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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不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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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不當初

卻說許夫人前日見侯爺沒像平常那般正經告辭, 反失魂落魄地走了,便問身邊的馮嬤嬤,會不會是自己說錯了什麽話, 惹得侯爺不高興了。

若是王媽媽還在, 兩個一商討, 倒也能猜中幾分, 自然會想法子補救。

可那馮嬤嬤是個沒成算的,又一心只想奉承著許夫人,坐穩了這心腹之位,當下笑道:“我看是夫人說得在理,侯爺心疼咱們四姑奶奶, 心下羞愧,忙著去想法子了。”

許夫人雖有些疑慮,可這幾十年都過了, 自己病著精神也不濟,便沒再追問。

今日忽聽得人來報,說是侯爺一連兩晚都是一個人歇在紫竹齋的, 昨日更是喝得半醉, 和衣而眠, 心下只覺得極是不安。莫不是那秦氏一走, 把侯爺的魂都勾走了吧?哪裏還會想著替錦心謀劃?正想著今日沐休, 等侯爺醒了, 著人去請了來, 再把兒子媳婦都叫上。侯爺一向最喜天倫和睦,有兒子媳婦幫腔, 勸說侯爺替錦心出頭也容易些。

哪知去守著的人飛跑回來,道侯爺起床, 飯沒起兩口,就打馬出門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許夫人心下不由忐忑,總覺得,與景陽侯的關系哪裏變了。

好像她手裏一直緊攥著的一把沙子,本來好好的,卻開始不停的漏,不停的漏,不知道哪一天,便是一場空。

*****

秦氏一大早起來,吃過早飯,收拾停當,交待薛婆子自己要回青州,去買些牡丹,留了封信,讓人送到永勝侯府,便與梅姨幽菊匆匆上了馬車,由梅姨老公高松架車出發。

馬車顛簸了一陣,她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的鬧騰得難受。

雖然馬車裏備了漱盂,可馬車本來就極狹小,勉強擠了四個人,那氣味未免難受。

她忍了又忍,終還是吩咐先停一停,下車透口氣。

梅姨和幽菊扶著她下了車,便在路邊找了棵大樹後頭,她扶著樹幹,彎腰吐了個天昏地黑。

路上來往的車馬不多,也有人探頭張望,倒沒人停下來問東問西。

她吐空了胃,扶著樹靜了好一會子,總算是舒服了些,這才準備再回車上去。

不想就聽得馬蹄疾響,她忙站穩,道:“等他們過去罷。”

只見一陣風似地有前後三騎馬從眼前掠過。

當先一匹馬淡黃金一般的顏色,體型優美如畫,是最名貴的大宛黃金駒。

她有些發怔,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

倒是梅姨低呼了一聲:“剛才過去的……不會是侯爺吧?”

秦氏定了定神,顫著聲音道:“想來他正好路過,咱們趕緊走。”

誰知話音未落,嗆了口涼風,胃裏又是一股酸水湧上,當下扶著幽菊又吐了起來。

還沒吐得兩下,覆停聽馬蹄聲響,她一擡頭,就見馬路邊上,高大雄美的大宛名駒上,端坐著一個臉色如鐵的男人。

秦氏雙腿一軟,若不是梅姨與幽菊用力扶著,她幾乎就要癱坐到地上去了。

景陽侯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慢慢滑到膨脹的小腹處,眸色深黑得你一團烏漆。

“你這是要去哪裏?”

秦氏不敢看他,低下頭:“去……去國色天香園,幫四……四姑奶奶看看牡丹。”她話音顫抖,勉強出聲。

景陽侯的目光落在馬車頂上,那是土黃色油布蒙著的一堆高高的行李,卻沒說話。

梅姨見狀,只得勉強笑道:“帶了些秋後的收成……”

話音未落,就見景陽侯一提馬韁,靠近馬車,呼的一聲,細長的黑色影子一閃,“刺啦”的又一聲,土黃色油布裂開,裏面的包袱滾落在地,露出幾件藍綠粉紅的女子繡衣。

景陽侯仍是一言不發,渾身卻是好像張開全部的針刺,隨時可能讓人送命。

這下不但秦氏腿軟,便是梅姨幽菊也是雙膝直搖,再扶不住,三人一齊跪倒在地。

秦氏伏在地上,崩潰哭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你要殺要剮……”

“幾個月了?”誰知她還沒哭喊完,就聽景陽侯聲音緊繃地問道。

秦氏真想一頭鉆到地裏去。

倒是幽菊顫著聲音道:“四……四個月。”

秦氏伏在地上,連哭都不好意思再哭了。

就聽景陽侯道:“阿成,拿我名帖到太醫院,請馬太醫。”

景陽侯的小廝阿成答了聲“是”,又問:“請到何處?”

秦氏聞言,也顧不得害怕羞愧,臉色煞白,擡頭盯著景陽侯。

景陽侯目光落下,見她淚痕滿臉,欺霜賽雪的臉孔上,淒苦絕望,卻緊抿著秀氣的嘴角,有一種沈默的倔強,美麗絕倫,鮮活動人,最要緊的是……那神情如此真實無偽。

他心裏酸痛,悔不當初,嗓子幹澀,半天道:“洛陽莊。”

就見秦氏眼中的決然淒楚變成了驚訝無措,漸漸垂下頭去,又恢覆了尋常那溫順無奈的模樣。

景陽侯心中大慟,撥轉了馬頭。

*****

錦魚並不知道這番變故。

她此時正在宏福寺,被小和尚領著,一路往裏走,直到了一座禪院,門口掛著烏木對聯,她也沒細看寫了什麽,擡頭見有一匾,上寫“鹿野”二字。相傳佛陀成道後第一次講道便是在鹿野苑。想來這裏也是寺裏極要緊的禪院。

那小和尚大約見她在看匾,便道:“這是我們主持的禪院,說衛五娘子來了,先請到這處來見他,再領衛五娘子去歇息。”

錦魚不由有些意外。跟著進去,就見正院三間,都是青磚瓦頂,十分整齊,卻並無雕飾彩漆,十分樸素。

便把丫頭們留在院中,與江淩兩個跟著小和尚進了門,就見一個老僧身著黃色袈裟,面色微紫,白須飄飄坐在八仙桌旁,正是尋禪法師。見他們來了,尋禪法師起身合什為禮。錦魚與江淩也趕緊行禮,寒暄畢,入了座,小和尚奉上茶來。

尋禪法師才道:“上次見了女施主的三花五葉寂靜之花,至今難忘。今年特意請女施主來,本意是想再結佛緣。不想這插花大會的說法一經傳出,竟是應者雲集。佛渡有緣人,老僧也不好推拒。”

錦魚忙道這個自然。心裏卻想,難怪剛才上山時,見到來的人比去年多十倍。

老和尚又道:“今年這插花大會,仍用你們去年的法子,選出個狀元來。只不知道女施主是想當主持還是想親自下場?”

錦魚楞了片刻,主持不該是老和尚嗎?她當什麽主持?

江淩在旁問道:“不知道都有些什麽人參加?我娘子未必壓得住陣角?”

錦魚這才明白過來,忙擺手道:“我名不見經傳的,也沒跟什麽名師學過。不過是自己喜愛,胡亂玩耍而已。大師相邀已經是愧不敢當,自然是要下場請教前輩先進們了。”

老和尚笑道:“女施主何必自謙?不過既如此,便仍由老納主持罷。老納在此預祝女施主奪魁。”

錦魚與江淩辭別老和尚,出了禪房,錦魚拉了拉江淩的衣袖,笑道:“大師也不知道怎麽想的。不過我若真去主持這樣的大會,你會不會怪我太愛拋頭露面?”

江淩捉住她的手,兩掌一合,有些訝異,急道:“怎麽會?你想去?若是,咱們回去跟大師說就是。萬萬別因為我……”

錦魚見狀,忙搖搖頭,笑道:“人怕出名豬怕壯。我如今在京裏名氣也不算小了,成天都有貼子來請,我一個人又沒有分身術,若是主持了這插花會,還了得?我還想留點時間來種花兒呢。你給我的蘭花種子,苗長得不錯,可到現在還沒開花。還有牡丹,這季節正是長根的時候,我得多花些工夫照料國色天香園,還得照顧我娘。”

說起來,便真是忙不完的事。

轉眼瞧見豆綠手裏拎著一只小南瓜大小的白陶罐子,不由一拍腦門,笑對江淩道:“還真得回去跟大師說兩句。”便放開江淩,伸手接過那白陶罐子,轉身返回。

老和尚見她回來,不由納罕,還當她改了主意。

錦魚忙道:“這是我自己熬的秋梨膏,送給大師嘗嘗。念經累了,拿熱水調一碗喝,倒還潤嗓養肺。”

老和尚笑著伸手接過,謝了,交給身邊小和尚叫收好。

錦魚便跟江淩覆又退出,由小和尚引著到了一處清靜禪院歇息,用過齋飯。

才有人來通知,道:“前頭快要開始了,主持請娘子前去金剛殿。”

*****

錦魚與江淩到洗墨池時,就見沿著那花生形的池子,一叢叢碩大的金邊玉簪花兒中間,一莖莖的白色玉簪開得正盛,風輕輕吹過,像有無數地白衣小仙女在金邊碧玉盤子上裊裊起舞。

只是池邊設了至少三四十桌,每桌三五人。

中間白石拱橋上還設了傘蓋,下頭也坐了七八個人。

再加上各家的下人們,真是衣香鬢影,花團錦簇,熱鬧非凡。

鏡面般發亮的池面上,倒映著天上的灰淡的雲彩,像潑了一盆盆濃濃淡淡的水墨在那裏,稍微沖淡了些與佛寺不相稱的繁華。

引路的小和尚便引了他們到池邊一處桌上,笑道:“江三爺請入座。”

錦魚看清桌上已經坐著的三人,不由大為開心。

竟是鐘家兄妹與王青雲。

鐘哲頭戴八寶紫金冠,身穿銀杏黃織金彩暈錦圓領大袍,腰纏白玉帶,一身富貴逼人,起身與江淩寒暄。

鐘微瞇著狹長的眼睛笑盈盈地站起來,上前拉住錦魚的手,上下打量了幾番,道:“聽說你已經接了江家的中饋,我還當你沒工夫再弄這些個風花雪月。接到你的信,我真是替你高興。如今自己做主,又有夫君相伴,出門反容易了。”

王青雲也上前打了招呼,道:“可不是,上回臘八施粥邀你,你都出不了門。今年你可一定要來。”

錦魚打量她一眼,見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裏頭是一件月白抹胸,外頭套了件杏黃繡小玉簪花斜襟衫,下面挑線銀線素紗裙子,兩眉描得細黑入鬢,臉上胭脂暈染如桃花,顯得格外嬌媚,不由暗暗瞥了一眼鐘哲,笑著點了點頭。

又打量鐘微,見她烏發挽成十字髻,別著一朵荷花大的累絲金花,兩粒指甲蓋大小的藍寶耳墜,身上是一件玫紅珍珠羅衫,披帛下掛著珍珠瓔珞,鮮艷又活潑,不由暗暗納罕,怎麽王青山今日沒來?

又寒暄兩句,才吩咐茯苓:“回頭別忘了把那香梨膏送給兩位姑娘身邊跟著的人。”

鐘哲在旁聽得,插話道:“咦,怎麽你眼裏只有姑娘,沒有公子?我的那一份呢?”

錦魚還沒說話,鐘微先就笑道:“她如今羅敷有夫,眼裏自然只有她家夫君,哪能還能看得見什麽公子桌子。”

一句話,逗得王青雲先就噗嗤笑出聲來。

錦魚臉上飛紅,推了推江淩,江淩笑道:“鐘公子助我們夫妻良多。自然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小和尚在旁邊催道:“衛娘子請快去金剛殿吧。”

錦魚這才告辭,帶著豆綠跟小和尚走。心道鐘家跟王家這樣的人家都坐在池邊,不知那橋上是什麽人家?便問了小和尚一句。

小和尚道:“是誠親王和王妃、還有定北王妃帶著長寧郡主,別外還有敬國公府的人。”

錦魚不由暗暗咋舌。定北王妃與敬國公夫人倒都是有名的愛花之人,倒還好理解,怎麽這誠親王和誠親王妃也來湊熱鬧。

老和尚還真有本事,連皇家的人都請了來助威。

*****

卻說橋上此時紅色傘蓋之下,錦心放下手中茶盞,從柳鎮身邊站起,悄聲道:“相公,我去換件衣裳。”

這樣的場合自然不可能真的換什麽衣裳,這是要去方便一下的意思。

柳鎮瞥了一眼錦心幾上沒喝幾口的茶盞,眉頭微皺,卻沒說什麽,只點了點頭。

錦心這才躡手躡腳地又走到前一排敬國公夫人邊上,也說了同樣的話。

敬國公夫人淩厲地瞟了她一眼,幾不可見地頷了下首。

錦心握在袖中的拳頭暗暗松開,帶著香絹從橋背後下來,轉眼又回頭看了一眼橋上,見眾人都目光朝著金剛殿的方向,這才閃到一棵紫微花樹後,悄聲吩咐香絹:“老和尚果然叫了她來。你去快通知洪嬤嬤。”

香絹低頭,藏住眼中陰郁,轉身去了。

一時回來道:“洪嬤嬤說已經托了能進殿的小和尚,定不會錯的。”

錦心這才點點頭,理理鬢角,與她一起朝醉筆亭後一間小退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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