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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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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徐府。

徐家二位郎君俱被錦衣衛押去, 餘下的仆役、侍婢們無不覺天將要塌,淒淒然哭作一團,偌大一個徐宅未幾便被籠罩於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七娘!”一見顧清稚自馬車跨出, 陸姀忙快步迎上前,焦急打量她眼眉,“你為何要來?”

覆又推她回去:“此間是非之地,七娘不要來摻和, 快回去罷。”

顧清稚往旁一撤,松開她推搡自己的手掌, 垂下腦袋作可憐狀:“我同夫君吵架了……只能來這裏躲躲, 舅母不會要趕我走罷?”

“做甚要吵架?”陸姀蹙眉。

顧清稚撇嘴:“就是有矛盾了唄。”

陸姀敏銳聽出其中關節,嚴肅視她:“是不是為了我們徐家的事?”

“舅母先讓我進去成麽?”顧清稚岔開話題,邁開步子往裏面走,“我從今晚起就住這兒了。”

不等陸姀開口,她又轉首問向一侍女:“我房間還幹凈麽?”

侍女忙躬了躬身,回道:“稟娘子,您的臥房每隔三日便會打掃一次,這是閣老臨行前特意囑咐過的。”

清稚心下一黯,又道:“麻煩你再幫我把徐管家請來。”

侍女答應著去了。

稍頃,徐阿四即至, 朝她彎腰作揖。

“娘子召老奴有何事?”

顧清稚瞧他憔悴模樣, 不忍再視, 側過眼去:“我欲勞煩阿四老伯回松江替我辦一件事,不知老伯可願意。”

“娘子盡管吩咐, 老奴赴湯蹈火也願效力。”

顧清稚道:“阿四老伯向來受我外公倚重, 徐家的地產田t契可是都掌握在您的手裏。”

徐阿四頷首:“是,承蒙閣老信任, 老奴一日不敢懈怠。”

“請阿四老伯實話告訴我,徐家在松江府究竟有多少田畝?”

他猶豫,瞥了眼清稚誠懇面色,沈吟再三,方回話:“不足十萬畝。”

吞得還真不少。

“海瑞大人要徐家退田幾何?”她問。

“……六萬。”

“那為何不肯退?”

徐阿四面露為難,似是不願多透露內情,心底掙紮良久方回言:“三位郎君不肯。”

“那外祖父就不管嗎?”

“閣老閉門謝客,外事一概不管。”

“就無門客勸說麽?平日不是蹭著我徐家的飯食討生計,怎麽一至關鍵處就成啞巴了?”

她這一連質問拋下去,徐阿四雙目一閉,忽地朝她一跪:“皆是我們下人的不是!老奴未能盡到規勸之責,讓三位郎君誤入歧途,一切都是老奴的過失。”

顧清稚眉頭一皺,道:“阿四老伯莫要跪我,目下我唯能尋你做個幫手,你可願救我徐家?”

徐阿四重重點頭:“娘子盡管驅遣便是,能為徐氏效力,老奴死了也甘願。”

清稚微微一笑:“哪能教您有生命危險。不過是請您即刻回松江把六萬畝地契當著海青天的面退了,由著他分配去,若是徐氏族人怪罪您,只管推我身上便是了,就說是我強命您這麽做。”

徐阿四一楞:“這……老奴不敢。”

“管家連這都不敢,難不成就敢看著徐氏家破人亡嗎?”

“不敢不敢!”他慌忙道。

他又垂首度量,細思確也只能如此,然心頭仍有一憂揮之不去,看向她:“那敢問娘子,咱家三位郎君可有活路麽?”

顧清稚也被難住,只搖了搖首:“我也不知。”

二舅母範氏早在一旁靜聽多時,見這天大關頭外甥女猶能從容與管家商議,心裏大石才放下些許,又甫聞清稚竟是如此回答,頓時大驚,撐了把圈椅扶手踉蹌離座:“七娘勿要見死不救!”

眼見舅母跌跌撞撞朝自己撲來,顧清稚忙扶她,凝視面前鬢發散亂滿臉愁容的婦人,輕言安撫:“舅母莫急,有甚麽事我們再商量。”

“我如何能不急!”婦人拭淚,“你舅舅眼下生死未蔔,指不定在大牢裏受著什麽罪,那幫獄吏一瞧前宰輔的兒子跌入塵泥裏,這還不使了勁地磋磨他?日後還要被發配去關外嶺南那等偏遠之地,你舅舅如何能扛得住!他有什麽三長兩短,那我和你表弟妹們也不願活了!”

瞅見母親淚下如雨,表妹阿柔亦抱著她腰放聲大哭起來,愈發觸動範氏心痛,摟著幼女一道悲泣。

“嫂子莫哭壞身子,咱們再從長計議,多思量思量總會有辦法。”陸姀湊近去勸,一面拉開阿柔。

範氏卻不理,只淚汪汪盯著顧清稚:“七娘能否再想點法子把你舅舅從牢裏脫出來?”

顧清稚回視她焦急雙目,道:“犯了法即要按律懲治,哪管是王子庶民都是一樣的道理,自古以來即是如此。望舅母體諒,我豈能因為一己之私,而壞了國家法度?”

範氏哪裏聽得進,埋首入掌中,哀哀怨怨抽噎道:“七娘這就要割席了?何苦來演一出大義滅親給我們自家人看,你再不願和徐家扯上幹系,外人眼裏你也是徐家人,哪是你不認就能成的。”

“舅母這是何意?”顧清稚也不惱,仍是溫和言語,“三位舅舅都是我顧七娘至親,承蒙他們看顧我才得以長大,如何能不惦念他們大恩?只是一碼事歸一碼事,親情是親情,公義是公義,他們強占了別家百姓田地就是犯了法,舅母讓我如何救去?”

範氏立時自掌中擡起頭,聽她這話一時情急,直接拉過顧清稚的袖,哀求道:“你如何不能救?你只要一句話,張大人就能出手相助。憑他如今所居地位,和那高拱求個情,救下你舅舅們是輕而易舉之事。”

“可是高閣老正好逮著三個舅舅罪狀,他占著理,夫君縱是有心相救也無力啊!”

見顧清稚神情淡漠,範氏心中不免急切,郁積已久的憂悶剎那湧上心頭,不提防一陣暈眩。

“嫂子!”陸姀忙去攙扶。

幾個丫鬟上前打理,範氏擺手,咳嗽數聲:“無妨無妨。”

她又擡首望向清稚:“……七娘真要眼睜睜見死不救麽”

“舅母一時急火攻心故而站不穩,但身體底子尚可,待我開一方藥便能無事了。”

瞧著她顧左右而言他,範氏不死心,一把扯住她衣襟:”七娘……就算舅母求你了!你那三個舅舅只有你能幫,你自問我徐家待你如何?你這般冷漠無情見死不救,你對得起徐家、對得起你外祖父麽?”

話音未落,拉扯間顧清稚喉頭一熱,突然湧出一口猩紅鮮血。

眾人大駭,陸姀責備地瞥了範氏一眼,急忙來探看顧清稚。

“七娘如何?”她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替外甥女擦拭,嗅到這股刺鼻腥氣,不由得心急,“要不要看郎中?”

顧清稚勉力扯唇:“……舅母忘了,我自己便是郎中。”她微微擡起手腕:“無事,回去歇歇便好了。”

一旁範氏驚得呆了,立時松脫開手,額頭直冒冷汗,一時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還不快把小姐攙回去?”陸姀眼神示意侍女。

她亦隨之將顧清稚扶回臥房中在榻上躺下,替她鋪好被衾,拿來一只枕給她靠著,坐於榻沿視著清稚。

“七娘無事罷?”陸姀攥住她素手,取帕子替她拭去唇角血跡。

“無礙,我都是裝的。”她彎了彎眼,“要不然怎麽蒙過二舅母?”

陸姀刮她鼻尖,苦笑:“裝得還挺像,我都被你騙了。”

顧清稚雖是如此說,歪靠著軟枕想了想,還是放不下心,又視她:“要不舅母還是替我尋個郎中來看看罷,我自己怕看不好。”

“我這就去。”

.

“七娘如今還是不願回去麽?”郎中走後,陸姀眸底憂慮更深,鎖住顧清稚小腹。

清稚嘆氣,靠定舅母的肩:“你莫要為我擔心,我不回去自有我的考量。”

陸姀將她往自己懷裏攏得更近些,撫著她的發絲:“我如何不知七娘顧慮,你怕的是連累了張先生,畢竟他如今擔著非常之任,你不想教他與高拱反目,對他日後必成阻礙,是也不是?”

顧清稚貼著她頸側,輕輕點了點頭。

“我家七娘向來只知為他人考慮,卻從不為自己做打算。”陸姀心酸,仍是勉力撐起唇角,捏著清稚雪白面頰,“但你現下有了身孕,總要讓張先生知曉才是。”

話音剛落,顧清稚倏然掙開她懷,望著她眼睛,鄭重道:“舅母務必要隱瞞!現在還不能讓夫君知曉,替我瞞著這件事,可以麽?”

陸姀見她神色裏帶了幾分哀求,忙來圈住她,滿口應承:“好好好,都依七娘的。”

“只是你現下該怎麽辦?”她覆問。

“我不能看著養我十幾年的外祖父落入危難,他是犯了錯,但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陸姀默然,環她肩頭的臂間更緊了些。

“我怕會連累你。”她說。

顧清稚剛要回答,窗外卻傳來喧囂吵嚷聲。

剛欲去尋人探問何事,侍女匆匆開門,氣喘著來報:“二位娘子不好了,錦衣衛又來抓人,說大郎貪了松江府的錢糧,非得要逮家仆們去刑部拷問。”

陸姀惶然站起,視向榻上清稚:“七娘……他們是真要將我徐家逼上絕路麽?”

顧清稚疲累地揉了揉眼,呼出一口氣:“只怕我也逃不過。”

.

吏部堂下。

張四維視著一眾被軍吏押來的徐氏家仆,蹙眉瞥向給事中韓楫:“此亦是高閣老授意韓大人而為的麽?”

兩人俱是高拱心腹親信,一人為吏部右侍郎,一人為吏部六科給事中,韓楫更是多年前即追隨高拱,是個指哪打哪的好手,後者只需一個眼風擲來,韓楫即能會意。

張四維一猜便知將徐府家奴擒來拷問定是韓楫的主張,目的只為迎合高拱,卻也不說破,待韓楫拱手答:“高相公未明言,然未必不是此意。”

他方淡淡道:“韓給事倒是擅揣摩相公心思。”

“張侍郎言笑了。”

倏地,張四維發覺堂下步來一眼熟人影,亦被緹騎左右監著,面容隨距離接近愈發明晰。

他不禁皺起眉目:“韓大人何必連徐階家裏的女眷都挾了來?”

韓楫不以為意:“問個訊而已,須知徐t階的把柄指不定就在親近女眷手裏。”

不等張四維再言,他經過隔扇走至大堂前去,朝女子曲身一揖:“夫人不用慌張,不過是簡單的問話。”

韓楫眼風一揚,身旁僚屬立即會意,取來兩把椅子,須臾各自退於隔扇之後。

然皆悄然打開案卷,以筆記錄問答。

略候了片刻,一行人凝神之際,隔扇那邊傳來男人的聲音:“夫人是國朝女醫,大名韓某亦頗有耳聞。”

那頭的女子淡道:“韓大人謬讚了。”

“夫人向來大義,徐家縱是夫人至親,您想來不會因著私情有所隱瞞。”

“大人寬心,妾定坦白。”

“那夫人對徐氏兄弟所犯罪行定然有所知曉,除官府所查之外,可還有夫人所知的其他隱情”男子氣勢顯然淩於女子之上,即便隔著一道隔扇,依然能察覺女子之氣弱。

“妾雖為徐閣老外孫,然已是嫁入張氏,如何得知徐家之事”女子低聲道。

韓楫一笑。

“那徐家貪汙、合並六萬畝農田數案夫人可盡知”

“妾身在京城,並不知內情,此案自有刑部主理。”

“那麽夫人可識得此物”他拿起袖中一紙,移至清稚雙目之前,“某尚且認得,夫人不會不認得。”

女子緘默。

半晌,方才答他:“此乃妾之陪嫁,城南的三處莊子。”

“看來夫人記性不錯。”

女子未答。

男子續道:“這陪嫁……可是位於松江”

“是。”

“可是徐氏老家”男子咄咄逼人,音調逐漸升高。

“是。”

“可是徐閣老贈予”

“是。”

“可見徐閣老與此案脫不了幹系。”

“為何”女子突然道。

男子未意識到是這自始至終垂眉斂目的女子在反問,隨即答:“這三處莊子乃之前主人狀告徐璠侵吞的田產,既為徐閣老贈予夫人,閣老必定知曉內情。”

僚屬忙記下問答,以為至此罪名落定,欲收起紙卷之時,卻聽得屏風外女子聲音驟然擡高,語調清亮:“那敢問刑部對此狀告可有結果”

“……還未審理。”被她這麽將了一軍,韓楫不由得一怔。

對旁的女子耳側藍珰微晃,近乎能夠聽清叮啷響動。

眼眸輕擡,直視男子瞳孔,不慌不忙道:“既是還未審理,大人定論是否有些武斷了。”

“那改日刑部大堂親審那孫姓主人,便有定論。”

“不必了。”顧清稚掀開手邊那疊文書推給他,“您所謂這三處侵吞的田產皆是按市價購得,證據皆在我手,即便到時去了刑部大堂,我呈上去的也是一樣的證供。”

韓楫定睛視去,竟是一應陪嫁田產地契,並繳稅總目,交易流程,於何處購,又於何時過戶,皆有白紙黑字一一詳記,末尾徐家刻章,旁有孫姓主人按的手印,上書某年某月孫某與徐階締結某田莊買賣契約,還有多枚官印,一眼即清晰明了。

“恕我直言,韓大人欲從我陪嫁入手尋徐階罪狀,恐怕是不能遂願了,不過我也能理解韓大人,畢竟要勞您幹這類旁人眼裏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也是為了盡您對恩師的一片孝心。只是高閣老是光風霽月正人君子,此等手段未必就能合他的意。”

顧清稚微笑言畢,收起桌上文書即走,卻被韓楫攔住:“夫人哪裏去?”

顧清稚無辜道:“問訊結束了,我不可以走麽?”

“未得我等準許,夫人怎可擅自離去。”韓楫道。

“敢問大人何時操起了二部權柄?管審訊和關押應當是刑部做決定罷?若我未記錯,您是吏部的官,怎的還換了頂烏紗帽來戴?”顧清稚瞇起眼,又作恍然大悟狀,“噢,我明白了,您這是跟您的恩師學呢,一個想著兼管吏部,一個手也跟著伸到刑部,絕配絕配!韓大人也真是矻矻不倦學以致用,佩服之至。”

遭她這般調侃,韓楫面頰霎時一抖,但態度仍強硬:“夫人休要打岔,既是緹騎拘捕夫人過來,便該由錦衣衛指揮使下了令放您走。”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即便是錦衣衛也得憑著駕貼抓人罷?目下刑科給事中不署駕貼,我能在此處和大人講話已是越了朝廷的規矩,您得清楚咱們幹的是有違明律的事兒,過會兒咱們別雙雙被逮進刑部的大牢,這罪名怎麽說也得韓大人來擔。”

韓楫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又不知該如何用朝廷法度反駁,只得看著顧清稚不疾不徐地起身,彎腰道了聲大人再會,稍頃離開視線。

“顧娘子看來是有備而來。”清稚才跨出吏部大堂,驀地被一男聲喚住。

她轉過身,不鹹不淡道:“張侍郎好。”

“張某問顧娘子安。”張四維立於圓柱之後,只現出半副紅袍,“娘子只身前來吏部問話,張相公未偕行麽?”

顧清稚視他似是無意問起的雙眸:“外子閣中公務繁忙,無暇應付此等些微小事。”

“那不巧,張某恰好有件小事想要勞煩娘子。”未能從顧清稚那雙看著明澈的瞳孔裏讀出訊息,張四維面色一僵,俄而拱手相邀。

“何事?”

張四維作揖:“家母王氏偶感風寒,只肯女醫近身,故而鬥膽請顧大夫過府看診,張某必重金相酬。”

她並未多加思索,答應得相當爽快:“不過舉手之勞,明日一早我便能至貴府為王老夫人效力。”

“謝娘子,然而張某還有一事。”

“請講。”

張四維擡首與她對視:“明晚敝府有宴,恭請顧娘子與江陵張相公一道光臨,帖子已下去貴府上,還望您莫要拂了張某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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