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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 23 章
◎我喜歡你◎
梁馥雲想著, 只要跟在秦昭身邊就會沒事，只要他們永遠在一起，就不會有人欺負她。
可那個時候她才初三, 她還得上學, 再加上模擬考馬上就要來了，一測很重要，她沒辦法缺席，只能去學校上課。但越擔心什麽事就越來什麽事, 母親帶著一大堆親戚來學校抓她了。
那天下著滂沱大雨, 她被幾個親戚從教室裏抓出去，老師阻止卻阻止不過來。
餘香說這是家事，還要給她辦理退學手續，老師拼命阻攔, 最後無可奈何去找校長。
等校長來的時候，梁馥雲已經被母親等親戚抓到了外面的車上。
校長冒著大雨跑到跟前攔著，說道：“你們咋地想的嘛, 那麽小地小娃娃帶回去結婚, 不是毀掉她一輩子呀, 你做母親的不能這樣，等她考出去了，考上個好學校回來孝敬你們，你們一輩子吃不完的, 快把娃娃放下來。”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不用管了。”
“那我不管是不可能的，那是我學校的學生, 你快放她下來, 這馬上就一測模擬考了, 對她來很重要啊，她學習成績很好的，很有希望考上縣裏一中。”
餘香懶得聽學校說，讓旁邊的人趕緊開車回去辦正事，黃紹文在家裏等著她呢。
梁馥雲被幾個親戚困著，動彈不得，只能坐在車裏哭著說：“校長老師救我，我不要回去，我要讀書！”
校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用身子攔著車子不肯走，幾人就這麽僵持著吵架。
幾人爭吵間，一個少年撐著傘走了上來，本來並沒有註意到這邊的情況，直到他聽到了梁馥雲的哭喊聲，才猛地跑過來，這麽一跑過來才發現梁馥雲被幾個男人困在車裏。
他雙目猩紅，上前就去敲車窗。
坐在車裏的梁馥雲看到秦昭，哭著大喊：“哥！秦昭！快救我！”
少年一拳一拳的打在車窗上。
旁邊的老師見狀就拿來了木棍，幾個老師合力把車窗敲破，校長也上來幫著他們。
大雨傾盆，豆大的雨珠打落在所有人的身上，混亂的爭搶中，秦昭一把抓住了梁馥雲的手，將她從男人手中搶奪過來。
校長看見他抓住了梁馥雲，就大喊：“快跑快跑！”
秦昭不做他想，握著梁馥雲的手就往前跑。
老師和校長攔著他們，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兩個孩子越跑越遠，越跑越遠。
從鎮子到縣城有很長的距離，可兄妹倆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有無窮的力量，一直跑到了縣裏。
秦昭住校，男寢室，沒辦法讓女孩進去，他讓梁馥雲站在校門口等他，可梁馥雲卻緊緊抓著他的衣服，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哥，我怕。”
“別怕。”秦昭摸了摸她的頭，“我去找老師看能不能讓你住校。”
“嗯。”
梁馥雲點了點頭，站在那裏等著秦昭。
秦昭離開後，她看著與鎮子天差地別的教學樓，寬闊的操場，心生羨慕。只要她考出來了，也能在這麽好的環境裏讀書。
十幾分鐘後，秦昭出來了。
老師同意讓梁馥雲住校，但只能住三天，而且住的還是老師的寢室，算是老師同情他們兄妹，讓她暫住在那。
這種暫住沒法長久，秦昭還是在外面租了一間非常小、非常小，連衛生間都沒有的小房間給梁馥雲住。
梁馥雲擔心花錢，他卻笑著說：“哥在外面做家教，有錢呢，別怕，你住在這，他們找不到你。”
雖然是這麽安慰，可他們心裏都清楚，這件事沒完。
她不敢回學校上課了，學校老師也明白她的遭遇，給她辦理了休學手續，讓她在家中自己讀書，等中考了再來考。
大家都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做法。
偏僻山村，多的是像這樣荒唐的事情，老師只能是能救一個是一個。
梁馥雲就這樣，在那個小房子裏自學。
而秦昭很忙很忙，他高三了，也沒有太多時間輔導她，只能是周天有空的時候幫她理一下學習的思路。說白了，學習這東西還得靠自己。
倆孩子在外面住，吃住都是問題。
但不知道為什麽，秦昭總是有錢給她買好吃的，問他錢從哪裏來，他就說是做家教。
可是家教，真的能養得起她跟他嗎？
畢竟他跟秦光也徹底鬧翻了，那個家，他也回不去了。
那段時間，餘香跟其他親戚，經常在鎮子裏蹲守，或者來縣裏找秦昭的麻煩。
那一年，是梁馥雲跟秦昭過得最辛苦、最煎熬的一年。
面臨高考、中考，面臨家庭的威脅、面臨沒錢的窘境。
就像是活在陰溝裏的蛆，翻身都是掙紮，永遠見不到光。
梁馥雲的成績一落千丈，中考並沒有考上一中，而是考到了三中，教師資源傾斜嚴重，就讀環境也不好，導致她高考時並沒有發揮得很出色，報考志願時，她考了個包學費的師範就讀，選了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
跟秦昭來京市之前，她就想過，能在京市安家最好，如果能跟溫西亭學習那就更好了，圓了她一直想要學習的夢想。
匆匆一年就這麽過去了，在京市這一年不算過得開心，但也不算不開心。
她認識了紀聞舟，認識了她從未想過的溫西亭，成了他的學生，這是她這輩子都想不到的事。
當然，這些事都比不上秦昭跟她在一起日子。
白雪皚皚，冰冷的長廊裏，梁馥雲坐在那裏，面無表情的看著窗外的雪花，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魯國宇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她呆楞楞的坐在那裏，跟死了沒區別。
魯國宇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走到她身邊坐下，“小雲，怎，怎麽樣了？秦昭他怎麽樣了？”
梁馥雲聽到聲音沒有回應，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開口，“醫生說秦昭死了，昨天夜裏就死了。”
她的聲音毫無溫度，就像是個機器一樣，“我不相信，我問他為什麽會死，他說他生病了，很嚴重很嚴重的病，他還問我，問我作為家人怎麽不知道他生病？”
她慢慢扭頭看著魯國宇，眼眶逐漸泛紅，“是啊，我怎麽會不知道呢？我不知道他生病了。”
魯國宇看著她這副模樣，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良久，他從口袋裏抽出煙盒，從煙盒裏抽出煙來放x進嘴裏，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
抽完一根，他開口說：“我沒想過這天來得這麽快，我勸過他的。”
“什麽意思？”
“他這病吧，十幾歲就有了，應該是讀高三那年吧，那會兒我已經出來工作了，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是你們來京市後，他主動聯系我，他說他這病得靠藥物維持，一顆特效藥要這個數。”
他伸出手比了個五。
“五千。”魯國宇臉色沈重，“他吃不起，根本吃不起，只能去吃那種非常便宜的保命藥，但那種藥是解決不了痛苦的，聽說他經常痛的直不起腰來。”
梁馥雲怔怔的看著他。
高三？他高三就生病了？可是她怎麽一點都沒察覺到呢？他們生活了那麽多年，那麽久，她從不知道他生病了。
“他怕你知道，可就算是再便宜的藥也得好幾百，你們住在一起，那麽大的支出，你肯定會發覺，他只能說自己去賭錢，其實賭錢，就是買藥，買藥維系生命。”
梁馥雲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張了張嘴，嘴唇卻顫抖的厲害，“你，你說什麽？”
魯國宇沒有回應，又抽了一根煙，“你應該發覺，他這幾個月都沒賭錢了吧？”
“對，那是因為——”
突然，她想到幾個月前，她因為看見保險櫃裏的錢都沒了，跟他大發脾氣，罵他不守諾言，還去賭錢，負氣出走。
難道……
魯國宇看著她那表情，大概就明白她已經知道了。
他臉色沈重地說：“我勸過他的，我說跟你說實話吧，他說要是跟你說了，你一定會把所有錢拿出來給他治病，可他這種病是無底洞，能活到哪天是哪天，怎麽敢拖累你？所以你們大吵一架後，他就停藥了，再也沒有去‘賭錢’了，所以才會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死了。”
梁馥雲雙手緊握成拳，痛恨、懊悔、絕望、痛苦無數的情緒包裹著她，碩大的眼淚打落在下來，落在手背上。
她當時發現錢了沒，是怎麽罵他的？
——你現在跟我媽有什麽區別，你們都想逼死我！
——你這個死賭鬼。
——你怎麽不去死。
梁馥雲錐心之痛，痛苦得說不出話來，曾經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那些話，如今變成了回旋鏢，全都紮在她的心上，她痛苦的彎下腰來，眼淚一滴滴的往下落。
她在罵他死賭鬼的，他在想什麽？
她在罵他怎麽不去死的時候，他在想什麽？
他在最後停藥的時候，又在想什麽？
原來，是她害得他走到這個地步，是她親手停了他的藥。
“秦昭……”梁馥雲痛苦的喊著，“秦昭……”
他怎麽可以瞞著她那麽久、那麽多年，自己獨自承受了那麽多痛苦？
怎麽可以！
他們不是說好的，要一起生活嗎？
魯國宇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只能是拍拍她的後背。
在這個冰冷的冬天裏，有些人，已經長眠。
醫生給出了火化單子，把秦昭拖到殯儀館火葬。
梁馥雲跟魯國宇坐著去殯儀館的路上時，她就蹲在秦昭的身邊，一遍又一遍的替他擦臉，擦手。
他們生活那麽多年，她從來沒發現，這幾個月他瘦的可怕，瘦得連手骨頭都凸起來了。
她將他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側臉上，看著他的臉，痛苦的說：“秦昭，秦昭……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活呀，我要怎麽辦啊？”
車子在風雪裏緩緩前進，抵達了殯儀館。
工作人員將秦昭所有的遺物整理好，放進一個包裏，還給她提供了骨灰盒的挑選。
她站在那裏哭得泣不成聲。
後來還是魯國宇幫他挑了一個白色的的骨灰盒。
在推進火葬爐內前，梁馥雲突然發瘋一般跑上前緊緊抱著他冰冷的屍體，哭著喊道：“秦昭，別離開我，求求你了，我錯了，我錯了，你要賭錢就去賭好不好，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好不好？我求了，我求你了！”
她撕心裂肺的聲音徹響於整個大廳。
在這裏工作多年的工作人員見多了這種離別的場面，並不覺得奇怪。
他們也沒有催促她。
魯國宇也忍不住紅了眼眶，上前拽著梁馥雲，“好了，他該離開了。”
“不要，我不要他走。”梁馥雲痛苦絕望的哭著，“他不能離開我。”
魯國宇強行拽著她，沖著旁邊的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工作人員按下了按鈕，輪子緩緩往前進，秦昭就這樣進入了那團紅色的火焰後。
在她最後的視線裏，只看見了那團，紅得不能再紅的焰火。
——秦昭，我們拉鉤，那我說的，你都會做，對嗎？
——對。
——那我要我們永遠不分離，好不好？
——好。
記憶交織，痛苦的、快樂的、幸福的回憶，在此刻都變成了煙灰，煙消雲散。
她徹底昏迷過去了，在昏迷前，她仿佛見到秦昭出現在她眼前，牽著她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
梁馥雲醒過來的時候，外面還在下雪。
她的雙眼已經哭得紅腫，魯國宇給她倒了杯水，她看了一眼，慢慢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桌子上已經擺著一個白色的壇子，那裏面裝的是秦昭。
魯國宇走到她身邊坐下，正想開口安慰，她就站起身來走到壇子身邊，緊緊抱著，呢喃道：“我要帶他回家，這裏不是他待的地方。”
她抱著壇子踉踉蹌蹌往外走。
魯國宇也沒阻止。
她抱著他回了紀家，陳叔看著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問她出了什麽事。
她搖搖頭，“沒什麽事，就是我想辭職了，我跟我哥要回家。”
“辭職！？”陳叔震驚，“怎麽突然就要辭職啊。”
“嗯。”她點頭，“我是回來收拾行李的。”
陳叔見她去意已決，張了張嘴，“那你要不要跟舟少爺說一聲？”
提到紀聞舟，她搖頭，“不用，反正他也不在乎。”
梁馥雲抱著秦昭的的骨灰壇子進入他們的房間，看著一起住過的房間，她又控制不住，哭得泣不成聲，緊緊抱著冰冷的骨灰壇子，“秦昭，秦昭，我們拉過勾的，你怎麽騙我啊……”
明明他們都逃出來了。
明明他們都住進那麽好的房子了。
明明他們攢了很多錢了。
只差那麽一點。
就差那麽一點。
梁馥雲蹲在地上痛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才踉蹌的爬起來去收拾他們的行李。
在他們出來打工這一年的時間裏，她能明顯的感覺到，他是想家的。
他想他的媽媽，想從小養育過他的那片土地。
所以，她要帶他回家。
即便有被母親抓到的風險，她也要帶他回去。
在收拾秦昭的行李時，她發現他的衣櫃裏有好幾瓶廉價的香水，幾塊錢，十幾塊都有，特點是便宜，味兒大。
她想起醫生問她：“你是他妹妹，跟他住在一起，他每天都要吃藥，你怎麽會聞不到他身上的藥味？”
握著那些香水瓶，她明白了。
她甚至想起他每次噴香水時，她都罵他，“你病沒病？每次都買那麽難聞的香水，惡心死我了！”
右手緊緊握著那些還沒用完的香水瓶，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秦昭痛苦時，她不知道。
秦昭難受時，她只罵他去死，殊不知他每一天都在痛苦中度過。
外面的雪愈發的大了，她收拾完最後一件物品，就拖著行李箱離開了紀家，離開了這個她一直都渴望，想要留下來生活的地方。
買了最快回彤南市的動車票，抱著他的骨灰坐在那裏時，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心中仿佛空了一塊。
下午三點多抵達彤南市，又買了回立和縣的汽車票，坐一個多小時，抵達了縣城。
這裏是秦昭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也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抱著他的骨灰走過一中時，她有些恍惚，仿佛之前發生過的事都在眼前一一浮現——秦昭給她買好吃的，帶她來學校參觀……
好像他還活著，還在這裏。
垂下頭來看著懷中的骨灰，她呢喃道：“秦昭，你看，我們回家了。”
她來到之前秦昭給她租的房子前，她跟秦昭兩人在紀家工作，每月過萬的工資，現在已經累積不少的錢了，理論上可以不用住這樣破舊的房子，可她實在想他，想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光，於是去問了房東，得知那間房剛好空著，便以便宜的價格又租給了她。
進入房間後，她抱著骨灰壇子躺在冰冷的床上，身子蜷縮著，就好像秦昭陪著她睡一樣。
或許是太累了，她真睡過去了。
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睜開眼睛望去，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起大雪了。她低頭看著懷中的骨灰壇子，慢慢的坐了起來。
淩晨三點。
她睡不著了，開始起身整理東西。
從那厚重的行李箱裏將行李拿出來。
收拾的東西一股腦往裏面放，這下一收拾才發現秦昭有很多東西是她沒見過的，比如一張室內設計圖，平面剛好就是她喜歡的錦華小區的戶型，他甚至還在裏面花了一只小貓。
看著x那張設計圖，她的唇角微微上揚。
在整理秦昭的衣服時，從他穿過的衣服裏滑出來一封信，上面寫著：給小雲。
她雙手顫抖，將那份信給打開了。
入眼的就是秦昭蒼勁有力的字跡。
——怎麽辦，感覺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會哭，哈哈，別哭，我之前去一個寺廟裏拜佛的時候，寺廟裏的主持跟我說，人死後會升天，我覺得我這會兒應該在天上享福，哦對了，你要是有空啊，就給我燒個美女、燒個大房子，要好幾層樓高的那種，你知道的，我就喜歡住大房子。
其實也沒什麽想說的，就是有點擔心你一個人在京市會不會被人欺負，會不會被紀聞舟欺負……關於我老是給你亂點鴛鴦譜這件事，你別生氣，我就是在想，我照顧不了你了，總得有人照顧你，紀聞舟他不行，他家財萬貫，身邊美女如雲，他沒法照顧你。
不過我看你也不喜歡魯輝，但沒事，你有事可以去找他幫忙，很多年以前魯輝落水，是我救了他一命，他說我以後有什麽事都可以找他幫忙，所以我就把你托付給他了。
剩下的不知道說什麽了，我的銀行卡密碼你知道，我的網絡支付密碼你也知道，我什麽東西你都知道，好像真沒什麽能交代的了。
那就最後說一句吧。
梁馥雲，要好好的，學好琴，賺大錢，過好你的每一天！
吧嗒一聲，梁馥雲的眼淚落在最後的字上，很快就朝著四周暈染開。
她很難想象，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小時裏，他在想什麽。
人就是這樣，一旦悲傷就做不了事了。
她沒法收拾行李，繼續爬上床抱著信封和骨灰壇子，嘴裏不斷念著秦昭的名字。
此後幾天，她就這麽渾渾噩噩的過著。
本來想著給他找個風水寶地安葬下去，但她又實在舍不得他，就沒有找，每天抱著骨灰壇子睡覺。
她經常會去一中附近閑逛，看看他曾經讀書的學校，看看他曾經待過的地方。
這天，她剛路過一中，就聽到有人在喊她：“梁馥雲？”
她渾身一顫，回眸望去，就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站在校門口裏看著她。
這麽一看，她認出來了，這好像是秦昭的高三班主任。
那個時候，秦昭將她從母親那裏救出來，領著她來學校辦理住宿的手續時住的就是班主任的宿舍。
只不過住了三天就走了。
她沖著她點頭，“李老師好。”
李婷推了推眼鏡，“好久不見啊，你哥哥他現在怎麽樣？”
提到秦昭，她的表情暗淡下來。
李婷見她不說話，頗有些埋怨的說：“我估計他現在也挺後悔吧，當初做那樣的決定，他後來上的那個三流大學真的是……欸，我都不想說。”
“他做什麽決定了？”梁馥雲怔怔的看著她，“是他報志願的事嗎？”
秦昭成績不好，報了個三流大學，聽說還是危險的踩線上的。
當時可以沖一下二本大學，但他沒聽。
李婷皺眉，“怎麽，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秦昭他為了養你，半工半學，成績一落千丈，要知道他是我們整個縣裏，哪怕是市裏，都是最有希望考上清北的學生，尖子生，要是上了清北，這會兒不知道在哪個地方高就，生活得很愜意。”
李婷埋怨，“他一測二測七百多分，到後來的模擬高考分數銳減，我們全校的人都知道他在外面做家教、兼職養你，學校老師給他捐款，他都用在你身上了。”
李婷還記得那天也是下著大雪，秦昭從別的地方兼職跑回學校，大冬天，他就穿著一件單薄的外套，凍得瑟瑟發抖，從校園外跑進來時，被她看見了，她叫住了他，將他批評一頓。
但總歸是學校寄予希望的尖子生，說再多也都是為了他的前途好。
秦昭站在那裏被訓，也不反駁。
少年單薄的身上被積雪覆蓋，身子站的很直。
李婷於心不忍，將他帶回了宿舍，想給他一件暖和的衣服穿。
剛走到宿舍，她就忍不住絮叨：“你這都什麽時候了，再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你不能這樣下去，是你的前途重要，還是……”
說到這裏，她說不下去了，扭頭看著他，“喏，衣服穿上，別凍著。”
秦昭凍得通紅的雙手接過衣服，抿著唇說：“高考重要，她也重要。”
李婷還想勸阻，但就在開口的瞬間，秦昭突然流了鼻血，眼前一黑，直接昏倒在跟前。
“他生病了，醫生說這種病只能去市裏治療，而且花費很大，能維持多少年的壽命不知道，但如果一直吃藥，且保養的好的話，應該是可以活的跟正常人一樣。”李婷嘆息，“真的很可惜，他的成績非常好，是這幾十年裏，我們縣裏最好的。”
梁馥雲怔怔的看著李婷，雙眼泛紅，嘴裏呢喃：“他跟我說，他成績很差，是全校倒數。”
騙她的。
都是騙她的。
秦昭從高三那年就開始騙她。騙她成績差，讓她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錢。
可笑的是，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慘的人，根本無心去過問秦昭的事。哪怕她來一中一趟，或者是問問他身邊的朋友，都會知道他的事。
她失魂落魄的看著李婷，“他把所有錢花在我身上，但我沒有考出一個好成績，是我的錯。”
“我們給他捐過款，他那會兒吃藥也要花很多錢，也不能全怪你吧。”李婷嘆了口氣，“他就是命不好，什麽時候生病，非得在高考這個時候生病。”
梁馥雲回去的時候一直在想李婷的話。
秦昭是全縣第一名的尖子生，像他這樣被人高高捧在雲端的人，跟著她一起去京市打工時，他在想什麽？
跟她在夜場打工，做那些低三下四的工作，被人罵、被人指責時，他又在想什麽？
在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他，從頭到尾都不了解。
回到家中後，她又抱著骨灰壇子睡覺了。
夢裏的秦昭，依舊沒有離開她。
睡著睡著，才想起來要收拾他的東西，於是又爬起來去收拾。
這幾天，她都這樣，睡到半夜醒來就去收拾他的東西。
收拾著收拾著，一塊藏藍色的布包從小盒子裏調出來。
又是一個她沒見過的東西。
現在無論看見什麽，她都好像不會詫異了。因為她根本不了解這個人。
打開布包，裏面是一張她的黑白照片，還有一本日記本。
日記本有些年頭了，封面泛黃，而且看起來很廉價。
她翻開第一頁。
12月3日，晴。
梁馥雲餵我吃了蘋果，很甜，我很喜歡。
12月5號，大雪。
梁馥雲打雪球的技術很差，但我還是讓著她了。
12月21號，大霧。
今天又去找她了，給她買了很多好吃的，她很喜歡，我也很喜歡。
12月31號，大雪。
要跨年了，我特意從家裏煮了幾個雞蛋來找她，她怎麽吃雞蛋都那麽開心？那我以後要開個養雞場，讓她每天有吃不完的雞蛋。
4月2號，晴。
我們在河裏摸魚，她突然說有很多人追我，我特別生氣，那些人追我關我什麽事？她高興成這樣，我真想打她。
4月30號，晴。
很想很想，很想。
5月9號，小雨。
今天很想她，可能是太久沒見她。
6月1號，晴。
祝某人兒童節快樂，雖然不是兒童了……
9月27號，晴。
幸好我回家了，幸好我遇到她了，為什麽我還沒出去工作？為什麽我沒錢？
9月29號，大雨。
今天我去學校找她，看見她被她媽媽帶上車，我跟老師們把她救出來了，從今天開始，我會保護她，我想跟她說，我……
9月30號，大雨。
梁馥雲說，我是她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家人……可我不想做家人，但我們拉勾了，既然拉勾了，就要做到。
頁數一頁一頁的往下翻。
翻到了去年年初。
1月1號，大霧。
帶著她來京市了，希望在這裏能夠讓她圓夢。
1月3號，大雪。
我們都找不到工作，原來在大城市，本科生一大把，我們實在沒有什麽競爭優勢，我的病情加重了，手裏的錢也越來越緊張，她開始用筆記算賬，我只能說我去賭錢，這樣的話，她發現不了我在買藥吃。
2月9號，小雪。
終於找到工作了，雖然在夜場，也挺好的，她唱歌的時候，真好看。
2月30號，晴。
好多人在追她，不開心。
3月9號，晴。
藥味好重，真難聞。
6月3號，晴。
梁馥雲跟我吵架，一夜未歸，我知道她遲早會交男朋友的，只是沒想到這麽快來。
6月10號，晴。
梁馥雲對那個姓周的客人很感興趣，我看過他，很有錢，長得也很好看，很配她……
之後就沒再寫過了。
她繼續翻著，直到後面又開始寫。
7月3號，晴。
我們住進紀家了，見到了溫西亭，她圓夢了。x
7月5號，晴。
我已經斷藥幾天了，我開始覺得頭暈眼花，做事也沒力氣，醫生說我斷藥下去，半年內身體技能就會徹底損壞，半年啊……那我還有半年的時間做事，多賺點錢留給她，或者是幫她找一個可以托付的人，我不喜歡紀聞舟，他騙她，我幫她寫信給他告白，他卻罵她，如果可以，我真想給他一拳，但我沒什麽力氣打人了……
7月30號，晴。
痛的一晚上睡不著，不過還好，在紀家，我們分開睡，她聽不到我的痛。
8月29號，晴。
我找到了魯輝，我跟他說起以前的事，我救過他一命，他得幫我照顧她。
再之後就沒有了。
梁馥雲拿著那本日記本，雙目無神的望著前方。
她麻木的翻著頁數，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看見那裏還有一張她被偷拍的照片，黑白的、模糊的，只隱約看得見模樣，但她記不得是什麽時候被偷拍的了。
拿起那張照片，後面寫著四個字。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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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馥雲想著, 只要跟在秦昭身邊就會沒事，只要他們永遠在一起，就不會有人欺負她。
可那個時候她才初三, 她還得上學, 再加上模擬考馬上就要來了，一測很重要，她沒辦法缺席，只能去學校上課。但越擔心什麽事就越來什麽事, 母親帶著一大堆親戚來學校抓她了。
那天下著滂沱大雨, 她被幾個親戚從教室裏抓出去，老師阻止卻阻止不過來。
餘香說這是家事，還要給她辦理退學手續，老師拼命阻攔, 最後無可奈何去找校長。
等校長來的時候，梁馥雲已經被母親等親戚抓到了外面的車上。
校長冒著大雨跑到跟前攔著，說道：“你們咋地想的嘛, 那麽小地小娃娃帶回去結婚, 不是毀掉她一輩子呀, 你做母親的不能這樣，等她考出去了，考上個好學校回來孝敬你們，你們一輩子吃不完的, 快把娃娃放下來。”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不用管了。”
“那我不管是不可能的，那是我學校的學生, 你快放她下來, 這馬上就一測模擬考了, 對她來很重要啊，她學習成績很好的，很有希望考上縣裏一中。”
餘香懶得聽學校說，讓旁邊的人趕緊開車回去辦正事，黃紹文在家裏等著她呢。
梁馥雲被幾個親戚困著，動彈不得，只能坐在車裏哭著說：“校長老師救我，我不要回去，我要讀書！”
校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用身子攔著車子不肯走，幾人就這麽僵持著吵架。
幾人爭吵間，一個少年撐著傘走了上來，本來並沒有註意到這邊的情況，直到他聽到了梁馥雲的哭喊聲，才猛地跑過來，這麽一跑過來才發現梁馥雲被幾個男人困在車裏。
他雙目猩紅，上前就去敲車窗。
坐在車裏的梁馥雲看到秦昭，哭著大喊：“哥！秦昭！快救我！”
少年一拳一拳的打在車窗上。
旁邊的老師見狀就拿來了木棍，幾個老師合力把車窗敲破，校長也上來幫著他們。
大雨傾盆，豆大的雨珠打落在所有人的身上，混亂的爭搶中，秦昭一把抓住了梁馥雲的手，將她從男人手中搶奪過來。
校長看見他抓住了梁馥雲，就大喊：“快跑快跑！”
秦昭不做他想，握著梁馥雲的手就往前跑。
老師和校長攔著他們，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兩個孩子越跑越遠，越跑越遠。
從鎮子到縣城有很長的距離，可兄妹倆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有無窮的力量，一直跑到了縣裏。
秦昭住校，男寢室，沒辦法讓女孩進去，他讓梁馥雲站在校門口等他，可梁馥雲卻緊緊抓著他的衣服，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哥，我怕。”
“別怕。”秦昭摸了摸她的頭，“我去找老師看能不能讓你住校。”
“嗯。”
梁馥雲點了點頭，站在那裏等著秦昭。
秦昭離開後，她看著與鎮子天差地別的教學樓，寬闊的操場，心生羨慕。只要她考出來了，也能在這麽好的環境裏讀書。
十幾分鐘後，秦昭出來了。
老師同意讓梁馥雲住校，但只能住三天，而且住的還是老師的寢室，算是老師同情他們兄妹，讓她暫住在那。
這種暫住沒法長久，秦昭還是在外面租了一間非常小、非常小，連衛生間都沒有的小房間給梁馥雲住。
梁馥雲擔心花錢，他卻笑著說：“哥在外面做家教，有錢呢，別怕，你住在這，他們找不到你。”
雖然是這麽安慰，可他們心裏都清楚，這件事沒完。
她不敢回學校上課了，學校老師也明白她的遭遇，給她辦理了休學手續，讓她在家中自己讀書，等中考了再來考。
大家都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做法。
偏僻山村，多的是像這樣荒唐的事情，老師只能是能救一個是一個。
梁馥雲就這樣，在那個小房子裏自學。
而秦昭很忙很忙，他高三了，也沒有太多時間輔導她，只能是周天有空的時候幫她理一下學習的思路。說白了，學習這東西還得靠自己。
倆孩子在外面住，吃住都是問題。
但不知道為什麽，秦昭總是有錢給她買好吃的，問他錢從哪裏來，他就說是做家教。
可是家教，真的能養得起她跟他嗎？
畢竟他跟秦光也徹底鬧翻了，那個家，他也回不去了。
那段時間，餘香跟其他親戚，經常在鎮子裏蹲守，或者來縣裏找秦昭的麻煩。
那一年，是梁馥雲跟秦昭過得最辛苦、最煎熬的一年。
面臨高考、中考，面臨家庭的威脅、面臨沒錢的窘境。
就像是活在陰溝裏的蛆，翻身都是掙紮，永遠見不到光。
梁馥雲的成績一落千丈，中考並沒有考上一中，而是考到了三中，教師資源傾斜嚴重，就讀環境也不好，導致她高考時並沒有發揮得很出色，報考志願時，她考了個包學費的師範就讀，選了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
跟秦昭來京市之前，她就想過，能在京市安家最好，如果能跟溫西亭學習那就更好了，圓了她一直想要學習的夢想。
匆匆一年就這麽過去了，在京市這一年不算過得開心，但也不算不開心。
她認識了紀聞舟，認識了她從未想過的溫西亭，成了他的學生，這是她這輩子都想不到的事。
當然，這些事都比不上秦昭跟她在一起日子。
白雪皚皚，冰冷的長廊裏，梁馥雲坐在那裏，面無表情的看著窗外的雪花，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魯國宇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她呆楞楞的坐在那裏，跟死了沒區別。
魯國宇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走到她身邊坐下，“小雲，怎，怎麽樣了？秦昭他怎麽樣了？”
梁馥雲聽到聲音沒有回應，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開口，“醫生說秦昭死了，昨天夜裏就死了。”
她的聲音毫無溫度，就像是個機器一樣，“我不相信，我問他為什麽會死，他說他生病了，很嚴重很嚴重的病，他還問我，問我作為家人怎麽不知道他生病？”
她慢慢扭頭看著魯國宇，眼眶逐漸泛紅，“是啊，我怎麽會不知道呢？我不知道他生病了。”
魯國宇看著她這副模樣，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良久，他從口袋裏抽出煙盒，從煙盒裏抽出煙來放x進嘴裏，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
抽完一根，他開口說：“我沒想過這天來得這麽快，我勸過他的。”
“什麽意思？”
“他這病吧，十幾歲就有了，應該是讀高三那年吧，那會兒我已經出來工作了，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是你們來京市後，他主動聯系我，他說他這病得靠藥物維持，一顆特效藥要這個數。”
他伸出手比了個五。
“五千。”魯國宇臉色沈重，“他吃不起，根本吃不起，只能去吃那種非常便宜的保命藥，但那種藥是解決不了痛苦的，聽說他經常痛的直不起腰來。”
梁馥雲怔怔的看著他。
高三？他高三就生病了？可是她怎麽一點都沒察覺到呢？他們生活了那麽多年，那麽久，她從不知道他生病了。
“他怕你知道，可就算是再便宜的藥也得好幾百，你們住在一起，那麽大的支出，你肯定會發覺，他只能說自己去賭錢，其實賭錢，就是買藥，買藥維系生命。”
梁馥雲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張了張嘴，嘴唇卻顫抖的厲害，“你，你說什麽？”
魯國宇沒有回應，又抽了一根煙，“你應該發覺，他這幾個月都沒賭錢了吧？”
“對，那是因為——”
突然，她想到幾個月前，她因為看見保險櫃裏的錢都沒了，跟他大發脾氣，罵他不守諾言，還去賭錢，負氣出走。
難道……
魯國宇看著她那表情，大概就明白她已經知道了。
他臉色沈重地說：“我勸過他的，我說跟你說實話吧，他說要是跟你說了，你一定會把所有錢拿出來給他治病，可他這種病是無底洞，能活到哪天是哪天，怎麽敢拖累你？所以你們大吵一架後，他就停藥了，再也沒有去‘賭錢’了，所以才會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死了。”
梁馥雲雙手緊握成拳，痛恨、懊悔、絕望、痛苦無數的情緒包裹著她，碩大的眼淚打落在下來，落在手背上。
她當時發現錢了沒，是怎麽罵他的？
——你現在跟我媽有什麽區別，你們都想逼死我！
——你這個死賭鬼。
——你怎麽不去死。
梁馥雲錐心之痛，痛苦得說不出話來，曾經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那些話，如今變成了回旋鏢，全都紮在她的心上，她痛苦的彎下腰來，眼淚一滴滴的往下落。
她在罵他死賭鬼的，他在想什麽？
她在罵他怎麽不去死的時候，他在想什麽？
他在最後停藥的時候，又在想什麽？
原來，是她害得他走到這個地步，是她親手停了他的藥。
“秦昭……”梁馥雲痛苦的喊著，“秦昭……”
他怎麽可以瞞著她那麽久、那麽多年，自己獨自承受了那麽多痛苦？
怎麽可以！
他們不是說好的，要一起生活嗎？
魯國宇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只能是拍拍她的後背。
在這個冰冷的冬天裏，有些人，已經長眠。
醫生給出了火化單子，把秦昭拖到殯儀館火葬。
梁馥雲跟魯國宇坐著去殯儀館的路上時，她就蹲在秦昭的身邊，一遍又一遍的替他擦臉，擦手。
他們生活那麽多年，她從來沒發現，這幾個月他瘦的可怕，瘦得連手骨頭都凸起來了。
她將他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側臉上，看著他的臉，痛苦的說：“秦昭，秦昭……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活呀，我要怎麽辦啊？”
車子在風雪裏緩緩前進，抵達了殯儀館。
工作人員將秦昭所有的遺物整理好，放進一個包裏，還給她提供了骨灰盒的挑選。
她站在那裏哭得泣不成聲。
後來還是魯國宇幫他挑了一個白色的的骨灰盒。
在推進火葬爐內前，梁馥雲突然發瘋一般跑上前緊緊抱著他冰冷的屍體，哭著喊道：“秦昭，別離開我，求求你了，我錯了，我錯了，你要賭錢就去賭好不好，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好不好？我求了，我求你了！”
她撕心裂肺的聲音徹響於整個大廳。
在這裏工作多年的工作人員見多了這種離別的場面，並不覺得奇怪。
他們也沒有催促她。
魯國宇也忍不住紅了眼眶，上前拽著梁馥雲，“好了，他該離開了。”
“不要，我不要他走。”梁馥雲痛苦絕望的哭著，“他不能離開我。”
魯國宇強行拽著她，沖著旁邊的工作人員點了點頭。
工作人員按下了按鈕，輪子緩緩往前進，秦昭就這樣進入了那團紅色的火焰後。
在她最後的視線裏，只看見了那團，紅得不能再紅的焰火。
——秦昭，我們拉鉤，那我說的，你都會做，對嗎？
——對。
——那我要我們永遠不分離，好不好？
——好。
記憶交織，痛苦的、快樂的、幸福的回憶，在此刻都變成了煙灰，煙消雲散。
她徹底昏迷過去了，在昏迷前，她仿佛見到秦昭出現在她眼前，牽著她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
梁馥雲醒過來的時候，外面還在下雪。
她的雙眼已經哭得紅腫，魯國宇給她倒了杯水，她看了一眼，慢慢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桌子上已經擺著一個白色的壇子，那裏面裝的是秦昭。
魯國宇走到她身邊坐下，正想開口安慰，她就站起身來走到壇子身邊，緊緊抱著，呢喃道：“我要帶他回家，這裏不是他待的地方。”
她抱著壇子踉踉蹌蹌往外走。
魯國宇也沒阻止。
她抱著他回了紀家，陳叔看著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問她出了什麽事。
她搖搖頭，“沒什麽事，就是我想辭職了，我跟我哥要回家。”
“辭職！？”陳叔震驚，“怎麽突然就要辭職啊。”
“嗯。”她點頭，“我是回來收拾行李的。”
陳叔見她去意已決，張了張嘴，“那你要不要跟舟少爺說一聲？”
提到紀聞舟，她搖頭，“不用，反正他也不在乎。”
梁馥雲抱著秦昭的的骨灰壇子進入他們的房間，看著一起住過的房間，她又控制不住，哭得泣不成聲，緊緊抱著冰冷的骨灰壇子，“秦昭，秦昭，我們拉過勾的，你怎麽騙我啊……”
明明他們都逃出來了。
明明他們都住進那麽好的房子了。
明明他們攢了很多錢了。
只差那麽一點。
就差那麽一點。
梁馥雲蹲在地上痛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才踉蹌的爬起來去收拾他們的行李。
在他們出來打工這一年的時間裏，她能明顯的感覺到，他是想家的。
他想他的媽媽，想從小養育過他的那片土地。
所以，她要帶他回家。
即便有被母親抓到的風險，她也要帶他回去。
在收拾秦昭的行李時，她發現他的衣櫃裏有好幾瓶廉價的香水，幾塊錢，十幾塊都有，特點是便宜，味兒大。
她想起醫生問她：“你是他妹妹，跟他住在一起，他每天都要吃藥，你怎麽會聞不到他身上的藥味？”
握著那些香水瓶，她明白了。
她甚至想起他每次噴香水時，她都罵他，“你病沒病？每次都買那麽難聞的香水，惡心死我了！”
右手緊緊握著那些還沒用完的香水瓶，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秦昭痛苦時，她不知道。
秦昭難受時，她只罵他去死，殊不知他每一天都在痛苦中度過。
外面的雪愈發的大了，她收拾完最後一件物品，就拖著行李箱離開了紀家，離開了這個她一直都渴望，想要留下來生活的地方。
買了最快回彤南市的動車票，抱著他的骨灰坐在那裏時，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心中仿佛空了一塊。
下午三點多抵達彤南市，又買了回立和縣的汽車票，坐一個多小時，抵達了縣城。
這裏是秦昭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也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抱著他的骨灰走過一中時，她有些恍惚，仿佛之前發生過的事都在眼前一一浮現——秦昭給她買好吃的，帶她來學校參觀……
好像他還活著，還在這裏。
垂下頭來看著懷中的骨灰，她呢喃道：“秦昭，你看，我們回家了。”
她來到之前秦昭給她租的房子前，她跟秦昭兩人在紀家工作，每月過萬的工資，現在已經累積不少的錢了，理論上可以不用住這樣破舊的房子，可她實在想他，想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光，於是去問了房東，得知那間房剛好空著，便以便宜的價格又租給了她。
進入房間後，她抱著骨灰壇子躺在冰冷的床上，身子蜷縮著，就好像秦昭陪著她睡一樣。
或許是太累了，她真睡過去了。
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睜開眼睛望去，窗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起大雪了。她低頭看著懷中的骨灰壇子，慢慢的坐了起來。
淩晨三點。
她睡不著了，開始起身整理東西。
從那厚重的行李箱裏將行李拿出來。
收拾的東西一股腦往裏面放，這下一收拾才發現秦昭有很多東西是她沒見過的，比如一張室內設計圖，平面剛好就是她喜歡的錦華小區的戶型，他甚至還在裏面花了一只小貓。
看著x那張設計圖，她的唇角微微上揚。
在整理秦昭的衣服時，從他穿過的衣服裏滑出來一封信，上面寫著：給小雲。
她雙手顫抖，將那份信給打開了。
入眼的就是秦昭蒼勁有力的字跡。
——怎麽辦，感覺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會哭，哈哈，別哭，我之前去一個寺廟裏拜佛的時候，寺廟裏的主持跟我說，人死後會升天，我覺得我這會兒應該在天上享福，哦對了，你要是有空啊，就給我燒個美女、燒個大房子，要好幾層樓高的那種，你知道的，我就喜歡住大房子。
其實也沒什麽想說的，就是有點擔心你一個人在京市會不會被人欺負，會不會被紀聞舟欺負……關於我老是給你亂點鴛鴦譜這件事，你別生氣，我就是在想，我照顧不了你了，總得有人照顧你，紀聞舟他不行，他家財萬貫，身邊美女如雲，他沒法照顧你。
不過我看你也不喜歡魯輝，但沒事，你有事可以去找他幫忙，很多年以前魯輝落水，是我救了他一命，他說我以後有什麽事都可以找他幫忙，所以我就把你托付給他了。
剩下的不知道說什麽了，我的銀行卡密碼你知道，我的網絡支付密碼你也知道，我什麽東西你都知道，好像真沒什麽能交代的了。
那就最後說一句吧。
梁馥雲，要好好的，學好琴，賺大錢，過好你的每一天！
吧嗒一聲，梁馥雲的眼淚落在最後的字上，很快就朝著四周暈染開。
她很難想象，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小時裏，他在想什麽。
人就是這樣，一旦悲傷就做不了事了。
她沒法收拾行李，繼續爬上床抱著信封和骨灰壇子，嘴裏不斷念著秦昭的名字。
此後幾天，她就這麽渾渾噩噩的過著。
本來想著給他找個風水寶地安葬下去，但她又實在舍不得他，就沒有找，每天抱著骨灰壇子睡覺。
她經常會去一中附近閑逛，看看他曾經讀書的學校，看看他曾經待過的地方。
這天，她剛路過一中，就聽到有人在喊她：“梁馥雲？”
她渾身一顫，回眸望去，就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站在校門口裏看著她。
這麽一看，她認出來了，這好像是秦昭的高三班主任。
那個時候，秦昭將她從母親那裏救出來，領著她來學校辦理住宿的手續時住的就是班主任的宿舍。
只不過住了三天就走了。
她沖著她點頭，“李老師好。”
李婷推了推眼鏡，“好久不見啊，你哥哥他現在怎麽樣？”
提到秦昭，她的表情暗淡下來。
李婷見她不說話，頗有些埋怨的說：“我估計他現在也挺後悔吧，當初做那樣的決定，他後來上的那個三流大學真的是……欸，我都不想說。”
“他做什麽決定了？”梁馥雲怔怔的看著她，“是他報志願的事嗎？”
秦昭成績不好，報了個三流大學，聽說還是危險的踩線上的。
當時可以沖一下二本大學，但他沒聽。
李婷皺眉，“怎麽，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秦昭他為了養你，半工半學，成績一落千丈，要知道他是我們整個縣裏，哪怕是市裏，都是最有希望考上清北的學生，尖子生，要是上了清北，這會兒不知道在哪個地方高就，生活得很愜意。”
李婷埋怨，“他一測二測七百多分，到後來的模擬高考分數銳減，我們全校的人都知道他在外面做家教、兼職養你，學校老師給他捐款，他都用在你身上了。”
李婷還記得那天也是下著大雪，秦昭從別的地方兼職跑回學校，大冬天，他就穿著一件單薄的外套，凍得瑟瑟發抖，從校園外跑進來時，被她看見了，她叫住了他，將他批評一頓。
但總歸是學校寄予希望的尖子生，說再多也都是為了他的前途好。
秦昭站在那裏被訓，也不反駁。
少年單薄的身上被積雪覆蓋，身子站的很直。
李婷於心不忍，將他帶回了宿舍，想給他一件暖和的衣服穿。
剛走到宿舍，她就忍不住絮叨：“你這都什麽時候了，再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你不能這樣下去，是你的前途重要，還是……”
說到這裏，她說不下去了，扭頭看著他，“喏，衣服穿上，別凍著。”
秦昭凍得通紅的雙手接過衣服，抿著唇說：“高考重要，她也重要。”
李婷還想勸阻，但就在開口的瞬間，秦昭突然流了鼻血，眼前一黑，直接昏倒在跟前。
“他生病了，醫生說這種病只能去市裏治療，而且花費很大，能維持多少年的壽命不知道，但如果一直吃藥，且保養的好的話，應該是可以活的跟正常人一樣。”李婷嘆息，“真的很可惜，他的成績非常好，是這幾十年裏，我們縣裏最好的。”
梁馥雲怔怔的看著李婷，雙眼泛紅，嘴裏呢喃：“他跟我說，他成績很差，是全校倒數。”
騙她的。
都是騙她的。
秦昭從高三那年就開始騙她。騙她成績差，讓她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錢。
可笑的是，那個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慘的人，根本無心去過問秦昭的事。哪怕她來一中一趟，或者是問問他身邊的朋友，都會知道他的事。
她失魂落魄的看著李婷，“他把所有錢花在我身上，但我沒有考出一個好成績，是我的錯。”
“我們給他捐過款，他那會兒吃藥也要花很多錢，也不能全怪你吧。”李婷嘆了口氣，“他就是命不好，什麽時候生病，非得在高考這個時候生病。”
梁馥雲回去的時候一直在想李婷的話。
秦昭是全縣第一名的尖子生，像他這樣被人高高捧在雲端的人，跟著她一起去京市打工時，他在想什麽？
跟她在夜場打工，做那些低三下四的工作，被人罵、被人指責時，他又在想什麽？
在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他，從頭到尾都不了解。
回到家中後，她又抱著骨灰壇子睡覺了。
夢裏的秦昭，依舊沒有離開她。
睡著睡著，才想起來要收拾他的東西，於是又爬起來去收拾。
這幾天，她都這樣，睡到半夜醒來就去收拾他的東西。
收拾著收拾著，一塊藏藍色的布包從小盒子裏調出來。
又是一個她沒見過的東西。
現在無論看見什麽，她都好像不會詫異了。因為她根本不了解這個人。
打開布包，裏面是一張她的黑白照片，還有一本日記本。
日記本有些年頭了，封面泛黃，而且看起來很廉價。
她翻開第一頁。
12月3日，晴。
梁馥雲餵我吃了蘋果，很甜，我很喜歡。
12月5號，大雪。
梁馥雲打雪球的技術很差，但我還是讓著她了。
12月21號，大霧。
今天又去找她了，給她買了很多好吃的，她很喜歡，我也很喜歡。
12月31號，大雪。
要跨年了，我特意從家裏煮了幾個雞蛋來找她，她怎麽吃雞蛋都那麽開心？那我以後要開個養雞場，讓她每天有吃不完的雞蛋。
4月2號，晴。
我們在河裏摸魚，她突然說有很多人追我，我特別生氣，那些人追我關我什麽事？她高興成這樣，我真想打她。
4月30號，晴。
很想很想，很想。
5月9號，小雨。
今天很想她，可能是太久沒見她。
6月1號，晴。
祝某人兒童節快樂，雖然不是兒童了……
9月27號，晴。
幸好我回家了，幸好我遇到她了，為什麽我還沒出去工作？為什麽我沒錢？
9月29號，大雨。
今天我去學校找她，看見她被她媽媽帶上車，我跟老師們把她救出來了，從今天開始，我會保護她，我想跟她說，我……
9月30號，大雨。
梁馥雲說，我是她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家人……可我不想做家人，但我們拉勾了，既然拉勾了，就要做到。
頁數一頁一頁的往下翻。
翻到了去年年初。
1月1號，大霧。
帶著她來京市了，希望在這裏能夠讓她圓夢。
1月3號，大雪。
我們都找不到工作，原來在大城市，本科生一大把，我們實在沒有什麽競爭優勢，我的病情加重了，手裏的錢也越來越緊張，她開始用筆記算賬，我只能說我去賭錢，這樣的話，她發現不了我在買藥吃。
2月9號，小雪。
終於找到工作了，雖然在夜場，也挺好的，她唱歌的時候，真好看。
2月30號，晴。
好多人在追她，不開心。
3月9號，晴。
藥味好重，真難聞。
6月3號，晴。
梁馥雲跟我吵架，一夜未歸，我知道她遲早會交男朋友的，只是沒想到這麽快來。
6月10號，晴。
梁馥雲對那個姓周的客人很感興趣，我看過他，很有錢，長得也很好看，很配她……
之後就沒再寫過了。
她繼續翻著，直到後面又開始寫。
7月3號，晴。
我們住進紀家了，見到了溫西亭，她圓夢了。x
7月5號，晴。
我已經斷藥幾天了，我開始覺得頭暈眼花，做事也沒力氣，醫生說我斷藥下去，半年內身體技能就會徹底損壞，半年啊……那我還有半年的時間做事，多賺點錢留給她，或者是幫她找一個可以托付的人，我不喜歡紀聞舟，他騙她，我幫她寫信給他告白，他卻罵她，如果可以，我真想給他一拳，但我沒什麽力氣打人了……
7月30號，晴。
痛的一晚上睡不著，不過還好，在紀家，我們分開睡，她聽不到我的痛。
8月29號，晴。
我找到了魯輝，我跟他說起以前的事，我救過他一命，他得幫我照顧她。
再之後就沒有了。
梁馥雲拿著那本日記本，雙目無神的望著前方。
她麻木的翻著頁數，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看見那裏還有一張她被偷拍的照片，黑白的、模糊的，只隱約看得見模樣，但她記不得是什麽時候被偷拍的了。
拿起那張照片，後面寫著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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