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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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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時屆冬至, 凜風撲面,大學士閣臣徐階於府中辦了場家t宴,除卻親眷, 一並邀了幾位平日相厚的好友門生,自家一眾女眷們便於屏風之後聚宴,與男客們也只數丈之隔。

暖爐間熱氣騰騰,熏得屋中冬意喧囂, 酒過三巡之後,眾人微醺之際, 便議起當今文學才子。

諸位無不公推文徵明為當世書法第一, 徐階更是讚道:“衡山先生年逾八十,筆力愈健,老夫觀其近年《山居篇》,舒展自如,有疏能走馬、密不通風之勢,更兼挺勁遒逸,汝等若有機遇,當前往一觀。”

眾人於是笑道:“閣老與文徵明素有來往,聽聞他送了閣老一幅《永錫難老圖》並題了詩,那等佳品閣老何不拿來與我等共賞也省得我等風塵仆仆跑去別家。”

“藏著呢, 翻出來又要好些功夫, 老夫也懶得找了。”

“看來閣老只欲自賞, 並不誠心。”

李春芳素來討好徐階,見老師面色不改, 卻也不願回應, 便接過話頭:“不只文衡山,那徐渭徐文長亦是以書畫聞名, 李某家藏有一幅其潑墨葡萄圖,來日不妨至李某府內瞧瞧。”

“那徐渭如今是在東南胡部堂帳下做幕僚麽”高拱問。

徐階終於再次發話:“正是,徐文長倒是能文能武,聽聞胡宗憲依了他的計策,立了不少功勞。”

“來日徐渭進京,若能請他來畫兩幅葡萄圖,倒也是幸事。”有人道。

徐階頷首,舉杯與人共飲,又問向趙貞吉:“聽聞楊慎先生近來身體不好”

趙貞吉與楊慎同乃蜀中人,當年趙貞吉前往拜謁楊慎之父三朝宰輔大學士楊廷和,備受讚許,因此結緣。可惜楊慎雖是名滿天下的才子,然而剛而犯上,與父親一道直諫觸怒嘉靖,大禮議之爭時為與皇帝相抗,對著一眾文士高呼“國朝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從此被貶出京,終生未得歸。

趙貞吉見徐階相問,眉間攏了一抹憾色:“楊先生年邁,怕是難愈。”

徐階嘆道:“當年宰輔李東陽與楊廷和二賢並立,輔佐先帝撐起大明山河,思往事而已不可追,如今老夫忝列內閣,卻不能及二位分毫。楊慎先生亦是繼承其父之才,老夫年少時即聞楊慎先生文名,可惜楊先生貶謫一世,竟無緣得見。”

隔壁陸家大娘子陸姀聽見,扯了扯顧清稚的袖:“七娘博學,他們說的可是那位寫了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楊先生”

“是呀。”顧清稚亦是一臉遺憾,“他不只這闋臨江仙填得好,此外還寫了許多好文章,在謫居之地亦造福了一方百姓,別說外公了,我也想見見他。”

“但他氣性太直,若是能在聖上面前服個軟,或許就不會像今日這般不得歸京,到老還流落在鄉,不然我們也能一睹他的風采。”

“真是可惜。”

陸姀笑道:“七娘莫非也為見不到這般人物而可惜”

顧清稚搖首,垂眸視著白玉盞中的波紋,細語道:“我並非是因為見不到楊先生,而是為他身負絕學卻終身不得志而可惜。不過我想著,這樣的大才子很多都極具骨氣,他們或許寧願被貶抑抱屈,也不願逢迎聖上來獲取高官厚祿,此皆為他們的選擇。”

陸姀並不讚同,待她言罷,便道:“縱然是塊絕世璞玉,若不能為君王所賞,又有何用”

“你我身在事外,豈能窺測他們本心何況我亦只是凡夫俗子,從來不敢妄自揣摩。”

女眷姑娘們仍在各自議論,那廂已是談到了近來在浙江淳安嶄露頭角的知縣海瑞。

“此人雖僅為一七品小官,然這敢作敢為的剛直氣勢,恐在座諸君皆要自愧不如。”徐階不吝誇獎,覆命仆役為客人斟一圈,“老夫得了浙江發來的急遞,言海瑞在淳安做出一番政績,興辦社學,解民於憂困,引得多少逃亡民戶歸返。”

高拱聞言,傾首與身側張居正低語:“太岳可聽說過此人”

張居正應道:“張某有所耳聞,此人一腔正氣,是個願意為百姓做實事的好官。”

“高某倒也佩服他。”高拱頷首,慢飲半盞,吐息道,“你我若在其位,未必能有其如此果斷氣魄,所謂左右逢源獨獨保全了自身,對百姓而言並無益處,也唯有這般人物堪為大明一方父母官。”

張居正不答,片刻,高拱自哂:“也是,道不同,你又何必效仿。”

他見張居正起身離座,以為是言語惹他不悅,忙擡首問:“太岳何處去”

“張某一時貪杯,欲往園子裏行走解去酒氣,肅卿可願同去”他清俊眉目間並無現半分慍色,仍是和顏,高拱放下心來,回他:“太岳可先行一步,高某飲罷這輪酒便來隨行。”

有侍者趨近,欲相問張大人何處去,他溫聲道:“張某隨意走走,不必費心了。”

侍者行了個禮:“如此,張大人請自便。”

他於園中閑步,冬至雕敝,並無多餘翠色,一徑裏皆是蒼茫景象。

唯獨墻角掩映間,幾叢青竹清清朗朗地立著,他駐足,竟註視這難得的碧色望了半日。

“張先生。”

驀地,墻邊轉來一個雪青絨衫的身影,忽而於自己眼前停下,聲音裏含了笑,杏目瑩瑩地定著看他。

他心底一晃,接住那道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

“原來姑娘在此。”須臾,他道。

顧清稚笑語:“這裏是我家,我在此不是應該的嗎”

“只是張先生對著竹子瞧了半日。”她移開雙眸,“也不知看的是竹,還是在想甚麽呢”

他嘴唇微啟,卻不知如何回應。

她也不急,手上似乎握了一物,緩步走向他。

“外祖父不肯給客人瞧文徵明的作品,我想是因為財不外露,自古以來書畫之物最恐被人惦記。但我覺得這麽好的行書應該給張先生欣賞,否則一幅藝術品即便再好,張先生這樣的人卻見不到,豈非明珠蒙塵嗎”

她一語畢,身體逐漸靠近他的肩,在只餘些微距離之時頓住,將卷軸小心展開,呈在他眼前。

——正是他當日臨過帖的那幅文徵明手書《前赤壁賦》。

姑娘發梢的清香與他疏淡的酒氣相互錯落,墜於脖頸處,摩挲出有如手指碰觸般的軟柔。

張居正微怔,深沈眸子竟不看字,望的是她。

顧清稚不經意避開,只餘一張側臉留於他視線,繼續言道:“外公藏了好幾幅文徵明的字,但我想了想,還是挑了這一幅拿來請您觀賞。”

“姑娘為何”

她覆又認真看他:“因為大蘇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文壇巨豪,而張先生亦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救時大才。”

音如溪流鼓石,然瞬間令他喉頭一窒。

他自詡能言善辯,此刻竟再度失聲。

“……姑娘何以如此信我。”良久,他方開口。

“因為您是張先生呀。”顧清稚柳眉一彎,眨眼間萬千星子盛於其間,拂得他心湖波瀾難平,“當世賢臣,在我眼裏,無有能及得上太岳先生的。”

這是她頭一回喚出“太岳”二字。

卻如煙雨朦朧中,江南女子口齒噙香間,天地盡頭巍峨屹立的那座起伏山脈,足以撐起她的一方屋檐。

他再無法緘默,卻待欲言時,高拱臉上帶笑,穿梭小徑而來。

他本是一盞方罷,便來園中尋友人同游,不料遠遠地就聞得男女低語,出於好奇故而一探究竟,恰好見自家那位平素不茍言笑的至交正和一個姑娘垂首在觀書畫。

“是高某攪擾太岳雅興了!”高拱笑道,一面走上前去,本想拊掌調侃兩句,但見張居正立時退了半步,啟唇截住他的話頭:“肅卿來了。”

眼中疾色似是一掠,不怒自威,高拱雖與他平輩交好,奈何總覺他氣勢上壓了自己一頭,倏而閉了口。

“小女見過高大人。”顧清稚聽張居正稱其為肅卿,便知此人乃是高拱,聯想到日後情狀,隱去眼底不悅,面上仍是和煦,“大人莫要誤會,是小女承張先生指教練了幅習作,特來與他瞧瞧,順帶著點評兩句,此事小女外祖父也是知道的,請大人莫多想。”

“不敢不敢,高某不會多言半句。”便是再多遐想,她這一席話已是將其堵死,教高拱不禁惶恐中又覺有趣,忙斂袖道,“高某不打擾二位,此即先行退下。”

顧清稚卻收起那幅字,利落躬身:“本就是高大人來尋張先生,小女不好打擾t二位商談公事,該由小女先行告退。”

高拱側首覷了眼張居正,見他面容如常,便加快步伐,與他繼續前行,視著顧清稚身影已走遠,方試探:“太岳比高某年輕上不少罷。”

“十二。”

“高某已與糟糠之妻成婚二十年矣。”

“張某祝賀肅卿。”

高拱只覺此人甚是不近人情,索性挑明,直截了當相問:“太岳休說無用話,你可是對那姑娘有意”

張居正不答,泰然而道:“前日裕王所慮倭寇進犯南直隸一事,肅卿可有了對策”

高拱訕訕,知從他這裏打探不得半點訊息,也只能避過這一話題。

“對倭寇用兵不可懈怠,胡部堂坐鎮東南,嚴嵩以其為倚仗,其餘萬事皆可欺上瞞下敷衍行事,唯這打仗出了差池,一萬個腦袋也不夠替的。此事裕王大可放心,他嚴家父子再如何膽大妄為,也不敢在抗倭錢糧上做文章。”高拱道。

不覺間,兩人已步至園子另一側,在一處小亭的背面,聽見兩個女子的低語透過花檻飄出。

本應出於君子風度不可隨意探聽閨中言談,但其中一道女聲分明是那位顧姑娘,須臾,張居正腳步顯然一滯。

“七娘的老師可是要回鄉了”

“我正為此難過著呢,你還提。”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李大夫是你的師傅,又不是你的親人,你總不好一輩子隨在他身邊。再說,你要是有再師從他的想法,跟著去不就行了公爹這麽疼你,你好聲好語求兩句,他還能不依”

“我正是有此打算,說不準到時還得你個做兒媳的美言幾句。”

高拱聞言扯了扯唇,再朝好友望去時,發覺其面色一僵,剛欲發話,又聽那廂言語:“我哪有你個親外孫女說話頂用從小到大,閣老就吃你那套甜言蜜語,只是你若是走了,那有人就要難過了——”

“舅母說的是外祖父嗎”顧清稚故作單純地眨眼。

“你這丫頭還跟我打啞謎!”陸姀拍她的發頂,“你舅母我說的是誰,還用我多言你偷拿文徵明的字是給誰看呢還說你不是愛慕人家”

“哎喲,你可真是誤會我了!我哪敢對張先生有非分之想!我們之間這友誼可比宣紙還幹凈,你說這話也真是爛了嘴了!”

她話音剛落,卻聽得高拱匆忙的叫喚:“太岳,太岳——方才高某正事還未講畢呢!”

顧清稚愕然,視線外張居正一語不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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