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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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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湖畔水流輕緩流淌, 初冬日光綿薄,涼風將秋霜吹去。

顧清稚將藥喝罷,用手帕擦拭了唇角, 剛欲喚仆役倒去陶罐裏的藥草渣子,侍女來稱舍外有客至。

她穿過庭院走出去,見來客眉目鋒銳,年邁卻不佝僂, 風骨依舊。

“老師。”她笑著迎接她,“您可算來看我了。”

李時珍眸含無奈, 道:“我來看看你學業荒廢了不曾。”

雖未有責備之意, 顧清稚聞言,還是不禁垂下腦袋,低聲答:“……是我對不住老師。”

李時珍苦笑道:“你何來對不住我?”

沒能沿著最初承諾的道路走下去。

“有您做我的老師,是我從前做夢也不敢想的。”顧清稚坦誠地說,音聲漸微,“可我辜負了您的期望,也沒能兌現與談老夫人的諾言。”

“不必自責,你已然盡力。”李時珍截住她的話頭,雙目凜然有神,“你這丫頭雖非醫道最優異者, 而我之所以願收你為徒, 乃是觀見你具備他人所不具有之物。”

“甚麽?”她詫異擡首。

“堅定。”李時珍道。

顧清稚搖搖頭:“那老師太高看我了。”

李時珍道:“毋須自輕, 你這丫頭就是愛貶低自己,明明……唉。”長嘆一息, 他不再言語。

明明你已經如此優秀。

顧清稚眨了眨眼眸:“我沒有貶低自己呀, 我只是覺得我做得還是不夠好,要是假以時日, 說不定我也能像老師一樣留下名字呢。”

“求名有何意義。”李時珍微哂,“你所幫助過的人都會記住你,又何必執念於留名。”

“那是老師境界高,越是不在意,才越能流芳百世。”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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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罷李時珍,顧清稚踱去岸邊,取了苔草來,半蹲著餵那只臒鶴。

掌心泛起細微的癢意,她揉撫著白鶴翅膀上的羽毛,凝視了那琥珀般的瞳仁半晌。

門外車馬聲動,萬歷使者已至,司禮太監張鯨攜了大批賞賜前來,又帶著皇帝勸慰臣子的詔旨。

他稱朕久不見卿,朝夕殊念,惕然不寧。還道先生功大,朕無以為酬,但看顧先生子孫而已。

白鶴倏然發覺她的手心一顫,整雙眸子隨即陷入怔忡。

它停止了進食,收翅立於原地,不安地左右四顧。

“你要用食麽?”待使者得了答覆離去,顧清稚問他。

她神色平靜,連一句你回不回去也未提,只問他要不要吃飯。

“再予我一些時日。”張居正註視她微笑面龐,歉道,“兩年……最多兩年,我便可以回來了,到時再將這山水行遍,偕老白首。”

語罷,他錯開目光,甚至不敢再去觸碰她的澄澈瞳眸。

“不是我,是我們。”顧清稚笑道。

他一楞:“你願與我同回燕京麽?”

她說:“你去哪兒我就陪著去哪兒。”

“張先生不用內疚。”搶在他道出歉意之前,顧清稚望他,“張先生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

他踟躕半晌,“那我上請緩一月啟程,等你身體將養好些,我們再赴闕。”

“好啊。”她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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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請求暫緩返京,張居正亦忙於致信與各方官僚,詳談鑄造銅幣之規格,新疏通的大運河槽糧出發日期,以及沿北方城墻修建望樓之長度。

他勞心於此等瑣細,再次不分晝夜地挑燈理事,顧清稚看在眼中,卻未再勸他。

她已經無力下榻了。

可睡也難以入睡,閱書也眼前模糊,白日裏便只能倚著憑幾出神。

“好些了麽?”正發呆間,張居正推門步入。

“我休息了這麽久,已經快好了。”她恬然一笑,示意他坐在自己身邊,“外祖父說他們想敬修了,我想把他送去江南待一陣子,小修也說他願意。”

敬修性情喜靜,相比於燕京繁華的煙火氣,可能更親近江南的安寧。

他頷首:“那他需一路小心。”

“嗯。”

“我也有事與你說。”張居正道,“我要去應城拜訪李義河,他於工部尚書任上頗為得力,我欲請他起覆回朝。”

義河是李幼孜的號,於萬歷七年致仕還鄉,與張居正私交甚厚。

她問道:“那你何時回來?”

張居正道:“應城離江陵不遠,來回不過兩日,你在此間安心休養,等歸家時我們便可啟程了。”

“好。”

“你先睡罷,再休息一會兒。”他安撫她躺下。

她不肯:“我才睡過一回,還做了一個夢。”

張居正扣住她扶在榻沿的手:“甚麽夢?”

她輕道:“我夢見幼時我在江南……曾祖父教我怎麽紮針,他那時八十歲了,拿著黃木做成的小人偶給我演示,但我又記不得他長什麽樣了。”

語未竟,張居正道:“你這是病中多思,你太累了,再不休息怎會好?”

闔目靠在他懷裏,顧清稚感到一滴淚似乎淌落於唇畔。

“你快去做正事罷。”她抿去這抹淺淡淚痕,“我沒事。”

“你等我歸家。”

“好。”

“張先生。”待他將出門的那刻,顧清稚忽而喚住他。

“怎麽了?”

張居正轉過身問她。

顧清稚輕輕搖首:“想看你衣襟攏好了未曾。”

她仰起蒼白的面孔,細細端詳他的眼眸。

“去罷,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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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季馴沿循黃淮河道,從豐、沛、徐、淮以至海口一千餘裏,俱建立堅堤固壩,盡令黃淮全河之水涓滴悉趨於海,著實為一大偉業。”李幼孜覽過張居正遞予他的邸報,不由稱讚。

“此偉業亦賴於義河扶持。”張居正道,“若非義河率領工部全力撥帑督導,豈能有此不世之功?”

李幼孜自是一番謙虛,然而令張居正意外的是,這位老友並不願意回京。

“李某現今已老朽不堪,只求在鄉裏安度晚年,望相公成全李某故土之思。”兩人用罷晡食後,張居正談及來意,李幼孜長揖作辭。

張居正視著他斑白兩鬢,心底掠過黯然,緘默半晌方道:“我如今身邊少有可用之人,李公一去,我又能倚仗誰呢?”

“朝中人才濟濟,相公一雙慧眼,定能拔擢不少俊傑。”李幼孜疲憊地閉了閉目,須髯隨風顫晃,“李某近來時常見故人入夢,怕是大限將至,相公還是放李某安度晚年去罷。”

故人入夢。

滿目翁然間,唯此四字清晰鉆入腦中。

張居正意識到甚麽,坐於對面的李幼孜眼見他面色大變,竟平白覆上驚懼與恐慌,顧不得向自己道聲告辭,即掀袍起身朝外奔去。

“七娘!”下了馬車,他急促踏入院中,顫栗高喚。

袖中攥緊的手指皆蜷曲著,張居正四下環顧,卻不見那花陰下熟悉人影,呼吸仿佛被一雙手扼住,教他喘氣不得。

腦海驟暗的那一刻,他聽得一聲輕語:“張先生,我在這兒。”

似一道光重又劃過意識,心得始寬。

他走上前去,看她歪躺於墻角交床上,纖瘦身軀被白雪沈枝掩住,故而一時未能發現她。

蹲下身,他與她平視,攥住她骨節分明的手:“我回來了。”

“嗯。”

視了眼紛紛雪落的天外,張居正蹙眉:“你手這般冷,不好在這裏吹風。”

“馬上就好了,再讓我瞧瞧雪。”

張居正靜靜望著瑩白的雪花在她指尖轉瞬即逝,感受著那點冰涼溫度,顧清稚彎了彎唇:“真漂亮。”

“是很漂亮。”張居正望她,“我想起你許我婚約之時,亦是雪天t。”

她淺笑:“原來張先生還記得。”

“是。”他道,“你所言我皆難以忘卻。”

“那張先生得答應我一件事。”顧清稚說。

“甚麽?”

“先生一定要好好吃飯。”

“我答應你。”

她這才放下心來,揉了揉雙目:“我困了,想在這裏睡一刻鐘。行李都收拾好了,等我醒了我們就出發罷。”

張居正解下披風覆在她身上:“睡罷,我在這裏陪你。”

她闔上眸,嗓音裏流出的詞句有些恍惚。

但他還是聽清了:“張先生……你在麽”

“我在。”他輕聲說,“……正握著你的手。”

江陵的冬日舒遲而透明,如同遠方空靈的衡湘煙水,渺渺尋不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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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老——”徐阿四急匆匆跨入門檻,竟是一路踉蹌跌撞,見了臥在躺椅上小憩的徐階,驀地彎了腰,“小姐……小姐……”

未言罷,已是泣不成聲。

徐階心下驟然一沈。

潛意識隱約提醒他,除卻那位記憶中聰慧活潑的小姑娘,再不會是旁人。

“七娘如何?”身子近乎塌落,他勉力撐起扶手,急切問道。

徐阿四嗓音沙啞,渾濁雙目紅腫:“……閣老節哀。”

他剎那跌足。

“不想……如今成了白發送了黑發人!”徐階老淚縱橫,“老夫早該料到會有這麽一日……”

她向來是寧可委屈自己也要為他人考慮的性子,一顆心恨不能分了七瓣,自古多思者多早夭,他早該知曉她也難避免這般結局。

只是未曾料想,自己已年逾八十,卻要眼睜睜看著外孫女走在他之前。

隔日李春芳自揚州趕來松江看望恩師,亦是滿面悲容。

“老師節哀,令孫之亡我等也是愕然痛惋。”昔日狀元如今發鬢皆白,感慨不已,“學生先前見到顧娘子時即覺她身形瘦削,恐是底子薄未能及時調養,不期如今早亡,怎能讓人不痛心。”

徐階已是喉嚨澀腫,聞聽此言,擺手低道:“這丫頭哪裏是底子薄,她在我膝下長大,自幼極少生病……她是生生累死的啊,心裏頭又全是煎熬憂思,兩相摧折怎會承受得住!”

李春芳長嘆,覆道:“張太岳如今怕是也痛極。”

張居正是痛極,翌日即上疏稱病推延動身,期間為妻子料理後事,飲食皆不進,哪管仆役苦苦相勸。

返回燕京後,多人前來府上探問,皆被張居正一並拒見。

他照舊入閣視事,將於民間探訪得來的縮弓虛報現象上奏於萬歷,天子不悅,並問詢如何是好。

“清丈事,實百年曠舉,宜及臣在位,務為一了百當。”他明確作出表示,寬慰了皇帝的惴惴不安。

又請免自隆慶元年至萬歷七年,各省未完納的錢糧一百餘萬兩,而稅糧最重的蘇州、松江兩府即占七十餘萬,於是上疏“與其朘民以實奸貪之橐,孰若盡蠲以施曠蕩之恩。”

又進一步整頓吏治綱紀,以丈田弛緩之罪名,革松江、池州、安慶等知府職,並逮治虧欠輸京銀兩、錠式不依部樣的河南知府趙於敏。

此外,飭吏部察處不職的朝臣二百六十四人,大量裁革冗官,延續了之前考成法的舊例。

疲憊了一日,傍晚自文淵閣下值,張居正攜一身雪珠歸家,卻再不見庭院中有人走出笑迎。

只有二門前灑掃仆役見了他,擱下笤籬,恭恭敬敬喚了聲“相公”。

“相公,薊北送至的信。”家仆步來,躬下身遞他。

他接過,乃是戚繼光與王瑛一並表達吊唁之意,他一瞥便起了厭倦。

這一月以來,他已見不得這兩個字眼。

他甚而開始怨恨自己,當年她即將啟程歸去松江,為何自己要因這私欲硬生生將她留下。否則,她此刻定然還在江南自由自在做個官宦千金,亦或懸壺民間,圓她濟世願望,從此再無憂慮,再不必隨著他受這百般折磨。

他竟恨透了自己。

為甚麽。

推開書房門,當日離開時走得太匆促,張居正看見幾卷書冊還攤放在案上。妻子素愛整潔,他便為她整理書桌,將卷冊收歸,又把她所置之物放回原位。

從始至終他滴淚未落,仿佛那人只是睡去了,而他還是能自欺欺人她仍好好地活著,仍能笑著問他有沒有好好吃飯。

收拾至桌案一隅時,偶然發現一精巧木盒。

他憶起,這是當年中秋月明時,於喧囂夜市的僻靜一角,她悄悄塞入自己掌心,笑說此為西洋人口中的多寶盒,而其間機關甚多,還有待他日後探索。

可惜之後諸事繁忙集於一身,即便她再次提醒了他,亦忘了將其開啟。

張居正掀開盒蓋,這回不知扭動了甚麽關竅,那蒙了塵的彈珠忽然滾落而出,他匆忙曲身去拾,驀地,又有一張箋紙輕飄飄落下。

是一封未曾發現的信。

指尖莫名發起顫,他強忍腦內混沌將折痕掀開,卻見其上以熟悉柳體書了一行小字。

連日疲累令他雙目不甚明晰,伏身看去時,呼吸猛地滯住:

“張先生親啟:

既嫁夫君,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妾亦不畏也。此世唯願並肩攜手,起落沈浮,定不悔與君餘生相隨,幸甚,幸甚。

——妻顧氏敬上。”

固知終須一別,她卻言從未生悔。

心剎那揪緊,他只覺渾身有如撕扯般痛楚,他言甘願為大明忘家殉國,可他如何能忘她顧七娘。

“我認得你!”

“張先生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喜歡你麽?”

“因為我是一個敏感的人,聽不得別人說我的壞話,那樣會教我什麽事也做不好。可是張先生讓我知道,原來世上還有像先生這樣的人在,哪怕漫天非議和攻訐如雪片飛來,也能堅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給世人留一個背影。我實在太喜歡這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人了,當然咯,其中我最愛張先生。”

然而,當時只道是尋常。

過去她每一句淺笑言語,現下皆化作鋒利刀刃,一寸寸割過他的骨骼與心臟,將他削成如今這一副昏沈沈軀殼,頹唐地行走於世。

他迷茫地望向窗扉外,夜風拂得庭內那株梧桐葉蕭瑟作響,一輪缺月掛於樹梢,恍惚映入朦朧眼底。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亭亭如蓋……亭亭如蓋。

頓然,他如被擊中,伏案失聲大慟。

須臾,那淚終於淌落了雙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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