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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花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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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花饅頭

“須講實話,不得哄我。”

巷口,陸筠叉腰怒目,活脫一山大王。

幾個衣著襤褸的乞兒圍著他,挨個匯報探來的消息。

最後一個說完,陸大王掃視他們一圈:“說完了?”

幾人皆點頭,只一瘦小的,尖下巴點了下,旋又擡起。

陸筠記得他,叫六猴。

六猴說:“西豐縣侯家,有怪事,那日小的騎上墻頭,窺見一美如天仙的小娘子,手臂上脖頸上,全是紅疤,嚇煞人……”

“曉得了。往後多小心,莫被發現。”

陸筠解下荷包,丟給領頭的乞兒。

“多謝陸老大!”

眾乞兒哄鬧著跑遠了。

陸筠大踏步神氣活現地往回走。

快到家門口時,止步。

夕照裏,一人賊頭賊腦在家門前打圈圈,驢拉磨似的,黝黑的臉孔擦染了紅,說不出的詭異。

那人忽見到地上有影子靠近,察覺到危險,猛擡頭,一根棍照他劈來。他大叫:“魯莽小鬼,我是來替蕭平帶話的!”

“帶什麽鬼話,死昆侖奴,打死你,讓你們欺負人!”

“呀呀,不是我們,是賀七,賀七死了……”

***

風透過窗格灌進來,襲得豆中火苗搖搖欲滅。

張有餘挪了屏風放置窗前,火苗立穩了。覆盤腿坐下,愁眉耷拉臉。“真是倒黴,吃杯酒碰上這等事,蕭兄,咱們可還有救?”

先時在酒樓中,情勢兇險,倪廣祿摔杯,廷尉寺的大老粗們持刀執杖要拘了他與蕭兄。氣得蕭兄擼袖子想幹架,周主事將倪廣祿請到外間,不知二人談了什麽,倪廣祿勉為其難同意暫時由周主事看管他二人。於是,他與蕭兄便被帶到周主事府上,關了起來。

雖說沒打沒罵,給吃給喝,可像牲口一樣被圈著,總歸不是事。

蕭冉啃了口涼掉的羊肉饅頭,滿口腥,聽張有餘這麽問,便起了促狹。

“難說哦,倪廣祿那瘋狗催逼緊的話,周遠之極可能頂不住。嗐,想開些,無非是冤死簿上添兩個名字。無妨,到了泰山府,咱們親向府君鳴冤。”

張有餘雙目要滴雨了。

這麽不禁嚇啊。蕭冉擱下饅頭,轉正經起來。

“莫當真啊,我亂說的。我們暫時不會有事。你想,劉孝綽新任廷尉卿,他是東宮學士,咱倆再不濟,也是書局的人,說句不當的,打狗還得看主人。”

張有餘頓時陰雨轉晴。

門扉外,周遠之踱步走開。

這村夫,當真滑頭。以此觀之,賀七案確不像他二人犯下的。殺人須講動機,他倆與賀七那點小仇小怨,扇幾個耳光就好了,犯不上要命。

誰非要賀七的命?是先殺死後推進井裏,還是活著的時候推入井中?

屍體……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正琢磨著,院門開了。

***

“絕無可能,妖沒那麽大膽!”

室中,蕭冉一口否決了張有餘“妖邪作祟”說。

張有餘奇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蕭冉閃了下眼:“鄉居時,遇到過一位游方的高道,聽他講了些玄怪之事。妖者,陰氣所化,酒樓人煙鼎盛,陽氣聚集,妖物縱有害人心,也不敢妄為。”

張有餘托著娃娃臉想了會子:“言之有理。”

江南舉著釭燈進來,室內立時亮堂不少。他身後跟著個人,了大包袱,與瘦小的身軀極不相稱。

蕭冉微訝:“你怎來了,不是叫你安分在家?”

陸筠轉述了六猴的消息:初七那日,謝禧去過問仙居。

初七,正是事發那日。

蕭冉問:“幾時?”

“太陽還沒落山,約莫申末酉初,少坐片刻便走了。誒,那時,你不也正在問仙居?”

一條線隱隱鋪開,蕭冉伸手觸摸,卻摸不到。

張有餘摸不著頭腦,關謝家令何事?

江南負責監聽,不顧惹人厭,接了句:“到大郎亦是那時節失蹤的。”

蕭冉瞇眼問:“到伯淮?”

江南點頭。

蕭冉攢緊了眉頭。問仙居當真有貓膩?謝禧與上述兩樁案子有無關聯?他久病初愈,怎的突然出府,是去見誰的?賀七又是同誰飲酒的?

“這會子想起來問了?你反應真夠快的。”

人未到,聲先至。

蕭冉惱怒地瞪著窗欞,一道極其厭惡的身影飄然而過,旋即晃至眼前。

“北獄查明,同賀七飲酒之人……”周遠之嘲弄地看著她,故意賣了關子,“你認得。”

“我認得?”

她認識的人有數,有數的人裏,夠格同賀七去酒肆吃酒的,怕是書局的傭書人了。

周遠之問:“你不是有位出身弘農楊的師兄?”

楊濟?蕭冉始料未及。

“倪廣祿的手下問詢過了。弘農楊氏的後人稱,賀七下樓尋你挑釁時,他喝多了,睡著了,故不知情。又問他,信不信你會挾私報覆殺了賀七。他答,自家師弟他自然信,只年輕子一時沖動,也是常事。”譏誚的眼神從蕭冉臉上掃過,“你師兄,可真了解你啊。”

蕭冉沈下臉。

陸小鬼不滿地撇嘴。

張有餘埋怨:“蕭兄,那楊濟原來是你師兄啊。”

***

問仙居守著大航,交通要處,客流巨大,且酒肆這行不類成衣鋪子、兵器鋪子,沒有做登記簿的習慣,掌櫃夥計也僅能記住常來熟客,排查難度相當大。

廷尉寺查賀七案,建康縣查到大案,兩撥人馬齊齊紮下,直將酒樓當成衙門用。審問掌櫃夥計,搜查屋舍酒間,拆家似的,酒樓不關門也沒客敢來了。

北獄鎮日與刑獄打交道,多莽夫糙漢,只顧逼問真相,濫施酷刑,數日之內,接連打死了兩名夥計。

消息由乞兒之口輾轉傳入蕭冉耳中時,她坐不住了。

周遠之嗤之以鼻:“你什麽身份?”

她大言不慚:“英雄不問出處。”

“你比北獄的人多只眼還是多只耳朵?”

蕭冉不服:“他們除了打殺人,還會什麽?照此下去,問仙居的人死光了也揪不出兇手。你不想早破案?”

死的是書局的人,嫌犯也是書局的人,再拖下去,損的可是書局的聲譽。

***

查了幾天,南獄的人疲了,撤出了問仙居。因著沒判斷出死亡地點,北獄的人不肯走。

蕭冉到後院時,見一夥計被綁在樹樁上,一著官衣的輪番抽打,夥計一身短打早裂成條條帶帶,嗓子都喊啞了。

打死了兩條人命,這群惡狗還不肯收斂。蕭冉爆喝:“住手!”

衙役扭頭瞧著蕭冉:“哪來的野狗,敢在乃公跟前大呼小叫!”

“再打他就死了,還嫌打死的不夠多?倪廣祿沒教你們幹人事?”

“老子先抽死你!”衙役大怒,舉鞭抽向蕭冉。

蕭冉一刀下去,鞭繩斷為兩截。

“你這狗奴……”

“叫嚷什麽?”

倪廣祿喝住這場鬧劇,叱問蕭冉:“身為嫌犯,誰允許你出門的?”

“倪兄!”周遠之颯沓而來。

***

不知周遠之如何游說的,總之,待他二人邁下廡廊後,倪廣祿便叫那惡差放人了,也沒轟蕭冉走。

適才挨打的夥計,扶著腰一瘸一拐上前,撲通給蕭冉跪下:“多謝郎君救命之恩!”

蕭冉哪兒受得了這種場面,快速將人扶起,去了前院。等到了前院,更壯觀的場面出現了:夥計烏壓壓跪了一地。

倪廣祿一手摁刀,一手揮鞭:“都給老子聽好了,識相的,速速招認。負隅頑抗,惡意隱瞞,查出來,叫爾等腦袋搬家!”

此一景象每日都要上演,夥計都麻木了。

蕭冉看不下去,拱手道:“倪監辛苦,不如讓小人代您問話。”

倪廣祿不滿,問周遠之:“周郎,這不合適吧?”

周遠之笑說:“倪監,他願意效勞,你不妨賞他個臉。”

倪廣祿沈默片時,黑著臉勉為其難點頭,不忘警告:“周郎,此事幹系重大,至尊盯著呢。不出差池一切好說,出了岔子,休怪我講情面。”

瘟神走了,蕭冉讓大家夥都起來,拉了張胡床坐下,叫諸人好好想想,事發前後幾日,酒樓可有甚異常。

這郎君面善,眾人懼意消了不少。

一名夥計,猶猶豫豫地看了蕭冉一眼。

蕭冉盯著他問:“你叫什麽?可有話說?”

“小的叫林中英。小的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林中英痛下決心道,“約莫十日前,店中夥計何蓓,打傷了客人,偷了錢物,畏罪潛逃。既有前科,潛回來行兇,似也不無可能。”

“對對對!”掌櫃的猛拍腦門,“是有這回事。那何蓓為人兇悍,在店裏待了多年,前店後院,他都熟悉。”

“哦?”蕭冉沈思。聽來,何蓓倒是有重大嫌疑。只是他現在何處?

掌櫃說:“恐逃回原籍了,他是蜀人。”

蕭冉自忖,緝捕逃犯得北獄來。

打發夥計們散了,先前挨打的夥計卻沒走。

“你有話說?”

***

午飯就地安排,酒樓眾人小心伺候。

蕭冉瞅著食案,問:“做飯用的水何處的,不是井水吧?哎,賀七可在裏頭泡了一夜誒……”

周遠之正要舉箸,聞言立即放下了。倪廣祿到嘴的肉吐回碗中。

夥計慌忙搖頭帶比劃:“不是不是,絕對不是,是巷尾甜水井打來的。掌櫃的說了,將老井填了,等風波過去,新打口井。”

幾人安了心。

少時,挨打那夥計一瘸一拐端著饅頭送來。面發得好,饅頭胖乎乎的,背上還劃了個十字形狀的花。

覷見夥計指頭皴皺,蕭冉問:“怎麽回事?”

他答:“洗菜洗久了,水裏泡的。”

聞言,蕭冉掃一眼啃饅頭正香的倪廣祿,笑嘻嘻:“聽聞賀七屍首泡發,面部腫脹模糊難認。他本就生得白,泡發了,可不就是開花饅頭麽?嘖嘖,真是可憐。”

“噦——”

倪廣祿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了。

周遠之直截叫人撤了案上的饅頭。

蕭冉瞇瞇眼,沖目瞪口呆的夥計道:“跟你們掌櫃說,本郎君要買一鍋牛肉饅頭,讓廚房快些,走時我要帶走。”

“是。”

嘔吐聲停止,蕭冉又說話了。

“倪監——”

倪廣祿怒吼:“又有何事?”

“我有一事請教。冬月天寒,井水又涼,賀七只在裏面泡了一夜,緣何腫脹如斯?”

無知蠢人,真當北獄是吃幹飯的,如此明顯的疑點都發現不了?仵作早指出了,奈何找不到線索,倪廣祿無法解釋。

周遠之冷不防問:“倪兄,指認賀七屍首的,是誰?”

“賀八和賀十三。”這倆是賀七的親兄弟,斷然不會認錯。因此倪廣祿雖疑心屍首腫脹之速,卻並做深想。

“他們憑什麽認定是賀七?”

“身量,佩刀……”倪廣祿“嘶”一聲,“周兄何意?”

“賀七面目腫脹變形,幾無人樣,悲痛之中錯認,亦有可能。不過既然親兄弟都認了,想必是我多心了。”

倪廣祿若有所思。

***

離開問仙居時,但見那夥計提著食盒候在樹下,蕭冉手一指:“送到車上。”

夥計遵命,隨著她一道出了院子。

“你說何蓓是誰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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