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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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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安婭在一片鳥語花香中醒來。

她做了一個混沌無比的夢。夢裏她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父母兄弟姐妹都健全?,阿魯國和涼城雖關?系微妙卻並非不死不休。草原遼闊,沙漠廣袤。她的一生都將生於此死於此,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而倏然間,安婭被一陣輕微的陣痛驚醒。

她捂住自己凸起的腹部,睡在半昏半明的樹蔭裏。有露水從上方墜落, 掛在她睫毛上, 冰冰涼涼。

於?是安婭想起來?腹中這個累贅, 想起東京上元夜的癲狂自毀。她想到這短暫的三年如?一生般漫長, 而她的一生似乎都葬於?這三年。

家園故國與她斷緣,她淪為仇人禁臠又懷有仇人骨肉。她想到這裏便恨得想剖腹欲自盡, 偏又在怨恨中, 聽到了啁啾鳥鳴。

安婭想到了一個人——上元夜, 她本欲死在暮遜那些忠誠的衛士手中。段楓救了她。

不知他?如?何?找到的她,而大批兵馬去追殺江鷺, 段楓又和江鷺中途分道,段楓才稍微安全?些。

安婭心想:縱是要死, 也應該和小?段將軍好?好?告別。

靠著這種念頭?,安婭強撐起來?, 扶著山壁樹樁轉出去。她順著水聲走了一段路,便看到一個人蹲在溪水邊刷馬。

棕馬踩在淺淺溪流間,鬢毛油潤茂密,被主人養得非常精神。而他?的年輕主人本應是位意氣風流的少年將軍,此時白袍疊在水邊,青年郎君身?形修長卻面容文潤。

他?淺笑著侍弄自己的愛馬, 日光落在他?身?上,融融間若雪, 襯得他?夢幻而不真實。

段楓側過頭?看到她,雙目彎起,朝她招手而笑。

恍惚間,安婭覺得小?段將軍還是昔日的小?段將軍。風雪交加沒有磋磨他?的傲骨,被歲月強行改變的似乎只有安婭。

安婭麻木地?看著。

過了一會兒,段楓走過來?,笑著問她餓不餓。他?好?像看不到她的大腹便便,只和她介紹此地?是哪裏,他?們如?今很安全?,她不必擔驚受怕。他?扶著她在一山石邊坐下,問起她日後的打算。

安婭被驚起,擡頭?:“小?段……段郎君,我有話和你說。”

“小?段將軍”被她咽了下去,他?眉眼彎彎,坐在她身?邊,似乎並不在意。

他?不在意,安婭分外在意。

安婭沈靜坐了一會兒,溪流潺潺聲讓她心情稍微平覆一些,她才低頭?道:“我們就此分開吧。你去忙你的事,我去做我的事。”

段楓不動聲色地?笑:“在東京朝堂眼中,你我都是謀逆者。若小?二郎應付的好?,那些刀劍全?會朝向他?。若他?應付不了,我便應當幫他?。如?今我們做的,其實是同一件事,又分什麽‘你我’‘彼此’?你不如?和我一起走,去找二郎……陪他?一道收覆涼城。”

安婭:“我不想去涼城。”

她閉上眼:“我這一輩子,再不想看到涼城了。”

她的所有葬送在那裏,她的意志記憶因?涼城而摧毀。縱是這一切不應怪到涼城,可她很難沒有怨氣。

段楓沈吟:“那不如?出西域吧。你昔日不就想去西域嗎?我們幫二郎……”

“段郎君!”安婭打斷他?的話,擡目戾道,“你難道不明白嗎?我不想做你建議的這些所有事!涼城是你段家的,不是我這個舊日阿魯國公主的。滿心收覆涼城夢的人是你,不是我。朝廷和將士間矛盾重重的是你們大魏,也和我無關?。你想做的事很多,收覆涼城於?你只是一個開始,但對我來?說不一樣?。”

安婭:“我不在乎你們涼城,我已經不關?心涼城的任何?事了。我非常累——和暮遜的一場噩夢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大仇得報我也不覺得快意,只覺得就此失去了方向。”

段楓保持溫和:“那你想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安婭喃喃重覆。

她擡起臉面對段楓,麻木冷漠:“我想死。”

--

大仇得報之人,若沒有一樣?事、一樣?人、一樣?物牽著,便當真覺得生死無趣。

凡塵俗事變得沒有意義,日升日落看不出心動之處。

萬事磋磨萬物折損,而大仇得報的人,滿心都是:放過我吧,饒了我吧。我不關?心這些了。我已經十?分累了,讓我去死……

可是姜循不能死。

她還有江鷺。

她此心唯一掛念江鷺,又因?為江鷺,而掛念起其他?那些故人——

姜蕪,葉白,張寂,以及段楓,杜嫣容,暮靈竹……

不知道東京如?今如?何?了?葉白是否得逞,阿蕪又是否安全?,和她或敵或友的故人,又在東京那場事變後,落得什麽下場?

為了江鷺,姜循不得不打起精神,一路不斷換裝束換坐乘,在玲瓏和簡簡的陪伴下,去找那下蠱少年所出的苗疆。

除了玲瓏和簡簡,姜循放其他?衛士離開,讓他?們幫她打探各方消息。而江鷺吸引了所有人的仇恨,姜循此行大約安全?,只有一個簡簡,便足以保護她。

簡簡也是非常奇怪的——少言少語,神出鬼沒,不主動出現不和姜循說話。但是玲瓏放在外面的飯菜,她會用;若有危險出現,她會現身?。

玲瓏勸姜循哄一哄簡簡,真正?收服簡簡。姜循卻懶得做這些,只說隨她去。

玲瓏無奈,卻也微開心:姜循這種性子的人,心狠之時又格外心軟。只要姜循眼睛看到了簡簡,那總有一日,姜循會處理二人之間尷尬的關?系……姜循現在只是沒工夫罷了。

是了,如?今局勢莫測,姜循的全?部心神都在外界各方傳言上。

一路南下,每一日都有新的消息傳出。

比如?公主攝政,比如?不設新帝。比如?朝廷撕毀了和阿魯國的盟約,比如?朝廷任命江鷺為隴右兵馬大元帥去收覆失地?,卻沒看到兵馬糧草……

大家又竊竊私語,談論已逝太子的私德有虧,叛國通敵;茶坊間說書先生言之鑿鑿說南康王府必然早已知情,才和江鷺斷絕關?系,但父母子女之緣哪是那麽容易斷的,看著吧,南康王府一定會助江鷺收覆涼城的……

姜循一行人在茶館中喝茶,聽這各方消息。

玲瓏放下心:“朝廷沒有再派兵馬追殺江郎君了。”

姜循淡道:“那是因?為邸報已經傳遍天下,詔書公示,東京朝堂反駁不了……想否認太子言行的話,他?們得殺遍所有人。可大魏天下百萬千萬人口,豈是小?小?一個姜府那樣?,殺得盡的?反正?太子已經死了,罪便罪了。新局已開,輿情聲大,不如?默許阿鷺去收覆涼城。”

玲瓏笑:“結果是好?的,便可以了。”

姜循“砰”地?將杯盞砸在桌上,輕聲:“可是等阿鷺收覆了涼城,便是朝堂跟阿鷺清算的時候了——以我對我爹的了解,他?最?喜歡借力打力。等阿鷺收覆了涼城,那叛國賊便會是阿鷺了。到時候流言蜚語都會朝向阿鷺,各方軍馬會劍指涼城,逼阿鷺去死……”

姜循沈吟:“何?況我給我爹下了毒,到此時,我爹應該找大夫看過了。為了逼我現身?,他?會不遺餘力對付阿鷺,管我要解藥。”

玲瓏被她說的,重新愁容滿面起來?。

然而姜循又揉揉額頭?,輕輕一笑:“不過也不必太急。葉白不是在東京嗎?葉白……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讓我爹好?過的。”

姜循一邊聽著茶坊說書先生對實政滔滔不絕的見?解,一邊拿過玲瓏取來?的紙筆,在紙上寫一行消息。一會兒他?們經過驛站,會把這封書信傳給她的衛士們,她那些去打聽消息的衛士會帶給她更多消息。

而姜循寫信間,聽玲瓏說:“葉郎君會幫江郎君,對嗎?”

姜循:“他?不會管阿鷺死活的。”

玲瓏:“娘子你一定會救江郎君,是吧?”

姜循頷首。

玲瓏踟躕間,說出她早就覺得不安的事來?:“……我們和葉郎君不再同行了,是嗎?我們已經不是同盟者,葉郎君不再值得信任了,對嗎?”

姜循輕輕擡眸。

她目光閃爍,輕喃:“我昔日和葉白同行,是因?我要殺暮遜,殺我爹,而他?想殺所有人。如?今我大仇得報,可是對於?葉白來?說,一切才剛開始而已。

“他?會和我爹為敵t?,但不會是為了救阿鷺,只會是攪亂朝局,讓我爹沒法去肅清我爹想要的朝堂。我爹所有目的是為了建立他?的理想朝堂,但葉白的所有目的是為了摧毀整個大魏。

“某方面來?說,時至今日,我已然拋棄葉白了。”

她無所謂地?笑了一笑:“我違背了我們昔日的諾言。

“我們說好?一起下地?獄,但我中途折返,朝上面的日光看了一眼,便被那日光拉拽住,要脫離地?獄。我到今日才明白,我不可救藥地?被阿鷺吸引。可是葉白從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他?早就看出來?阿鷺對我的影響,才那樣?敵視阿鷺。”

玲瓏怕姜循愧疚反悔,急聲:“但我覺得這樣?很好?啊。那種看不到天亮的日子有什麽盼頭??江郎君多好?啊。江郎君被那麽多人放棄,若是娘子你也不要他?,他?太可憐了。

“咱們快找到苗疆解毒解蠱,回頭?幫江郎君吧。葉郎君、葉郎君……以後再想辦法吧。”

玲瓏結巴:“活著多好?啊,幹嘛非要死呢。”

姜循微微笑。

她沒覺得活著多好?,但是活著有阿鷺。

也許有朝一日她會覺得活著美好?。不過,她會等到那個時候嗎?

她和葉白是同類人,同類人本該一起墮落。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姜循叫一聲“簡簡”,囑咐簡簡去驛站送信。玲瓏緊張,姜循道:“放心,我寫信給阿蕪而已。”

姜循蹙眉:“東京消息沒有禁軍消息,不知道師兄如?何?了。阿蕪的消息更是全?然沒有。幸好?我和阿蕪一直有聯絡暗號,我讓衛士找阿蕪。若是阿蕪平安,便讓阿蕪來?找我,陪我一起入苗疆吧。”

姜循:“我怕她想不開。”

玲瓏快要哽咽:“你自己都活不了了,還關?心大娘子。”

姜循淡然:“能者多勞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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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蕪此時,並沒有離開東京太遠。

上元節那夜,她就著張寂殺出來?的一條出城路,躲躲藏藏地?出了城。她原本計劃若是那夜活下來?,就找姜循,和姜循一起遠走高?飛。但是姜循被江鷺救走了,而張寂深陷東京局,生死難料。

姜蕪住在東京附近的城鎮中,每日都悄悄去鎮中打聽消息。

姜循找她的信送到她手中時,姜蕪剛剛得知張寂被判流放嶺南,即日動身?。

聽聞,那曾被張寂剖過丈夫屍體的章夫人,在張寂判流放中,發揮了很大作用。章夫人因?丈夫章淞屍體被辱而仇視張寂許久,今日得到機會,焉能放過張寂?朝堂許多人一同彈劾張寂。

在諸罪中,沒有人知道姜蕪的存在。張寂一力承擔了所有罪。

姜蕪在屋中怔忡坐半日,慢慢給姜循回信:

“……循循,我不去找你了。雖然我很想和你一同入苗疆,陪你一起治病,但是我害得師兄落到這個下場,我不能當做不知。

“我願一路追隨師兄,陪師兄一同去嶺南。聽說流放地?艱苦,我想照顧師兄……”

她兀自在漆黑屋中坐了一會兒,想到上元節那日自己和張寂的爭執,張寂拔去她的匕首。她想得心頭?時時揪起,茫然又心悸。

姜蕪心中何?其難過,又何?其歡喜。

從未被人放在眼中的小?娘子,不是塵埃不是螻蟻,甚至不是“阿無”。她有名有姓,亦有意中人。

姜蕪擦幹眼淚後,細細在信中寫東京如?今的情形,最?後跟姜循說些半文半白的告別——

“若入嶺南,也許很難再和循循相見?。你要好?好?養病,要好?起來?,不要辜負小?世子為你做的一切。無論身?在何?地?,我的心都永遠掛念你,每日都會為你祈福,也願意為你而做任何?事。

“若有需要我相助的,你往嶺南去信便好?。

“我相信終有一日,我們會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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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朝堂上,姜太傅和葉宰相輕而易舉地?分為了兩派。

針對江鷺收覆涼城之事,二人沒有異議。有異議的事,如?何?對付江鷺。

葉白建議對南康王府施壓,或者召南康王入京,扣押南康王。

姜太傅不讚同:“如?今朝堂主方向應是對西北,應提防阿魯國的報覆,應討論戰後之事。此時不應將南康王府拉入戰局。我們主力放在北地?的話,不能引起南地?的恐慌,不能將整個大魏都拉入戰局。東京不能逼反臣子。”

葉白:“南康王府就是江鷺的軟肋。用南康王府對付江鷺,本就是最?好?的棋子。難道他?說他?們斷交,他?們就真的斷交了?太傅信這種話?”

姜明潮掀眼皮:“你執意掀起戰亂,到底是何?居心?或者你和江鷺有聯絡……南康王府兵馬一旦出南地?,我們還能夠掌控得住嗎?你難道想要應對更多的敵人。”

葉白說冤枉:“我只是在討論殺江鷺之事而已。殿下怎麽看?”

坐在屏風後的暮靈竹,一邊焦頭?爛額地?翻著史書,想弄清楚朝臣們各自的用意,一邊迷茫地?擡頭?,看向屏風後眾臣模糊的影子。

問她?為什麽要問她?

因?為她不懂,他?們便借她而糊弄天下嗎?他?們是想大魏安好?,還是想更方便地?欺壓她的子民呢?

暮靈竹含糊道:“此事交給太傅和宰相定奪。”

她不知該聽誰的,但她漸漸明白了杜嫣容的憂心:姜太傅和葉郎君各有野心。

葉郎君……葉郎君是否如?姜太傅說的那樣?,想毀了一切呢?

暮靈竹想到自己父皇死前的模樣?,想到是自己和葉白一起害死了父皇。

起初的勇氣和決然過後,她為此日夜惶惑,為此而愧疚迷惘。她開始想自己是否做錯了,自己選擇葉郎君是否選錯了。

身?處此局,倉促攝政,她看不清前方路徑不知誰是誰非,她想為國家找出最?好?的出路……可是姜太傅和葉郎君,誰是對的呢?

暮靈竹想,還是夜裏找嫣容來?補課吧。她只有信嫣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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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楓牽著馬,安婭坐在馬上,隨他?漫無目的地?走。

安婭不熟悉大魏,不知道這是去哪裏。但是眼前景致幾日裏來?,越來?越荒涼,安婭便猜,他?們應當在出關?。

隨意吧。

自那日她說了自己想死後,二人已經幾日沒有交流了。

今日,看起來?也不會有任何?進展。

安婭只希望段楓不要管自己了。她伏在馬背上,再一次輕聲:“段三哥。”

牽馬的郎君睫毛快速一眨,側頭?看向她。

她眼中波光粼粼,神色有一腔無奈的平靜,重覆道:“段三哥,我不想活了。”

段楓半晌說:“安婭,我活不成了。”

安婭怔住。

她無神的眼睛微微顫抖,她本全?身?無力心神痛苦,手撫著自己的腹部便恨不得捏死那個孩子。可是這幾日段楓日日夜夜看著她,她沒工夫動手。她沈浸在自己的一腔悲憤中,段楓卻在說什麽?

段楓朝她笑一笑。

他?好?平和,好?淡然,昔日的風流銳意在他?身?上一絲一毫也沒有了:

“那年過後,我的筋脈就斷了,內力為了沖筋脈,也折損了很多。是江二郎救了我……你還記得他?吧?他?曾是南康王府的小?世子,如?今身?份是隴右兵馬大元帥,要代大魏朝堂收覆涼城。但是在三年前,他?在涼城有另一個身?份,‘白鷺將軍’。”

安婭眸子微瞠。

她努力從記憶中翻找這麽個人——也許有過,但是太模糊了。

安婭:“我不記得了。”

段楓:“小?世子身?份特?殊,他?又受了情傷,南康王覺得丟人,不給他?任何?身?份,要他?來?涼城歷練。小?世子雖然心腸軟,容易受情傷,功夫和本事卻是一等一的。我們城中都戲稱他?為‘白鷺小?將軍’,讓他?跟著我大哥姓‘白’。

“你記得我大哥吧?浪蕩兒嘛,他?去過建康府,不知怎麽和那建康府的永平郡主看對了眼,用一個白姓郎君的身?份,哄得人家郡主動了心。那郡主就是小?世子的姐姐,小?世子來?涼城,就是來?幫他?姐姐監督我們,好?好?辦婚事的。因?為他?姐姐打算孤身?嫁來?涼城,獅子大開口,管我們要人又要兵。

“要就要嘛。人家放棄榮華富貴,連郡主身?份都不要了,就要遠嫁過來?,那我們當然要捧著嘛。我大哥卻死在那一夜……二郎說,他?趕到的時候,大哥和我爹死在一起,三四把劍插身?,死不瞑目。

“哎。你說我是什麽心情呢?我們程家和段家,最?得我爹真傳的,就是我大哥了。他?死得那麽不明不白……二郎非要救我,非要帶我回建康府,把我藏起來?。那兩年,多少名貴藥材灌進我身?體裏,給我撿了一條命。t?可那是跟閻王爺搶命嘛,總是要還的。”

段楓擡起手腕,讓安婭捏自己的脈搏,讓她看自己的身?體真實狀況。

安婭身?子發抖,手抵在他?脈上指尖冰涼。她淚珠一滴滴地?懸在睫毛上,卻看段楓還在笑:

“神醫說了,我要不動武,就還能多活幾年。動武一次,損一半壽命。你看我現在動武多少次了?實話告訴你咯,你這兩天精神不好?,我都背著你,狂吐血,不敢讓你看到而已。我們安婭這麽年少,被我嚇到怎麽辦?”

段楓臉上輕松的笑收了起來?。

她泣不成聲,趴伏在他?肩頭?,他?只是伸手撫摸她鬢發,輕聲:“所以別傷心。你不想活了,而我活不成了……你就多陪陪我,活到我死的那一天吧。想必那一天也不會太遠,你不必煎熬太久。

“我親人都死在一起,人間就剩我一人孑孓。哦還有程應白……那個不省心的孩子,我是管不了他?的,也不必管了。

“有時候想想,奈何?橋上,其他?人都走光了,就我一個人走,有點寂寞啊。安婭陪著我,好?不好??”

安婭哽咽:“好?。”

安婭擡頭?:“小?段將軍,我們一起活到你堅持不住的那一天。”

他?彎起眼睛笑。

他?總是這樣?。

少時便吊兒郎當,青年時一切都變了,骨子裏的閑散卻不改。若是沒有那樁事,若是……

安婭不去多想了,安婭問:“小?段將軍,我陪著你。你現在想做什麽呢?去找江鷺嗎,陪他?一起收覆涼城嗎?”

“不,”段楓收起笑,目光定定地?、溫柔地?看著她,“我的希望,在你身?上。”

段楓說:“收覆涼城是一步,瓦解現在的阿魯國是另一步。伯玉舊日和暮遜聯手,如?今江鷺出手,伯玉陰謀暴露,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安婭,你是舊日阿魯國的公主,伯玉策反了一場陰謀害死你的家人,而阿魯國本不是他?的。

“我們去西域,找舊臣舊人,進入阿魯國,尋機查探。我們自後面幫江鷺,搶回阿魯國……阿魯國應是你的,不是他?的。”

安婭手摸自己腹部。

段楓淡笑:“生下來?吧。這個孩子,會成為阿魯國和大魏重新和平的契機。”

安婭:“……你和白鷺小?將軍,謀劃得好?大。”

微弱的曙光落在他?身?上,段楓薄得如?泡影如?雪末,似隨時會融化在日光中:“沒辦法。他?要為他?在意的人找一條生路,我也要為我在意的人找一條生路。”

……有朝一日他?們都死了,只願意中人得到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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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鷺終到西域,找到自己的兵馬和昔日涼城的百姓們。

三年風吹日曬,三年苦練,三年集糧……密密麻麻的人們蟄伏三年,便為等待江鷺歸來?。

山丘風大,砂礫拂面。江鷺立在高?處,身?後是跟隨他?風塵仆仆一路的十?三匪,身?前是仰望著他?信服著他?的兵士們。

他?還不能倒。

他?還要戰。

此時旌旗獵獵飛揚,刀劍直指涼城。屬於?他?的戰鬥一場又一場,他?精疲力盡卻沒有一次可以歇息。

瓔珞累累的羽冠下,年輕雋秀的江鷺身?披鎧甲,白袍蔽日。他?那樣?修長又那樣?凜冽,承載著眾人的希望,帶領著眾人——

“我們去拿回屬於?我們的尊嚴,收覆屬於?我們的故土。我帶你們一同回家!”

萬千兵士雙目赤紅,隱含熱淚,聲震荒野:“回家——”

“我們要回家——”

江鷺立在高?處,眺望著遠方沙丘和眼前兵馬。

二月,江鷺帶兵攻打涼城。

他?整整一月都待在戰場,如?願打退阿魯國兵士,收覆涼城。而收覆涼城那日,站在血泊間屍體間,周圍人欲哭又欲笑,包圍住主將。江鷺卻推開他?們,趔趔趄趄地?行走。

戰爭讓人精神興奮又身?心疲憊,所有的憤懣委屈皆宣於?其間。他?心間戰意凜冽激蕩滿懷,蟄伏三年的願望破體而出。

江鷺疲憊地?靠墻而坐,仰頸出神。他?發了一陣抖,聽著耳邊的喧嘩聲許久,才感覺到遲鈍的歡喜與放松。日後還有硬仗要打,但此時此刻,不合時宜的,江鷺想到:

“循循在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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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遍體屍血,斷壁殘垣,泥汙狼藉。

江鷺坐在破敗城墻下,血染戰袍,面容一片臟汙下,肌膚灰白。昏暗天地?間,他?的呼吸聲如?心跳聲一般,沈重,急促,讓人心悸。

沃野彌望,大霧離散,血腥味滲在空氣中。

鷹隼在天上盤旋,死屍上繞著蠅蟲,枝幹蜷曲散亂。深幽微白的天空下,江鷺坐在屍體中,他?含著血淚的眼睛望過來?,像荊棘密布下的一叢火:“循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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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倏地?從夢中驚醒。

她喃喃和身?邊人說:“我夢到阿鷺了。”

淡涼的女聲音調古怪,說話悠緩又透著一腔嘲諷:“知道了。你已經夢到他?十?三次了。他?一直在等你,找你,求你救他?,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了。”

姜循聽到吃吃的許多女子笑聲。

苗疆巫女自稱“巫醫”,為她檢查身?體;而許多少女少男在外跟著圍觀,將她當做稀奇怪物。畢竟,他?們少見?外人,更少見?這種沒幾日活頭?、卻還堅持治病的中原小?娘子。

中原小?娘子大都愛哭,這位小?娘子卻和他?們的巫醫一樣?兇而冷淡,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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