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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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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死

“方才他的話, 你是沒聽到嗎!?”暮玱面容扭曲,渾濁的一雙眼此刻泛著赤紅,“他親手屠了你的外祖、你的舅父、你的姨母!屠了西州軍數萬軍士!你告訴我, 他難道不該死!?”

魏良已反應過來, 快步走到燕懷崢近前,聽得他喚那老者“舅父”, 心念幾轉間, 已大概猜到老者身份。魏良朝他拱手抱拳:“暮將軍, 楊霆之過, 自有朝廷法度在。”

“朝廷?法度?”暮玱突然仰天大笑,那笑聲淒愴悲涼,忽而,他轉眸定定看向燕懷崢, “即便你已知當年真相,也依舊要將這楊賊押送西京, 請你那高高在上的君父審判嗎?”

燕懷崢動了動唇, 他無法出聲反駁, 只是擋在楊霆身前, 寸步不讓。眾兵士早已圍攏上來, 將三人圍在中間。

“好!”暮玱冷笑, “果真是他燕釗的種!”他憤而轉身,就要離去。

魏良動了動,手按在刀柄上,可終是沒將刀拔出鞘來。他示意兵士讓出條道, 放任這個“暮氏餘黨”灑然離去。

劫後餘生的楊霆沒了方才的氣焰, 他目光定定望著暮玱消失的方向,失了魂般, 任由魏良將他鎖拿。

處理完一眾事宜,燕懷崢才往方才馬車停靠的位置走。

馬車停靠之處相聚方才爭鬥處不過數十丈遠,可當他回到原處,顯王府的兵士倒了一地,他心一沈,疾步上前,猛地掀開轎簾,那轎中空空蕩蕩,哪裏還有雲眠的影子。

他揪起一旁的侍從,那侍從臉色青黑,顯是中了毒。

燕懷崢自身上摸出一丸藥塞進那侍從口中,片刻後,侍從方悠悠轉醒,一臉迷茫地望向燕懷崢。

“王妃呢?”燕懷崢臉上似淬著病,周身蒸騰的寒意使那侍從立時清醒過來。

他忙不疊跪下去:“方才那老者朝這邊走來,一揮手,我們便沒了知覺,王妃……王妃她……許是被那老者帶走了……”

燕懷崢眸光一震,丟下那侍從,大跨步追了出去。

順著暮氏特有的標記,燕懷崢繞著山林追出五裏路,最終在一處山崖瞧見了暮玱。

他迎風而立,手持利刃抵在身旁的雲眠雪白的頸上。他的身後,站立著數名身著黑衣的暮氏死士。而一旁的草地上,則躺著昏迷不醒的沈恕。

燕懷崢的視線最先凝在雲眠身上,她就那麽靜靜地站在那裏,那雪t白的玉頸處被鋒利的刀刃割破了皮,暈出一道殷紅的血痕。

他的眼睛被那道紅色刺了一下,心猛然一痛:“舅父,您這是做什麽?”

“做什麽?”暮玱將燕懷崢方才的反應盡收眼底,神色一凜,“我要做什麽,你心裏清楚。”

“您莫要沖動,”燕懷崢只覺連呼吸都帶著鈍痛,“此間事同她無甚幹系,您何必為難於她?”

“哈哈哈!”暮玱冷笑幾聲,“怎會無關?有了她,我的好外甥這不就乖乖來了麽?”

雲眠只覺抵在自己頸間的刀鋒冰涼,刀鋒所抵之處透出細細密密的疼,她怕得整個人都忍不住發抖。

經歷過一世的折磨,她比任何人都怕疼、怕死,但她不能表現出來,她咬緊了牙關,低垂著眉眼,不去看燕懷崢。此時此刻,新婚那夜燕懷崢對她的警告她才終於徹底明白過來,早在許久之前,她就已經成了他的軟肋。

可她怎麽能拖他的後腿。

燕懷崢在距離燕釗幾步遠處站定,眼睛死死盯著那把沾了血的利刃:“舅父想要我做什麽?”

暮玱神色冰冷,帶著蝕骨的恨意:“若我要你殺了楊延、殺了燕釗呢?”

燕懷崢又怎會不知他如何想,他心中一動,問:“舅父,郢州之事,你可知?”

果然,聽得“郢州”二字,暮玱並不驚訝:“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那您是何時知道的?或許早在許久之前就已知曉了吧?”燕懷崢閉了閉眼,滿是失望。

“那又如何?”暮玱臉上閃過猙獰的神色,“西州得與失,郢州是否為大庸國土,與我有何相幹?!我早已是大庸的反臣叛將!”

“可郢州還有數百西州兒郎!他們在西州苦守三十年,等著外祖,等著您歸去!您要為外祖報仇,為枉死蒲城的數萬西州軍報仇,難道他們就不是您的兵?不是西州軍士了嗎?!您既知道,如今所想的,竟只是要殺了楊延?殺了燕釗?”燕懷崢不明白,在暮玱的心中,仇恨竟已深入骨髓,偏執到失了本心。

“不然我當如何?!”暮玱絲毫不認為自己有錯,“一切錯的都是楊霆!錯的是燕釗!殺了他們,是我暮玱留存於世最後的意義!旁的,我已無心顧及!”

燕懷崢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輕聲道:“然後呢?”

暮玱不知他為何這般淒然悲憫的表情:“然後?”

“燕釗身死,朝堂動蕩,黨派相爭,鄰國虎視眈眈,大庸子民好不容易過上的平靜生活被打亂,然後出現下一個燕釗、下一個楊霆、下一個西州軍,這是舅父所期盼的嗎?”

可暮玱哪裏還能聽得進他的話,他沈了臉色:“莫與老夫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你以為,你將楊延押回京都就能高枕無憂了嗎?”暮玱淒然道,“不,崢兒,你太天真了。燕釗不會承認自己的錯,你將希望寄托於他身上,只是徒勞。郢州將士的命你救不了,西州軍的仇你也報不了……”

燕懷崢卻搖頭:“不,我從不將希望寄托於燕釗,我將希望寄托於萬民,寄托於公道,西州軍的仇,我也一定會報!”他滿懷真摯地望向暮玱,“舅父,您信我一次,放了她。”

暮玱似被他說動,握著刀柄的手緩緩下移。

可還未放下,又陡然收緊,他眼中殺氣更盛:“崢兒,你果真對這小女娃動了情。情啊……只會毀人心智,便如你阿娘,錯信了燕釗,害的整個西州軍為此陪葬!”

燕懷崢心一沈,那劍鋒已刺入她脖頸,鮮血潺潺溢出。

暮玱說:“你既心軟,便叫舅父替你動手罷!雲氏之女,死在我手,也不算枉死了。”

“不!”燕懷崢聲嘶力竭大喊,飛撲過去,卻始終無能為力,顫動的瞳孔裏暈染開刺目的紅。

雲眠閉了雙眼,等待死亡來臨的那刻。

她終於擡眼,望向飛身而來的燕懷崢。她朝他勾唇笑了笑,只是有些遺憾,上天給了她第二次重來的機會,奈何,她依舊沒能把握住。

她能感覺到血液在流失,微顫的睫羽緩緩閉合。

忽地,那把抵入自己血肉的利刃驀地停住。

有利刃切入皮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卻不是她自己的。

暮玱驚訝地瞪大雙眼,一低頭,瞥見一把利刃穿腹而過,劍尖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反手將抵在雲眠頸間的刀挪開,憑著僅存的意志,手腕輕轉,狠狠地刺向自己身後。

身後傳來一聲悶響,暮玱整個人才軟倒下去。直到此刻,腹部巨大的疼痛才向他席卷而來,快速帶走了他體內的溫度。

暮玱想過自己的無數種死法。

當年鎮西王入京都勤王,命他殿後。大軍一路勢如破竹,平定了諸王內亂,順利殺到了西京城外。只差一點點,他們便要入主西京,而他們西州軍,終將名垂青史。

所有人都歡呼雀躍,即使連日行軍,也從不喊一句累,所有人都憧憬暢往著美好的未來,加官進爵,封侯拜相。暮玱偶爾甚至邪惡地想,燕釗那般無名小輩,怎當得起一國之主,那最有資格坐上至尊之位的,當是他們暮氏鎮西王才對。可因為這想法,阿耶狠狠斥責了他,他告訴他,暮氏,永不會做那等謀朝篡位之事,大庸朝的聖人,只能姓燕。

可誰料,大勝前夕,大軍進了蒲城,便斷了音訊。

暮玱警覺地發現異常,將殿後部隊小心隱藏起來,偷偷派人打探蒲城之事。

蒲城的城門關了三天三夜,無人知裏面發生了什麽。他只知,那幾日夜裏,蒲城的天際響徹陣陣哭嚎,血水順著城門縫隙流出,染紅了城外的護城河。

暮玱方知,他們是做了那燕釗的一把刀,功成之後,狡兔死,走狗烹。

他帶著殘部東躲西藏,悄悄打探西京城中的消息。他要為他的父兄,為他的軍士報仇。

可是,燕釗以慕凝霜為餌,誘他現身。

凝霜是同他一起長大的妹妹,他愛她重她,如今,她已是阿耶留存於這世間唯一的血脈。而他自己,不過是阿耶一時悲憫救下的孤兒罷了。

他不能再讓慕凝霜有事。

他點了兵馬,喬裝改扮混入蒲城——那個染了暮式親族血的城池。

可他沒見到身陷囹圄的慕凝霜,見到的,卻是楊霆那張可憎的臉。他方知,自己關心則亂,落入了他們的陷阱。

腳下青磚之上,那數萬西州軍將士的血還未幹透,他身旁所剩不多的兵卒也一個接一個倒下。

他被數箭穿心而過,帶著不甘和憤怒轟然倒下。

他以為,他會死在那場屠殺裏。

可他卻再次睜開了眼。他方知,他天生異於常人,心臟長在右側,堪堪躲過了致命傷害。

他自成堆的屍山中爬起,此後餘生,情緣皆斷,暮玱活著的唯一意義,便是覆仇。

他亦想過,他或許會死在玄衣衛的追殺裏,或許會死在西京城陰詭的算計裏……

卻唯獨沒料到這種結果。

暮玱躺在地上,看向自己原本身後的位置,那個刺向自己的人,竟是自己從皇宮中帶出,精心培養的棋子——宋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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