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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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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雖說隆慶皇帝下旨準許放開海禁, 準許開關,外商得到了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待遇,但會同館的一行人仍然相當不滿, 意欲逮著機會便和掌事理論。

蓋因這些外事官員態度著實不佳,接待時面有輕鄙之色不說,言談間處處要帶個夷字以作稱呼,不懂漢話的人是聽不出甚麽區別, 奈何其中那個唯一懂中文的泰西國人說,此乃明人對西方人蔑視性稱呼, 和強盜、賊人等低劣人群並無差異。

若說這些歧視他們也預想過, 但最難以忍耐的,是素聞來過東方的前輩稱讚,中國菜味道絕佳,菜品之豐富,烹飪技巧之多樣,為西方所拍馬不能及。

然而這樣的期待卻t迅速被桌案上布下的蕨菜並糙米粥所打破,除此之外,還有兩盤黑不溜秋的窩窩頭,想喝口熱水也使喚不動驛站的小廝。

這行人本想正常交流問題,奈何語言不通, 會些漢話的那位是個膽小怕事的, 不敢承擔發聲之重任, 其餘人於是嗚咿哇呀了半日,那些驛站小吏也只當他們是空氣。

顧清稚入來屋內時, 正值為首一人剛欲發作, 一推門只見一暗紅色卷發的中年男子濃眉倒豎,面色青白, 似乎下一刻怒氣即噴薄而出。

“先生莫氣,要是想吃好的我們商量便是了。”清稚見氣氛劍拔弩張,忙走至他身前,溫和撫慰道。

瞧著來了個打扮不俗的女子笑臉相迎,男子臉色略緩和幾分,扶起胸口彎腰行了個禮,待翻譯講畢,他也彬彬有禮回答:“勞夫人關心,我們素來聽說東方之國是禮儀之邦,為何待我們卻如此怠慢?敢問這符合大明自下西洋以來所傳布的形象麽?”

顧清稚賠個禮,解釋道:“這群官吏們都是第一回見到外邦人,陌生也是難免的,我在此為他們的無禮向諸位道歉。”

須臾,兩個仆役手捧幾只宣德青花瓷盤,其中玉帶蝦仁、油發豆莛、釀茄丁燒雞肉、白扒通天翅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直把座中這行西洋人勾了魂去。

待風卷殘雲酒足飯飽之後,一行人盡皆起身道謝,雖說語言不一而足,然顧清稚知除了謝謝也別無他意。

“夫人恩惠,我等雖是外鄉人,也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您若是看中了我們從本國帶來的什麽物事,只管取走便是。”翻譯的漢話也頗為勉強,剛好是組織起來能猜到大概的程度,故而清稚再發散些思維,也算能湊合著聽懂語意。

她彎唇,往這幾個人中視去:“你們裏這可是有一位隨隊醫生?”

翻譯指向其中一名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他便是。”

“這位先生叫什麽?”

翻譯:“夫人可以稱呼他小亞當斯。他的父親老亞當斯是法蘭西人,十餘年前曾隨著葡萄牙船隊來過大明領土南部的濠鏡,所以他從小就對東方有興趣,便跟了我們的商船一道過來。”

顧清稚不禁端詳那位應聲走上前來的青年,只見他生了一副金發碧眼,皮膚白皙如紙,個頭高挑細瘦,若是按當時大明百姓的普遍眼光,無異於令人驚懼的蠻夷長相,但在她看來,著實是個標準的西洋美男子。

小亞當斯自踏上這片陌生國土以來,還是第一回見這麽親切的目光能從一個異國年輕女子眼中傳出,非但毫無恐慌神情,反而帶著不加掩飾的欣賞之色,甚至也不怕生,借著翻譯與自己熱絡地攀談起來。

“聽他說你是個醫生?”顧清稚歪著腦袋,笑問他。

小亞當斯禮貌回道:“一年前,我剛從巴黎的醫學院畢業,不久之前才拿到了醫生的執照。”

“那你一定是個優秀的學生,在巴黎讀書想必很不易。”

“不敢當,不過成績經常名列前茅,目前還算是初出茅廬,經驗不足。”他見女子似乎特別熱衷於此類話題,不禁相問,“請問您也是醫生嗎?”

顧清稚點頭:“是的,我在幾年前即開始行醫,通常為婦女兒童診病。”

小亞當斯冰藍色的瞳孔裏頓時浮起驚異,打量著面前身形嬌小的女子:“那夫人一定更為不易,據我所知,大明的女醫數量不可謂不稀少,您的學識想必比我更為出眾。”

“不敢當,你們的西醫之學我也有過修習,可惜不深,如今亞當斯先生您到訪我大明疆土,實在是件幸事。若先生有閑暇,我倆或可稍加交流研討,也算是你我相遇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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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小亞當斯很快即發覺,她所說的對西醫學了解不深,已經大大超過了他的認知範圍。

例如,他們所盛行的體.液理論依照一貫以來的認知,人體的健康往往和四種體.液的平衡有關,分為膽液質、血液質、粘液質和黑膽質四種,並據此對當時奪走無數人性命的瘟疫進行診治,方法無非要麽服用一些奇特藥物,要麽放血治療,此外亦別無他法。

然而這女子卻指出了體.液學說的不足,口中接連冒出的名詞他甚至聞所未聞,甚麽“細胞學說”“遺傳”,以及能夠治療瘟疫的“抗生素”等,翻譯磕磕絆絆轉述時亦是一知半解,傳至小亞當斯耳中時,更是聽得目瞪口呆。

“顧夫人,稍候。”小亞當斯無移時已滿頭大汗,拿袖口拭了一把,視她道,“您所學的確定是西醫麽?我的教授從未與我提及你所述的理論。”

顧清稚心知他無法理解,沈思少頃,俄而覆望他眼底,“那您相信我不是胡說麽?”

青年忙不疊點頭:“雖然我聽得雲裏霧裏,但也覺夫人是位淵博之人,講述這些奇異學說時有理有據,絕非信口胡編。或許是我國醫學落後,未能及得上如此高度也未可知。”

顧清稚:“若我與你說中醫學,亞當斯先生可有興趣?”

話未落,青年驀地大喜,面上顯然透出光來,長身一聳,學著本土禮節作揖:“我早對神秘的東方醫學充滿好奇,顧夫人若能教我一二,那我不勝榮幸。不知顧夫人對解剖學可有興趣?我恰好對這門功課最為精通。”

顧清稚笑道:“那我們算是互通有無了。”

當下二人便湊於一處交流起來,雖然語言障礙難以逾越,幸而當時已過古英語時代,顧清稚能大致聽明白他一些不甚熟練的英文單詞,再加紙上畫圖溝通,能相互理解個六七成。

小亞當斯很是好學,每晚必挑燈夜讀,一旬過後竟半通人體穴位之術,無事便興奮地拉著清稚欲切磋紮針,甚至還挽起袖子開始著書,立志要將所學撰為外文版本,以供西洋人傳閱學習來自東方的針灸技能。

一時間,顧清稚已然成了來往會同館的常客,除卻與小亞當斯交流醫術,從一位見多識廣的意大利制造商那裏發現了一只玻璃鏡,她還對一名葡萄牙商販塞在茶杯底下的火銃圖紙產生了極大的興致。

“難道您會制造嗎?”她望向這位生就一副亂蓬蓬須髯的半百老者。

“會。”老者點頭,覆又不甚肯定地搖頭,“我兒子會。”

顧清稚嘴角抽了抽:“那您攜圖紙來是作何?”

老者瞇了瞇褐色的雙目,理直氣壯答:“有了圖紙,還愁制不出來麽?”

顧清稚垂首思索了番,又擡起頭問他:“那您這個與現今的火繩槍相比,有何改進之處麽?”

“我這可不是火繩槍。”老者後仰,笑容意味深長,“普通火繩槍如何能與這種精妙的創意相比?我這用燧石和金屬帽撞擊打火,又以一金屬帽覆蓋於小孔上方,以免下雨時浸濕火藥,所以此為燧發前裝槍,而非火繩槍,夫人可莫要看錯了。”

顧清稚捏著下頜陷入沈思,這畢竟是來自西方的最新科技,若是錯過,豈不可惜?

她正視老者紅褐色瞳孔,道:“敢問先生,圖紙值幾何?”

“五十。”老者伸出手掌示意,“依你們大明的計量方式,五十兩白銀。”

足夠兩戶鄉間普通人家過活大半年的數目。

卻能換取將士前線作戰的希望,顧清稚頓覺這筆買賣是前所未有的劃算。

她將圖紙寄給王瑛,信中附言此乃自番人手中購得,請她與其丈夫戚繼光商議,制造局中工匠若能制出圖紙中原樣燧發槍,定當足為明軍南北征戰創造極大便利。至那時減少大量傷亡,贏得勝利不說,又能避免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裏人之慘痛。

她將這封信投了急遞寄過去,然而就在這段時日內,也不知是出於哪位好事者之口,再經多人有意加工,當朝禮部尚書之妻無事愛與洋人混於一處的流言突然甚囂塵上。

時人甚至編寫隆慶野獲筆記,雲:

【江陵夫人顧氏好與夷狄交游,相與狎戲狀甚親密,江陵聞之,但放任耳,足見夫婦不睦日久甚矣。】

雖說傳言並非空穴來風,然飄至耳中仍舊令人惱怒,不過顧清稚忙於事務渾然不覺,回到家中也無小廝侍女敢提起,故而竟是一無所知。

這日雲淡氣清,五月榴花照眼明,風中微蕩草木清塵。

文淵閣仍舊照常忙碌,幾位大學士伏案擬寫文書,間或有人進來作匯t報,亦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公幹。

“太岳。”徐階忽而喚張居正,戴上案邊擱著的老花眼鏡。

見張居正聞聲行至,將一疊票擬已罷的奏章題本交付於他,道:“勞煩太岳再替老夫斟酌南直隸軍營嘩變一案,切不可打草驚蛇,亦不能姑息縱容,我朝法度嚴明,綱紀萬不可廢弛。”

“也不急這一時,晚膳之前告知老夫即可。”張居正答是,徐階便從案牘高築的桌前緩緩站起,踏出門檻,欲伸展疲累一整日的筋骨。

徐階足疾相較之前好了些許,雖仍有些磕絆,然已能如常行走,守門宮監欲攙扶他,徐階擺手:“無須麻煩,老夫這點路還是行得的。”

他走至一株業已栽種此處數百年的桐樹之前,紛紛綠葉之下,徐階仰起須發皆白的臉孔,悠悠視著那十人合抱尚算勉強的樹幹,感慨道:“人活這一世,與樹相比亦如滄海之一粟,何其渺小哉。”

“閣老說的是。”宮監雖不能領會,仍點頭附和。

徐階視他,方欲令他自便,遠處傳來兩位官員議論聲。

徐階半生非禮勿聽,然偶然捕捉至“閣老”二字,不禁渾身一凜,眉目頓沈,繼續駐足聆聽。

“徐高二位閣老不和不是眾所周知麽?這兩人早晚得主動致仕一個,否則內閣雞犬不寧,咱們也莫想著置身事外。”

“我看即便徐閣老告老還鄉,依高閣老的性子,也絕不會就此放過,那言官胡應嘉可是徐閣老門生,他上疏彈劾高拱跋扈不守朝禮,這能不是出自徐閣老授意麽?高拱那般錙銖必較的性子,能不懷恨在心?”

其中一人停了停,似是嘆口氣,又道:“張江陵處在其中也不斡旋麽?”

另一人接話:“哪裏能勸得和!一邊是自中進士就交好的至交,一邊又是恩師兼姻親,如何能得罪!”

第一位發話那人又以獵奇語氣,一時竟含著笑:“何況他自家府裏都管不過來,豈不聞他夫妻不相安諧事乎?”

“閣老!”宮監見徐階肅容離去,面甚冷淡,忙追上前去攙扶,“您慢行。”

“是徐相公!”二官僚頓時大為震驚,對望了一眼後立即退避,不約而同匆匆離去,只當適才半句未提。

“晚間將顧七娘喊來。”徐階吩咐宮監回去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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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歸家時,書房內獨有一人佝僂著背部整理桌案,他循聲望去,見是乳母謝氏。

“謝媼自去歇息罷,不必為我操勞,這些由我收拾便是了。”張居正道。

謝氏未停手,仍以布巾擦拭硯臺:“老嫗做慣了活,大公子何必與老嫗客氣這些,聽著見外。”

他便不言語,垂首提筆寫一封奏疏。

正當靜心思索時,忽聽得謝氏一聲驚呼,霎時打亂神思。

張居正擱筆視去,問道:“怎麽了?”

謝媼老臉卻是一紅,頗為出乎意料,幹笑道:“無事,瞅著一物有些稀奇,大公子去忙就是。”

張居正已瞥見老婦人慌亂藏起的一張紙,站起身走過去,謝媼瞧著藏不住,便將那紙放於桌上,嘴角掛了抹尷尬。

他提紙細觀,甫一眼,旋即折起。

那竟是一幅一絲.不掛的男子身軀圖樣,其上每部位皆以洋文標註,星羅密布,甚是詳細。

“此事勿提。”張居正望向謝媼渾濁雙目,“是娘子學醫之穴位圖,並無甚麽。”

謝媼道:“那也不用如此詳細……”

話音未完,張居正道:“謝媽媽去休息罷。”

抵住指間折成掌心大小的圖紙,他蹙眉斂目,陷入了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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