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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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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二

非得是現在嗎?

在我被這群蠢貨圍攻的時候來殺我嗎?

沈妄總覺得那會是一個月皎風清的冬夜,他的阿清踏雪而來,一身白衣,宛如月下仙子,手中長劍明光瑩然,既溫柔又冰冷地刺進他的胸口,了結他們之間的一切。

至少不是現在這樣,在一個惹人厭煩的暴雨天,混著嘈雜的鬼哭狼嚎和喊打喊殺。

他真的想把他們都殺了。

然後帶阿清和小九離開。

雲澤是一片邪魔窟,只要藏在這裏,就沒人可以找到他們,修士不行,聖者也不行。

雲澤毀了,但沒關系,還有下一個,天涯海角,總會有他們的棲身之地。

只要阿清願意。

沈妄唇畔的笑在觸到黎清淡漠的面容時逐漸瓦解,無法維持,他黯然地垂了垂眼,通往曲橋的路變得十分漫長,他甚至覺得自己用盡全力都無法走到她面前。

小九跌坐在地上,不安地絞著衣袍,蒼白的臉,漆黑的眼,時而對著黎清,時而對著沈妄,他在某個瞬間,發現了倚在一棵大樹後面的紅鸞,然後,目不轉睛。

帶我走吧。

他在心裏說。

紅鸞估算著底下不斷湧來的邪魔,自己的狀態恐怕做不到將它們完全誅殺,但自保還是綽綽有餘,至少誰都攔不住她從這裏出去。

小魔在前面瘋狂廝殺,大魔則在最後優哉游哉地看戲,夫妻反目,仙魔相愛相殺,多新鮮,他們相互笑笑,覺得沈妄真是個蠢貨,他們陰險地商量著,如何瓜分他那個靈魔兒子。

物以稀為貴,在邪魔中也一樣。

靈魔這種東西,吃下去就知道有多好了。

“阿清。”終於走過曲橋的沈妄朝黎清艱難地伸出了手,仍抱有最後一絲希冀,“讓我帶你和小九走,好不好?”

黎清的目光平靜地從他身後劃過,重新望向他的眼睛,問:“在這麽多邪魔面前走嗎?”

“我是個修士,會被它們撕碎的。”

這是願意和他走的意思,沈妄不容許自己的思緒再想到任何其他的可能,他聽見自己向黎清承諾:“我在這裏,誰也不可能傷到你。”

“是嗎?”黎清慢條斯理地掃過一圈虎視眈眈的邪魔,“那你去——”

“殺光它們。”

*

與自己唯一的弟子生出情愫,對黎清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可他偏偏是個處心積慮混進仙門的邪魔,和邪魔在一起,只讓她覺得惡心,本就不多的愛意更是隨著真相的到來煙消雲散。

修士與邪魔不死不休。

她自然也不會相信沈妄的真心。

沈妄有什麽真心?

騙她至此,鎖她靈脈的真心麽?

此刻,黎清眉眼冷漠地看著那個渾身染血的男人,像一柄鋒利的刀狠狠紮進圍攻而來的邪魔堆裏,可邪魔太多了,如同一片汙濁的黑色巨浪不斷翻湧而來。

屢次三番,都是沈妄撕開了一道口子,接著又被重重包裹,單打獨鬥再強,也無法做到獨自面對雲澤眾魔。

便是聖者,也不敢說能將這裏的邪魔誅殺殆盡。

何況黎清現在還不是聖者,那一步之遙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她再清楚不過。

沈妄曾說,阿清想要什麽,他都會去做。

所以,就算她要把他最後一點價值索取殆盡,就算他流的每一滴血都會成為最後她殺他的籌碼,他也甘之如飴。

或許她的愛也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

阿清從來沒有愛過他。

可在看到那些雜碎朝後面殺去時,沈妄還是毫不猶豫地回身過去將它們踩在腳下,即便揮舞的長鐮會伺機捅破他的胸膛。

他根本不敢去看黎清的眼睛,只能往前。

時間每拖延一分,修為便多恢覆一分。

紅鸞仿佛能看見在空中緩慢匯聚的終結之劍,最後落在那個人頭頂。

瘋狂撲來的邪魔將惡爪伸向堆聚的無辜弟子,紅鸞和黎清看到後,同時出手阻攔,那些驚惶的弟子便像是得了什麽準許一般,一起推搡著沖進了靈境。

只是紅鸞沒想到,會有弟子趁機摸到了小九身邊,掐住他的脖子,想要殺了他。

而黎清看都沒看一眼。

“邪魔的兒子,也是個小邪魔!”那個弟子瞪著眼揚聲喊道,五指用力深深地掐進小九細弱的脖頸裏,小九仰著頭顱,神色痛苦,四肢徒勞地掙紮著,“殺了他!殺了——”

話音未落,黑色長鐮穿胸而過,鮮紅的血液噴濺在雨中,突然出現的碩大邪魔讓眾弟子大驚失色,紛紛嚎叫著往外退。

小九從空中跌落,才得到喘息的機會,又掉進另一個桎梏之中,大魔湊近在他身上嗅了嗅,露出一個饑餓貪婪的神色。

紅鸞揮落兩排劍陣之後飛快掠身而去,卻看到小九發狠朝那大魔的手上狠狠一咬,像憤怒求生的小獸,用自己還未長成的尖牙拼命從敵人身上撕扯下一條血肉來。

他口鼻之間全是血,也不知是誰的血。

大魔吃痛,惱怒地將小九甩出去,它倒是沒生出殺心,畢竟靈魔要在合適的時機活著吃下去,才能發揮出應有的效用,它兩眼陰森地盯著,步履沈重地往前踏去。

小九被它甩飛,滾了幾圈撞在石塊上。

靈境本就建在一片高崖之上,隨便哪處邊沿往下一看便是萬丈深淵。

小九冷冷地瞥了一眼對他無視的爹娘,對他厭惡的修士,和對他別有用心的邪魔。

然後,頭也不回地往深淵滾去。

他最終都沒有往紅鸞的方向再看一眼,他那麽害怕在她眼中也看到同樣的憎惡之色。

如果沒有,那她就是唯一的好人。

如果有,小九想,那他已經消失了。

*

濃雲像是要從天上壓下來,滿目皆是一片暗色,除了鮮紅的血液在地上蜿蜒,逐漸連接匯聚成大大小小的血泊。

屍橫遍野,沈妄身上的衣袍已被浸紅,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亦是殘破不堪,此刻正掐著地上邪魔的脖子,在大魔憤怒註視的目光中,哢嚓一擰,然後面不改色地站起身,血色瞳眸往後瞥了瞥。

群攻的大魔們損失慘重,他們原以為今日定能將沈妄拿下,可沒想到代價會這麽大。

“沈妄,你他媽就是仙門的一條狗!”

身後,黎清站在靈境前,雪白衣裙纖塵不染,也不知有沒有在看他,沈妄笑了下,回睨過去的眼眸中戾氣橫聲,嗤笑道:“我樂意做我夫人的狗,輪得到你在這叫?”

“怎麽,就這點能耐,也敢來我面前找死了嗎?”沈妄臉上的血被雨水沖淡,露出一張清雋俊美的面容。

他踩在滿地橫倒的屍體上,就像閑庭信步的貴公子,帶著十足的壓迫感和肆張的邪魔氣慢悠悠地往前走去,“少廢話了,不如一起上吧,沒看見我夫人還在後面等我?”

“等你?她等著殺你呢蠢貨!”

半邊臉都被削掉的大魔一陣無語,翻著僅剩的一只白眼,“三歲小孩都沒你這麽天真!”

雨幕中只聽到一聲輕笑,叫囂的邪魔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揪著狠狠摜到了地上。

沈妄勾著唇畔的笑意,彎腰看了看,然後一腳又一腳重重地把那半張臉踩進泥水裏,動作狠毒至極,嗓音卻溫和如春風:“有空管別人家的家事,還不如多管管自己。”

“廢成這樣,我都替你感到丟臉。”

如此囂張暴戾的行徑即便是邪魔也要為之側目,萌生退意。

黎清無動於衷地看著,猶如聖潔的霜花靜立於狂風暴雨之中,在一片面目猙獰的邪魔屍體裏顯得格外突兀。

她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以自己目前的修為既能把這些無辜弟子送出去,也能誅滅剩餘邪魔的時機。

那個時機,剛好在沈妄即將被某只偷襲的邪魔挖心的瞬間。

沈妄回頭看見熟悉的陣線時有些楞怔,然後便笑了,笑得五臟六腑都痛了起來。

他早已是強弩之末,摔倒在地時嘴裏不斷有鮮血湧出,能強撐到現在全憑腦海裏繃著的那根弦——

阿清還沒殺他,他哪能就這麽死了?

然而,黎清看都沒看他一眼,她瞬影掠入不斷倒退的魔群之中,像一片柔軟的絨羽。

但在輕飄飄落地的一瞬間,密密麻麻的雪色陣線鋪開猶如天羅地網,淩冽冰冷的寒光閃過的剎那,萬千頭顱同時墜地,滾落的眼珠裏還流淌著驚恐不解的眸光,而那軀幹卻佇立著猶如枯木正在吟唱最後的哀歌。

血霧漫天飛揚,白裙卻沒沾染到分毫。

沈妄倒在泥水裏,一錯不錯地看著,溢出的血流到眼中讓那道純白的人影變得朦朧。

他身上不斷有刀劍刺入又拔出,帶著鮮明而陌生的恨意,那些弟子路過他時,像是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明明前不久,他們還笑嘻嘻地喊他“大師兄”。

他不禁困惑,人又比邪魔高貴到哪去呢?

黎清沒阻止,她沈默地站著,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這種默許無疑縱容了更大的惡意。

但,都是他自己種下的惡因,不是嗎?

他們刺進他的胸膛,割破他的脖頸,砍下他的手指,踩碎他的骨骼,再斬斷他的發。

骯臟的鞋底碾過他的臉,嫌惡的口水吐在他身上,怨恨的、惡毒的目光凝成實質要將他釘在地底,永世不得超生。

在某一瞬間,黎清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不受控制蕩開的威壓便足夠驅散這些被憤怒吞沒理智的弟子。

他們驟然驚醒,繼續逃命去了。

黎清站到他身邊,垂落的眼眸一如從前那般平靜,是沈妄很喜歡的那雙眼。

但現在,從那雙眼睛裏倒映出的自己真是太醜了,他從沒這麽汙濁地出現在她面前,無地自容到簡直想永永遠遠埋進地裏。

他怎麽死了也要臟她的眼?

沈妄其實沒想過這樣,一點都沒想過。

他不知道自己是完好的。

在那些弟子失去理智出手之前,黎清拂下了一道幻術,只有她能看見的幻術。

他的臉很幹凈,沒有斷手斷腳,連手指也是完好的,他沒有被吐口水,也沒有被具象化的惡意釘到地裏。

但他有傷的,傷的很重。

他快死了。

沈妄也知道自己快死了,其實他還有很多的話想和黎清說,可現在,他腦子裏便只有一個念頭,他閉上眼,微微往邊上側了側臉,低啞的嗓音帶了哀求:“阿清......”

“你別看我了。”

黎清“嗯”了一聲,轉過身,垂落的衣袍又被一只手拉住,她順著那只手,看到沈妄背對著她不斷顫抖的身軀,不知是痛,還是恐懼。

她想起他們初見時,沈妄在一群弟子中沖她招手,清雋的臉上笑容張揚又恣意,像飽滿的花木頃刻占據了她所有視線。

再垂首時,已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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