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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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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致和教授是在一個寂靜的午後找到桑禹的, 那時候她已經成為游騎軍團的得力隊員,也是同批次中最優秀、潛力無限的新人。

月前派出的游騎軍第三分隊的成員全部失蹤,現場只殘留有燒焦的汽車殘骸, 從車窗玻璃上提取出了一小部分人體組織, 雖然搜救隊沒有發現完整的遺體, 但從車內的血跡反應和皮膚組織可以推斷出她們已經兇多吉少。

游騎軍團的外出任務成員死亡率是最高的, 就算成功完成了此次外出行動的任務,也有可能命喪汙染物手中。

這次送回的擬犧牲名單裏就有留樂的名字,巧得很,同隊的隊員和自己調換了值班時間,大半夜被臨時派遣到人手不夠的搜救隊,第一時間看到了犧牲名單。

正在桑禹猶豫不決要不要告知仍焦急以盼女兒回歸基地的留致和教授, 領隊突然下達一項緊急指令,要求他們所有人封口,不準洩露任何信t息。

“死了這麽多人,基地早晚都要通知, 光給我們施壓有什麽用?天下可沒有不透風的墻。”訓練完吃午飯時, 同隊的夥伴忍不住和她抱怨。

“能拖多久拖多久, 可能是忌憚留致和教授,最近有個保密級項目正在進行,留致和教授是主要研究員。”

夥伴輕嗤一聲:“要我說,就算留教授撒手不管了,也是基地高層活該,誰讓他們整天用屁股思考, 把人家教授的女兒丟到戰場上算什麽……”

“噓——”

低聲制止住夥伴的話頭, 桑禹很是頭疼這人的口無遮攔,一張嘴就得罪好多人, 要不是家世不錯有父母給擔著,她早就不知道多少次被針對了。

桑禹率先吃幹凈碗裏的米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打飯的機器人盛的食物份量越來越少,經常一份吃不飽,還要再花榮譽點買第二份。

就在她挑選飯菜時,一張身份卡自她身後伸出,在桑禹反應不過來的時候結算了榮譽點,哢噠一聲,扣除了應付的榮譽點。

桑禹:“留教授?”

尚穿著一身雪白實驗服的中年女人不知是什麽時候站在了她身後,細框眼鏡下的眼角蔓延出淺淡的細紋,留致和的年紀放在個個都成就斐然的生物實驗室裏算得上年輕有為。

回憶起初次見面對這位教授的印象,桑禹發覺她真的是滄桑老態了許多,好像那股支撐著她的精氣神被抽走了,餘下一張皺巴巴的幹皮子勉強撐起人的形態。

桑禹直覺她是為了自己女兒的消息來的。

果然,留致和收回身份卡裝進衣兜裏,聲音輕道:“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桑禹點點頭,端著盛滿飯的碗跟留致和找了個無人的角落落座,煎熟的胡蘿蔔清脆且水分充足,對面坐了一位無形中透出一股威壓的長輩,她食不知味地捏著筷子戳著碗裏的米飯。

沒有做多餘的寒暄,留致和直接進入了主題,挑明自己此次的目的,“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沒有等待她的回覆,女人自顧自地低聲說道:“我知道,我的孩子已經離開我了,我也知道,基地下達了指令不許我們知曉這個消息。”

桑禹依舊沒有出聲,內心卻如同拋下石子的無瀾水面,蕩起的震驚久久不能平息。

小隊全軍覆沒的消息只有搜救隊知道,可領隊明明已經勒令暫時不準許外傳,留致和教授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這位母親便繼續旁若無人地訴說著內心的悲痛欲絕,她好像急需要一個聽話懂事的傾訴對象,無需任何安慰,只靜靜聽她說完就好。

從只言片語裏,桑禹可以看出來留致和是一位不那麽“合格”的母親,科研任務繁重的情況下,她無法兼顧家庭與事業。

丈夫同樣不願意被孩子牽制前進的腳步,小留樂的成長過程缺乏她和丈夫的參與,但耳濡目染間竟也對生命科學產生了興趣。

不顧親人們的反對,一向耳根子軟的留樂異常決絕地填報了生物實驗室的求職報告,以她的資歷和能力,被分配到實驗室當研究員是板上釘釘的事。

不那麽嚴格的劃分領域的話,她們母女倆耗費精力的地方、為之奉獻的工作,都來自同一個源頭。

“你是從基地外來的,外面現在是什麽情況你我都心知肚明,針對仿生人的大/屠/殺很快就要蔓延到基地內部了。”

桑禹:“但是我們什麽都做不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只需要讓你幫我帶出基地。”留致和打斷她的話,眼角的細紋因為悲慟睜大眼的動作而沒入眼尾,看起來像是一道被風刮亂的稀疏淚痕。

留致和沒有具體說那是什麽東西,但無需言語就猜得到那非常重要。

仿佛空氣飽足的脹圓氣球被針紮破,桑禹突然就失去了拒絕她的勇氣。

“兩天後,基地會往實驗室調過去兩個人負責防護工作,如果你同意,我會把你的名字報上去,到時候我會提前準備好替代你值班的仿生人,按照實驗室準則所有人都必須穿戴專門的防護服和防毒面罩,不會有人發現你被調了包。”

“等等,我……”

“所有事宜我都會安排好,你只需要回答我願不願意。”

“你、我我。”聽完留致和的托付,桑禹滿心惶恐,下意識地想要推脫,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來承擔如此重任。

“我能信任的只有你。”留致和幾乎是用祈求的目光緊緊盯著她,眼眸深處灼熱的光一寸一寸地淩遲著桑禹的心,“求你。”

名為理智的弦在此刻崩斷。

“我答應!”不自覺吼出這句話的桑禹反應慢了半拍,半晌才猛地起身,在周圍人的詫異眼神中盡量恢覆正常的舉動。

落在她身後的留致和眼中,更像是落荒而逃。

等到桑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裏,女人才往通訊器裏的訊息頁面輸入幾個字:如常進行。

晚上九點,游騎軍團的日常訓練劃上結束的一筆,桑禹沒有立即回到宿舍洗漱休息,而是待在空曠的地下格鬥場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近身格鬥的動作和技巧。

南方基地從來就不缺可用的人才,每天都有足夠強大的人類慕名而來,天賦異稟的、家世顯卓的,桑禹雖然是傭兵團出身,經驗豐富,但並不是最優秀的那個,也不是最有天賦的人。

直到練得滿身熱汗,腦袋裏的雜念全都拋到九霄雲外,桑禹氣喘籲籲地仰躺到格鬥臺上,墻頂的燈光有些刺眼,忍不住伸出胳膊遮住眼睛。

偌大的地下格鬥場,空無一人,僅餘頭頂巨大排風扇的呼呼聲縈繞在耳邊,毫無餘留傾瀉在地面的大片微光裏,她甚至可以看清楚空中的縹緲微塵。

桑禹想不通留教授是通過什麽渠道找到自己的,也猜不透她把一切押在自己身上的目的。

實在是留致和報出的酬勞太具有吸引力,不但可以安排妥當她棘手的身份問題,還願意把以風暴眼現在的勢力根本接觸不到的精密設備無條件提供給她們。

要知道,在現如今這樣各類資源被各個基地壟斷兼並導致小的民間組織寸步難行的艱難境況下,留致和可以提供的資源價值遠遠超過她的預期。

這個人就像是一團可能會吞沒桑禹整個人的迷霧,但唯一可以抓住的也只有這個人,組織想要壯大不被打壓至消亡,這是唯一破除困境的方法,所以必須要牢牢抓住。

做了決定後,桑禹第一時間聯系了留致和,對方的要求很簡單,讓她以全新的身份進入南方基地,報名月底基地的統招,職位是生物實驗室的預備研究員,身份由對方提供。

看到這行字時,桑禹第一反應是這怎麽可能,她一個從傭兵團退下來的待業人員,學校只上了幾年的義務班,基地淪陷後就開始了流亡生活,那時候連飽腹都尚且勉強,壓根想不到上學的事。

這個生物實驗室的研究員,即便是預備的,肯定也需要考核,別說在考核中取得好成績了,她都怕自己讀不懂題目。

就在這時,留致和回覆的訊息讓她松了一口氣。

不用擔心,寫滿就可以,另外,相關事情無論大小禁止透露給任何人,事情告一段落後,你才能離開基地,在這之前不能和除我之外的人有聯系。

她低頭回覆:ok。

“老桑,叫你好幾遍怎麽不吭一聲。”突然有人毫無預兆地從她身後猛拍了一下後背,談堯頂了一張臟兮兮的花臉湊到她跟前,汗味直直往鼻子裏鉆。

小孩子活動量大到了新環境興奮得不行到處亂竄,再加上將近半個月沒有換衣服,汗味快要腌入味,熏得桑禹直翻白眼,十分嫌棄地後撤,“臭死了,還有,別叫我老桑,整天跟著薛潮不學好的,沒大沒小。”

“老桑老桑老桑——”越不讓做什麽偏要做什麽,談堯小炮竹似的圍著她蹦,“機械奶奶叫我問你晚上吃什麽?”

“隨便!”

“那我告訴奶奶說你想吃卷心菜!”

卷心菜是桑禹最討厭的食物。

“你敢——”眼睜睜看著談堯呲著一口帶豁口的牙賤兮兮地跑遠,桑禹洩氣般輕聲笑了笑,“小白眼狼。”

當天晚上的晚飯是土豆玉米粥,不知道哪個人才想出來的菜譜,土豆和玉米都能煮到一鍋裏,桑禹湊到鍋裏看了眼,稀稀拉拉幾粒米都瞧得分明。

談堯倒是不挑,端著比臉還大的碗狼吞虎咽吃著,她t這個年紀正是貪嘴的時候,即便現在的組織暫時沒什麽好東西,也還是頓頓吃得很香。

從前在北方基地,桑禹接到好任務有條件了,還時不時地在回家的途中繞到百物山腳的店裏買份炸土豆條。

薛潮喜歡吃辣,談堯更鐘愛酸甜口,這倆倒黴孩子統一不了口味,經常因為土豆條放什麽料打起來,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她一般會囑托老板分成兩半撒料。

離組織不遠的公共駐紮營附近有一家分店,桑禹還沒買過,不知道味道如何。

飯飽胃暖,談堯靠在機械奶奶的鐵疙瘩臂膀前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隔了大老遠還要賤兮兮地用腳踢了踢,揚起一陣沙塵,“哎,薛潮,決鬥嗎?”

決鬥這個詞還是桑禹閑得無聊的時候給她講的,在小孩子簡單的理解裏,誰贏了誰就厲害,因此談堯動不動就要和拉著薛潮和她決鬥一場。

通常都是薛潮贏,除了談堯使用小詭計僥幸扳倒對方,否則就一直是薛潮在贏,她跟在桑禹身邊的時間更長一些,相比之下也更有天賦,招式雖然稚嫩但還能窺到一股決絕的狠勁兒。

面對談堯的挑釁,薛潮不為所動,小小年紀就透著老成持重的感覺,白了對方一眼,嗤笑道:“無聊。”

“你裝什麽!”談堯被激得吱哇亂叫,跳起來就撲向渾身都透著嫌棄的薛潮,兩人頓時打作一團。

見桑禹面沈如水,機械奶奶笑呵呵地打圓場,“小孩子嘛,活潑一點好,以後她們都是玩到大的朋友……”

三天後,桑禹收到了留致和發過來的身份信息,原本的名字改成了謝鴻,只不過身份變成了普通的基地土著,是個常年活動在基地外的商人,在義務班讀過兩年的基礎生物學。

身份卡被郵寄到了離風暴眼組織很近的一處公共駐紮營,她拆掉包裝紙裏裏外外看了個遍,除了身份卡其他什麽都沒有,只有收件人信息,連寄件人的名字都沒有。

北方基地的通緝令只在基地內有效,這也是為了更好的招攬對方基地的叛逃者,所以她也無需擔心通緝令的影響。

這種郵寄單是可以隱藏寄件人信息的,只要給的錢夠多。

一周後,桑禹依言前往南方基地報名,怕其他人發現,她特意提前告訴她們自己有點事情需要出去一趟,防止夜長夢多,她天沒亮就走了。

休眠艙的桌子上留有她昨天晚上買的炸土豆條,收攤前的土豆條價格低廉,她專門在駐紮營守到賣的剩下最後一份才買,回到組織已經是深夜了。

機械奶奶沒有回休眠艙,一直在等她,見她掂了一份炸土豆條,驚訝地問:“你哪裏來的閑錢?”

桑禹訕笑,“偶爾哄一下小孩的錢還是有的,就是不太熱了。”

“沒事,明天起來我給她們熱一熱。”

清晨的露水重,半人高的沙草繁茂,被風卷動著翻出浪來,桑禹乘搭附近傭兵團的車坐到南方基地,傭兵頭子和她算是老相識,笑著錘了一下她肩膀,“可以啊,沒看出來你還是知識分子。”

實則是“關系戶”的桑禹不自然地笑笑。

“要是考上啊記得請我們喝酒,不要摻水的要烈酒!”

“那肯定的。”她滿口答應。

機車的嗡鳴聲漸近,一陣煙塵被卷起蕩了人滿臉沙土,穿柳丁靴一身傭兵打扮的女人從機車上跨下,臂彎裏還夾了個使勁埋頭不敢給人看的小孩子。

頭發剃得很短,像是薛潮異母異父的姐妹。

等等,桑禹皺起眉,越看越覺得那孩子熟悉。

“老大,這不知道哪裏來的小孩,說是你妹妹,纏著我非讓我把她帶過來,不帶就賴我車上不走。”傭兵苦哈哈地撓了撓臉,一副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的模樣。

聞言,傭兵頭子楞住,“啊?我哪來的妹妹?”

傭兵:?

眼看著那孩子恨不得把頭縮進地裏變成鴕鳥躲避現實,桑禹只覺得火蹭蹭往上冒,在傭兵震驚的目光註視下揪住那孩子的耳朵,擰了一圈。

“啊疼!”薛潮難得不像個小大人,漲紅了臉喊疼,使勁躲避桑禹意欲抽她的手掌,試圖講道理,“打小孩犯法。”

犯法,桑禹氣笑了,毫不留情地在薛潮屁股上抽了三巴掌,“誰讓你跟來的,你膽子怎麽這麽大,你一個小孩……”

“你別走嗚、對不起。”夾雜著隱忍哭腔,薛潮再怎麽早熟畢竟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她最好面子,大庭廣眾之下被打了屁股,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一個勁兒地往桑禹懷裏埋。

桑禹打得手心發麻,自己先心疼起來了,又氣又心疼,更多的是後怕,這麽一個小孩,怎麽敢隨便坐陌生人的車。

傭兵頭子和傭兵們面面相覷,本來他們以為這小孩是碰瓷的,桑禹一動手便明白過來這倆人認識,見小孩哭得怪慘,她幹巴巴勸道:“小孩子嘛,調皮是肯定的,打一頓就算了。”

桑禹勉強笑了笑:“謝了,這孩子沒事多虧你們,改天請你們喝酒。”

“小事小事。”

說罷,桑禹抱著滿臉鼻涕眼淚的倒黴孩子,薛潮近來重了不少,她一只手費力地掏出通訊器給留致和發訊息,一不小心碰到了撥通鍵。

那邊很快就接了,但是謹慎的沒有先出聲。

“啊,不好意思,那個我不小心碰到撥通鍵了……”

“沒事。”留致和淡淡道:“你準備同我發訊息有什麽事?”

“我這邊遇到了點難題。”桑禹斟酌著說:“一個晚輩貪玩跟著我出了組織,現在我們就在南方基地門口,她還是個小孩就是貪玩跑出來了,我現在就把她送回去。”

“可以。”留致和倒是沒有因此起疑心,“但是,你的意思是要親自送她回去嗎?”

桑禹楞了楞,“不可以嗎?”

“時間不夠,考核一提前半個小時進場,過時間考點會封閉,你就進不去了。”

桑禹有些著急,“可是……”

“你可以帶她一起去。”對方顯然因為這一波三折的進程感到不耐,“進場後我會派人去接她。”

直到通話結束,桑禹還怔楞在原地,默然把通訊器收起來,薛潮哭完了,死死抱著她脖子不撒手,這股黏人的勁堪比談堯,“桑姐,你能不能別走。”

連老桑都不喊了,桑禹心情覆雜,把小孩子放到地上,“我不走,我就是……”她話卡頓住,猶豫著說:“我是在執行一個特殊任務。”

薛潮眼睛一亮,“什麽……”

“噓。”桑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這個任務的名字叫英雄游戲,不被發現地完成任務,就算成功,你不可以問也不可以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還有,以後你不能叫我老桑了。”

“那我喊你什麽?”

“我現在的名字是謝鴻。”

“謝紅?為什麽要改名字,談堯和機械奶奶也不能告訴?”

“不可以。”

“那談堯不和我們一起做任務?”

“只有我們兩個。”桑禹強調道。

薛潮雖然早熟,但到底是個心智稚嫩的孩子,被蒙在鼓裏,還下意識覺得老桑這樣的大人不會撒謊。

傻乎乎的真以為自己是在做什麽秘密任務,桑禹也沒有預料到,這次離開就是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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