽？有一件還特地拿到行宮來，前兩日才做完的，此時或能頂些用……”
鄭淑儀急眼似地嬌喝了聲：“誰準你說了！”
而後才看向帝王，只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盈盈轉目，坦白：“是問禦府局要的尺寸，但具體合不合身，臣妾也說不好，陛下萬別嫌棄。”
帝王始終玩味淡笑著，不曾問責治罪，任侍人伏在腳邊，為他擦拭著衣上濕漬。
直到此刻，方拂了拂衣袍，慢條斯理地起身。
他垂眼看人，分明是誇讚的一聲，卻隱有冷眼觀戲過後的嘲弄意味：“既有如此心意，何須遮掩？”
鄭淑儀一驚，無從分辨是否是自己多心。只見帝王最終還是去裏間換上了她做的外袍，才微微松了口氣。
這外袍從肩到袖，無一不合度。
她捧起帝王換下來的臟衣：“這件，就等臣妾洗幹凈了，再給陛下送過去？”
正是婉態相詢、殷殷看人，被她註望著的那頎長玉身，卻已殊無存眷地往外行去。
聲音更冷漠得可怕。
“宮中尚不缺浣衣奴。”
隋安從鄭淑儀手中搶回了衣服，對人賠笑道：“怎好麻煩娘娘不是？”
走出去一段路後，他聽見帝王興味索然地道，“沒意思。今日朕穿的若非常服，而是朝服，你猜那宮人還敢不敢潑？”
隋安哪敢說主子的壞話，“想是許久不見陛下了，鄭淑儀才……”
*
山路迢迢，下山的時候還算輕易，上山時卻要教人腳步阻滯。
隋安一擡頭，帝王身輕步便，已把他甩開去幾丈遠。
眼見差距越扯越大，隋安只能讓幾個年輕力健的內監先跟上去。
青宸殿門口，帝王臨進而止步，問了聲守門的宮人：“蕭融竟沒摸過來？”
宮人搖頭。她一直立在門口，看得真真的，聽得也真真的：“肅王殿下去了猜霜樓。今兒似乎是慧嬪主子的生日，意容華親自下廚做了一海碗的陽春面，肅王殿下不知怎麽聽說了，一大早就跑過去了。”
隋安好不容易趕了上來，手背反抵著老腰，累得像耕了十畝地的農牛。
還沒歇口氣，就瞧見帝王至青宸殿又不入，竟是轉身向外走去。
隋安只能拎著最後的一口氣，急步過來問道：“陛下要去哪？”
蕭無諫不鹹不淡交代道：“慧嬪生辰，朕去吃面。”
隋安只覺是這路走下來走暈了，一時竟想不通，陛下幾時又對慧嬪上心了？
卻見帝王剛要走了兩步，又回了青宸殿，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新的衣袍，風儀更嘉。
猜霜樓。
一樓的廳堂內，一張透雕大圓桌被擺到了最中央，宮人們圍在最外邊，裏頭則坐著孟緒、慧嬪和明顯矮了兩人一截的蕭融。
瞧著人也不多，可就是滿堂喜盈盈、熱嘈嘈的，像在慶祝什麽稀世盛典。
聽見宮人稟告，孟緒自熱鬧中抽身回眼，看向自外而入的男子。
而就在這一望間，眾人也都斂了聲，肅了色，剛要行禮，只見他們偉大的意容華已然捧了一小碗壽面，疾步小走到了帝王身前。
站定後，她挑起一筷子壽面，問人：“妾做的，壽星都已然讚不絕口。陛下要不要也嘗嘗，沾沾喜氣？”
帝王凜然冷峭的眉眼之間有了不著痕跡的t溫度。
隋安這才轉過彎來，陛下哪是要吃什麽慧嬪的生辰面，分明是要吃意容華親手做的面！
可他才欣慰一笑，又吊起了心——
特地為這誕辰點起的堂皇燈影下，帝王正銜笑俯首，要去嘗那口被人捧獻到嘴邊的珍饈。
孟緒卻抱著碗往旁邊一躲，讓人猝然落了個空。
她自橫波欲溜，將笑還嗔：“陛下來別人的生辰宴上蹭吃蹭喝，竟連禮物也不知道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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