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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甘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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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甘共苦

第二天一早, 遠處鐘鼓樓上亮更的晨鐘才響,淡薄的日影都還沒穿過虛幔,孟緒將要去上朝的君王送走, 打著呵欠就要回榻上補覺。

從嬪到容華,又要增置不少東西,再晚些,六局二十四司的人都該要過來了。

江太醫卻趕著這時刻登門了。

他提著他那只七眼藥箱不請自來, 身著綠袍銀帶的六品官服,對守門的宮人道:“臣奉旨,來為容華請平安脈。”

“奉旨?”孟緒聽了嘆了口氣,“那便好生請進來罷。”

若是不說奉旨,還教人有拒絕的餘地。可既是奉的禦旨, 她這覺也就徹底補不成了。

簌簌卻很高興:“定是陛下擔心主子身體呢,奴婢昨天夜裏也沒睡好, 就怕主子一覺起來染了風寒。”

孟緒沒接聲。

窗外映來淡濛濛的天青色,她坐在那只背雕如意紋的圈椅裏,將細瘦玲瓏的腕子擱在了引枕上。

江太醫隔著一方帕子為她搭脈, 溫聲道:“清早絡脈調勻, 氣血未亂, 脈號得也最準。故此臣趕了個大早過來,沒打擾到容華休憩吧?”

聽他主動提起, 孟緒耷下卷翹的烏睫, 露出幾分明晃晃的憊色:“若我說,打擾到了呢?”

這兩個月與江太醫打了幾回交道,彼此也不免多了幾分熟悉, 加上上回得以讓那投毒的兇手伏罪,也仰賴他無意中的襄助。孟緒不再同他太過見外, 因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此時已切完了脈,江太醫抽開箱格,收好小引枕,卻是嚴姿正色地起身拱手:“那臣便在此與容華賠禮了。”

他氣度清正,一板一眼的樣子也不算討嫌。

孟緒笑吟吟受下這虛誇的禮數,沒當真想為難人。只道:“江太醫在其位行其事,我又怎能只因貪愛一枕清夢就怪罪於你呢。只不知可有診斷出什麽,也別白白可惜了這場好夢。”

江太醫答道:“容華氣色明潤,脈象充盈和緩,身骨康健。沒病是好事,主子不必可惜。”

見人說完了卻還杵著身不動,孟緒便等著他的下文。

果然便聽江太醫斟酌了一下,話鋒驀然一轉:“不過,容華昨夜畢竟受了風,臣還是開一副方子,為您調養一番,也好防患於未然。”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呢。

知他自稱奉旨而來的時候,孟緒就在琢磨,他奉的究竟是個什麽旨——

有病喝藥是調理,沒病喝藥豈不是折磨?

這世上有幾人是不畏苦的呢。

可對他下這道旨的人,昨夜可是擁著她睡了一宿,她到底有沒有受涼,身子有恙無恙,他不是最清楚?

昨夜溫存,今日卻來算賬了。

江太醫轉頭在桌上鋪排開黃紙,寫下逸走的幾筆,孟緒在旁逐字看下來,依稀竟也看懂了羅陳的那幾味清苦藥材,幽幽出聲:“是陛下這樣交代你的?”

江太醫一怔,打著官腔道:“雖入了夏,可夜來湖水依舊濕冷,陛下緊張容華的身子,這才特命微臣過來。”

孟緒涼涼一笑:“江太醫果真有心了,太醫署這樣多正經的要事,卻還得為我這點子小事跑這一趟。”

江太醫恍若未察這笑嗓裏暗含的一絲不善,很快將方子寫好:“主子的事都是大事,為容華奔走,乃是微臣本分。”

小祿子接過墨跡未幹的藥方,對著吹了吹,先自跑去抓藥了。

江太醫則落在後頭一步,臨走前又定下身,專程對筠停道:“這藥需喝上七天,一日一副,還請務必督促容華主子遵循醫囑。”

孟緒側目,輕輕掃看過二人。

與帝王交手就是這點不好,這宮中,明的暗的,處處都是他的爪牙。

直到走出月下閣的那道朱檻,江太醫清俊的面龐上才浮起苦笑。

陛下讓他給人開藥,他有什麽辦法?

意容華若要把這筆賬算在他頭上,他也只能認下了。

月下閣內,孟緒回到了裏間,坐在那張小葉紫檀的羅漢床上,似乎撐頭小睡。

筠停進來問:“主子找奴婢?”

“嗯。”孟緒屈腿坐在羅漢床上,那雙綴著米粒大小的珠絡的玉鞋就褪在一邊,而豐瑩的趾僅由薄薄的紗襪裹起。風情外洩,形容嬌懶。

筠停沒敢擡頭看。

而這一聲後,慵情的女子依舊合著倩冷的水目,既不開口發話,又不揮手令退。

似乎就打算這麽與人幹耗著。

遲疑了一晌,筠停主動道:“那張藥方奴婢看過,主子放心,都是些溫和進益的補藥,只是……苦了些。”

孟緒這才睜開眼,那清淩淩的霜水明光逼面而下,似要將人望穿:“其實我一直想問姑姑,姑姑到底算是陛下給我的人,還是——陛下的人?”

筠停細韌如蘭草的腰身當即拜倒,叩首道:“主子明鑒,自奴婢進月下閣以來,始終恪盡職守,對主子更無半分禍心。”

她不正面回答,即是給出了最明確的答案。

“陛下給的人”和“陛下的人”這二者聽來差距甚微,實際上卻差之千裏。

前者,那還算是為自己做事的。

後者,身上卻必定被委以了什麽旨命。

孟緒趿鞋下榻,慢騰騰彎腰將人扶起:“我當然知道姑姑不會害我,否則那日陳妃與沈t氏闖進來的時候,姑姑也不會去太極殿搬救兵了。”

筠停舒了口氣,微微笑起的時候透出一股端秀的書卷氣息:“當時奴婢也是一時情急,沒壞了主子的事就好……主子既信得過奴婢,奴婢也絕不敢有負信任。相信日久,人心自見。”

孟緒笑而不語,轉身回到榻上。憑案倚坐,方擡手一指:“今日應是睡不成了,勞姑姑念卷書給我聽罷?”

筠停依著那纖手所指的方向,上前兩步,拿起案頭的靛藍封皮的書冊,這才發現,書下還壓著一張薄紙。

倉促一眼,她只來得及看見上頭寫著:“廬陽冼氏長房嫡次女,十三歲入宮……先帝親任女官。”

呼吸瞬時滯住。

冼筠停,正是她完整的名字。

其實她的出身不算是什麽秘密,雖然入宮之初因承先帝之命,她的身份被刻意隱去了,知情者不多。可若是仔細打聽,卻也必定是能打聽到的。

況且這宮裏不少有品階的女官也都有些家世,不說出身高貴,卻也並非都是出自小門小戶、鄉間草莽。

可筠停還是心悸莫名,意容華為何要專門探聽她的身世呢?

她轉頭看向榻上正燕坐假寐的女子。

見人分明捧了卷卻遲遲不讀,孟緒不必睜眼,也知道她必定看見了那張紙。

無聲地一笑:“姑姑怎麽不讀?我信得過姑姑,姑姑也要信得過我才是啊。又或者,姑姑若能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麽,興許——我能幫得上忙呢?”

筠停深深吸氣:“奴婢不敢有求。”

她手中起了細汗,取下腰封裏的帕子擦了擦,才翻開第一頁書,開始誦讀。

不多時,六局的人來過又走。到了晚間,宮人熬好了藥端過來,簌簌端進裏間關上了門,筠停站在門外,到底沒有進去。

*

宮中轎輦都有規制,視品秩而不同。帝王的儀駕有杏黃華蓋,以金玉、象牙為欄,龍頭雕木為轅;皇後的鳳輦則以金漆鳳頭裝飾扶手,威嚴華貴。

到了底下的妃嬪,派頭就小了一些。

最早的時候宮中甚至只有九嬪以上才能居一宮主位,方能享輦轎之榮,不過後來也許是體恤妃子,這標準便下調了一些,婕妤以上就可以輦車出行了。

到了孟緒這兒,還是容華,就有了自己的一頂轎輿。

沒兩天,太仆寺的人就將這二人擡的肩輿送來了。

晚膳後,孟緒坐了上去,兩個內侍架著轎子,簌簌和瓊鐘一人各據一側而立,像是左右兩護法。

“起轎。”孟緒吩咐。

“主子要去哪?”簌簌驚問。

她還以為主子只是坐上去試個新鮮,都這個時辰了。

“去太極殿,謝恩。”孟緒笑道,“把那只食盒也帶上。”

當日她說她沒有輦轎代步,故不能往,而今帝王便越級賜了轎輿,如此盛眷,自該要去謝恩才是。

簌簌“嗳”了一聲,忙不疊跑回屋內,將桌上的食盒拎了出來。

主子現在與陛下都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

到了太極殿前,孟緒一如上回那樣遞上食盒:“有勞。”

這次禦前的人沒有多問就代她送了進去。

燈火正黃昏,蕭無諫正好處理完朝事,淡笑一睨:“是什麽?”

隋安將食盒在桌上放定,堆著笑道:“奴才也不知道,意容華也沒說,想來又是親自下了廚,給陛下做了羹湯呢。”

他掀開漆蓋,捧出那帶蓋的瓷碗,小心翼翼地放到帝王面前。

只是隱隱覺得,這東西聞著怎麽有股子藥味。

疑惑的功夫,帝王已不緊不慢揭了碗蓋。

主仆臉上的笑都僵了一瞬。

遮蓋一去,藥味沖鼻而出,隋安甚至都不必看就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麽了,差點兒亡魂喪膽,登時急道:“這意容華怎麽能送了碗藥來呢!”

他又自己給人找補:“難不成是特地為陛下調配的養身的湯藥?那也不能就這樣送來啊,陛下的龍體何等金貴,豈是什麽藥都能入口的?”

隋安都不知該如何處置這東西了。讓太醫來驗一驗?可即便驗過,也沒妃嬪越過太醫署給帝王送藥的先例。

沒病喝什麽藥!

蕭無諫卻已覆閑淡意色,端起藥碗輕晃了一下。碗中蕩開黑褐色的波濤,倒映進深不見底的眼湖。

他似乎並不生氣,也沒令隋安把藥撤下,只如慣常一般,漠聲道:“讓她進來。”

殿外,簌簌也終於想起了這食盒裏裝的是什麽了,皺著眉頭著急:“主子怎麽把藥送給陛下了?”

怪不得今日主子讓人煎了藥卻沒喝。

昨兒那副藥主子就只喝了一口,大半都餵了屋角那只空花盆裏的泥土。

沒等孟緒回答,宮人便來請她入殿。

內侍被驅盡,唯有帝王坐在殿內那張彌勒短榻上,榻前設有配套的長幾,幾上的瓷碗口正冒著藥氣。

見孟緒走近,他伸手,邀她挨身同坐。

孟緒輕輕裊裊上前,遞手過去,被人微一使力,帶坐在側。

嬌娜無骨的柔軀萬分自然地靠在了人身上。

就好像在交心之前,身體已先彼此習慣。

孟緒看了眼前頭那碗藥,笑著替自己今日的舉動註解:“前夜陛下抱著妾一路回來,衣衫也濕了不少。妾便想著,陛下的龍體可比妾更緊要,也當要防患未然才好。”

她將江太醫口中那“防患未然”的說辭,原原本本敬還給了帝王。

蕭無諫焉能不知她的心思,“朕還以為,卿卿是怕苦,心裏在怪朕,意欲以牙還牙。”

他輕掰過她的臉,“可若不吃點苦頭,如何能長記性?”

孟緒不滿地拉下臉上那只手:“陛下要妾長什麽記性?”

蕭無諫的笑無端有些銳利:“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不該長點記性?”

孟緒嗔道:“妾還不是為了向陛下證明,妾的水性足夠好。”

不說是為了替他撈回玉佩,卻說是為了證明水性,如此一來,不管他的懷疑是真是假,她所言卻都是真的了。

蕭無諫有些探究地看向人。

卻見她端起燙金邊的白瓷碗,忽低頭,抿了極其少量的一口。

饒是少量,彌遍舌根的苦味亦教人深深蹙眉。

隨即,孟緒轉身就跨坐在帝王的膝袍之上,仰頭傾身,對著那一弧薄唇,將滿當當的苦澀氣息一點一滴渡去。

橫幾上,臂粗的大燭艷耀著大殿四下,照見女子丹唇的荔肉之上藥汁流瀉,津津苦液中,亦有暗香微渡。

帝王品匝著這悠長的苦味,面不改色,甚至含笑咽下。

甚至,還餘有閑情,好心地替人拭去唇角的藥漬。

直到她又是一低頭。

手指沾上的藥跡忽被嬌紅的丁香小舌俏皮地卷走。

而女子賴向懷抱,“前夜同甘,今日又共苦,光教訓妾,郎君自己可長記性了麽?再不長記性,怕是再也逃不掉了……”

日落月升,世人口中的神女脫下裙袍,竟現出精魅的真身。

蕭無諫眼中漸生起晦澀的暗潮,竟就維持這個姿勢抱人立起:“苦?朕與卿卿在一處,向來只覺同甘。此之謂,甘之如飴。”

他就用這樣的方式架抱著她,穿過殿內頂天立地的蟠龍柱,踏過太極殿亮如金石的磚墁,從前殿到偏殿,再到後殿。

妃嬪承幸多在偏殿,後殿從未有他人涉足,是帝王私珍之地。

今夜,他願與她同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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