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事情幾乎成了全城轟動的話題，不過一個燒船案竟牽扯出躲藏城裏的水匪和大戶人家私下的秘聞，教不少人都嘖嘖稱奇</p>

但這跟風浪中心的沈家、任家都沒有關系了，沈家已經是自顧不暇，還得忙著沈老爺扶靈回鄉的事，任家則是在好不容易回歸平靜之後又掀起了新的風波</p>

任夫人想著最近教她心裏不痛快的事情一堆，好不容易這外頭的事情都平靜了，她也可以把這些事給說開了</p>

沈蔓娘一早就被人給喊了過來，她看任夫人一臉極意的拿著杯蓋在杯緣上輕輕磨兩下，心中自然有底，但她不說，只是安靜站著等任夫人先開口</p>

老實說她這個當媳婦的早就應該過來請安才是，但這些日子又是忙著整帳又是忙著爹的喪事，她幾乎心力交瘁，而任老爺也顧慮到她這樣兩頭忙的狀況，所以免了她這陣子的請安，算算從新婚到現在，她請安的次數竟然是五根手指都扳得出來</p>

“請你來是有點事情要跟你說說”任夫人像是終於品夠了茶水的滋味，慢悠悠的開了口</p>

沈蔓娘擡起頭，等著她接下來的話，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預感</p>

“你自己也清楚，今日沈家算是敗落了，沈老爺這才剛過世，說來你雖然是嫁出去的女兒也是要守孝的，但這段日子我兒可不能沒人服侍，所以我找你來是想商量商量，是不是再納一個能夠服侍守一的人進來？”</p>

聞言，沈蔓娘臉色有些白，但還是穩穩的站著，聽著任夫人繼續說話</p>

任夫人擺了擺手讓她靠向前來，一手搭上她的手，仿佛像是個和藹長輩對她譯詩教誨般，“我說這事兒也不是要讓你難過的，我也知道你很能幹，但是你娘家如今是如此，你的嗓子又啞了，帶你出去行走說難聽點，守一會教人笑話的，倒不如讓守一納個家世好點的，看是要當平妻還是納做貴妾都行，到時候你掌內，她掌外，兩個人好好服侍守一，豈不是很好？”</p>

沈蔓娘終於知道剛剛自己心中那不好的預感是什麽了，原來是任夫人想替兒子納妾了，且連平妻貴妾都說出來了，說是讓她選擇，其實她早已沒有了選擇不是？！掌心逐漸冰涼的時候，她下意識撫模身上掛著的那塊玉佩，那是他之前在莊園的時候，臨走前送給她的玉佩，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不離身的帶在身上</p>

思及此，她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勇氣，她正眼面對任夫人那誓在必得的微笑，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句慢慢的說：“多謝娘的好意，只是不管平妻或是貴妾，守一都不會點頭的”因為他說了，以後只守著她一個，而她願意相信他</p>

任夫人沒想過她居然敢反對，呆楞了好一會，沒回過一神來</p>

倒是躲在後頭偷聽的任寶珠跳了出來，大聲的說.，“你這女人真是過分，既然自己是不好的，就該讓我大哥娶個好的，枉費我大哥對你這麽好，你你你……這是犯了七出裏的妒！”</p>

見女兒插嘴，任夫人低斥了聲，“寶珠，說什麽呢！我們說的這些話也是你一個未出嫁的姑娘能聽的嗎？！”</p>

話裏話外雖是訓斥了女兒，卻也沒有反駁剛剛女兒說的話</p>

畢竟她這個當婆婆的是好聲好氣的提點媳婦自動讓位置出來，而不是直接趕她走，好讓自己趕緊再替兒子娶一個進來，就已經是對她很不錯了，她竟敢回絕，自己生氣也是應該！</p>

若真要認真說起來，這七出她已經犯了不少，起碼不事舅姑、妒忌、惡疾都算是讓她沾上邊了</p>

“他待我如何我自是明白，只是這納不納妾，他早已對我說過，讓我別管，我自然不能答應”</p>

這賢慧不過就是擺著好看的規矩，她若不想好好的和他過日於，那麽他就是把整個院子都讓妾給住得滿滿的，她也不會多吭一聲，就是讓她自請下堂、去庵裏伴青燈古佛一輩子也沒什麽，只是那男人那樣真心的說了要和她一輩子，她既然應了，就不會故作賢慧，不會任由外人介入兩人之間來考驗彼此</p>

人心，是這世界上最考驗不得的東西，她不會輕易的拿這個來試驗</p>

任夫人耐住性子，只是語氣已經有些冷淡，“這後院裏的事情自然是由我們女子作主，這納不納妾自然也是你點頭就成，難不成都已經有了媳婦，我兒還得自己操心後院的問題不成？”</p>

沈蔓娘看著眼前的婆婆小泵，忍不住輕聲開口，想討個理字，“後院的事一般自然是我管的，可是……”</p>

“那不就得了，就這樣吧！我這裏看好了幾個姑娘都不錯，你挑挑看再來跟我說要納哪個，家裏最近壞事多，辦個喜事沖沖也好”任夫人接了話便拍板定案，不打算再跟她拐彎抹角的說話</p>

任寶珠在一邊繼續嘟嚷著，“說來說去就是嫉妒、不賢慧，還想把我哥給拉進來狡辯！呸！”</p>

沈蔓娘還想說些什麽，只是一道聲音突然插了進來，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去</p>

任守一緩緩的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笑，那笑意卻未到達眼底，“這是說些什麽呢？怎麽我自己要納妾，卻沒人先來問問我？”</p>

任夫人有些膽怯了，看著任守一的眼神，心虛了起來</p>

她自然是知道守一不會答應什麽納妾的事情，所以才單獨把沈蔓娘給叫了過來，就是想讓她先把這事情應了，到時候人都弄進來了，難不成他還能把人給送回去？！</p>

誰想到這沈蔓娘沒想象中好處理，一開始就敢推拒她的話，現在守一出現了，這件事情就更難辦了！</p>

任寶珠上次打了沈蔓娘後，已經許久不敢出現在任守一面前了，這時候陡然看見任守一這樣冷著眼神說話，心中恐慌更甚，隨即躲到一邊，不敢再說話</p>

任守一環視了一圈，看了義母的心虛和義妹的慌張後忍不住想嘆氣，本來這離府別居的事情，他已經答應義父先緩緩的，但現在看來，這件事情是緩不了了</p>

最後任夫人思及這件事其實是對他好的事，自己有什麽好慌的？正該楚這機會好好和兒子說說這件事的好處，還有他現在這個媳婦的不賢慧才是</p>

這麽一想，她忍不住又有了底氣，心也不慌了，笑看著他說：“你來的正好，我正在和你媳婦說讓你納妾的事情，她卻硬要說這件事情她作不得主，正好你來了，你自己說說想要什麽樣的女子，你總能作主了吧？記得，這次可要挑賢慧一點的……”說到賢慧二字的時候，她還不忘加重語氣，眼神故意往沈蔓娘那裏飄去，就是不說也讓人明白她就是在暗示某人不賢慧</p>

正了正神色，任守一說：“義母，我已說過了，我不會納妾”</p>

任夫人皺了皺眉，“我也不是說你好才讓你納妾，只不過沈家的名聲都這樣了，不說庶女，就是嫡女也是配不上你的再說了，之前想娶妻不好找，但現在不過是選蚌平妻，只要找個門風清白，就算家世不是太好的姑娘還是可以的，你又何必那麽固執呢？”</p>

任守一明白自己這時候說什麽都沒有用，幹脆反問道：“義母，若今日寶珠妹妹嫁出了門，不到三個月夫家就要她賢慧一點的替夫君納妾，不知義母做何感想？”</p>

任寶珠畢竟是還沒嫁出去的姑娘，對這事情懵懵懂懂，但任夫人可沒那麽好脾氣，一想到那情景，忍不住就拉下了臉，低斥，“他們敢！”</p>

任守一自嘲的笑笑，“是啊？他們怎麽敢？那麽義母又為何要逼我這麽做呢？”</p>

他拉起沈蔓娘的手，即便看到她希望他不要追究的眼神，仍別過臉去，對義母正色道：“義母，我之前就已經說過了，蔓娘就是我這輩子的妻子，我只願和她攜手到白頭，什麽貴妾、什麽平妻的我都不希罕，我也不要她賢慧，我只要她能夠把我放在心上，我們能夠平平靜靜的過日子就行，所以以後還講義母不要再提納妾之事，若是義母不能明白我的想法，就請想想若寶珠妹妹嫁出去後，您是否會事事要求她賢慧大度吧？”</p>

他知道這話說得太硬了，但是自從上次義妹賞了妻子一巴掌後，他其實心中就一直藏著憤怒他明白這些話早晚要說的，若不然，妻子將永遠在府裏擡不起頭來，而最瞧不起她的人就是他的義母和義妹</p>

說完，任守一本來想拉著沈蔓娘就走，誰知沈蔓娘卻站在原地，看著兩個臉色一紅一白的女人，淡淡的說道：“我知道自己不夠好，也知道在你們心裏我配不上他，但是他說我好，肯用一片真心待我，我就願用一片真心回給他”</p>

說了這話，其實沈蔓娘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麽，她只是想，應該把這些話說出口讓他家人明白</p>

其實她不強求能獲得她們的認同，但他總見不得她受這半點的委屈，就會跟家人吵起來，所以她希望至少自己說了這些話後，她們能看在他的面子上，起碼維持表面上的相安無事</p>

說完，她也拗不過他的拉扯，兩人走出了房間，誰知才走沒幾步路，就遇上了收到通風報信後急著趕過來的任老爺</p>

“義父，看來那件事情還是要提前了，我這幾日就讓人把宅子給收拾好，過幾天我就帶著我娘子搬出去”</p>

不等任老爺開口，任守一搶先把話給說了</p>

他自然知道義父想說些什麽，只不過有些事情早該做了，他畢竟是義子，實在不好繼續住在這府裏，就算義父義母不說什麽、其他兩兄弟不說什麽，但畢竟都各自成家了，往後兒孫會更多，為了免掉未來的爭執，還是分家會比較妥當</p>

況且，唯有這樣，他和娘子才可以安生的過過兩人的小日子</p>

任老爺看他一臉堅持，又看著從後頭趕了出來的妻女一臉心虛樣，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就這麽辦吧！你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p>

任夫人一聽，忍不住驚呼，“老爺？！你怎麽能……”</p>

任老爺瞪了兩人一眼，“行了！還不閉嘴！這是他們小倆口的事情！”</p>

不管任老爺和任夫人兩個人接著爭執了什麽，任守一牽著沈蔓娘的手越走越遠，直至什麽都聽不見了</p>

他們牽著彼此的手緊緊相握，一同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並相視而笑，期待著他們即將迎接新的生活、新的家</p>

時光飛逝而過，轉眼之間，那一場轟動城裏的軒然大波已經風平浪靜沈老爺由沈懿德扶靈回鄉，沈柔娘則是十分消沈，據說是被退了婚，只好趁著扶靈一起回鄉</p>

任守一夫妻倆正式搬出了任府，住到了半山腰的小莊園，一時之間，似乎所有的愛恨都隨著碼頭的那一把火沈入江底</p>

沈蔓娘穿著一身的素淡衣裳，呆楞楞的坐在亭子裏，直到天上落下了片片細雪，她才有些恍神的看著那個正拿著披風打算將她包裹在懷中的男人</p>

“怎麽了？怎麽連一件袍子都沒穿，就這樣坐在這裏？”任守一瞪了周遭服侍的丫鬟一眼，輕聲問著</p>

這些下人都該好好責罰了，難道不知道她現在可是懷著他的孩子，若有半點差錯，就是她們有幾條小命都不夠賠</p>

沈蔓娘往他的懷裏又靠近了一點，她低啞的嗓子緩緩說著，“沒事……我只是在想爹……還有娘……”</p>

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的緣故，這些日子忽然變得多愁善感，許多埋藏在心中多年的話突然有了傾訴的</p>

任守一知道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心結，沒有插話，而是讓她繼續說下去</p>

“那年，大娘把毒下在我和娘的點心裏，我不愛吃甜，那時候又恰巧染了風寒，嗓子不舒服，所以只吃了幾口，我娘是南方人，對於那樣有懷鄉味道的點心自是多吃了幾口，誰知道不過幾個時辰，她便月覆痛如絞，整個人不斷的抽搐，我去求大娘請大夫，她卻說不過是貪嘴吃壞了肚子，忍忍便罷！我就那樣硬生生的看著我娘疼了大半夜，最後月覆痛而死</p>

“我那時雖也月覆痛，但是因為吃得不多，只痛了兩個時辰不到，隨後我女乃娘拚著被大娘趕出去的風險，灌了我好幾碗的綠豆甘草水，我到最後才把那些東西給吐出來，但也已經傷了嗓子”</p>

她頓了頓，對於那些以為痛苦的回憶，現在想來，似乎已經變得有些模糊，“然後我爹回來了，他明明知道那毒手是誰下的，卻只罰了大娘幾個月的禁閉，讓她抄了幾卷佛經，就當作這事情過了，像是忘了我娘曾是他最疼寵的一名小妾，像是忘了那些你儂我儂的日子，忘了他將我娘從南方帶回來的時候，許下的是一個正妻的名分，最後卻讓她由妻變妾、死了還得不到一個公道</p>

“那時候我極度傷心又不敢置信爹的絕情，後來我抱著我娘的婢位，一個人住到了庵堂邊的小院子，那時候我想，這世上男人果真多薄幸，還不如以後早早剪了頭發，從此伴青燈古佛過日子，只是沒想到才幾年過去，現在的日子卻好得讓我有些不安”</p>

結果，就這樣幾年過去了，接著又發生了這一連串的事情，她才發現原來當時間不斷流逝，不管多深的愛恨都會漸漸在這時間的洪流被遺忘，連現在的幸福都顯得有些讓人心慌</p>

任守一聽了這段沈家往事，忍不住嘆了口氣，“岳父那時候應該是看在你兩個異母兄姊的分上才會如此做的，只是安撫了一個，畢竟就會有另外一個受傷，至於不安，我們都已經搬出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了，你還有什麽好不安的呢？”</p>

離他們搬出府也有大半年了，期間寶珠已經出嫁，現在偶爾回任府，義母雖然還是沒什麽好臉色，卻也不再提平妻的事情了，她還能有什麽好不安的呢？</p>

沈蔓娘靜靜地看著已經疊了一層白的庭院，許久之後，才幽幽的問：“所以呢？以後我可會見到你安撫了這個，卻又不平了哪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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