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7 對不起，他無法再次被“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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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7 對不起，他無法再次被“啟動”了
姜幻是不喝酒的女孩，用酒精暫時麻痹精神獲得短暫安慰，她不相信。溫離的浪漫十分簡單，網絡上幾句雞湯就可以安慰，短視頻裏傷感又直擊人心的半分鐘旋律也可以入戲，跟著糖水片失落大哭一場，都能得到發洩。但姜幻不能——柏鏡川瞬移到她的背後擋住了對她的攻擊，畫面就在眼前，她是個經常和生死擦肩的人，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這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遇到危險。
如果人的正常軌跡是平淡地度過一生，她的波瀾比其他人多了好幾倍，仿佛註定要讓她清醒地感受傷痛進行創作。光是這樣想著，姜幻不禁感慨，命運也許是盯上了她，執意要和她把玩笑開到底。
這又怎麽能用喝酒來調節。
做默默無聞的人也不是不行。姜幻的假期倒是多了很多，之前晚上要在公司加班的時間，現在一周可以準時下班溜走兩三天，有時間去看話劇聽演唱會，還能去迪士尼的夜場看煙花。那些和柏鏡川一同去過的地方她都重新走了個遍，試圖染上只有自己的獨自旅行的新印象，在樓頂看摩天輪時又遇到了年輕女孩們在聚會，熱鬧地洋溢著青春的氛圍令她落荒而逃。
她開始利用周末在家裏畫插畫和分鏡——暫時還沒有更加具體的打算，只和阿基拉說起想畫分別居住在兩個星球但不能見面的戀人，其餘的還沒想好。阿基拉帶著其他同事來姜幻家裏，攝像頭裏還捧著兩盒新鮮水果：“周末了來幫忙嘛。我們也很想蹭蛋糕，帶上我的下屬不會生氣吧？我跟她說，隔壁組的姜幻做的黃油瑪德琳可是一絕。”
幾個女孩嬉笑著坐在一起聊了整個下午加晚上，從在家裏到變成家樓下的咖啡廳，手裏的手稿沒幾章，只在吵鬧的聊天裏浪費了時間。姜幻扶著額頭：“下次還是讓我自己畫吧，你們在我只做出了皮毛。”
“主要還是因為畫不出來吧。”
的確——姜幻啞口無言，她並不相信柏鏡川已經不存在了。窗外下起暴雨，阿基拉皺著眉頭：“寶貝，你需要一個更厲害的人來陪你做，我們雖然都能畫，但這個故事的量做很多東西，如果你想做成體驗感強的，比如游戲，你還要塞進程序。主要是還要上班……”阿基拉嘆了口氣：“姜幻，你這麽努力，都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個星球裝著不可能見面的戀人了。”
“沒事。”姜幻對著滿桌子的手稿和分鏡：“這本來就是我的業餘愛好，就當是記錄心境，你們來幫忙只是出於友誼，不能真的麻煩你們，再說了，我又不出讓署名權。”
無論多少年都能做完，不會的我可以學，我只是想記錄傳達不出去的感情，沒有人相信這件事真實發生在我身上，但降臨在我身邊的人照亮了一部分我的青春，我能用畢生所學留下一點點，他就不算只留下一點點痕跡。
等雨停了朋友們離開，姜幻靠在窗邊看窗外，有花瓣被風吹落在水坑裏，她有點困，靠在窗邊壓著手稿睡著了。她睡得很沈，迷迷糊糊地感覺外面花瓣像雪一樣被雨打落，但天光很好，是童話故事會發生時的顏色。有人靠近了她，伸出手在窗的另一面想敲響玻璃，還是慢慢放下了手。撐著傘的人收了傘，姜幻的胳膊碰到了旁邊的咖啡和蛋糕盤，很快就要碰掉了。
他猶豫著走進來，收走了還沒吃完的蛋糕，坐在旁邊悄悄看她。姜幻睡得很熟，並沒有察覺到旁邊有人。他想要伸出手碰一碰她的臉頰，等了很久都沒有擡起手。雨聲隨著開關門傳進來，白噪音把時間拖長，伴隨著無夢的困倦。旁邊的人便靜靜坐著，不打擾也不聲張，行人路過擔心磕碰，他只沈默地伸手護著熟睡的姜幻，生怕有人吵醒他。
隔了很久，姜幻像在說夢話：“你來了。”
“嗯。”
“我以為你也已經離開這裏了。”
“是你不願意見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那個計劃中是什麽位置，做著怎樣的工作，是你讓柏鏡川來到現實世界的嗎？是你對溫離撤回了她本來沒有的財富和機遇嗎？”
姜幻趴在桌子上睜開了眼睛，悲傷又真切地看著單迪蒙，想要換取單迪蒙的坦誠。雨還在下，有關單迪蒙的日子永遠有花，有屬於那個季節的香氣，這像是單迪蒙不能過於接近她而執意為她準備的禮物。
“我擁有一部分權限，但不能做出太多決定。這是整個數字世界的意識，我作為其中一部分，也是齒輪。”
食客從旁邊走過，後面一個笑嘻嘻地拍了朋友的後背，最後搭著肩膀快樂離開。這種快樂姜幻曾經也有，和面前的人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單迪蒙的頭發依舊半白，但並不顯老氣，只是嘴唇幹澀憔悴，很久沒有睡好覺。他說，如果你願意到我店裏來，我可以給你看些你想看到的東西。
從魂室的後門走出去，姜幻再次進入了魔蕪城。她沒有過多關註連通的那間綠色頂棚的大廠房，也沒有看單迪蒙居住的小屋子，只是出於好奇走進了城區。整個魔蕪城安安靜靜，沒有人跡，風空曠地掃過街頭巷尾，毫不嘈雜，畢竟沒有了飛行器也沒有了亂竄的交通設施，就沒有了噪音；原本墻上投著霓虹燈和巨型廣告，現在墻體都是黑色，沒有任何廣告也沒人養護，墻面都變得斑駁了。
回過神來才想起單迪蒙。他一直跟著沒說話，像在觀察。姜幻連連道歉：“對不起，我沒想到這裏空了。”
她沒想到自己沒生氣也沒有對著單迪蒙哭，只陌生地把他當成魔蕪城的守衛者。
“沒關系，這裏變了，你多看很正常。”單迪蒙只轉過身，溫柔地將她往屋內引：“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紹，我是魔蕪城的策劃者，但主要職業是修理者，專門負責修理和補全大家的身體和義體。這是我的工作區，你都沒看，急著去看魔蕪城了。”
“太安靜了，很難不被空城吸引興趣。”
柏鏡川並不追問，只朝著裏面的工作間走去，拉開簾子，姜幻的心狠狠一顫。
“他怎麽會在這裏……”
頭頂的燈光柔和地讓修理室不那麽恐怖，藥水味彌漫，但更多的是潮濕，像仁武路的後花園。柏鏡川安靜地靠在修理臺上閉著眼睛，和上次見到的最後一秒也擁抱著她擋下攻擊的樣子不同，他靜靜地靠著座椅，像是睡著了；身上傳來的味道類似熟透的水果，尚未腐爛，還保留著一點甜香；體溫很冰，這個觸感姜幻知道，媽媽去世時她曾經摸到過，皮膚浮著一層水汽。
也許見過人死後的樣子，姜幻並不害怕。她只是不懂，為什麽柏鏡川像個標本一樣擺在這裏，是他還能蘇醒，還是有利用的價值？
單迪蒙抱著手臂在背後：“很想他吧。”
“他為什麽在這裏？”
“因為他並不是人，現在你看到的是他的身體。”
他的話讓姜幻困惑不已。
“柏鏡川——你最初給他起的名字應該叫李君逐。他是萬神之境獲得去現實世界體驗的重要參與者，與你相戀，雖然最後只達到 79 級，權限等級為 B，也不影響他在你身上獲得了很多人類情感。這對於魔蕪大陸的第一批人類的情感習得，尤其是愛情，會有重大的推動。”見姜幻遲疑，單迪蒙解釋得很耐心：“收到現實世界感召的電子數據，我們會給予他灌註進人類身體的機會。但這具身體和人的軀體不同，宕機的理由隨機，不能去醫院看病，只能回到修理者這裏，這也是他現在會在我這兒的原因。”
“他還有機會修好嗎？”姜幻眼底燃起一絲希望。
“很抱歉，磨損度太高了，不只是之前的一擊，我也很難找到他失去意識的主要原因在哪裏。你可以理解為是一臺老舊的電腦，在沒有進行養護的情況下過度使用，最後不知道是哪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導致不能啟動了。”
姜幻沒說話，只伸手去握柏鏡川的手指。觸碰到掌心時有微微的濕，是陰雨的天氣造成的。他就像一個大型的需要打理的娃娃，沒有知覺，但眠眼依舊是清俊的臉龐。
“那……如果沒有機會治好的話，為什麽還會在這裏？”
“他還需要再進行一些加工，如果去新星球的話，會被放在展覽館裏，作為初代的情感采集仿生人供大家參觀。”
“你說什麽？”姜幻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曾經也做過人，你們怎麽可以這麽對他？”
“這是他進入現實世界就接受的交換條件。”
“他不會是為了見我……”
單迪蒙嚴肅冷靜：“抱歉，我只是修理者，並不知道李君逐最初的意圖。”
“現在他只能成為展覽品嗎？”
“他的身體並不能去新的星球，只能說我會盡量提取他的毛發和皮膚，盡可能還原他，除非他還能醒過來，但概率幾乎為零。他接下來正常的流程是慢慢腐爛變質。”
姜幻用力地搖了搖頭：“我不能接受它最後成為展覽品。”
她努力地將柏鏡川的身體拖下操作臺，抱著他朝門外走去。門口停著臺車，姜幻費力地打開門把柏鏡川抱進去，就像拖行一件搬家時不成形的笨重行李。單迪蒙沒有幫忙，只慢慢地跟出來：“現在魔蕪城只有我一個人，你終究還是會回來的。”
姜幻只念叨著“不行”，鉆進駕駛位揚長而去。她順著大路朝北開去，原本狹窄的街道都變得寬敞，因為沒有居民，路變得寬敞且通暢；墻上的大屏幕漆黑一片，這座城市死寂，毫無生機，沒有人在意這輛逃亡的汽車。
姜幻在空曠的街頭停下來，四下寂靜，沒有生靈的氣息，建在路上的自助加油站和求救信號站也很方便，唯獨沒有生命的空曠令人恐懼。燈把鋪滿塵土和水泥的地面映成綠色，再次提醒她這是座空城。後車座靠著的是柏鏡川的身體，一動不動，十分安靜——他們很少有這樣安靜相處的時刻，多半在拌嘴，爭辯，即便並不說話，也很貪婪地想要聽到對方的呼吸。
他看起來像睡著了，穿著西裝安安靜靜地靠在後車座，比起已經失去意識，忙得昏睡過去很難叫醒，更為貼切。只是綠色的燈光透過玻璃打在他身上，沒有起伏的胸口，面頰上毫無血色，細微呼吸的感覺也沒有，伸手摸過去也是冰冷的。單迪蒙說他這樣不能算是“死亡”，因為按照萬神之境分配義體的標準，“它”只是失去了搭載意識和情感的能力，無法被修覆，但如果修繕得當依舊可以供新的靈魂使用。
但她永遠無法把後車座的人當成已經死去的屍體。
她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路上逡巡，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要送他回到單迪蒙那裏去，也預料得到最終的結局是放在展覽館作為優秀的情感體驗樣品展出。魔蕪城的一切都不再像曾經那樣富有傳奇氣息，遷移離開的數字生命也是人，只有柏鏡川成為靜物，將來被展覽被觀摩，唯獨不能再恢覆到從前。
她把車子開回了單迪蒙的修理中心，遠遠地就看到單迪蒙的身影，站在門口也像一尊悲傷的雕像。她是因為刪除記憶，所以忘了和單迪蒙的過去嗎？畢竟他眼底承載的悲傷很難被遮蓋。但代價是什麽？她活著嗎？她沒有這麽神通廣大。
她下了車，有些想念魔蕪城裏循環播放的電子鳥叫，在這樣的環境裏，交談都有些不近人情。她試探著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單迪蒙，你是不是因為想讓我活下來，所以抹掉了我們相互喜歡過的記憶？”
單迪蒙微微震動，慢慢換上微笑，盡可能把一切被察覺的情緒都藏好：“你覺得呢。”
“我並不值得你這樣做。如果真相是這樣，對我……也不太公平。”
“我如果真的喜歡過你，出於尊重，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燈光下單迪蒙神色平靜自若，沒有過多解釋，姜幻並不滿意這個答案，但單迪蒙守口如瓶，他們的世界有自己的運轉規律。姜幻指了指車裏的柏鏡川：“戀愛過，我也算他的家屬；如果真的會慢慢腐爛，還是早點安葬吧，魔蕪城有這樣的場所嗎？我已經經歷過了，我可以操辦這些；或者尊重他的心願，畢竟他的目標是為情感事業做出貢獻，參觀展覽也可以，但請不要提及我，和我戀愛並不值得被寫出來，算什麽貢獻……”
姜幻呢喃地說著，自嘲地笑了笑，單迪蒙全都看在眼裏。她鉆進車裏，最後親吻了柏鏡川的臉頰，很涼，像海沁出水珠，是沙冰的觸感——這一點來看，和親吻媽媽時是類似的。
我並不是命運坎坷，只是多比別人經歷了離別。
她回頭說，單迪蒙，謝謝你，柏鏡川就交給你了。
她朝著修理站內部走去，最裏面簾子後面的木門通往魂室，穿過這扇門她就不會再見到柏鏡川了。手指碰到門把手，姜幻平靜地開口：“單迪蒙。”
“嗯？”
“今後無論遇到什麽事情，和我有關的危險的話，不要再為我努力了。人和世界是有緣分的，命運想畫句號，不需要再強求……希望你能夠順利平安地生活。”
“你希望他活下來嗎？”
“不希望。”姜幻拉開門：“迪蒙哥哥，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了。”
門開了又關上，姜幻消失在單迪蒙的視野，孤單的修理者廠房，門外車子裏毫無呼吸和知覺的義體，這座空城裏只剩下單迪蒙一人。痛徹心扉的感覺單迪蒙並非不能感同身受，事實上從三年前，他已經經歷了很多這樣的時刻。但他深切地知曉，命運的每一個十字路口他都會做同樣的選擇，姜幻是她所有選項中唯一的必選項，這是他成為人後依舊保有的本能。
他把柏鏡川放回修理臺。給姜幻的郵箱發送了打包文件。這是他在成為 100 級之後，極度想要擁有的功能，但舊版本萬神之境的技術不具備這樣的功能。他原本可以選擇銷毀，但看到姜幻失落的表情後，他沒有猶豫點擊了發送。
“這是存儲在柏鏡川眼睛中的攝錄功能，留下了很多第一視角，我想你會感興趣。”
如果當年沒有砍掉櫻花樹，他今年是能和姜幻看到晚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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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幻是不喝酒的女孩，用酒精暫時麻痹精神獲得短暫安慰，她不相信。溫離的浪漫十分簡單，網絡上幾句雞湯就可以安慰，短視頻裏傷感又直擊人心的半分鐘旋律也可以入戲，跟著糖水片失落大哭一場，都能得到發洩。但姜幻不能——柏鏡川瞬移到她的背後擋住了對她的攻擊，畫面就在眼前，她是個經常和生死擦肩的人，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這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遇到危險。
如果人的正常軌跡是平淡地度過一生，她的波瀾比其他人多了好幾倍，仿佛註定要讓她清醒地感受傷痛進行創作。光是這樣想著，姜幻不禁感慨，命運也許是盯上了她，執意要和她把玩笑開到底。
這又怎麽能用喝酒來調節。
做默默無聞的人也不是不行。姜幻的假期倒是多了很多，之前晚上要在公司加班的時間，現在一周可以準時下班溜走兩三天，有時間去看話劇聽演唱會，還能去迪士尼的夜場看煙花。那些和柏鏡川一同去過的地方她都重新走了個遍，試圖染上只有自己的獨自旅行的新印象，在樓頂看摩天輪時又遇到了年輕女孩們在聚會，熱鬧地洋溢著青春的氛圍令她落荒而逃。
她開始利用周末在家裏畫插畫和分鏡——暫時還沒有更加具體的打算，只和阿基拉說起想畫分別居住在兩個星球但不能見面的戀人，其餘的還沒想好。阿基拉帶著其他同事來姜幻家裏，攝像頭裏還捧著兩盒新鮮水果：“周末了來幫忙嘛。我們也很想蹭蛋糕，帶上我的下屬不會生氣吧？我跟她說，隔壁組的姜幻做的黃油瑪德琳可是一絕。”
幾個女孩嬉笑著坐在一起聊了整個下午加晚上，從在家裏到變成家樓下的咖啡廳，手裏的手稿沒幾章，只在吵鬧的聊天裏浪費了時間。姜幻扶著額頭：“下次還是讓我自己畫吧，你們在我只做出了皮毛。”
“主要還是因為畫不出來吧。”
的確——姜幻啞口無言，她並不相信柏鏡川已經不存在了。窗外下起暴雨，阿基拉皺著眉頭：“寶貝，你需要一個更厲害的人來陪你做，我們雖然都能畫，但這個故事的量做很多東西，如果你想做成體驗感強的，比如游戲，你還要塞進程序。主要是還要上班……”阿基拉嘆了口氣：“姜幻，你這麽努力，都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個星球裝著不可能見面的戀人了。”
“沒事。”姜幻對著滿桌子的手稿和分鏡：“這本來就是我的業餘愛好，就當是記錄心境，你們來幫忙只是出於友誼，不能真的麻煩你們，再說了，我又不出讓署名權。”
無論多少年都能做完，不會的我可以學，我只是想記錄傳達不出去的感情，沒有人相信這件事真實發生在我身上，但降臨在我身邊的人照亮了一部分我的青春，我能用畢生所學留下一點點，他就不算只留下一點點痕跡。
等雨停了朋友們離開，姜幻靠在窗邊看窗外，有花瓣被風吹落在水坑裏，她有點困，靠在窗邊壓著手稿睡著了。她睡得很沈，迷迷糊糊地感覺外面花瓣像雪一樣被雨打落，但天光很好，是童話故事會發生時的顏色。有人靠近了她，伸出手在窗的另一面想敲響玻璃，還是慢慢放下了手。撐著傘的人收了傘，姜幻的胳膊碰到了旁邊的咖啡和蛋糕盤，很快就要碰掉了。
他猶豫著走進來，收走了還沒吃完的蛋糕，坐在旁邊悄悄看她。姜幻睡得很熟，並沒有察覺到旁邊有人。他想要伸出手碰一碰她的臉頰，等了很久都沒有擡起手。雨聲隨著開關門傳進來，白噪音把時間拖長，伴隨著無夢的困倦。旁邊的人便靜靜坐著，不打擾也不聲張，行人路過擔心磕碰，他只沈默地伸手護著熟睡的姜幻，生怕有人吵醒他。
隔了很久，姜幻像在說夢話：“你來了。”
“嗯。”
“我以為你也已經離開這裏了。”
“是你不願意見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那個計劃中是什麽位置，做著怎樣的工作，是你讓柏鏡川來到現實世界的嗎？是你對溫離撤回了她本來沒有的財富和機遇嗎？”
姜幻趴在桌子上睜開了眼睛，悲傷又真切地看著單迪蒙，想要換取單迪蒙的坦誠。雨還在下，有關單迪蒙的日子永遠有花，有屬於那個季節的香氣，這像是單迪蒙不能過於接近她而執意為她準備的禮物。
“我擁有一部分權限，但不能做出太多決定。這是整個數字世界的意識，我作為其中一部分，也是齒輪。”
食客從旁邊走過，後面一個笑嘻嘻地拍了朋友的後背，最後搭著肩膀快樂離開。這種快樂姜幻曾經也有，和面前的人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單迪蒙的頭發依舊半白，但並不顯老氣，只是嘴唇幹澀憔悴，很久沒有睡好覺。他說，如果你願意到我店裏來，我可以給你看些你想看到的東西。
從魂室的後門走出去，姜幻再次進入了魔蕪城。她沒有過多關註連通的那間綠色頂棚的大廠房，也沒有看單迪蒙居住的小屋子，只是出於好奇走進了城區。整個魔蕪城安安靜靜，沒有人跡，風空曠地掃過街頭巷尾，毫不嘈雜，畢竟沒有了飛行器也沒有了亂竄的交通設施，就沒有了噪音；原本墻上投著霓虹燈和巨型廣告，現在墻體都是黑色，沒有任何廣告也沒人養護，墻面都變得斑駁了。
回過神來才想起單迪蒙。他一直跟著沒說話，像在觀察。姜幻連連道歉：“對不起，我沒想到這裏空了。”
她沒想到自己沒生氣也沒有對著單迪蒙哭，只陌生地把他當成魔蕪城的守衛者。
“沒關系，這裏變了，你多看很正常。”單迪蒙只轉過身，溫柔地將她往屋內引：“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紹，我是魔蕪城的策劃者，但主要職業是修理者，專門負責修理和補全大家的身體和義體。這是我的工作區，你都沒看，急著去看魔蕪城了。”
“太安靜了，很難不被空城吸引興趣。”
柏鏡川並不追問，只朝著裏面的工作間走去，拉開簾子，姜幻的心狠狠一顫。
“他怎麽會在這裏……”
頭頂的燈光柔和地讓修理室不那麽恐怖，藥水味彌漫，但更多的是潮濕，像仁武路的後花園。柏鏡川安靜地靠在修理臺上閉著眼睛，和上次見到的最後一秒也擁抱著她擋下攻擊的樣子不同，他靜靜地靠著座椅，像是睡著了；身上傳來的味道類似熟透的水果，尚未腐爛，還保留著一點甜香；體溫很冰，這個觸感姜幻知道，媽媽去世時她曾經摸到過，皮膚浮著一層水汽。
也許見過人死後的樣子，姜幻並不害怕。她只是不懂，為什麽柏鏡川像個標本一樣擺在這裏，是他還能蘇醒，還是有利用的價值？
單迪蒙抱著手臂在背後：“很想他吧。”
“他為什麽在這裏？”
“因為他並不是人，現在你看到的是他的身體。”
他的話讓姜幻困惑不已。
“柏鏡川——你最初給他起的名字應該叫李君逐。他是萬神之境獲得去現實世界體驗的重要參與者，與你相戀，雖然最後只達到 79 級，權限等級為 B，也不影響他在你身上獲得了很多人類情感。這對於魔蕪大陸的第一批人類的情感習得，尤其是愛情，會有重大的推動。”見姜幻遲疑，單迪蒙解釋得很耐心：“收到現實世界感召的電子數據，我們會給予他灌註進人類身體的機會。但這具身體和人的軀體不同，宕機的理由隨機，不能去醫院看病，只能回到修理者這裏，這也是他現在會在我這兒的原因。”
“他還有機會修好嗎？”姜幻眼底燃起一絲希望。
“很抱歉，磨損度太高了，不只是之前的一擊，我也很難找到他失去意識的主要原因在哪裏。你可以理解為是一臺老舊的電腦，在沒有進行養護的情況下過度使用，最後不知道是哪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導致不能啟動了。”
姜幻沒說話，只伸手去握柏鏡川的手指。觸碰到掌心時有微微的濕，是陰雨的天氣造成的。他就像一個大型的需要打理的娃娃，沒有知覺，但眠眼依舊是清俊的臉龐。
“那……如果沒有機會治好的話，為什麽還會在這裏？”
“他還需要再進行一些加工，如果去新星球的話，會被放在展覽館裏，作為初代的情感采集仿生人供大家參觀。”
“你說什麽？”姜幻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曾經也做過人，你們怎麽可以這麽對他？”
“這是他進入現實世界就接受的交換條件。”
“他不會是為了見我……”
單迪蒙嚴肅冷靜：“抱歉，我只是修理者，並不知道李君逐最初的意圖。”
“現在他只能成為展覽品嗎？”
“他的身體並不能去新的星球，只能說我會盡量提取他的毛發和皮膚，盡可能還原他，除非他還能醒過來，但概率幾乎為零。他接下來正常的流程是慢慢腐爛變質。”
姜幻用力地搖了搖頭：“我不能接受它最後成為展覽品。”
她努力地將柏鏡川的身體拖下操作臺，抱著他朝門外走去。門口停著臺車，姜幻費力地打開門把柏鏡川抱進去，就像拖行一件搬家時不成形的笨重行李。單迪蒙沒有幫忙，只慢慢地跟出來：“現在魔蕪城只有我一個人，你終究還是會回來的。”
姜幻只念叨著“不行”，鉆進駕駛位揚長而去。她順著大路朝北開去，原本狹窄的街道都變得寬敞，因為沒有居民，路變得寬敞且通暢；墻上的大屏幕漆黑一片，這座城市死寂，毫無生機，沒有人在意這輛逃亡的汽車。
姜幻在空曠的街頭停下來，四下寂靜，沒有生靈的氣息，建在路上的自助加油站和求救信號站也很方便，唯獨沒有生命的空曠令人恐懼。燈把鋪滿塵土和水泥的地面映成綠色，再次提醒她這是座空城。後車座靠著的是柏鏡川的身體，一動不動，十分安靜——他們很少有這樣安靜相處的時刻，多半在拌嘴，爭辯，即便並不說話，也很貪婪地想要聽到對方的呼吸。
他看起來像睡著了，穿著西裝安安靜靜地靠在後車座，比起已經失去意識，忙得昏睡過去很難叫醒，更為貼切。只是綠色的燈光透過玻璃打在他身上，沒有起伏的胸口，面頰上毫無血色，細微呼吸的感覺也沒有，伸手摸過去也是冰冷的。單迪蒙說他這樣不能算是“死亡”，因為按照萬神之境分配義體的標準，“它”只是失去了搭載意識和情感的能力，無法被修覆，但如果修繕得當依舊可以供新的靈魂使用。
但她永遠無法把後車座的人當成已經死去的屍體。
她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路上逡巡，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要送他回到單迪蒙那裏去，也預料得到最終的結局是放在展覽館作為優秀的情感體驗樣品展出。魔蕪城的一切都不再像曾經那樣富有傳奇氣息，遷移離開的數字生命也是人，只有柏鏡川成為靜物，將來被展覽被觀摩，唯獨不能再恢覆到從前。
她把車子開回了單迪蒙的修理中心，遠遠地就看到單迪蒙的身影，站在門口也像一尊悲傷的雕像。她是因為刪除記憶，所以忘了和單迪蒙的過去嗎？畢竟他眼底承載的悲傷很難被遮蓋。但代價是什麽？她活著嗎？她沒有這麽神通廣大。
她下了車，有些想念魔蕪城裏循環播放的電子鳥叫，在這樣的環境裏，交談都有些不近人情。她試探著問出最後一個問題：“單迪蒙，你是不是因為想讓我活下來，所以抹掉了我們相互喜歡過的記憶？”
單迪蒙微微震動，慢慢換上微笑，盡可能把一切被察覺的情緒都藏好：“你覺得呢。”
“我並不值得你這樣做。如果真相是這樣，對我……也不太公平。”
“我如果真的喜歡過你，出於尊重，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燈光下單迪蒙神色平靜自若，沒有過多解釋，姜幻並不滿意這個答案，但單迪蒙守口如瓶，他們的世界有自己的運轉規律。姜幻指了指車裏的柏鏡川：“戀愛過，我也算他的家屬；如果真的會慢慢腐爛，還是早點安葬吧，魔蕪城有這樣的場所嗎？我已經經歷過了，我可以操辦這些；或者尊重他的心願，畢竟他的目標是為情感事業做出貢獻，參觀展覽也可以，但請不要提及我，和我戀愛並不值得被寫出來，算什麽貢獻……”
姜幻呢喃地說著，自嘲地笑了笑，單迪蒙全都看在眼裏。她鉆進車裏，最後親吻了柏鏡川的臉頰，很涼，像海沁出水珠，是沙冰的觸感——這一點來看，和親吻媽媽時是類似的。
我並不是命運坎坷，只是多比別人經歷了離別。
她回頭說，單迪蒙，謝謝你，柏鏡川就交給你了。
她朝著修理站內部走去，最裏面簾子後面的木門通往魂室，穿過這扇門她就不會再見到柏鏡川了。手指碰到門把手，姜幻平靜地開口：“單迪蒙。”
“嗯？”
“今後無論遇到什麽事情，和我有關的危險的話，不要再為我努力了。人和世界是有緣分的，命運想畫句號，不需要再強求……希望你能夠順利平安地生活。”
“你希望他活下來嗎？”
“不希望。”姜幻拉開門：“迪蒙哥哥，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了。”
門開了又關上，姜幻消失在單迪蒙的視野，孤單的修理者廠房，門外車子裏毫無呼吸和知覺的義體，這座空城裏只剩下單迪蒙一人。痛徹心扉的感覺單迪蒙並非不能感同身受，事實上從三年前，他已經經歷了很多這樣的時刻。但他深切地知曉，命運的每一個十字路口他都會做同樣的選擇，姜幻是她所有選項中唯一的必選項，這是他成為人後依舊保有的本能。
他把柏鏡川放回修理臺。給姜幻的郵箱發送了打包文件。這是他在成為 100 級之後，極度想要擁有的功能，但舊版本萬神之境的技術不具備這樣的功能。他原本可以選擇銷毀，但看到姜幻失落的表情後，他沒有猶豫點擊了發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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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年沒有砍掉櫻花樹，他今年是能和姜幻看到晚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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