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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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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雨霧模糊姜循視線。

有一瞬間, 姜循不敢相信是江鷺來了——

怎麽回事?葉白和她不是商量好了嗎?葉白?不是告訴她,江鷺一直在查“神仙醉”,江鷺那裏有關於“神仙醉”的很多證據?

江鷺此時應該去東宮威脅太子。退一萬步, 江鷺已?和太子談成交易,此時拿著旨意?來叫停這場荒唐事的人,也?應該是東宮, 而不是江鷺啊。

事情和她預料的有了出入。

臉頰染血的持匕美人, 怔看著江鷺。江鷺眼神猛變:“當心——”

馬匹未停, 他從馬上一躍而下, 朝姜循的方向掠來。但他仍晚了一步,人群包圍著姜循, 那些保護姜循的衛士因震驚而反應不過來, 眼睜睜看著流民中鉆出一個小孩。小孩手裏握著一個棱角鋒利的石子, 高高砸向姜循。

小孩惡毒尖銳:“壞女人!”

石子砸到姜循臉上,姜循趔趄退兩步, 過嫩的肌膚瞬間被石子劃出一道血痕。她茫然地捂住半張臉,看得江鷺心急如焚、目中瞬紅。

小孩還要砸石子, 衛士們終於反應了過來,把小孩提了起來。

孩子父母尖叫:“不要殺我兒子, 我兒子只是不懂事……”

玲瓏在此時終於擠進了人群,她甫一看到姜循被人用石子砸,當即奔來拿帕子捂自家娘子的臉,再也?忍不住氣怒:“你們這幫混蛋,你們這群刁民。你們知不知道保護你們的是誰,知不知道誰為善誰為惡?你們被人當棋子利用還覺得自己滿腹委屈, 朝真正護你們的人投石子,我家娘子就不該幫你們……”

這話說?得那些流民委屈、迷惘又憤怒。

尤其是, 姜循被砸時,捂著臉,幽黑冷泠的瞳眸緊緊盯著那被衛士扣下的小孩。小孩父母想擠過去,衛士也?不放行。

姜循的眼神幽邃森然,讓小孩一個激靈,想到了鬼故事中吃人的女妖怪。小孩哇地一聲,姜循:“捂住他嘴。”

吵鬧的哭聲根本沒響起來,江鷺終於壓抑好情緒,大踏步朝這邊走?來。

江鷺逼著自己目光離開姜循,望向那站在所有人後方的賀明:“拿下他——”

所有人措手不及。

雨聲嘩嘩聲震如潮,皇城司衛士紛紛下馬,一部分人圍住這片地,一部分人聽長官令,直接來拿賀明。賀明身?邊有衛士保護,皇城司的人剛在城門前經歷一場惡戰,身?上熱血尚未冷下,當即拔刀。

玲瓏看到皇城司的人拔刀,當機立斷,抓住姜循的手臂,朝著角落躲。玲瓏抓的力道很重,生怕姜循再次掙脫,再去鬧出什?麽事。

其實她不必擔憂。

因為姜循正和所有人一樣,困惑地看著江鷺。

流民中也?傳來竊竊私語聲。

剛剛死了一人,那漢子屍骨未寒,流民們見到再次有人拔刀,不禁心生懼意?。牽頭鬧事者死了,人人見到官府真的會殺人,便?不敢強出此頭。

賀明直到自己真的被皇城司的衛士扣住,才意?識到局面轉壞。

賀明被兩個衛士扣壓,他仍昂起頭顱,威武不屈:“小世子這是做什?麽?”

江鷺身?如松石,聲如清玉:“這裏沒有南康小世子,來緝拿你的,是提點皇城司。皇城司專事君命,不受東西二府轄制。”

賀明面色變來變去。

賀明努力掙紮,站得端正:“以何?罪拿我?”

江鷺:“你草菅人命,難道不夠?”

一聲之?下,眾聲嘩然。

拉著自家娘子安全地躲在角落裏的玲瓏茫然:“小世子這是做什?麽?他不知道賀明是太子的人嗎,他不知道這會得罪太子嗎?”

姜循:“噓。”

姜循輕聲:“我也?看不明白?,再看看。”

姜循用帕子捂著半張臉,用最潦草的手法止著臉上血。她睫毛沾血又染塵,她卻目不轉睛地看著江鷺。

正如這裏所有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江鷺和賀明的對峙——

賀明仗著自己身?後有太子,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會有人敢與?太子為敵。權勢之?威何?其大,賀明領教過不止一次,憑什?麽江鷺不怕?

賀明鎮定道:“我不知道世子在說?什?麽。”

江鷺走?向他:“那麽,‘神仙醉’,你應當聽過吧?”

賀明臉上肌肉微扭。

賀明嘲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城司縱要抓人,也?有王法在上。世子可有官家口諭,有官家聖旨?沒有這些,你仗著官家寵信便?如野狗般四處亂吠,敗官家名聲,我回頭就要參你一本,參南康王府一本!”

江鷺:“你盡管參。”

江鷺從懷中,取出一本賬簿。這賬簿有些潮,又跟著江鷺歷了一場惡戰,難免生皺。然而這本賬簿何?其眼熟,電光劃亮一方天宇,寒光打在江鷺面上、手上。

所有人都?看著江鷺手中的賬簿。

江鷺:“關乎‘神仙醉’的制藥記錄,就在這裏。程大夫如今在我府中,他亦是人證。你還有什?麽話說??”

賀明憤怒地盯著江鷺,明白?了所有:原來追查藥田、讓自己慌不擇道的人,就是江鷺。

賀明:“我為太子辦事,為太子賑災,你敢拿我?”

江鷺:“你縱是為天皇老子辦事,我今日也?拿你!”

賀明:“你無手諭。”

江鷺:“我先斬後奏。”

賀明:“禦史定要參你!”

江鷺:“我無謂被參。”

賀明:“你一為南康小世子,二為提點皇城司,不管哪一個身?份,你都?無權越過中書、越過開封府、越過大理寺,來審我。我是否有罪,當由朝廷定奪,而不是你來定——”

江鷺:“輪不到我來定,今日你遇到的人也?是我。後續諸事繁瑣那也?是事後的事,此時賀郎君無法自辯,便?是害死五十二人的罪人。這裏眾目睽睽,你又說?得出你是無辜的嗎?”

流民交談聲更多——

“什?麽五十二人?”

“說?的是我們嗎?”

“我……”

流民中,最早死了父親的那家人,姐姐領著幾個弟妹站在人後。他們本跟著來領糧食,饑腸轆轆餓了半天。但是姜娘子之?前幫過他們,他們沒有跟著流民鬧事。此時他們聽到來自都?城的大人物說?什?麽“五十二人”,才遲鈍地擡起頭。

江鷺聲音壓過了沈悶的雨聲:“這些日子死去的流民,外?人道是餓死,累死,嚇死……各種荒唐的死法,背後原因,難道賀郎君不知道?難道賀郎君用‘神仙醉’摻雜糧食的時候,不知道‘神仙醉’的功效嗎?”

賀明怔怔看著江鷺。

流民們迷惘地看著江鷺。

賀明咬牙堅持:“我不知情。”

江鷺一聲笑,直接擡手下令:“去糧庫開糧。”

江t?鷺目光緊盯著賀明:“煮一鍋熱粥,餵給咱們這位賀郎君。讓賀郎君親自嘗嘗‘神仙醉’的滋味,讓賀郎君自己看看自己送出去的都?是什?麽糧。”

到此,賀明終於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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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後的角落,玲瓏喃聲:“他私開公?審。”

跟著姜循,玲瓏學?到了不少朝堂事務的常識。她知道江鷺這審案,絕不是皇城司職務。正如賀明所說?,皇城司拿著聖諭,可以把賀明押入大牢,卻無權公?審賀明——還是當著這麽多百姓的面。

這是公?審私用。

這是越俎代庖。

這是……要在這裏定死賀明的罪,要用天下悠悠之?口來逼朝堂認輸,要朝堂正視賀明之?惡,要暮遜無法保住賀明。

暮遜一向喜歡披著一層“為天下子民”的皮,在權勢爭鬥中獲得民心。而江鷺便?用暮遜慣用的招術,來反逼暮遜。

暮遜若保賀明,太子便?要承認自己知道“神仙醉”,太子名望受損;暮遜不保賀明,賀明便?要為“神仙醉”擔責,太子縱是做出不知情之?狀,也?一樣傷筋動骨。

江鷺要剝開太子那一層獸皮,讓他猙獰偽善的面目在世人面前暴露。

玲瓏:“可是賑災是賀郎君和娘子你一起做的。娘子和太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娘子你……”

姜循依然:“噓。”

玲瓏:“娘子看得懂此局?”

姜循看不懂,但是:“我想看下去。”

她的眼中映著江鷺背影。

從她和玲瓏所站的角落,她只能看清江鷺的衣角。江鷺所為和她計劃完全不同,甚至會牽制到她,可她依然為此而目光灼灼——

雨連千裏。

他身?上有光,像雪色濛濛。那動人的神韻,集天地間的秀雅高邈於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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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明跪在地上,旁邊的大鍋熄了大半日,此時汩汩煮起了熱粥。

人聲私語和江鷺的神色,皆讓賀明額上滲汗,手指發抖。

眼看那熱粥要熬好,賀明終是扛不住:“神仙醉不是毒,不是害人的。糧食中摻那麽一點,只要不服用過量,就不會死人。因為有了神仙醉,飽腹感會遠超普通稻米,百姓還會覺得香甜。

“世子你是站在浮屠塔雪尖上的人,你不知道民生艱難。只要有糧可吃,只有不影響日常生計,摻一點‘神仙醉’是沒關系的。若是一點不摻,就算我家纏萬貫,我也?抗不過這十日賑災……”

他仍有分寸,不肯攀咬太子,他不斷為自己辯解:“怪只怪有人不知節制,有人生了貪婪。我發糧時一直說?,每人一碗,不可多食。可是偏偏有人偷奸耍滑……他們的貪欲害了自己,和我有什?麽關系?”

人群中有人尖叫:“你胡說?!”

有人要義憤填膺地沖出來,被衛士阻攔。但沒關系,站在他們身?前的江鷺,代他們說?出了心聲:

“賀明我問你,父母憐愛子女,把自己的粥讓給子女,叫貪婪嗎?子女舍不得父母之?苦,說?自己人卑胃小,把米粥讓出去,叫貪婪嗎?夫妻謙讓是貪婪,好友護助是貪婪?是不是你眼中的百姓皆愚民,愚民不堪教化?,你救他們,又瞧不起他們?”

臉色蠟黃、饑腸轆轆的流民們如木偶般,一半站在草棚下,一半在草棚外?淋雨。

有人發癡,有人抹淚。有人開始明白?什?麽,有人始終渾噩不解。

這麽大的雨。

他們聽到世子聲音鏗鏘忍怒,如金玉相撞:“那私下在黑市中交易的‘神仙醉’糧食是什?麽?你日日在藥田上操的那些心是什?麽?

“你說?你摻雜‘神仙醉’,是為了救更多的人。不,你不是為了救更多的人,你是為了你的榮華富貴,為了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官位,為了你的名利前程!”

賀明仰頭戾笑:“誰不為名利前程奔波?誰全然無私全然付出?那是虛假的聖人,那是人間的傻子——”

江鷺親手端過一碗粥,走?到賀明面前,扣住賀明的下巴,俯身?將這碗粥餵入他嘴裏。

江鷺側過臉看向身?後的流民,半怒半憐:“你們親眼看看,看‘神仙醉’到底是什?麽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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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醉”發作得何?其快。

賀明知道此藥功效,拼命掙紮。沒有人幫他,江鷺卸了他的下巴,直接將一碗熱粥灌入。那熱粥滾燙,燒人口舌,賀明痛得發抖。可是漸漸的,賀明不抖了,他囫圇吞著這碗粥,像品著什?麽人間至味。

一碗粥下肚,江鷺半只袖子被粥水打濕。他朝後退開,看到賀明睜開了眼。

這個文?秀的出自商戶的年輕郎君,茫然地看著在場所有人:“你們是……?”

此場數百人,上千人,無一人發聲。

死一樣的沈靜籠著這裏。

賀明沈浸在美好的幻象中,彬彬有禮地撩袍起身?行禮,斟酌華麗詞句向江鷺問候。他又看到人群後角落裏的姜循,目光微微發亮,露出笑容:“這位小娘子……”

江鷺輕聲:“再餵一碗。”

賀明被放倒在地,被迫吃第二碗粥。他更加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嘴裏念念有詞,說?要去讀書,要參加科考,要成為賀家的棟梁。

江鷺啞聲:“再餵。”

第三碗下肚,賀明神智開始不清,說?些什?麽好餓,還想吃。

江鷺厲道:“再餵!”

第四碗下肚,已?不需要江鷺強迫這位郎君吃粥。這位郎君貪婪地奔到那冒著煙火的大鍋前,自己主?動舀粥。想他平時文?質彬彬高高在上,他此時貪如饕餮,看著那普通至極的粥,眼神如看著人間美味。

此場景荒唐而嚇人,在場諸人無一人說?得出話。

他們全都?仰望著江鷺,看著世子蒼白?的臉、微茫的眼眸。世子衣袂半濕,立在這草棚中,垂著臉看向他們。

他如神祇,他們如草葉無根。草葉被一陣風便?能吹散,風一停,萬物息聲,天地空曠浩大,卻什?麽也?不會為他們留駐。可他們不卑賤,他們背井離鄉只為求生,他們是被神看到的蕓蕓眾生。

流民們或羞愧,或無言,或捂嘴大哭,一個個撲通跪地,悲愴難言:“世子救命——”

馬蹄聲在雨中清晰傳來:“聖旨到——”

江鷺擡頭,看向草棚外?的雨絲。

一襲小將落馬攜劍,跪於世子面前,朗聲道:“官家口諭,著世子尚方寶劍,先斬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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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前的戰鬥,在那襲捧著尚方寶劍的小將從城門前疾馳過後,僵凝住了。

張寂淋在雨中,衣袍濕漉,靜靜看著對面衛士一個個面露空茫。

對面衛士喃喃自語:“結束了……”

聖旨自宮中來。官家知道一切了,官家把尚方寶劍給了江鷺……他們沒必要打下去了。

這世上的罪惡阻攔不住,正如這世間的人心所向,亦無法用暴力強力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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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銘和怔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雨簾。

他必要報覆杜家,可他斷不可能像杜嫣容說?的那樣大開殺戒。

杜家賭他無法殘暴行事,賭他在今日得不到好的局面……這一切,在趙銘和得知尚方寶劍離開皇宮時,便?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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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城的草棚間,江鷺接過這柄寶劍。

雨幕漫漫,千裏彌煙。

他握著這把劍,遙望向皇城內東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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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中,暮遜靜看著跪在地上朝自己匯報事務進展的衛士。

暮遜比他們都?更早知道尚方寶劍離開皇宮。

暮遜就坐在這書閣中,看著眼前這盤下得斑駁草草的棋局。黑白?棋子在他的棋局上廝殺,棋盤縱橫落子交錯,後起的白?棋異軍突起,在半路中忽然露出野心,朝黑子吞噬而來。

煌煌野火,煊赫燎原。

整盤棋局被燒得奉頭鼠竄,丟盔卸甲,真是難看啊。

暮遜擡起臉,透過那扇窗,目光穿越雨簾,似要穿過無數宮墻城樓,看向那此時應在外?城耀武揚威、得意?洋洋的江鷺。

這盤棋上的煙霧散了。

所有的心機惡意?暴露,所有的城池都?掩了痕跡。整盤棋局如殘局爛攤,暮遜站在這一頭,遙望著江鷺站在另一頭。

二人隔著萬千城池山水,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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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草棚間的江鷺,在死靜中,一點點推開劍鞘,讓這把寶劍光華爛爛。那劍光中,似乎映著東宮太子沈郁的臉。

二人隔著這把劍對視——

在和葉白?談話後,江鷺出城捉人,吸引走?東京諸方勢力的註意?。他做掩護,便?沒有人註意?到,有一衛士得他命令,悄然入宮,將此事稟報給了官家。

江鷺確定老皇帝一定會給自己緝拿之?權。

從老皇帝第一次見江鷺,江鷺便?知道,無論是滿朝文?武還是一個南康世子,都?是皇帝在這盤錯亂棋局上扔出的棋子、障礙。

欲行君道,先斬舊臣。

皇帝用趙銘和磨練暮t?遜,自然也?會用江鷺磨練暮遜。最近趙銘和“養病”,太子在朝上過於風光。江鷺既有牽制太子之?意?,皇帝便?會默許,扶持江鷺坐大,和太子對陣。

自古以來,主?君與?少君的關系一向如此扭曲,充滿了嚴父之?愛和君主?之?厲。

無論江鷺多麽惡心這盤棋,他都?要執白?子入局——

權勢者越高,便?離百姓越遠。貪欲讓人坐在雲端,野心讓人蔑視眾生。而必要有人,為那些被壓得喘不上氣的百姓說?句話。

風獵雨大,袍衫洌冽沾身?,江鷺推開劍鞘,拔出寶劍。

天光驟亮,轟鳴雷聲中,劍光落在江鷺的眉目間——“緝拿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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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驟亮,轟鳴雷聲中,有寥寥牛車在風雨中,艱難地踏上田壟間的小道。

為首的衛士站在最前方那裝滿糧食的牛車上,聲音嘹亮沙啞,遙遙地朝此方叩拜:“娘子,我們接到糧食了——”

流民落落地讓開道,被擠在最角落的姜循,迎著風雨,朝外?步出。青衣雪膚,臉頰滲血,無損貴女之?艷。

江鷺站在草棚邊角,側頭朝姜循看去。

姜循沒有看他,沒有看在場所有人。她凝望著走?向此間的一輛輛牛車——

在發現賀明陰謀後,她便?悄悄派衛士去城外?支援那些商人。賀明要和她打賭,姜循口上說?不賭,但她依然留在這裏,拖著賀明,拖延時間。

拖的時間越久,既可能利賀明,也?可能利姜循。端看雙方手段,端看雙方到底出了多少暗棋。

姜循在棋局上押註一切,非生即死,非死則勝。這局棋,她到底撐到了最後。

姜循睥睨向那些流民。

流民一個個低下頭,不敢和姜循對視。他們先前那樣對姜循,此時才知姜循這些天在保護誰,又在為誰爭取生存。哪怕姜循此時用嘲弄傲然的眼神俯視他們,他們仍無話可說?。

姜循慢條斯理:“我的糧食,本是免費給你們。可你們不識擡舉,罵我‘惡毒’,那我便?不做善事,做做你們口中的惡女——

“我運來的糧食,依然可以日日供給你們,直到朝堂賑災議程批下,朝堂官員來接管此事。但你們吃了我的糧,全都?要畫押簽字,日後給我連利償還。”

眾人無言。

姜循聽到人群中抽泣哭聲,扭過頭,看到那個先前用石子打她的小孩,終於被父母抱在了懷裏。

姜循目如雪霜,指著那小孩:“而你,得不到我發的糧食。”

她眼尾帶笑,面孔纖塵不染。小孩被嚇得嚎啕大哭,父母連忙輕哄。眾人和孩子父母一道用覆雜眼神看著姜循——

姜娘子這是何?必?

那父母得到糧食,自然會分給小孩。這樣的威脅除了能讓小孩哭幾聲,又哪裏稱得上威脅?

姜娘子真是……

姜循走?過他們,聽到父母一家的道歉聲,她如同沒聽到一般,看也?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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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棚下緝拿犯人,賀明和他的衛士全被拿下,要帶去皇城。

江鷺在忙碌此事,而姜循的那些衛士則幫忙卸糧,幫忙熬粥。這一次,流民們老老實實排隊,不遠不近看戲的村民邊說?邊嘆,三三兩兩相攜離開。

姜循撐了一整日,滴水未進,此時也?要撐不住了。她不願意?在此看那些方才還打她罵她的流民嘴臉,便?坐上馬車,返回內城。

眾人為姜娘子讓道,對姜娘子小聲道謝,可姜循並不在乎他們謝不謝。

靠在馬車車壁上,姜循閉著眼,心跳起伏不定,腦海中滿是方才的江鷺——

他立在風雨前,指責賀明時疾言厲色,望向流民時目有隱痛。

在他眼中,人就是人。不是畜生,不是工具,不是玩物。他站在那些百姓前,為他們擋去酸風苦雨,風刀霜劍,貪婪詆毀,惡意?傷戮。

姜蕪見過建康府中不在軍中只在民間的江鷺,姜循同樣在昔日跟著江鷺走?過一片片贍養寺,教養坊,看他一次次朝百姓伸手。

在南康王眼中,江鷺不是合心意?的世子。

在姜循和姜蕪眼中,江鷺是天下最好的小世子。

……雖然此次計劃和姜循設想不同,雖然江鷺也?許給姜循惹了些小麻煩,沒有顧忌到姜循和太子的關系,姜循卻依然出神,依然心跳越來越快。

馬車上,姜循閉著眼,聽玲瓏在旁憂心絮叨他們的錢財,他們如何?與?太子周旋。

姜循腦海中勾勒出一道修影。他立在她心間的天地間,像一滴清泠泠的墨水,濺在人間濁畫上。

玲瓏:“太子會氣瘋了。太子會保賀明嗎?太子會質問娘子你吧。”

姜循腦海中的江鷺衣袂翩然,風雨不催,英俊萬分。

玲瓏:“回頭得找主?人了。主?人那邊許多學?生,正好用筆刀壓住賀明,讓賀郎君翻不起浪。”

姜循心跳越來越快,她心間小人朝那幻影伸出手:他肩寬腰健,身?材挺拔,側臉回望。他身?上有一重光,真好看。

玲瓏依然在絮絮叨叨。

姜循手指發麻:好看,想要。

玲瓏不停說?話,姜循心跳越來越快,指尖的酥麻順著沸騰血液傳遍全身?:想要,就要得到。

姜循忽地睜開眼,將玲瓏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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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不許人跟,她倉促在車上換了一身?衣,打散了一半長發。她沒有耐心收拾妥當,便?跳下馬車,迎著風雨,走?了回頭路。

起初是走?,然後是提裙在雨中跑了起來。

她避著人走?,盡量不讓人看到。好在風雨甚大,村民們剛看了一場熱鬧已?經回家去回味,流民們安靜地排著隊,沒人註意?到她折返。

姜循迫不及待地飛奔在雨中,雨絲貼頰,唇瓣嫣紅。風雨讓她視線模糊,她看不清前路,但她依然固執地看向那草棚,看向草棚下的郎君。

江鷺站在眾人中,看衛士們捆綁住犯人,理清“神仙醉”的數量。他忽然擡頭,朝雨中望去。

漫漫煙雨,浩瀚如煙,有女舜華,玄色氅衣下白?裙沈重貼身?,又被風吹起。

江鷺心跳猛地加快。

他囑咐一聲,便?在衛士們反應過來前,出了草棚。世子武功高超,人一出草棚,沒入雨中,便?沒了蹤跡。

姜循朝著草棚跑,在路過那堆糧食的糧倉時,忽有手伸來,摟她腰捂她嘴,將她拖入了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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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著那堆如草的一袋袋糧食,姜循喘著氣,看到抱自己的人,果然是江鷺。

江鷺的心跳何?其快,捂著她的手又滾燙無比。他濃睫長如銀魚尾,勾出動人弧度,流露出溫柔憐惜的神色。

四目相對,江鷺緩緩放下手,姜循顫聲:“我知道不合時宜,可我忍不住。”

她在晦暗光中撲入他懷中。

水霧後,她面容潔白?,亂發沾唇,一道被石子劃破的傷痕落在江鷺眼中。他顫顫伸手撫摸她臉,想抹去那傷痕,又怕她吃痛。

姜循在他懷中仰著臉,眼如冰琢,如墨氳,泠泠眨動:

“阿鷺,親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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