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0 游戲裏最貴的裝備，是你和你一起體驗過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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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0 游戲裏最貴的裝備，是你和你一起體驗過的朋友
單迪蒙發來的文件，姜幻做好了各種準備，依舊十分意外。還沒能完全接受柏鏡川是仿生人，直到見到瞳孔中錄制下來的影像，不到一百個的視頻裏，多數都是她的影子。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她沒想到單迪蒙會無私到這個程度，也沒有想到他所在的集體意識背後，究竟是多麽強大的人工智能組織。人類雖然恐懼，但的確很難預測“AI”二字背後，藏著人類所隱藏的潛能。
姜幻並沒有拍照的習慣，攝像頭第一視角看到自己，並沒有特別尷尬，反而像是在看被調色了的紀錄片——和經常在網絡上看到的拍攝不同，真實地記錄著每個稱得上電影的片段。柏鏡川是個合格的導演，選取的畫面情節和視角都出乎意料，和姜幻原本的認知又不太一樣。因為俯視，她總是很乖巧矮小一只，但從來都沒有被凝視的感覺，更多的是觀察，或者帶著欣賞。在天文館他早就發現了自己的跟蹤，特意在各個場館裏停留，和自己相隔很遠，卻又像是在銀河中遙望彼此；裝作被流浪貓傷害，再一步三回頭地發出“嘬嘬”的補救；工作時舌戰群儒堅持自己觀點，聽出了詭辯和壓制時眼底先冒出的嘲諷；幹凈又利落地打發奶油攪拌送進烤箱，撒上砂糖再熟練地燒出焦糖的質感時的嫻熟，還有在店裏看到發光的八音盒，光落到自己臉上，雀斑和瞳孔裏棕色的眼紋很清楚，知道被註視著，也散發著好奇的光……類似於偶像劇般的戀愛橋段他很少記錄，反而像是在記錄很多小故事，讓她看起來閃閃發光，還挺特別——這是她從來都不會用在自己身上的。
最難忘的是在旋轉木馬上看著她的一幕，第一視角看過去，臉乖巧地貼著她的手，她另一只手還在錄像，眼底流露著發自內心的笑意，幸福是由衷地從身體裏滿溢出來，臉都泛著幸福的柔光。她拿出手機找到自己錄制的版本，的確，柏鏡川的笑容也同樣動人，嘴角微微上揚的樣子太好看，和前幾天無知覺的人完全不同。她笑著看到最後猛地楞住，眼淚不知不覺地滾落。
翻轉的鏡頭記錄了她親柏鏡川時的緊張和柏鏡川的錯愕，焰火升到天空，粉紫色的光映亮了兩個人的臉頰。
原來雙向奔赴在那一刻就開始了。
如果這是個暗戀的視角的電影，每一幀都是完美表白，導演的名字該用方框框起來，於是這些片段就愈發傷感，變成了告別之作。姜幻不會哭，只是心裏一陣陣難受，靠在沙發邊把所有的故事反反覆覆地看，直到天完全亮了也沒能回神。
他也記錄了和姜幻無關的片段，很少，但都精挑細選，生怕擠占存儲空間似的。專註的阿基拉和摸魚時完全不同，策劃喜歡把奶茶吸管咬爛；還有一起在餐廳送給他禮物的同事，以及獨自出差時走上的坡道，山一樣的城市偶遇的夜晚，路邊小店顛起來的竄貨的炒鍋和彌漫著的油煙，聚在一起的朋友用筷子撬開啤酒瓶，語速很快地講方言，塑料凳旁邊摳凳子上泥巴嘴裏悄悄模仿隔壁桌男人說話的小男孩，穿著正式的職業裝捧著碗涼粉放下手機放空的女人……
在極光發生的那一夜，他和付老站在門外聊天，視角偶爾朝著切換，等待極光出現。付老瘦削，雪地裏穿得單薄，蒼茫的厚雪和漆黑的天際中間，白發的他已經成為了巨幅風景的一部分，沒有極光，沒有期待的喜悅，孤獨和寂寥被定格此刻。錄制的中途間隔了一段，沒有對話，剩下的是柏鏡川和付老有哲學意味的交談。
“能在這個崗位做得這麽優秀，不得不說你很突出。但你想讓《熱戀大陸》並進我的未來社區裏，有放棄的意味，很可惜。”
“我需要為下屬負責。”
“那你呢？”
“我都可以。做完這個，我暫時就沒有目標了。”
“還有什麽願望嗎。”
柏鏡川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我希望我能和某個地方有真正的聯系。她喜歡雪，我會向往有雪的地方，希望從嬰幼兒時期就靠在窗邊看窗花，雪落在窗臺，看天臺上逐漸被白色鋪滿，萬籟俱寂——我希望有這樣的聯系。我也許能懂得很難理解的含義，比如禪意是什麽，為什麽人會相信宗教，以及為什麽哪怕只是短暫地停留在人間，情感牽連就會讓我產生這麽大的變化。”
“會羨慕真正的人嗎？”
“嗯。即便我可能擁有更多的能力，但我渴望踏實地進入生活，真正地能和人產生交集。只可惜只要不是真正的人，我們遇到的就永遠是倫理和情感的傷害，這對於我們被要求著擁有共情能力，算是一種傷害。”
姜幻有些驚訝，付老知道柏鏡川的真實身份……那麽他們被團隊整體移進 2028，付老知道多少？
她又驚訝又猜疑，心底暗暗地佩服柏鏡川暗中做出太多準備。而視線扭轉，她的身影出現在雪地和村落盡頭，用力地朝前走，絲毫看不出疲憊，村落頭頂的天色展開的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極光如同帷幕般拉開，如同提醒人置身孤獨也不要遺忘。找到守護的人也是一種使命，在其中所經受的孤獨也許都是為了看到絕大多數人看不到的浪漫。
孤獨的付老並沒有在有極光的畫面出現。他也許沒等到奇跡，也許看到了，不在他們的故事之中。
影片看到此刻，姜幻只是喉頭發酸，並沒有號啕大哭，自始至終十分平靜。胸口積郁的感覺遲遲不能緩解，她站在窗口看緩慢流淌的夜色，感覺自己在孤獨的新星球。這種奇異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讓她下意識地發呆，慢慢地暢想。她是被科學家戀人用數據傳送過來並且有了新生命的女性，新星球和原本居住的城市場景完全相同，數以萬計的人和她一同來到了新星球開始了新生活，唯獨留下了研究這一切的研究所和她牽掛的戀人。為了保證星球的運轉穩定，戀人和同事們要留在地球上善後，只能靠微弱的信號發送到新星球。地球已經毀滅殆盡，能夠傳輸過來的語音包已經破損，她只能去通訊局領取，還要不停解碼才能讀出語音信件的內容。她在新的都市裏本該按部就班，卻很難習慣沒有戀人的生活。每個人都在朝前走，有些比從前開朗，也有些人在數據遷移後出現了 PTSD，需要專門的心理疏導。而絕大多數人家庭完滿，全部平安團圓，只有她因為戀人的特殊留下缺憾。她在和之前差別不大的城市裏尋找過去的影子——戀人駐足過的店鋪前，俯瞰過的高樓天臺，唱片店裏在地上撿起的熟悉的膠片，雪景裏扔在對方脖領裏的雪球……一個人面對和戀人一起走過的街道，尋找蛛絲馬跡的樣子，像完成一個心酸的尋寶任務。集齊 10 個可以獲得十份悲傷，隱藏寶藏可以發現他比想象得更加愛你，任務如果全部完結，恭喜你，意識到了因為戀人已經離開，所能找到的東西有限，剩下的就是反覆咀嚼後褪色然後遺忘……
鈍痛是遲緩的，但她有些欣慰，在萌生這樣的念頭後，這個靈感成為她的麻藥。萬籟俱寂，她拿出電腦默默記錄下來，本能般地記錄了想法。暫時還沒能想出適合的名字，但足夠她在未來慢慢打磨做出獨立的作品。
姜幻被陽光晃到眼睛，頭有點痛，分不清現實還是虛擬的夢境，但作為吉光片羽變成送給她的禮物。但她理解了，不同次元的人降臨到自己身邊，就終究會有分別的一天，但用其他的方式留住這份回憶，也是她和另一個次元的戀人擦肩後獲得的使命。
在 2028 項目組的新工作裏，手機可以使用 AR 相機和戀人拍照，還能調轉鏡頭第一視角合影。2028 項目中能夠創建獨特的角色，也可以掃描故人的照片一同陪伴，還可以通過不停調教 AI 模型讓角色和玩家對話，每一項都足夠誘人，還沒有上線，制作組內擁有 UID 前一百的人使用著測試 app，在生活中測試。姜幻業餘時間她會拿著手機出門逛街，去逛二次元店淘周邊，帶著玩偶去喝下午茶，去公園看鳶尾花船，再用 AR 相機把柏鏡川和漂亮的風景一同拍下來，收藏在專門的相冊裏。
姜幻習慣在濱江的跑步的人小麥色的皮膚看起來十分健康，和自己躲在辦公室不分晝夜熬出的蒼白完全不同。棧道上牽著狗，鋪著餐布從夕陽落幕到傍晚的人披上了外套，等待孩童嬉戲結束的父母已經歸家。有藝人提著皮箱來，靠在橋面吹起薩克斯，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每個人都建立起了新的生活，手機的通訊錄拉到尾，沒有能說話的人，家人對她來說是最沒法交流的對象。同事不是能夠傾訴的對象，每個都在焦頭爛額；“和白毛鬥到底小組”是個四人小群，阿基拉和兩個主策劃都在裏面，白毛是精神矍鑠鬥天鬥地的付老，雖然年紀大且長發花白，提出的需求比柏鏡川討厭多了，頗有八十歲還能走在行業前沿的鬥志。為了死去的女兒，他的意志可以擊垮任何對項目不利的聲音。
江風吹拂，姜幻看著不遠處兩個翻卡冊的年輕女孩，似乎是追星……或者是在收集游戲線下圖鑒，和曾經入迷的自己一模一樣。他們興奮地尖叫著：“這個卡我捆了一堆圈外谷才回來，甚至還捆了個空氣炸鍋你敢信，但對方包得很好看，看到卡我就圓滿了。現在就差未公開的幾張了，真希望自己更有錢一點……”
她們太幸福了，臉色比夕陽燦爛很多，不屬於這個畫面。有一個瞬間姜幻想走過去打碎她們的夢，偶像團體合約滿了就會解散，游戲走到末路會停止運營，人生沒有可以依靠的東西，只要把心放出去尋找寄托之處，時間到了就要被領回來——帶著那份喧鬧後的空虛。
她怎麽舍得破壞這一幕。那麽想要回到單純的為了小小的紙片歡欣雀躍的日子裏去，那些想象出的擁抱和親吻，被當成戀愛記錄存檔下的心動的瞬間，能夠真情實感和許君逐生氣的約會片段……因為消失了，她開始難相信這些存在過，曾經吹來的風當作是他在打招呼，如今記憶流逝，風像吹走掌心的沙。
這些難過她開始慢慢接受了，真的到忘卻的那一天，就是真的走出來了。但最令她無助的是……摘下 VR 頭顯和柏鏡川四目相對時，心裏突然匯聚出的滋味。明明對制作人柏鏡川厭惡得不得了，甚至努力盤算過怎樣可以對抗他去其他制作組，而在沈浸游戲裏每一個被他護在懷裏的瞬間，傳來的熟悉的擁抱的氣息都令她忍不住沈溺。
她偷偷去搜索了兩個女孩口中的名字，的確很帥氣，青春得溢出屏幕，哪怕當成精神指引也是值得的，自己早就知道。數據組成的愛情，只要載體消失，能夠證明對方存在的東西會越來越少，而現實生活中的人僅僅是肢體接觸，就能更快地被記住，畢竟觸感太過真實，所以簽售是值得的，線下見面時值得的，演唱會和私生活中閃光的點滴都是值得的。
沒有戀人的新近況，人會平穩地進入衰老。很難再心跳加速，固定的節奏培養出的肌肉記憶，本就是按部就班拿薪水，無人問津的處境，不太有波瀾的都市生活，她會被慢慢碾平，身上有妥協的味道。她原本感受不到這些，年輕的女孩們讓她猛地感受到心酸。
薩克斯風依舊在繼續，換成了經典的《回家》。她想起和柏鏡川一同去有摩天輪的商場屋頂看慶生時，那個獨自吹奏了很久薩克斯風的女孩。那個角色也很久沒有新物料，也許這些音樂承載著她的記憶，現在又變成了姜幻的。
她是不是該把這些靈感真正地創作出來，但她做得到嗎……
身邊有人咚地一聲坐下來，靠在她旁邊很用力，是溫離。姜幻有點意外：“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一小時前你給我發的定位，我猜你還沒走。”
溫離身上有香水味，還在找工作的溫離需要全套精致的妝容和有特色的穿搭，坐在旁邊的鞋尖有磨損，溫離伸手用力擦了擦，磨損的痕跡是擦不掉的。她破壞了薩克斯風的意境：“肯定是今天跑樓梯沒註意，內卷的方式就是外包，但我還能拼，那些小年輕沒有資歷手又懶，肯定搶不過我。”
“你先搬出停車房吧，潮味蓋不住。”
“別戳穿我啊。”溫離聞了聞袖子：“我感受不到。而且對老小區來說都一樣，沒有光照鄰居再臟一點，濕疹都是早晚的事，但我已經學會怎麽治療了，春天只要發起來，用碘酒擦了再塗華山醫院開藥膏，創可貼貼好，兩周肯定平掉。”
“很缺錢找房子，我可以借給你一點。”
“不用，我只是覺得沒必要。”溫離長出一口氣：“你可以瞧不起我，我苦慣了，富養自己沒必要。我不爭氣的老媽喜歡打麻將，我省一點給她。面就不見了，她過得很好，不找我麻煩就是天大的好事。”
“嗯。”
“我沒想到能跟你成為朋友。”
“我當然也沒想到。”姜幻不打算放過她：“反正你舉報《熱戀大陸》也算成功，它現在沒有了。”
“我道歉！”溫離雙手投降，身後氤氳的藍紫的霧氣和夜色相融：“但消失得無影無蹤，像真的沒來過。”
薩克斯獨奏沒有停下來，並沒有聽到坐在角落日落了也沒離開的聽眾。溫離捏了捏姜幻的掌心：“我們可能都是愛做夢，所以總忍不住克扣自己不停做夢。哪怕我一無所有，快三十歲了還在找工作，自己運營粉絲三位數的賬號也沒有放棄，WL Press 曾經成功過，它消失了，也肯定會再回來，我能做到，我有後盾。”
姜幻笑了：“那端木玄肯定沒有白來。”
“當然！”溫離抹了抹眼角：“你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麽，他太好了，我見過愛情最好的樣子了，毫不誇張。”
“嗯，我寫的，不會差的。”
“我們再試最後一次，姜幻，至少再夢最後一次，不要服輸，先定個目標，明年的今天比現在過得好，怎麽樣？”
姜幻突然想起單迪蒙說過的，游戲裏最貴的裝備，是和你一起體驗過的朋友。雖然不算是一同拿著手柄並肩戰鬥相互抱怨，但她在這個時刻，似乎理解出了新的含義。
夜幕降臨，她到了魂室敲開了門。單迪蒙沒想到她會來：“你找我？”
“教教我怎樣做場景，我想做個獨立游戲。”
“……好。”單迪蒙拿起墨鏡戴在臉上，別過頭又裝作不經意地看回姜幻：“什麽類型？我來想想怎麽教會你。
“單迪蒙，天都黑了，燈就十幾瓦的亮度，戴什麽墨鏡？”
“秘密。”
“我這次不是隨便說說，認真的。”
“當然可以。”單迪蒙戴著墨鏡擡起頭微笑：“無論什麽時候，我都很樂意成為你的顧問。”
姜幻沒想到這個顧問，單迪蒙一口氣做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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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迪蒙發來的文件，姜幻做好了各種準備，依舊十分意外。還沒能完全接受柏鏡川是仿生人，直到見到瞳孔中錄制下來的影像，不到一百個的視頻裏，多數都是她的影子。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她沒想到單迪蒙會無私到這個程度，也沒有想到他所在的集體意識背後，究竟是多麽強大的人工智能組織。人類雖然恐懼，但的確很難預測“AI”二字背後，藏著人類所隱藏的潛能。
姜幻並沒有拍照的習慣，攝像頭第一視角看到自己，並沒有特別尷尬，反而像是在看被調色了的紀錄片——和經常在網絡上看到的拍攝不同，真實地記錄著每個稱得上電影的片段。柏鏡川是個合格的導演，選取的畫面情節和視角都出乎意料，和姜幻原本的認知又不太一樣。因為俯視，她總是很乖巧矮小一只，但從來都沒有被凝視的感覺，更多的是觀察，或者帶著欣賞。在天文館他早就發現了自己的跟蹤，特意在各個場館裏停留，和自己相隔很遠，卻又像是在銀河中遙望彼此；裝作被流浪貓傷害，再一步三回頭地發出“嘬嘬”的補救；工作時舌戰群儒堅持自己觀點，聽出了詭辯和壓制時眼底先冒出的嘲諷；幹凈又利落地打發奶油攪拌送進烤箱，撒上砂糖再熟練地燒出焦糖的質感時的嫻熟，還有在店裏看到發光的八音盒，光落到自己臉上，雀斑和瞳孔裏棕色的眼紋很清楚，知道被註視著，也散發著好奇的光……類似於偶像劇般的戀愛橋段他很少記錄，反而像是在記錄很多小故事，讓她看起來閃閃發光，還挺特別——這是她從來都不會用在自己身上的。
最難忘的是在旋轉木馬上看著她的一幕，第一視角看過去，臉乖巧地貼著她的手，她另一只手還在錄像，眼底流露著發自內心的笑意，幸福是由衷地從身體裏滿溢出來，臉都泛著幸福的柔光。她拿出手機找到自己錄制的版本，的確，柏鏡川的笑容也同樣動人，嘴角微微上揚的樣子太好看，和前幾天無知覺的人完全不同。她笑著看到最後猛地楞住，眼淚不知不覺地滾落。
翻轉的鏡頭記錄了她親柏鏡川時的緊張和柏鏡川的錯愕，焰火升到天空，粉紫色的光映亮了兩個人的臉頰。
原來雙向奔赴在那一刻就開始了。
如果這是個暗戀的視角的電影，每一幀都是完美表白，導演的名字該用方框框起來，於是這些片段就愈發傷感，變成了告別之作。姜幻不會哭，只是心裏一陣陣難受，靠在沙發邊把所有的故事反反覆覆地看，直到天完全亮了也沒能回神。
他也記錄了和姜幻無關的片段，很少，但都精挑細選，生怕擠占存儲空間似的。專註的阿基拉和摸魚時完全不同，策劃喜歡把奶茶吸管咬爛；還有一起在餐廳送給他禮物的同事，以及獨自出差時走上的坡道，山一樣的城市偶遇的夜晚，路邊小店顛起來的竄貨的炒鍋和彌漫著的油煙，聚在一起的朋友用筷子撬開啤酒瓶，語速很快地講方言，塑料凳旁邊摳凳子上泥巴嘴裏悄悄模仿隔壁桌男人說話的小男孩，穿著正式的職業裝捧著碗涼粉放下手機放空的女人……
在極光發生的那一夜，他和付老站在門外聊天，視角偶爾朝著切換，等待極光出現。付老瘦削，雪地裏穿得單薄，蒼茫的厚雪和漆黑的天際中間，白發的他已經成為了巨幅風景的一部分，沒有極光，沒有期待的喜悅，孤獨和寂寥被定格此刻。錄制的中途間隔了一段，沒有對話，剩下的是柏鏡川和付老有哲學意味的交談。
“能在這個崗位做得這麽優秀，不得不說你很突出。但你想讓《熱戀大陸》並進我的未來社區裏，有放棄的意味，很可惜。”
“我需要為下屬負責。”
“那你呢？”
“我都可以。做完這個，我暫時就沒有目標了。”
“還有什麽願望嗎。”
柏鏡川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我希望我能和某個地方有真正的聯系。她喜歡雪，我會向往有雪的地方，希望從嬰幼兒時期就靠在窗邊看窗花，雪落在窗臺，看天臺上逐漸被白色鋪滿，萬籟俱寂——我希望有這樣的聯系。我也許能懂得很難理解的含義，比如禪意是什麽，為什麽人會相信宗教，以及為什麽哪怕只是短暫地停留在人間，情感牽連就會讓我產生這麽大的變化。”
“會羨慕真正的人嗎？”
“嗯。即便我可能擁有更多的能力，但我渴望踏實地進入生活，真正地能和人產生交集。只可惜只要不是真正的人，我們遇到的就永遠是倫理和情感的傷害，這對於我們被要求著擁有共情能力，算是一種傷害。”
姜幻有些驚訝，付老知道柏鏡川的真實身份……那麽他們被團隊整體移進 2028，付老知道多少？
她又驚訝又猜疑，心底暗暗地佩服柏鏡川暗中做出太多準備。而視線扭轉，她的身影出現在雪地和村落盡頭，用力地朝前走，絲毫看不出疲憊，村落頭頂的天色展開的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極光如同帷幕般拉開，如同提醒人置身孤獨也不要遺忘。找到守護的人也是一種使命，在其中所經受的孤獨也許都是為了看到絕大多數人看不到的浪漫。
孤獨的付老並沒有在有極光的畫面出現。他也許沒等到奇跡，也許看到了，不在他們的故事之中。
影片看到此刻，姜幻只是喉頭發酸，並沒有號啕大哭，自始至終十分平靜。胸口積郁的感覺遲遲不能緩解，她站在窗口看緩慢流淌的夜色，感覺自己在孤獨的新星球。這種奇異的感覺從未如此強烈，讓她下意識地發呆，慢慢地暢想。她是被科學家戀人用數據傳送過來並且有了新生命的女性，新星球和原本居住的城市場景完全相同，數以萬計的人和她一同來到了新星球開始了新生活，唯獨留下了研究這一切的研究所和她牽掛的戀人。為了保證星球的運轉穩定，戀人和同事們要留在地球上善後，只能靠微弱的信號發送到新星球。地球已經毀滅殆盡，能夠傳輸過來的語音包已經破損，她只能去通訊局領取，還要不停解碼才能讀出語音信件的內容。她在新的都市裏本該按部就班，卻很難習慣沒有戀人的生活。每個人都在朝前走，有些比從前開朗，也有些人在數據遷移後出現了 PTSD，需要專門的心理疏導。而絕大多數人家庭完滿，全部平安團圓，只有她因為戀人的特殊留下缺憾。她在和之前差別不大的城市裏尋找過去的影子——戀人駐足過的店鋪前，俯瞰過的高樓天臺，唱片店裏在地上撿起的熟悉的膠片，雪景裏扔在對方脖領裏的雪球……一個人面對和戀人一起走過的街道，尋找蛛絲馬跡的樣子，像完成一個心酸的尋寶任務。集齊 10 個可以獲得十份悲傷，隱藏寶藏可以發現他比想象得更加愛你，任務如果全部完結，恭喜你，意識到了因為戀人已經離開，所能找到的東西有限，剩下的就是反覆咀嚼後褪色然後遺忘……
鈍痛是遲緩的，但她有些欣慰，在萌生這樣的念頭後，這個靈感成為她的麻藥。萬籟俱寂，她拿出電腦默默記錄下來，本能般地記錄了想法。暫時還沒能想出適合的名字，但足夠她在未來慢慢打磨做出獨立的作品。
姜幻被陽光晃到眼睛，頭有點痛，分不清現實還是虛擬的夢境，但作為吉光片羽變成送給她的禮物。但她理解了，不同次元的人降臨到自己身邊，就終究會有分別的一天，但用其他的方式留住這份回憶，也是她和另一個次元的戀人擦肩後獲得的使命。
在 2028 項目組的新工作裏，手機可以使用 AR 相機和戀人拍照，還能調轉鏡頭第一視角合影。2028 項目中能夠創建獨特的角色，也可以掃描故人的照片一同陪伴，還可以通過不停調教 AI 模型讓角色和玩家對話，每一項都足夠誘人，還沒有上線，制作組內擁有 UID 前一百的人使用著測試 app，在生活中測試。姜幻業餘時間她會拿著手機出門逛街，去逛二次元店淘周邊，帶著玩偶去喝下午茶，去公園看鳶尾花船，再用 AR 相機把柏鏡川和漂亮的風景一同拍下來，收藏在專門的相冊裏。
姜幻習慣在濱江的跑步的人小麥色的皮膚看起來十分健康，和自己躲在辦公室不分晝夜熬出的蒼白完全不同。棧道上牽著狗，鋪著餐布從夕陽落幕到傍晚的人披上了外套，等待孩童嬉戲結束的父母已經歸家。有藝人提著皮箱來，靠在橋面吹起薩克斯，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每個人都建立起了新的生活，手機的通訊錄拉到尾，沒有能說話的人，家人對她來說是最沒法交流的對象。同事不是能夠傾訴的對象，每個都在焦頭爛額；“和白毛鬥到底小組”是個四人小群，阿基拉和兩個主策劃都在裏面，白毛是精神矍鑠鬥天鬥地的付老，雖然年紀大且長發花白，提出的需求比柏鏡川討厭多了，頗有八十歲還能走在行業前沿的鬥志。為了死去的女兒，他的意志可以擊垮任何對項目不利的聲音。
江風吹拂，姜幻看著不遠處兩個翻卡冊的年輕女孩，似乎是追星……或者是在收集游戲線下圖鑒，和曾經入迷的自己一模一樣。他們興奮地尖叫著：“這個卡我捆了一堆圈外谷才回來，甚至還捆了個空氣炸鍋你敢信，但對方包得很好看，看到卡我就圓滿了。現在就差未公開的幾張了，真希望自己更有錢一點……”
她們太幸福了，臉色比夕陽燦爛很多，不屬於這個畫面。有一個瞬間姜幻想走過去打碎她們的夢，偶像團體合約滿了就會解散，游戲走到末路會停止運營，人生沒有可以依靠的東西，只要把心放出去尋找寄托之處，時間到了就要被領回來——帶著那份喧鬧後的空虛。
她怎麽舍得破壞這一幕。那麽想要回到單純的為了小小的紙片歡欣雀躍的日子裏去，那些想象出的擁抱和親吻，被當成戀愛記錄存檔下的心動的瞬間，能夠真情實感和許君逐生氣的約會片段……因為消失了，她開始難相信這些存在過，曾經吹來的風當作是他在打招呼，如今記憶流逝，風像吹走掌心的沙。
這些難過她開始慢慢接受了，真的到忘卻的那一天，就是真的走出來了。但最令她無助的是……摘下 VR 頭顯和柏鏡川四目相對時，心裏突然匯聚出的滋味。明明對制作人柏鏡川厭惡得不得了，甚至努力盤算過怎樣可以對抗他去其他制作組，而在沈浸游戲裏每一個被他護在懷裏的瞬間，傳來的熟悉的擁抱的氣息都令她忍不住沈溺。
她偷偷去搜索了兩個女孩口中的名字，的確很帥氣，青春得溢出屏幕，哪怕當成精神指引也是值得的，自己早就知道。數據組成的愛情，只要載體消失，能夠證明對方存在的東西會越來越少，而現實生活中的人僅僅是肢體接觸，就能更快地被記住，畢竟觸感太過真實，所以簽售是值得的，線下見面時值得的，演唱會和私生活中閃光的點滴都是值得的。
沒有戀人的新近況，人會平穩地進入衰老。很難再心跳加速，固定的節奏培養出的肌肉記憶，本就是按部就班拿薪水，無人問津的處境，不太有波瀾的都市生活，她會被慢慢碾平，身上有妥協的味道。她原本感受不到這些，年輕的女孩們讓她猛地感受到心酸。
薩克斯風依舊在繼續，換成了經典的《回家》。她想起和柏鏡川一同去有摩天輪的商場屋頂看慶生時，那個獨自吹奏了很久薩克斯風的女孩。那個角色也很久沒有新物料，也許這些音樂承載著她的記憶，現在又變成了姜幻的。
她是不是該把這些靈感真正地創作出來，但她做得到嗎……
身邊有人咚地一聲坐下來，靠在她旁邊很用力，是溫離。姜幻有點意外：“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一小時前你給我發的定位，我猜你還沒走。”
溫離身上有香水味，還在找工作的溫離需要全套精致的妝容和有特色的穿搭，坐在旁邊的鞋尖有磨損，溫離伸手用力擦了擦，磨損的痕跡是擦不掉的。她破壞了薩克斯風的意境：“肯定是今天跑樓梯沒註意，內卷的方式就是外包，但我還能拼，那些小年輕沒有資歷手又懶，肯定搶不過我。”
“你先搬出停車房吧，潮味蓋不住。”
“別戳穿我啊。”溫離聞了聞袖子：“我感受不到。而且對老小區來說都一樣，沒有光照鄰居再臟一點，濕疹都是早晚的事，但我已經學會怎麽治療了，春天只要發起來，用碘酒擦了再塗華山醫院開藥膏，創可貼貼好，兩周肯定平掉。”
“很缺錢找房子，我可以借給你一點。”
“不用，我只是覺得沒必要。”溫離長出一口氣：“你可以瞧不起我，我苦慣了，富養自己沒必要。我不爭氣的老媽喜歡打麻將，我省一點給她。面就不見了，她過得很好，不找我麻煩就是天大的好事。”
“嗯。”
“我沒想到能跟你成為朋友。”
“我當然也沒想到。”姜幻不打算放過她：“反正你舉報《熱戀大陸》也算成功，它現在沒有了。”
“我道歉！”溫離雙手投降，身後氤氳的藍紫的霧氣和夜色相融：“但消失得無影無蹤，像真的沒來過。”
薩克斯獨奏沒有停下來，並沒有聽到坐在角落日落了也沒離開的聽眾。溫離捏了捏姜幻的掌心：“我們可能都是愛做夢，所以總忍不住克扣自己不停做夢。哪怕我一無所有，快三十歲了還在找工作，自己運營粉絲三位數的賬號也沒有放棄，WL Press 曾經成功過，它消失了，也肯定會再回來，我能做到，我有後盾。”
姜幻笑了：“那端木玄肯定沒有白來。”
“當然！”溫離抹了抹眼角：“你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麽，他太好了，我見過愛情最好的樣子了，毫不誇張。”
“嗯，我寫的，不會差的。”
“我們再試最後一次，姜幻，至少再夢最後一次，不要服輸，先定個目標，明年的今天比現在過得好，怎麽樣？”
姜幻突然想起單迪蒙說過的，游戲裏最貴的裝備，是和你一起體驗過的朋友。雖然不算是一同拿著手柄並肩戰鬥相互抱怨，但她在這個時刻，似乎理解出了新的含義。
夜幕降臨，她到了魂室敲開了門。單迪蒙沒想到她會來：“你找我？”
“教教我怎樣做場景，我想做個獨立游戲。”
“……好。”單迪蒙拿起墨鏡戴在臉上，別過頭又裝作不經意地看回姜幻：“什麽類型？我來想想怎麽教會你。
“單迪蒙，天都黑了，燈就十幾瓦的亮度，戴什麽墨鏡？”
“秘密。”
“我這次不是隨便說說，認真的。”
“當然可以。”單迪蒙戴著墨鏡擡起頭微笑：“無論什麽時候，我都很樂意成為你的顧問。”
姜幻沒想到這個顧問，單迪蒙一口氣做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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