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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逐寒潮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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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事逐寒潮4

每次下雨天的時候, 水榭就會很吵。

整個修羅殿就像是沈在湖底般,四面八方都是無孔不入的雨聲,劈裏啪啦地往天靈蓋上砸。

可水榭裏的三人卻十分適應並喜歡這樣的天氣與感覺,每逢雨夜, 或是秉燭夜話, 或是不醉不歸, 反正不會一個人靜靜待在房內。

這夜水榭內燈火通明, 在湖心宛若一座孤島,幽幽地亮著朦朧的燈光,被水霧浸染的有些模糊不清。

沈清辭將人帶回水榭, 紀緋君見二人渾身濕漉漉宛若落湯雞,臉色一致的慘白非常, 便去熬了點紅棗姜湯過來給她們喝。

沈清辭不喜歡這個味道, 卻還是捏著鼻子灌了一碗。

江晏深裹著被子坐在她對面, 臉色陰沈沈, 看著好像在琢磨什麽事兒,實際上神思飄忽, 心緒紊亂,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他在想什麽, 此刻又在做什麽。

直到沈清辭走到他面前, 捏著他下巴強迫人擡起臉來, 一手端著碗要給他灌湯,他才茫然回神, 下意識擡手擋住她的動作:“……做什麽?”

沈清辭:“喊你好幾聲了,叫你喝湯, 你在想什麽?”

“……”江晏深接過她手中的碗:“我自己來。”

沈清辭跟他差不多,在雨中待了這麽久, 身子寒涼,再加上她有舊疾在身,更是畏寒,裹著被子盤腿坐在矮榻上,宛若一只鼓鼓囊囊的球。

紀緋君知道他們二人有話要說,在殿內面對面地擺了兩張榻,此刻二人相對而坐,誰也沒開口,屋內就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與地面的聲音,隔著墻連綿不斷地送至他們耳邊。

半晌,沈清辭道:“我還以為你會抓了他,將他困在某處,拷打折磨一番,再從他口中問出點什麽東西來。”

江晏深垂著眸,姜湯剛飲下去,臉色仍舊是蒼白的,他緩緩道:“沒什麽想問他的了。”

沈清辭心道也是,都走到這步了,該知道的恐怕也都知道了。不過裴承司既然看重他這弟弟,留下來當個人質倒也未嘗不可。

他用這招來牽制住傅長谷,也該自己嘗嘗這至親性命拿捏在別人手中的滋味才是。

但沈清辭轉念一想:我不是他,做不了他的主。他在這上清門內隱忍這些年,如履薄冰不說,怕是也憋得十分辛苦,換作是她,今日或許也會這麽做。

沈清辭不欲多問,殿內又靜了片刻,這回卻是江晏深先主動開口的,他道:“七八年前的時候,我才知道裴承司就是殺害我父母的兇手。”

沈清辭微微一怔。

聰明人之間有些話不必多說,臂如他的身份。

她知道江晏深不會無緣無故地讓鄭泮跟她提什麽前任門主的事情,縱然此事能夠作為推倒裴承司的籌碼之一,但結合他的反應來看,此事絕不會簡單。

記憶雖然會遺失在浩瀚的長河之中,卻有一些人能夠從這條河裏撿起閃閃發光的石頭。

並非所有人都將當年的事情遺忘的一幹二凈,在當沈清辭得知了上一任門主的姓名時,一切有關於江晏深的異樣就都能夠解釋的通了。

雖說上清門內姓江的弟子多到數不勝數,可唯有江晏深不同。

她遲疑道:“七八年前……?”

也對。算算時間,江門主出事的那年,江晏深大概只有四歲左右,或許那時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江晏深極輕地‘嗯’了聲,道:“其實當時裴承司並沒有打算留活口,但無奈門派內亂,看顧我的人太多,他沒有辦法動手,便悄悄地給我下了毒。”

“也是我命不該絕,被門派裏的某位執事及時救了下來,但毒雖解,我卻高燒昏迷了近半月,再醒來的時候,已經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後來裴承司坐上門主之位,門派內被他大換血,從前的老人被清理了多半,剩下的那些紛紛投效於他麾下。他試探再三,發現我是真的忘記了從前的事情,便將我丟在門內做普通弟子,任我自生自滅。”

沈清辭越聽越不可思議,不自覺便問了出來:“那你後來怎麽……?”

她對上江晏深望來的目光,連忙將腦袋裏冒出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按下去:“抱歉,你繼續說。”

江晏深勉強扯了下唇角,面上眼底卻沒有任何笑意,他緩了一口氣,道:“又過了幾年,門派大比的時候我拿了頭名,他便將我收作徒弟。”

沈清辭想的卻是:裴承司居然沒有在發覺江晏深天賦的時候動手殺了他。也不知是對自己太過自信,還是想要刻意折辱對方。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裴承司殺了江晏深的父母,竟還讓他們的兒子做自己的親傳弟子,可謂是諷刺至極,無恥至極。

雖說沈清辭這些年明裏暗裏不知將裴承司罵過多少回,此刻這等想法也十分強烈,但她還是生生忍住,並沒有開口去辱罵什麽。

因為她自己經歷過,所以才十分清楚,這時候附和的罵聲並不能教江晏深痛快。

於是她換了個話題:“那你是記憶恢覆了才覺得不對勁,還是……?”

江晏深:“不是。裴承司並未對當年知曉我身份的那些執事趕盡殺絕,只是他們也並未再入門派,而是四處游歷。”

“某次我去處理一只在鎮外到處作惡的妖獸時正好與其中一人撞見。他將我的身份告知,稱這些年他時常想起我爹,總覺得他們的死有蹊蹺。”

沈清辭:“然後你就想起來了?”

不會這麽巧吧?要那麽容易就能想起來,他也不會被蒙在鼓裏十幾年了。

說到這裏,江晏深終於擡眼朝她望來,目光中竟然含著幾分令她覺得怪異的感激。

他道:“沒有。但是就那一年,你自創出了搜魂之術。”

沈清辭猛地睜大了眼睛:“你是說?你用搜魂來查探自己的記憶??!”

“是。”江晏深道:“我急於知道真相,便稍加改良了一下,一日最多可以施展三次。”

三次?!他難道是瘋了不成?

沈清辭登時震驚到無以覆加,她死死盯著江晏深的面孔,竟有種不知該說他太冒險,還是該誇讚他聰慧的荒誕感。

眾所周知,被搜魂者在施法中所受到的痛苦是常人難以承受的,饒是她這個創始者也不能例外。

正因痛苦,每次去回憶那些片段,那些該牢牢記在心裏的面孔時,才如刀刻斧鑿一般,在她的腦海裏打下極深的烙印,至死都不會忘卻。

就算改良過,可底子在那兒,那種神魂扭曲所帶來的痛苦是沒有辦法消除的,只能減輕。

沈清辭失神喃喃道:“……可那是很痛苦的。”

江晏深沒有接她的話:“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裴承司對我的態度很微妙,卻想不通原因。借助搜魂,我可以去回顧曾經與他相處的每一個細節,他曾與我說的每一句話。”

“還有更久遠的,我幼時生病神志不清時,他來探望時所說的那些話,以及他當時的態度。”

沈清辭震撼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江晏深幾乎是在用一種異常慘烈的方式,將自己作為裴承司徒弟的那十幾年全數推翻,在無數相處中去拼湊一個沒有人會願意接受的真相。

他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查清了當年所發生的一切,以及參與其中的人。

一步步,走到今日。

一道驚雷倏然在他們頭頂炸開,餘韻悠長的轟鳴聲中,沈清辭盯著他那張慘白的臉,久久無言。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江晏深其實是個跟她極為相似的瘋子。

怪不得他之前會在浮玉山上對她說出那樣的話,從挑明了她的身份之後,對她的態度也很奇怪。

還有前幾日說起他自己的隱秘,他當時反應會是那般。

試想若是裴承司殺害了她的父母,還將她留在身邊,假惺惺地教導數年,讓她日覆一日地喚著他‘師父’,沈清辭想想都能惡心死。

沙沙雨聲中,江晏深忽然輕聲道:“這還是我這麽多年以來,第一次將這些事情說與人聽。”

沈清辭沒有說話。

其實她也沒有什麽要說的了。

他們倆人,都明白彼此在想什麽,要做什麽。以及為了自己的目的,能做到何種程度。

哪怕是傷害自己,飽受痛楚,也在所不惜。

她下了榻,幾步走到他面前,屈起一條腿半跪在他身側,張開手臂環住了裹在綢被中,身軀微微發抖的江晏深。

離得這麽近,沈清辭都感受不到他的體溫。他身上所有的熱氣都仿佛被這場雨沖刷走了。

他並不瘦弱,肩膀可以稱得上是寬闊,可沈清辭抱住他的時候,卻覺得懷裏這個人仿佛在一瞬間變成了孩童。

如她幼年那般,風餐露宿東躲西藏,懷著滿腔恨意,逼著自己一遍遍嘗遍苦楚的孩子。

這條路,他們都走了太久太遠。久到無法想象若沒有這些變故,他們會走上怎樣的道路,變成什麽樣的人。

江晏深沒有詫異於她的舉動,更沒有推拒。

他只是在沈清辭湊過來時,配合著微微側過頭,將下巴壓在了她的肩膀上。

白翊之與紀緋君端著托盤來給二人送些吃食,阿緋說這樣的雨天,要吃些熱的散散寒氣。

阿辭在跟那個江晏深談事情,如果談得順利,他們還可以一起吃飯。

他走在紀緋君身後,只見她的身影只在沈清辭房門口掠了一瞬,就極為迅速地退了回來,並且拉住了他。

白翊之有些好奇:“怎麽了?他們在做什麽?”

紀緋君道:“……他們現在不方便。”

白翊之側耳去聽,屋內卻並未有任何動靜,不解道:“不是沒在談事情嗎,哪裏不方便了?”

說著,他飛快地伸出腦袋去看了一眼,又飛快地跟著退了回來。

白翊之睜大雙眼:“他們倆為什麽要那樣?”

紀緋君不知該如何跟他說有關於江晏深的那些事情。

沈清辭並未瞞她,所以他的身份,以及他與裴承司之間的仇怨,她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

其實這些年來,沈清辭很少跟他們抱怨或是訴苦過。

個中緣由紀緋君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就臂如她自己,也不太願意總將她幼年貧苦以及在天心門的那些遭遇說與旁人聽。

哪怕這個‘旁人’是沈清辭和白翊之。

有些事情說出來並不會讓人覺得解脫,反而會感到無力。因為不是親身體會,不能知其感受。

紀緋君心中微嘆,道:“沒什麽,他們只是在談一些事情。”

白翊之卻忽然明白了什麽,他壓低聲音道:“這個江晏深,以後是不是要住到我們這裏來了?”

紀緋君:“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白翊之一本正經道:“因為只有能住到水榭裏的人,才能被她抱啊。”

他們倆人都是這樣的。

紀緋君聞言微怔,繼而笑了起來。她擡手捏了下白翊之的臉:“或許吧。走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就不等他們了。”

白翊之乖乖點頭:“好的。”說罷,依依不舍地又偷偷往屋內看了一眼,只見那原本呆坐在榻上的江晏深不知何時擡起了手臂,圈住沈清辭的後背,將大半張臉都埋在她肩膀下。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覺得這兩個相擁在一處的人都好可憐。

-

他們在外頭淋了那麽久的雨,沈清辭還好,來的遲些,情緒也沒有那麽激動,回來後及時換了衣服喝姜湯,算是緩了過來。

江晏深到半夜卻忽然發起熱來,高燒不醒。

她本是沒有睡意,頭一回覺得水榭的雨很吵,悄悄到隔壁去看一看江晏深有沒有睡著,這晚來說對他們都很特殊,或許他也是輾轉反側。

想著若是江晏深也沒睡,不如拿幾壇酒來喝,一個人待著也沒多大趣味,還免得胡思亂想。

可摸到了他屋裏,沈清辭才覺得有些不對勁。雨聲之下,是江晏深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分辨不清內容的喃喃囈語。

沈清辭心道不好,忙去查探他的情況,見他面色潮紅,渾身滾燙,鬢發濕漉漉地黏在頰邊,模樣十分狼狽。

她知道他這是終於動手殺了仇人之一,心緒激蕩,加之淋雨受到風寒,回來後還跟她說了那麽久的話,情緒不穩,這才發起燒來。

對了,那姜湯他好像也沒喝幾口。

沈清辭心道早知道就給他硬灌下去得了,但見他那副模樣,大概也猜到這是心病,喝什麽都不重要了。

她沒驚動水榭裏的另外兩人,餵了點湯藥給他,又輸了些靈力過去,想著撫平他的心緒,免得等會兒做起噩夢來再被魘住。

只是輸靈力的時候,沈清辭忽然想到她在浮玉山上發起高燒的時候,恍惚間依稀見到江晏深守在榻邊,神色焦急。

隔天他又明言,害怕自己因為高燒燒壞了腦子,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當時還以為這人在嚇唬她,如今得知了他的那些事情,才知道江晏深之所以那麽說,是因為他就曾因一場高燒失去了自己的記憶,不想她也變成一個糊塗鬼。

況且她當時的情況要更兇險的多,若真丟了記憶,怕是會小命不保。

沈清辭心中酸澀又苦楚,今日她也算是放縱了一回,絲毫不克制地任由情緒外洩。

外頭暴雨如註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好像有眼淚跟著雨水一同滾了出來。但伸手摸上臉頰的時候,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他們互相依偎在一處,宛若兩個狼窩裏活下來的獨犬。

正當她在心裏咬牙切齒想著裴承司千刀萬剮都死不足惜的時候,昏迷中的江晏深倏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唇瓣微張,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

沈清辭怔楞了片刻,還是俯下身去,屏息等待。

江晏深緊閉著雙眼,肩膀不自覺地擡起些許,仿佛是想要讓她聽清自己的話。

他呼吸急促,字音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仿若恨意滔天:“……殺了他!”

沈清辭眸光微閃:“嗯。殺了他,我們一起。”

讓他從雲端墜落,身敗名裂,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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