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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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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桑

“要是你無處可去, 可以留在這裏。”

“這裏?”銀發女孩困惑地左右看了看,荒郊野嶺又幕天席地的,要是真有汙染物圍困過來, 跑都跑不掉。

正猶豫不決的時候, 聽到那人問:“叫什麽名字?”

女孩勉強掀起腫腫的眼皮, “談堯, 堯舜禹的堯。”

女人輕笑一聲:“你還知道堯舜禹,看的書不少啊。”現如今的通訊器普及率很低,此外,市場上流通的線裝本書籍已經十分罕見了,大多數都被人當做收藏品愛若珍寶地存放在儲藏櫃深處。

看得起書,已經算是一種奢侈。

“談堯是吧, 跟我過來。”女人拍了拍褲腳沾的沙土,站直身子往石壁深處走去,女孩不明所以地跟過去,只見她撥開半人高的繁密沙草叢, 弓下腰鉆了進去。

女孩面露猶豫, 因為這種沙草攜帶有大量微小的寄生物, 雖然不會對人的身體健康造成損害,但這種寄生物會在人皮膚上叮咬出紅腫的疙瘩,又癢又疼。

“別磨蹭。”沙草叢深處傳出一道催促的聲音。

“來了來了。”女孩趕忙應了聲,咬咬牙鉆了進去,半人高的沙草幾乎吞沒了她整個人,循著聲音過去, 驚訝的發現女人正半蹲在崎嶇不平的深灰色石壁前, 把沈重的石塊一點點往旁邊挪。

待石壁角落窄小的缺口顯露在眼前時,變魔法一樣, 她禁不住瞪圓了眼睛,“狗、狗洞!”

女人:……?

“是你待會要鉆的洞。”女人冷下臉,毫不留情道。

剛嘲笑過那是狗洞,現在就輪到自己鉆了,談堯不情不願地匍匐著爬行進去,覺得臉頰有些癢,伸手重重撓了幾下,果不其然已經腫了起來。

鉆過石壁角的缺口,她拍拍膝上的土站起來,黑乎乎一片,什麽都看不清,忽然,一滴冰涼的水流進她脖頸,談堯嚇得打了個冷顫,還沒喊出聲就被剛鉆進來的女人死死捂住嘴。

“別叫,別人還在睡覺。”女人用氣聲說。

別人?這裏居然還有其他人。

周遭黑漆漆一片,女人顯然極其熟悉這裏的構造,摸黑撿起地面上沒用完的幹柴,點燃,熒熒火光跳躍著投下一片有限的光亮。

借著光,談堯終於得以勉強的看清楚這裏,居然是人工開鑿出的一處洞穴,硬生生在厚重堅硬的石壁上挖出一個缺口。

不知道什麽緣故,源源不斷的有凝結的水珠從苔痕斑駁的石壁頂滴落下來,發出有節奏的劈啪聲響。

十幾張簡易行軍床拼到一起,上面橫七豎八睡了幾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子,角落裏,坐了零零散散幾位裹得嚴嚴實實的成年人,從頭到腳都沒露出半點皮膚。

大概是睡得不安穩,好幾個人被她們細微的聲音驚醒,眼都沒睜先摸向手邊擱著的已然生銹的鐵管,明顯是習慣這種每時每刻都警戒的狀態了。

“她是誰?”頭發剃得很短的女孩揉著眼睛坐起身,目光不善地盯著談堯,語氣和態度倒是很兇,但睡覺時臉上硌出來的幾道紅印子配上那張故作兇狠的稚嫩小臉,就毫無震懾力了。

“談堯。”女人摁住銀發女孩的肩膀往前推了推,又指向態度不很友善的那個孩子,介紹道:“薛潮,以後她就跟我們一起了。”

叫薛潮的女孩聞言掀起眼皮,狹長的眼尾隨之窄起,盯著人看時有種難以言喻的刻薄,“都自顧不暇了,還整天往這邊撿垃圾。”

談堯被這話激得鼻涕泡又冒出來,“你才是垃圾。”

然而薛潮壓根不在意,這句話對她來說構不成任何攻擊性,“嗯嗯,我也是垃圾,大家都是垃圾。”

回想起來,雖然初次見面不太愉快,但好歹因為這個粗陋的避難所,自己才得以活到現在,談堯輕笑了聲,手指無意識地撚住垂落在肩頭的銀白色長發。

談堯就這樣安頓了下來,白日裏在附近晃悠幾圈踩踩點熟悉一下地方,晚上休息時和其他孩子一起橫七豎八地躺在拼接床上,薛潮對她有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敵意,翻了個身滾到邊沿,離她遠遠的。

帶談堯來的女人,這裏的人都喊她為老桑,談堯出於好奇心問過一次,老桑當時正盤腿坐在地上用螺絲刀拆卸一塊廢棄的械材。

這都是從報廢的汽車、大型機械身上拆分出來的,每天都會有人悄無聲息地死在無邊荒原,老桑出去一趟來回的路程要花將近一個月時間,但每次都能帶回來豐富的物資。

極少數情況下能帶回來一點值錢的東西,因為稍微貴重點的物品當即就被附近潛伏著的人撿走了。

因此還催生出一種“產業鏈”,不少人專門在一些地勢險惡的區域等著撿漏,亦或是自導自演,以此來挾恩圖報故意騙行人的錢。

老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凡是身上可以容物的地方都裝滿了,榨得出食用油的菜籽、破舊的防護頭盔、水分充足的野果。

拆下來的有用的零件,談堯會和同伴們一起拿到附近的市級去賣,然後換成廉價的蔬菜糧食,起碼幾天內都不會餓肚子。

因為惡劣天氣得閑的空當,老桑興致來了還會撿幾根樹枝在鋪了松軟沙土的洞穴裏教她們幾個孩子寫字。

也寫詩。

二十座雪山間,

唯一移動之物

是黑鳥的眼。

幾個孩子圍在這裏,喃喃自語地重覆著這首對她們這個年紀來說晦澀難懂的詩,談堯自然也看不懂,用樹枝在字下面劃一道長長的痕跡,“為什麽是黑鳥,不是白鳥,我不喜歡黑色。”

老桑笑了笑:“因為和別人不一樣的就是黑鳥。”

薛潮若有所思,“阿桑姐姐也是黑鳥,那我要和你一起。”

其他孩子聽了,紛紛學她,七嘴八舌地在老桑耳邊叨叨,“我也要當黑鳥,我還要當最大的那只。”

談堯不服,吼得最大聲,“那我是最厲害的黑鳥。”

只有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才會搶著當最特別的那只黑鳥,現實中誰不是風聲鶴唳,生怕不一樣的那個人是自己。

對此,老桑只是一笑而過,並不對她們多說什麽。

就在談堯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要這樣平淡如水地過去時,基地間毫無預兆地卷起一股捕殺仿生人的黑色浪潮。

光是老桑在荒原裏看到的已經碎裂廢棄的機械頭顱都已經多達十幾個,這實際上是一個極其恐怖的數目,因為第一代仿生人投入人類的生產生活只不過幾年時間,投放的數量也並不龐大。

光是在這一小片區域,被堂而皇之處置的仿生人就已經這麽多,更別說其他地方。

一開始,談堯還因為自己不是仿生人而慶幸過,直到輻射雨瓢潑降下的那個夜晚,她和幾個孩子待在洞穴裏沒有外出,各自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事。

老桑撿來的手提式廣播修好後照常能用,掛在高處每天無聊的時候就拿來聽,一則緊急通知突然插了進來,打斷了她們原本在聽的t有聲書。

“總基地一級緊急通知,現在是公元3160年12月1日,南方基地指揮部司令因被懷疑身份上存在疑點,被極端伐異組織成員當眾刺殺,時間為3160年11月1日九點十分……”

“根據人類宣言第五十三條,總基地審判院一致同意按照法律進行懲處,現已經通過槍決議案,將於十日後對犯人實施審判。”

在談堯尚有些迷茫地思考著這則通知的意思時,那道聲音繼續平穩地播報著:“對任何群體的踐踏圍獵都是一種缺乏敬畏之心的無意識暴力,仿生人的未來亦是人類的未來……”

“那個人,為什麽要殺司令?”她不解地看向角落裏躺在拼接床上對著頭頂石壁發呆的薛潮。

“沒有腦子。”已經過了好些天,薛潮對她還是這種不屑裏帶著點嘲諷的態度,看談堯是真的不懂,冷哼一聲,解釋道:“你怎麽這麽笨,仿生人的處境你也看到了,若是你想要鏟除一個你討厭的人,你會怎麽做?”

年紀最小也最迷糊的談堯抓抓腦袋,“我沒有討厭的人。”

薛潮不耐煩地打斷她:“那就假設你有一個討厭的人。”

談堯轉著眼珠子想了想,不很自信地說:“嗯……那、那揍他一頓?”

薛潮:……

她用一種覆雜的眼神掃視一遍談堯茫然無辜的小臉,耐心告罄,“就說你笨了,如果是我,我就會告訴大家那個人實際上是仿生人偽裝的。”

黨/同伐異,這是自古以來人們為了鏟除異己所用的招數,許多人類仇視、恐懼他們創造出來的仿生人,因此在盡數得到了便利好處之後,翻臉想要銷毀掉漸漸威脅到他們地位的仿生人。

南方基地這次刺殺指揮部司令的事件,說是懷疑其身份,實則是基地內部混亂形勢下的一塊遮羞布。

所有暴力和脅迫,亦或是權力謊言,都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大清洗運動中變得道貌岸然起來。

反正無人關心那位指揮部司令究竟是不是冤枉的,唏噓過後也就輕飄飄揭過去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石壁供進出的缺口突然傳來細微聲響,薛潮神經緊繃地跳起來,握著鐵棍的小手控制不住地輕輕顫動著。

其他孩子也大氣不敢出,都從地面撿起防身的東西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邊。

一道裹著黑色雨衣的身影鉆了進來,站直後掀開兜帽露出一張被雨水打得潮濕的臉,看到洞裏的幾個孩子都挺有警惕性,她欣慰地擡起唇角。

想到了什麽,又迅速壓平,濕漉漉的眉眼讓老桑顯露出半分和平時大不相同的惘然迷茫。

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快點,“現在馬上跟著我離開,三分鐘內收拾好你們重要的東西,確保自己可以拿得住,穿好雨衣。”

談堯楞在那裏,眼珠不安地轉動,“去、去哪,這不是我們的家嗎?”

老桑勉強笑了笑,撫慰般摸了一把女孩銀白色手感順滑的長發,“不要緊,我們還會有家的。”

其他女孩見怪不怪地早已經開始收拾自己的用品,薛潮則有些舍不得地盯著那張寬大的拼接床看了會兒,在老桑的催促聲中狠下心挪開目光,轉頭翻出來自己的雨衣穿好。

待幾個孩子背著自己的東西,行動不便地鉆出半掩著的缺口,談堯驚異地發現那幾位和老桑一起出去的大人都守在外面等著她們。

等她們都陸陸續續鉆出來,一人抄起一個小孩架在臂彎中,天旋地轉間,談堯被晃得想吐,下意識緊緊抱住大人的脖子。

也就是這時,才愕然發現她抱著的這人分明硌得紮手,明顯不是人,像是塊硬邦邦的鐵疙瘩。

發酸的灰黃色雨水被風帶著急急澆在面上,她怕雨水濺進眼睛,緊閉著雙眼,連嘴巴都不敢松開分毫。

過了會,才慢慢睜開一點縫,悚然發現自己半吊在巍峨奇險的石壁中央,談堯顧不得輻射雨,睜大眼睛環顧身後,看到幾道在陡峭石壁上跳躍攀爬的黑色影子。

數不清的鋒利帶倒鉤的細長機械觸鉆出雨衣,然後不斷地鑿進石壁內,帶動身軀往上攀爬,蟄眼的雨水刺得雙目發痛,談堯瞇起眼睛,仰頭看抱著自己的這人,纖長的黑色觸須在兜帽下若隱若現。

她正對上一張顯然不屬於人類的臉,尖瘦銳利的倒三角臉,占了半張臉的紅色眼睛閃爍著瑩瑩光亮,像是某種顯示燈。

“你是仿生人嗎?”談堯小心翼翼問道。

抱她的人沒有回答,只是在機械觸往上攀爬時攬著她的腰往上帶了帶,防止滑落下去。

談堯在這幾個孩子中脾氣最好,不理她也不氣餒,輕而易舉地接受了這人的身份,好奇地伸長脖子往後看。

“你們的腿好多,好像蜘蛛啊。”她有些天真地說。

抱著她的仿生人動作有一瞬間的停滯,似是無語,身旁傳來老桑恨鐵不成鋼的聲音,“談堯,閉嘴,不要打擾她。”

專業型仿生人的思維能力有限,在操作時往往要分心才能分析出來別人話語中的含義,這也是人類在創造他們時設置的一道安全防線。

談堯聽話地閉上嘴,在看到老桑的雨衣下也伸出幾根長長的有力機械觸,因此在石壁間行動自由,震驚地張大嘴巴,一不留意咽下去好幾口泛著酸意的雨水,苦哈哈地埋下頭。

即便是擅長高空工作的專業型仿生人,跨越延綿陡峭的石壁也不是易事,在這期間,因為雨水澆在石壁難免濕滑,機械觸勾了好幾次才攀住實地。

談堯害怕地渾身發顫,又怕出聲影響到仿生人,只能死死抱住她,救命稻草般,倘若是個真人,恐怕已經被女孩這力氣絞得喘不過氣。

不知過了多久,鼻腔間隱約嗅到不明顯的燒焦味,談堯意欲找這氣味的源頭,冷不丁被重重的一下顛簸晃得頭昏腦漲,雙腳一沾地就坐了下去。

她被黑壓壓的雨衣兜帽遮擋了視線,伸手掀開,發現自己不在石壁間掛著了,而是穩穩坐在地上。

談堯還沒來得及欣喜,人就被捂住嘴重新抱到懷裏,為首的是馱著薛潮的老桑,她目標極明確地奔向不遠處的一排駐紮帳,一進去就把孩子放到地上,自己累得癱軟在一邊。

談堯暈暈乎乎踩在幹燥的實地,視線終於不再顛簸,看清這是一處幹凈敞亮的駐紮帳,幾個穿作戰服的人被她們一群人嚇了一跳,而後很快地反應過來。

“老桑,你這是怎麽回事?”

“這幾個小孩哪裏來的。”

老桑喘著粗氣坐在地上擺擺手,臉漲得如同豬肝,示意讓她緩一緩再說話,短發女人也沒說什麽,扔過去一壺水,老桑噸噸噸地一口氣喝到了底。

“這幾個小孩,撿的。”她言簡意賅地解釋道。

而剛剛還在陡峻石壁間如履平地的仿生人,此刻都已經恢覆了原來的模樣,黑發黑眸,機械觸都已經收了回去,除了沈默了點,捂得比其他人稍微嚴實點,和普通人類沒什麽兩樣。

她們的仿生人身份放在當下局勢裏有些特殊,老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便扯了個慌,說:“這都是我朋友,那邊不知道從哪來的一群低級汙染物,估計不安全了,我們實在沒地方去。”

短發女人深色冷峻,“汙染物?什麽形態的汙染物,數量很多嗎?那這裏是不是也不安全了。”

老桑:“低級汙染物,數量不算多,我看它們是憑借水流移動的,離開水超過兩分鐘就會失去活性,我們幾個大人倒是沒什麽事,就是這幾個孩子膽子小。”

見狀,談堯擡起眼睛和老桑對視一眼,電光石火間明白了她的用意,頓時毫不費力地擠出一丁點眼淚,可憐巴巴地看向短發女人,“姐姐,我可不可以在這裏待一會,那些章魚好嚇人……”

薛潮哭不出來,便低頭使勁揉著眼睛,把幹幹凈凈的小臉埋進老桑懷裏。

“不哭了不哭了。”老桑邊嘆氣邊拍著女孩的後背。

女人本就見不得小孩子哭,也動了惻隱之心,這裏地勢高,輕易不會積水,從老桑描述看就是一些攻擊性不強的水生汙染物,不足為懼,便幹脆利落地答應下來,“我還以為是什麽事。”

老桑笑了笑:“放心,我們雨停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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