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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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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月影跑出去後,茶寮裏陷入了死一般的靜寂。

賀青雲素來如春風般和煦的臉上也浮現出了幾分薄怒:“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君子不虛行,行必有正,魏晉名士捫虱而談,王仲宣好驢鳴,阮鹹曬衣,率真自然,千古流傳,何況小小一杯水,華衣錦食、簞食瓢飲皆不過是果腹蔽體之物,有何高下之分?”

語畢,他拿過婢女手中的漱口水仰頭一飲而盡。

俞四姑娘和宛大姑娘的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比之韓月影剛才更甚,兩人皆羞愧地垂下了頭。

她們鄙夷韓月影一個孤女沒教養,又何嘗不是在顯示她們的沒教養,就如剛才賀青雲所做,一杯溫開水,既能漱口,也能解渴,何談高低貴賤。

賀婉婉見勢不對,輕輕拉了一下賀青雲的袖子,忙支開了他:“大哥快去看看小月,我在這裏替你招待諸位姐妹。”

再讓他待在這裏,只怕以後幾位表姑娘都要羞得找個地洞鉆進去了。

賀青雲也知道自己今天說的話重了一些,看了她一眼,放緩語氣,感激地說:“那你勞煩你替我招待諸位妹妹了。”

說完,他大踏步走出了茶寮。

但經過這一出,大家如何還有賞梅品嘗的心思,沒坐一會兒,便相繼提出告辭。

賀婉婉溫和有禮地把幾位姑娘給送出了門,然後在書房找到了一臉郁悶的賀青雲。

“小月怎麽樣了?”賀婉婉問道。

賀青雲搖搖頭:“她恐怕現在最不想見的就是我。”

賀婉婉難得見這位素來春風得意的大哥發愁,有些想笑,但一想到今日之事,她又笑不出來。頓了一下,她隱晦地說:“大哥,有些事不可操之過急。”

賀青雲也後悔了,苦笑道:“是我思慮不周,忘了小月從小到大生長的環境與我們不同,我娘最近一直生病,也沒個人教導她。”

賀婉婉嘆了口氣,沒有說話,人的行為習慣絕非一夕一日就能養成和改變。小月前面十幾年的歲月接觸的人三教九流,許多習慣和觀念已經形成,哪是那麽容易改變的。

“小月肯定很難過,大哥去看看她吧。”賀婉婉溫和地勸道。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事也只有賀青雲出面比較合適。

賀青雲從椅子中坐了起來,吐出一口濁氣,吩咐小廚房做了幾樣韓月影喜歡的小點心,準備帶過去哄哄她。

***

這廂韓月影確實很傷心,未免被賀夫人和桑嫗瞧出端倪,她尋了個借口,連夏蘭都沒帶就溜出了門。

京城繁華,哪怕是大雪天,街上也有不少人,甚至許多小攤小販都沒歇業。她攏了攏袖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轉,走了半天,不知不覺到了昌明書社門口。

韓月影吸了吸紅紅的鼻子,擡起頭望著在雪色下昌明書社泛著光的四個大字,心裏悶悶的,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

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道驚訝中透著喜悅的聲音從她上方響起:“真巧,韓姑娘,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韓月影的目光下移,很快便瞧見了站在書社門口石階上,一身雪衣,面容溫和的褚孟然。

“二公子,別來無恙。”韓月影扯了一下嘴角。

褚孟然見她眼眶紅紅的,小嘴凍得發青,神情中閃過一抹訝異,隨後笑盈盈地說:“我正閑得無聊,韓姑娘可否進來陪我喝一杯茶?”

韓月影知道書社後院還有一處半開的院子,跟茶樓有些相似,那裏提供桌椅熱茶以及一些小點心,不少家資相對豐厚的讀書人都喜歡捧著書在那兒坐一坐。久而久之,倒是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書會。

韓月影瞧了一眼陰沈沈的天,想到除了賀家她也無處可去,便隨褚孟然走進了書社。

最近老是下雪,後院的讀書人也沒以前多,只有寥寥數人,但掌櫃的一點也沒因此就偷工減料,墻角的炭火燒得旺旺的,一踏進去,熱氣就湧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褚孟然邀請韓月影在墻角距爐子較近的地方坐下,然後讓跑堂的送些熱茶和點心過來。

一聽到這兩樣食物,韓月影的臉就開始發紅,等熱茶上來,她更是連碰都沒碰那杯子一下。

褚孟然洞察力驚人,很快便察覺到了她的僵硬和不自然,微微一挑眉,關切地說:“韓姑娘,可是這茶水不合你的心意?”

韓月影攥著小手,搖頭:“沒有。”

聽出她聲音裏的低落,褚孟然眸子中滑過一抹暗芒,身子微微往前探,目光柔和地望著她:“可是發生了什麽事,說給我聽聽,就算我幫不上忙,說出來你也能舒服一些。”

他的目光誠摯,語氣溫柔,如沐春風,令人不自覺地對他卸下了心防。

韓月影也不例外,她雙手抱著茶杯,沮喪地把今日的事說一遍,然後很是懊惱地說:“我給嬸娘和青雲哥哥丟臉了。”

褚孟然聽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以為意地說:“我還當是多大的事呢,不就是你多吃了點點心,喝茶如牛飲,把漱口水當白開水喝了嗎?”

他的態度恣意,神情不羈中透著幾分不以為然,似乎這些在小姑娘眼中是天大的事到了他這兒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韓月影有些囧,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氣,是啊,不過是失了禮,無關生死,能大到哪兒去,是她著相了。只是她無所謂,但她不能讓人戳賀夫人和青雲哥哥的脊梁。

“怎麽,還沒想開?”褚孟然見她小臉仍皺成包子狀,伸出手指往皇城的方向指了一下,然後頗為神秘地說,“你知道太、祖的開國元後,追封謚號與太、祖齊平的陳皇後最喜歡吃什麽嗎?”

怎麽說到這兒了?韓月影一頭霧水,茫然地搖搖頭。

褚孟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情多了幾分玩味:“陳皇後乃屠夫之女,追隨太、祖,南征北戰數載,生三男四女,地位超然,頗受太、祖和眾臣尊敬。因為年少時的經歷,陳皇後最喜豕肉,尤其是豕的內臟。”

韓月影驚訝地微張著小嘴,大慶流行吃牛羊肉,豕是普通平民百姓餐桌上的食物,別說王公貴族,便是稍有家底的富貴人家都是不屑的,更逞論豕的內臟了。不得不說,陳皇後的愛好還真是獨特。

對上韓月影盛滿好奇和求知欲的眸子,褚孟然也不故弄玄虛,繼續道:“就因而陳皇後喜歡,四五十年前,在大慶竟掀起了一股吃豕內臟的風潮,經久不衰,當時人人以食豕內臟為榮,一時之間竟然豕內臟價格暴漲,堪比牛羊肉。”

韓月影若有所思。褚孟然這番話對她的世界觀沖擊極大,她隱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我錯了,是我太弱?”

“可以這麽說。”褚孟然一擊掌,循循善誘,“想當初太、祖在禦花園裏種菜,群臣皆誇,史書上都說,太、祖仁慈恭儉,以身作則。若換成你把自己院子裏的花草全拔了,種成瓜果蔬菜,卻會淪為全京城的笑柄,被人嘲笑小家子氣。”

“我怎敢與太、祖比。”韓月影頭搖得像撥浪鼓,心裏卻隱隱有些認同褚孟然的話。今兒她在茶寮的行為若換到賀老夫人或者賀夫人身上,大家不但不會側目,反而會恭維她們,誇讚庖夫的手藝好,加賞下人。至於那一杯漱口水就更不是事了,隨意一句奴婢拿錯了抑或是老夫人太口渴,一句話便打諢過去了。

說到底還是她太弱了,家世落魄,無父無母,無依無靠。自己再不自立自強,如何讓人看重,尊敬乃至忌憚。

見她露出反省之色,褚孟然也不催促,拿起茶盞慢悠悠地晃動,嘴角無意識地勾起一抹譏嘲的弧度。與這些自詡門風清正,世代傳承的大家族不同,皇家可以說是全天下最不講究規矩,不在乎禮教的地方。只要皇帝喜歡,宮女也能做皇後,只要皇帝不喜,便是嫡子又怎樣,照樣與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失之交臂。

半晌,褚孟然擱下了茶杯,看向若有所悟的韓月影:“可是想通了?”

韓月影站起來重重朝他一拜,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浮現出不同於年紀的成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公子指點。今日之事,皆是我咎由自取,回憶來賀家這段時日,我一直得過且過,除了對賀夫人多了幾分真心,與其他人素無交集,也不上心,委實不妥。既然我想留在賀家,那除了積極適應賀家的生活,別無他法。今日回去之後,我便先去給青雲哥哥幾人道歉,再懇求嬸娘給我請一個教養嬤嬤。”

小小年紀,能放下自尊,還知變通,積極應對,實屬不易。褚孟然臉上掠過兩分讚許之色:“沒錯,不懂就問,不會就學,誰都不是生而知之,有何可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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