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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妃許久未如此開顏,一向緊管著口腹,今日卻多用了半碗飯。

上頭高興,底下人做活時都松快不少。

“恭喜娘娘大仇得報。”

康雲趕開小宮女,親自為柔妃捏肩。

“你尋個機會,讓那個宮女親口把她所見告知於你。本宮等不及了,等下次請安,意嬪不至,本宮就正好把這件事說與陳妃和皇後聽。本宮要親眼看著,那賤人是如何的面目全非,一蹶不振。”

藤椅上,柔妃笑得襟口的纏枝繡紋都在顫。

上一次見娘娘如此喜狀,似乎還是善婕妤徹底在宮中消聲的那會兒。可康雲又不免喜中生慮:“奴才有些擔心,事情進展這般順利,會否有詐?”

康雲九歲入宮,在這宮中浸淫十餘年了,先帝那時勾心鬥角之事,比之而今可是只多不少,他什麽沒見過。

若按照娘娘最早的打算,他們便不必再沾手此事才對。意嬪長久稱病不出,自有她瞞不住的一天。畢竟這“日又枯”可是奇毒,至今沒有解藥,她的臉不可能恢覆了。

到時再由吳寶林一力認下此事,豈不穩妥?

柔妃拿手裏的團扇往後拍了一下他的腦門:“糊塗東西。若那宮女當真就那麽容易告訴你了,或還要掂量掂量。可有人不讓她說,使勁藏著掖著,不正說明,此事已萬無一失。”

總不能是意嬪早就已經看破計劃,故意下套。

除非她是什麽能窺人神志的山精木魅,否則哪來這樣的通天本事?

康雲本還想說什麽,想到柔妃對尺素那般倚重,自個兒若再唱反調,恐要平白坐失在娘娘面前得臉的機會。

最後只道:“娘娘所言甚是!”

月下閣那邊,鶯時想將消息賣給康雲未果,被瓊鐘抓了現形,反倒是不敢嚼舌頭了。

若這時候風言風語鬧將開來,豈不是一下子就能揪出源頭是她?

可憋著這樣關乎自己前程的消息,鶯時幾乎失張失智,頻頻犯錯,青釉杯打碎了一只,帶水的抹巾還把主子的書給洇濕了。

筠停將人誡飭了一番,進到裏間。

孟緒素日不大愛用香,但今次難得金猊中篆盤正燒,仿佛是為了掩蓋什麽氣味。

床頭還擱著茶褐色的小半碗湯藥,沒勻幹凈的藥渣子沈在底心。

筠停大驚:“主子怎麽了?”

自今早起,主子就避著人,鶯時仿佛也是進了一趟內間之後,就神思恍惚的模樣。

再加上簌簌不讓人靠近帳榻,筠停手心都沁出冷汗。

可她很快聽到女子懶洋洋的聲線,像空谷黃昏的一場青梅雨,能讓人心穩靜下來。

簾後依稀可見囫圇的一剪倩影。

是她漫坐榻中,秀發散垂。正道:“沒事的,筠停姑姑,只是偶患微恙,幾日便好了。”

“沒事就好,主子保重身體。”

筠停似乎徐徐緩出口氣。

她不再多問,躬身退開。亦不曾試圖向簾後窺探,只是規規矩矩將那一劑喝剩的藥汁端了出去,合門時低眉道:“主子還信不過奴婢,奴婢知道,且讓時間證明罷。”

孟緒倚簾輕笑:“談不上信不過,若有必需勞駕姑姑的地方,我不會客氣,若沒有,就暫讓這些笨拙的小丫頭多做些事,也好磨礪磨礪。”

知道主子這是言詞之間給自己幾分薄面,筠停識趣地未再辯駁:“是。”

何況確也無可辯駁。

筠停走後,簌簌也自告奮勇去外面守著,不讓人再來擾主子清夢。

人去室靜,孟緒重新躺下。

她其實有些驚訝於筠停前後情緒轉變之快。自己一句話,就能打消她的驚慮了麽?

還有她最初的反應,遠也比孟緒想象中劇烈。

孟緒自問,與這位掌事姑姑不過是最淺末的主仆之誼。

如她這般能力出眾之人,也自不必愁舊主垮臺,來日會沒有好去處。那麽,筠停到底在怕什麽?

怕到,能讓一個平日謹持冷淡、寵辱不驚的人,乍然如同災禍臨頭般的失態。

孟緒暫時還不得其解,但她知道,一定不會是出於對自個兒的關心緊張。

若真的關心緊張,不會只有出t了事才緊張。對一個人的關切,必定滲透在日常的細枝末節裏,不會無跡可尋。

就像所有人在做壞事之前,也都必定有跡可循一樣。

因此,孟緒也不曾害怕這傳聞裏詭譎得要吃人的深宮,人心雖可畏,卻亦可善識善用。

*

三日一次的請安之期又到,這次是晴日,孟緒早早讓人告了假。

皇後雖不愛給人好臉色,但這上頭應準得卻很痛快,仿佛十分體恤宮嬪,直言讓孟緒身子不適便多休息一陣。

柔妃的動作,比孟緒想象中更快。

孟緒故意讓鶯時宣播消息,也正是猜到了柔妃不是什麽耐得住性子的人。她雖心思陰毒,卻也急於求進。

只要給出一點餌料,讓她確定自己計謀得逞,自然就會咬鉤而上。

鳳藻宮裏,好容易捱到請安散場,柔妃叫住了陳妃:“我有要事欲報呈皇後,若不想陛下回頭治你個治宮不嚴之罪,就一起來聽聽?”

陳妃與皇後一樣,素日無寵。若說皇後還有鳳位加身,柔妃還願意敬她兩分,那麽陳妃之於她,若非還有個與她平起平坐的妃位,便是全然不足放在眼裏了。

所謂掌管宮務的實權,也就是聽著好聽,實際上充其量不過是個管家。這後宮真正的主人對她都無甚感情,給出去的權力,還不是想收就收走了。

皇後身邊的女官將兩人引進內殿。

常年服藥不斷,室內苦氣熏天,柔妃不由掩鼻。

而後開門見山道:“妾前些日子讓人去給意嬪送高升的賀禮,娘娘不妨猜猜,妾派去的人,遇著什麽了?”

皇後:“說。”

一邊的陳妃對柔妃的話反應平淡,卻因她的行舉深深皺眉:“對皇後娘娘說話,豈可以手掩面?”

柔妃睨了她眉心一眼:“管這麽寬,仔細生皺紋。”

她並未放下懸在鼻下的茜紗袖,只對皇後道:“妾的大太監送完禮正待離去,月下閣的宮女,一個喚作鶯時的,卻求到了他跟前,直呼救命。娘娘你說,這事稀不稀奇?”

“反正妾是稀奇的很。後來就讓去問清楚,因何才要救命。才知這宮女竟然撞見意嬪突發惡疾,滿臉潰爛,也不知會不會傳人。意嬪還想瞞著,妾心裏卻怵得慌。這不今日見人沒來請安,心知宮女說的多半不假,即刻便來報給娘娘了。”

“哦?”

皇後命人傳問鶯時。

*

皇後罹患心悸多年,不能車馬勞頓。便只陳妃代行其責,與柔妃一起朝著月下閣來了。

兩人分坐兩乘輦轎,柔妃要行在前頭,陳妃也不欲與她相爭,口沸目赤,惹人笑話。

下了輦,宮人跪在柔妃的珠鞋邊,為她順開裙上壓出的細褶。

陳妃對此等做派看不過眼,錯開兩目,正要率先前去,柔妃卻在時幽聲道:“皇後娘娘要來,你何苦攔著?也虧娘娘還聽你的話,倘或換了我,定要覺得你是權癮犯了,意欲攥權不放,怕娘娘在場,沒你做主的份。”

“所以皇後貴為皇後,而你——”

陳妃氣度溫和,點到為止,卻氣得柔妃牙癢。

她一腳踢開身邊跪著的宮人,跟了上去。

“聽聞意嬪有恙,本宮前來探問。”陳妃說道,“還請讓開。”

主理六宮的妃子既至,瓊鐘不能再攔,月下閣中,亦無人能攔。

瓊鐘和簌簌都只能慌手慌腳,亦步亦趨地跟在陳妃和柔妃後頭,任由二人進內間“探問”。

短短幾步,胳膊都不知該擡起去擋,還是該袖垂兩側毫不作為,好似怎麽做都不對。

餘下的宮人看茶的看茶,奉座的奉座,月下閣內,驟如被捅了巢窩的蜂蟻,眾人亂作一團。

見這兵荒馬亂的場面,柔妃直想發笑,她已經想得到,當床幄掀開的那一瞬,會看到怎樣讓人目悅情怡的畫面了。

周流通身的熱血都要破脈而出一樣,鳧趨雀躍不止。

只是進了內間之後,陳妃卻未如她之意,不曾粗莽地扯開床帷,而是在丈外站定,竟對榻內不肯露臉的人好言商勸起來:“意嬪,不要諱疾忌醫。如若你當真抱恙,本宮已讓人去太醫署請醫。若你無事,本宮看一眼,也便放心了,至於訛傳之人,本宮自會依照宮規,嚴懲不貸。”

此刻看不見榻內情形,唯聽清淩淩的女聲:“有勞陳妃娘娘掛心,妾無大礙。”

柔妃厭看這一個二個惺惺作態的樣子,疾言催道:“和她廢話什麽,我等都是要伴君侍君之人,若我們當中,果真有人感染惡疾而不實報,害了各位姐妹便罷,屆時有損天子龍體,這罪,卻有誰擔待得起?”

陳妃也明白這樣的事上含糊不得。

她不會自己動手,只給身邊的宮人遞了個眼神。

“既無大礙,就請見上一面,平息眾論罷?”

宮人會意,上前欲撩帷幄。

千鈞一發之際,筠停卻跨邁一步,張開兩臂,峙身堵在了前頭:“等等。”

柔妃變了臉色:“等什麽?大膽奴才!”

並不太透光的重帷後,早已整衣危坐相待的孟緒也糊塗了,等什麽?

“等朕來。”

且清且厲,字逾千鈞。如松林之風吹徹襟懷。

遍室一寂,所有人都望向門口。

不知幾時,原來外間也沒有那些嘈鬧的雜聲了。

一幹人眾,無不肅起面色,持正身態,閉緊嘴巴。

高岸的男子長衫玉帶,一身衣色玄深,唯織繡處暗湧著淡淡金光。他體貌修勻,行步間亦有絕然的清拔之氣,遠比同齡的王孫公子更加殊俗絕倫。

眾人行禮,蕭無諫就這般自跪伏的萬籟中穿過。

他看見,一只儼白如吳鹽的荑手、和春筍一樣柔膩的手,挑分簾幄。

而擘開的簾帷後,是那張竟惹“天妒人怨”的無暇桃面,盈盈含笑。

簌簌和筠停便一人一邊,順勢把輕綢的幄子卷攏掛起。

“平身。”蕭無諫:“朕來的太遲,卿卿已經好了?”

“妾日前過敏,起了小紅疹,好幾日才消下。陛下若早些來,妾還不敢見呢。”孟緒道。

柔妃分不出心去想陛下為何會來,只是不可置信:“怎麽可能消下,那分明是……”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她倏地噤口。

可天子那疏疏冷冷,淩駕萬眾之上的眼刀,已指了過來:“分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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