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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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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梨花落盡春又了, 雨後翠色與輕煙並作一縷,隨楊柳裊裊而飄。

海宅一間小院,總共三處廂房, 屋內擺設簡陋,四面墻上陰雨痕跡連綿,一方小榻上躺著個不足十歲的女兒,闔目沈睡著。

“勞大夫遠來, 我實在不知該招待您什麽,這壺茶是夫君自浙江帶來的葉子所泡, 翻遍了箱屜上下好容易找到這一點, 大夫不嫌棄就好。”

海妻許氏赧然,端來把椅子請顧清稚坐了,理了理發鬢,視向榻上幼女:“囡囡自小體弱,又隨著她父親四處徙居,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最近不巧正值柳絮橫飛發了病,我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裏疼,幸好有大夫您過來,若您能治好囡囡,我是傾全家之力也要報答您的。”

面前女子三四十年紀, 臉色微黃, 油煙之氣熏黑了她素手指尖, 攏起亂發時顯然頗為局促。

顧清稚接過她遞來的陶碗,飲罷大半, 笑道:“令千金的哮喘之疾包在我身上, 傾家之力我卻是不需要,只要您的一樣東西。”

“什麽?”許氏探過身子, “只要大夫需要的,我必當全力奉上。”

“現在還不急,且待我先瞧了再說。”

她起身,至水槽旁替許氏將碗洗畢,前門倏然開了。

“官人回來了。”許氏應聲上前迎去,為來人解下外袍。

又替他倒了碗茶,快步送至他唇旁,海瑞捧過碗底,這時一老嫗也從門外走進,許氏又回轉身,道了聲母親,一面拿了帕子替老嫗拭汗。

老嫗將手中一提肉給她:“老身走了好幾裏路去城北的肉鋪裏買,方才拿到這半斤肥肉,再晚半刻可就一點肉星子也沒了。”

許氏接過,回答:“勞煩母親一大早就過去,想必也費了不少錢罷,下回媳婦去買就是了。”

老嫗點頭,扯過墻邊一把藤椅坐下,看著媳婦把肉拿去清洗:“你夫君如今提了吏部主事,俸祿終歸是比從前高些,難得吃些肉也沒甚麽。只是這麽點也只夠他和囡囡用食,囡囡最近病了,得拿些好的補償她,咱們兩個就看著他們吃罷。”

許氏應是,又端來一t木盆的熱水給海母濯足,海瑞見狀,忙撩起袖口彎下腰:”我來替母親洗。”

海母喝止:“你忙你的去,我一人便可。”

餘光裏瞥見院內多了個客人,她擡眼張望去,面露疑色:“這位是……”

許氏忙放下手中活計,拭了拭手,道:“這是來給囡囡瞧病的女大夫。”

海瑞聞言,拱手行了個禮:“莫非是李先生的弟子?海瑞不知大夫在此,請恕海瑞怠慢。”

“海青天休要如此說,我擔當不起。”顧清稚一一行過禮,“見過太夫人,海青天。”

眸光掃過海瑞,見他清瘦身體,面頰無肉,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暗想這便是大明利劍,今日算是見識了。

海母聞言自座中起身,瞇起眼端詳她面容,瞧著頗為親切,搖手又讓許氏來添茶:“媳婦怎的一點兒不識禮數,快去給這姑娘倒碗茶來。”

“已經飲過了,謝太夫人和娘子。”

海母道:“在浙江時我家常與李太醫有往來,他曾提過在京中收了個徒弟,說你是能繼承他衣缽的,把你好一頓讚譽。”

“慚愧,我才疏學淺,怎好讓老師這般誇我。”

顧清稚大汗,在跟前時李老師三日裏有兩回是責備的,不想出了外頭倒拿她誇出花來。

“李太醫醫術超群,能得他稱讚的,必然也是了不得的。可惜當時沒讓他給我家囡囡看看這病,心裏本是遺憾著,偏巧有姑娘來,老身這顆心也好放下了。”

“不知老師近來可好?”自別後顧清稚一直掛念老師,唯恐他在異鄉勞累過度折騰壞身子,不禁多言了句。

“好得很,看他精力甚是旺盛,半個江南四處跑也沒見歇過,多少百姓一聽他李太醫之名,都說活神仙來了。上回還聽他說要是有你在,那些婦人姑娘們有病都不愁了。”

“如此便好,來日我是定當要再去拜望老師的。”

顧清稚一面說,自榻中擡起那小姑娘的腕,又註視了她眼底、面色以及舌苔,問向一旁緊張觀著的許氏:“令千金前幾日可有得過風寒?”

許氏搖首:“不曾。”

“那應當不是風寒閉肺。”顧清稚再三視去,偏頭思了會兒,“我看她面色淡白、肢體倦怠,像是肺氣虛證,喝些補肺湯或是玉屏風散補肺益氣是最好。”

許氏追問:“那可有事麽?”

“娘子勿憂,雖說令千金先天稟賦不足,但只需多多調養便可,這藥記著按時服用,不可缺了一頓。”

許氏見獨女性命無礙,寬下心來,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

海母覆問:“方才姑娘說什麽藥?老身耳聾眼花,未曾聽得。”

許氏道:“母親,是補肺湯和玉屏風散。”

“可有甚麽說法?”

知道上了年紀的人往往耳背,顧清稚貼近老婦人的耳畔,耐心解釋:“令孫是由於久咳不愈乃至如此。我觀她舌質淡,苔薄白,脈虛細弱,所以我開了這補肺湯喝玉屏風散,以熟地黃、人參、黃芪扶助正氣,以五味子酸溫斂肺,桑白皮甘寒洩肺,紫菀辛能潤肺,補虛、宣斂並用,祛痰而不傷正,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為令孫擇此湯藥,價錢也算合適,本來還有別的方子,但那些未免太過貴重,於是開了個便宜見效又快的,只望老夫人您能滿意。”

海母聽她與自己詳述這一番,臉上也不見絲毫倦色,雖說那藥理聽不大懂,但這姑娘態度極佳是瞧得真切,心裏頓時一陣熱氣湧上來。

待她說罷,忍不住一下下撫著她手背:“姑娘好心!怪道李太醫對你讚不絕口!只是可惜了,這京城束縛住了姑娘,你若是去了更廣闊的天地行醫,必定能得更大的名氣,說不準成個大名醫,老身往後也有了個吹噓的本兒。”

手背本就細嫩,這回卻被老婦人的粗糲手掌給搓得發紅,顧清稚也無暇去瞧,對著她誠懇神情道:“我也不為名利,只要能幫上老夫人,我這一趟就算未白來。”

海母連聲:“好好好,姑娘大義。”又扭頭瞪向海瑞:“我兒還不謝過人家姑娘。”

海瑞忙從袖中翻找銀兩,又將腰間荷包掏個幹凈,只餘稀稀落落的幾顆碎銀,一下盡數遞來:“海某家貧,些許診金還望莫嫌,若是不夠,海某再去鄰舍借來。”

顧清稚後退幾步表示拒絕,堅辭:“我來本就是受老師所托,若是收了,恐被他千裏迢迢也要追過來罵的。”

海母笑:“那姑娘總不好教我全家於心不安。”

顧清稚歪頭想了想,思索出一個主意,目光直視海母,鄭重道:“那我提件事,望老夫人和海青天能依我。”

“姑娘但說便是。”

“請拿這些銀子給許娘子也抓一副。許娘子操勞過度,也是常咳不止,只是不敢教老夫人和海青天瞧見。但久而久之必成重疾,不可耽擱治療。”

“哪有哪有。”許氏擺手,垂目視向地面:“給囡囡治便好了,我這老毛病何須費那錢,還是省下來給官人和母親買些肉吃罷。”

可憐這婦人像是半輩子都不曾為自個兒考慮過,一時臉上全是紅暈,卻被婆母立時拉住。

“媳婦為何不肯說!”海母厲聲,止住他話頭,扭頭吩咐海瑞,“聽這位姑娘的,每樣藥都來兩副,你也是的,媳婦生了病也渾然不知,整日撲在你那做不完的公務上,也不瞧瞧這個家若是沒了你媳婦成何體統!”

海瑞喏喏,退下抓藥去了。

顧清稚見狀亦告辭,海母與許氏俱送她出街,許氏口中千恩萬謝,將一籃才做的青團塞她手中。

“娘子還是收著自家吃吧,糯米價貴,娘子做這些也不容易。”

顧清稚才推開,卻被海母制止,攥住她伸來的手腕:“些微小食姑娘還不肯給面子麽?姑娘若是執意不收,那老身一路跟去你家,非得看著你收不可。”

顧清稚忙賠笑,將籃子攏回身前,又聽得許氏輕聲:”今日謝謝大夫了,只是起初大夫言道想要我一物,不知是哪樣?”

話音剛落,二婦人忽見面前女子斂眉正色,不禁皆站直脊背,靜候她言語。

顧清稚驀地俯身一拜:“海大人是我大明鋒刃,然凡刀則有劍鞘,老夫人和娘子俱是不易,望善自珍重,身子安康便是對我的回禮。”

.

海母初聽時不解其意,待海宅被錦衣衛團團圍住,海瑞被囚入獄後始明白。

“聖上召見閣老。”徐階正埋首票擬,一內監來稟。

嘉靖久病不愈,已經數月閉門不出,除了司禮監幾個內侍一概不見,朝中事務一切交由內閣六部打理。怎麽今日一反常態,點名要召閣臣?

徐階心下生疑,即刻撩袍起身隨之而去,閣中眾人見了好奇:“不知所為何事?”

李春芳道:“應是為了海瑞的那道《治安疏》,直刺聖上之過,言辭犀利,恐性命難保。”

“六品小官,膽子何來這般大?”

高拱冷語:“在座皆為二品以上大員,膽量卻不如一個六品。”

殿中帷幕之後,傳來嘉靖怒聲:“反了!反了!”

他撥開黃簾,從背後露出真容,眼中血絲滿布,將手中奏折往徐階擲去。

徐階伏地不敢起,耳旁嘉靖喝道:“你當得好首輔!”

“讓這奏章呈到朕禦前,你徐階安的什麽心?”他眉目高聳,胸膛起伏難平,“來人,念給朕的好閣老聽。”

內監躬身,奉命念道:“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聞,將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為不稱。

…………

“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

“住口!”內監方硬下頭皮誦至此處,龍椅上驟然起了一聲暴喝。

“陛下恕罪!”

“好一個嘉靖嘉靖,家家皆凈!”皇帝疾步走下玉階,於徐階身前立住,弓下身軀,“天下人都是這般視朕的罷!”

徐階顫栗,磕首道:“海瑞胡亂妄語,汙了陛下之耳。”

嘉靖冷笑:“徐階,你告訴朕,誹謗聖上該當何罪。”

“本屬十惡大不敬之罪,當處以極刑。”徐階俯首再拜,“但老臣有一言,懇請萬歲聽之。”

“奏。”

“臣啟萬t歲:海瑞不過為沽名釣譽之輩,故而薄有官聲。聞得民間百姓都道他是包公再世,此疏一出,必然天下震驚。若殺之則正中他貪求名利之詭計,聖上細思,這豈不是成全了他的美名?”

“巧言令色。”嘉靖甩袖回座,居高臨下視他,“開脫之詞。”

“臣不敢,皆出於公心。”

“朕信你是公心。閣老試為朕言之,如何裁處此大逆不道之臣?”

“老臣奏請聖上,您萬金之軀,不可再為此腐儒惱怒傷身。臣請將海瑞打入大牢,聽候發落,待刑部大理寺論罪後再治不遲。”

皇帝倚坐龍椅,目光幽邃,仿佛要將他看透。

良久,手指略略屈伸:“準。”

.

“閣老怎生滿頭是汗,可是聖上不悅?”見徐階大汗淋漓自殿中步出,小宮監們迎上去攙住他。

徐階擺手示意不用:“無事,老夫先歸家。”

“閣老慢行,奴婢為閣老備轎。”宮監答應著,殷勤前去。

至府中,徐階仍舊驚魂未定。

張氏頭一回見到丈夫這般失措,才欲問起,徐階倏而呼出一口濁氣。

“今日之險,徐氏全族幾欲不保!”

張氏為他換上家居道袍,早摸了一手的濕汗,心下已是驚疑。

乍然聽得徐階此語,渾如平地裏一聲響雷,慌忙問:“怎麽回事?可是老爺直言犯上了?”

“非我,卻如是我。”

張氏立時領悟:“可是老爺哪個下僚惹怒了皇帝?”

徐階不答,已是默認。

半晌,方道:“如今方知垂危之龍,亦有雷霆之威。”

他斜靠軟枕望籠中金雀,聽其啁啾鳥鳴,面上褶紋始得寬緩。

“去請太岳來。”他側身吩咐仆役。

“是。”

一刻時,張居正即被仆役引領而至。

內室其餘人等早被徐階屏退,偌大一間屋子,只留師生二人對坐。

徐階灰黑瞳孔視去,三尺外身著青黛外袍的學生沈穩合度,鳳眼如星子,卻被那雅致眉骨中和了銳利,饒是閱盡千帆如他,也難測其眸底深淵幾何。

“太岳可知海瑞上疏一事?”

“朝野盡知。”張居正道,“聞聽聖上龍顏大怒,閣老禦前奏對請求寬免海瑞,如今朝中無人不敬服閣老仁愛之心。”

“施政方略如此,並非老夫仁愛。”

徐階拈起一顆梅子送入口,不提防未熟透,那酸麻感頃刻澀了一嘴,他卻也顧不上吐出,視他道:“太岳可知老夫夤夜請你來是為何?”

“望閣老賜教。”

“我大明不日將輟朝矣。”

張居正大驚,自座中離位,俯身道:“閣老可否明言?”

“老夫今日面見天顏,聖上龍體沈屙難愈,老夫一看便知。”徐階低聲,“今後諸事,皆要勞煩太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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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駕崩。

內閣首輔徐階請裕王入宮主喪,召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居正共擬世宗遺詔,將嘉靖土木、珠寶、織作事皆罷去,之前言事得罪嘉靖與嚴嵩者均覆任用,朝野為之慶賀。

張居正遷禮部右侍郎。

月餘,裕王登位,改元隆慶。

又擢張居正為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年初又遷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半年不到自從五品學士連升至正二品尚書,此速度近乎平步青雲,朝中無人不驚嘆皇家恩寵竟然至此。

“誰不知是徐閣老愛重他,又是引他起草遺詔又是薦他入閣,官升這麽快不是該有的麽?”

“你我惜乎時運不濟,未能進裕王邸任職,這要是做了帝師,入閣拜相的豈不就是我等了?”

“也不知這張江陵看著沈默寡言,究竟有無做相公的本事,且莫急,我等靜看罷。”

一時之間,多少雙灼熱的眼睛都在背後緊緊盯著,等著看這位聖眷如此隆重的新任禮部尚書如何讓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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