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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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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封清桐回府之後就病倒了。

那日淋雨之後她其實便有些起咳, 只是彼時尚且有事吊著她的心神,以致於將身體的不適都壓了下去。

眼下顧慮已了,她又隱隱生了些心灰意冷的頹敗靡勢, 那點子藏在暗處的病痛便如冰層之下的奔湧江水, 一股腦兒地迸流而出, 眨眼便將她囫圇淹沒。

鐘星嬋來府裏衣不解帶地照顧她, 本就精致的小臉益發變成了巴掌大。如此這般持續小半月,直至某一日間, 她在給封清桐餵過藥, 瞧著她陷入沈睡後便俯身輕輕抱了抱她,繼而抽離起身, 果斷利落地轉頭離去。

昏暗內室裏很快響起刻意壓低的門板開合聲, 封清桐躺在榻間,緩緩睜開了眼。

她慢吞吞地坐起身, 先將平日裏慣常穿的幾身衣裳疊起裝好;繼而從妝匣裏抽出幾張銀票, 一半塞進小包袱,一半貼身藏起來;最後又稱剪了些碎銀子,簡單快速挽了個發, 吹熄燭火,悄聲出了房間。

月光清亮, 將她獨行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 封清桐一路行至戶部門前, 不消片刻便等到了一身黑衣,鬼鬼祟祟的鐘星嬋。

鐘星嬋瞧見她時明顯一楞,“桐桐, 你……”

封清桐打斷她的話,“阿嬋, 帶我一起走。”

她開門見山,語氣平靜又篤定,“金玉賭坊的牛油酥餅是饒城特色,那日在十方街,你根本不是去了賭坊,而是去那間鋪子裏見了饒城來的人。”

這也是為何後來鐘二少爺即便百般探查,卻依舊未能查出他妹子在金玉賭坊中的半點痕跡。

“阿嬋,我知道你要到饒城去,雖不知你此行目的為何,但是,你得帶我一起走。”

“……”

鐘星嬋瞪大眼睛望著她,好半晌後才無比苦惱地抓了抓頭發,“桐桐,你要不要如此的細致又機敏啊?”

她認輸一般沖封清桐伸出手,秀氣的眉頭皺得要夾死蒼蠅,“這事若是讓爹娘,封伯伯和韓姨母知道了,他們日後一準兒要罵死我。”

封清桐握緊她的手,同她一道自後門偷偷潛入戶部存放黃冊的記檔室,“不會,到時候你出城躲著,我自己來應對。”

說話間二人已經翻進記檔室,鐘星嬋的外祖父曾任戶部尚書,是以鐘三小姐對記檔室的熟稔程度幾乎快要趕得上自家後院。

她熟門熟路地摸進後排高架的間隙之中,不多時便又捧著兩個小匣子躡手躡腳地摸了出來。

“這裏面都是衙門為了走訪暗查特地編撰的假名冊,從中找出一張與你年齡相仿的冊表來。半個時辰後,小叔手下的人會將我們送進今日出城的輜重車隊裏,饒城那邊接應的人也已經提前安排妥了,屆時自會有人替我們打點好一切。只是今番陰差陽錯,鐘小訣竟也過去了,等我們到了那裏,日子應當會比想象中的更好過些。”

封鐘兩家現如今一具處在風口浪尖上,一舉一動都頗受註目,確實不適合於此刻大張旗鼓地公然出城。而今日恰好便有一隊行往饒城的輜重馬隊,機緣湊巧地為她們提供了一個隱蔽離京的好機會。

封清桐‘嗯’了一聲,垂首吹亮火折子,很快便從一疊黃冊裏找出了一張與她適配的冊表。

“你的冊表呢?已經找好了嗎?”

鐘星嬋摸摸袖子,從中取出一張紙遞給她,“嗯,在這裏。”

封清桐伸手接過,將兩張冊表並到一處,借著微弱火光的映照,略顯吃力地瞇眼讀出了其上登記的生平,“好巧,姓氏竟還與你我一模一樣。鐘……狗蛋?封傲天?這是誰編得名字?好生……”

鐘星嬋十分嫌棄地撇了撇嘴,“是大哥用了一日的功夫,絞盡腦汁替外祖父想出來的。”

封清桐及時改口,“……好生特別。”

她頓了一頓,旋即又揚眸望向鐘星嬋,“阿嬋,你可以先告訴我,小叔為何會如此痛快地答應送你出城嗎?”

她本以為鐘星嬋此番的離家計劃是為獨自籌謀,可今日一見,鐘承澤顯然早已參與其中。

這情況不正常,旁的暫且不論,饒城那地方情勢兇險,就算鐘承澤平日裏再恣肆妄為,他也不可能拿鐘星嬋的安危開玩笑。

……

鐘星嬋不說話了,許久之後才緩緩擡起眼來,眸光沈而覆雜,眼眶竟也有些發紅。

“桐桐,日後若有機會,我會將所有的事都詳細講予你聽的,但是現在,我還不能說。”

……

亥時一刻,二人一前一後趕至城門,接應的車隊冷不防瞧見鐘星嬋身後的封清桐,心中雖疑惑為何會多出一人,面上卻也沒問什麽,僅只分出一輛搭裝綢布的簡陋馬車,讓她二人坐了進去。

厚重的車輪徐徐滾動,漫漫暗夜中,輜重車隊如離巢巨獸,幽寂又遲緩地駛離了安都城。

封清桐小幅度撩起車簾,透過狹窄的縫隙靜靜凝眸回望,城門巍峨的輪廓在她眼中愈變愈小,此消彼長的,遠處未知的天地卻漸漸占據了她全部的視線。

一種心虛畏怯卻又義無反顧的期待冉冉自她心中升起,封清桐最後望一眼封府的方向,安安靜靜地放下了車簾。

***

或許是托鐘承澤安排妥當的福,這十幾日的車程自始至終倒都平順安穩。

馬隊行進的速度比封清桐預想中的要快得多,她們七月十九自安都出發,眼下不過八月初一,一行人便已要抵達距離饒城最近的一處驛站。

鐘星嬋五日前正式脫離車隊,孤身騎了馬往西邊去,她約摸真有什麽苦衷,臨行前百般不舍地抱了封清桐好久,三番四次欲言又止,最終卻仍是什麽都沒說。封清桐雙手並用地回抱住她,無比體諒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此時此刻,眾人臨時停歇在距離驛站不過數十裏的溪流旁稍作休憩,那得鐘星嬋萬般叮嚀的領隊男人越過人群,將手中汲滿水的竹筒遞給封清桐。

“封小姐,飲些水吧。”

封清桐禮貌道謝,將竹筒接了過來。

這男子名叫布赤,是個常年在外跑的異族男子,身量高大皮膚黝黑,眉眼間都是風霜篆刻出來的老練與沈穩。

封清桐仰頭喝了幾口水,餘光瞥見他攢眉蹙額的神思緊繃,便將竹筒放下,壓低了聲音問他道:

“布赤,可是有什麽不妥嗎?”

布赤略一躊躇,從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攤開在地上給她瞧,“封小姐,你看這裏。”

他點了點其中以朱筆畫叉的一處小塔,“有些事你約摸不大清楚,早些年間,在達光氏族尚未能與大勰平和共處時,他們便曾依靠著巫蠱之術與善騎射的優勢,數次搶奪包括饒城在內的多個城鎮的牛羊馬匹。而地圖上的這處塔樓,便是他們曾經的落腳點。”

封清桐輕輕頷首,“可現下這塔樓不是已經廢置了嗎?”

布赤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若是只看地圖上的標註,這地方確實已經廢置了,可是你瞧。”

他擡手指向不遠處的一座巍峨山巒,眼底深切的隱憂了了可見,“那裏有炊煙升起。”

封清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眺目望去,果然就見一片蒼勁濃翠之中,絲絲縷縷的白煙正似雲霧般冉冉升騰四散。

有炊煙便說明那處有‘人’的活動軌跡,而今時今日之下,在他們勢單力薄的途程當中,那相距甚近的,過去如同馬賊據點般可怖的塔樓裏突然重新有了人煙,不論裏頭住的是誰,於他們而言都算不得什麽好消息。

封清桐收回視線,緩緩蹙起了眉。

“我心裏總有些不大好的預感,封小姐,咱們可能要快些動身了。”

布赤將羊皮地圖重新卷起收回袖中,示意封清桐立刻回到馬車上,他自己則走到人群中央,雙手重重一拍,大聲安囑眾人道:

“歇得差不多了,兄弟們將東西都收一收,前面便是官家的驛站,等到了那裏,咱們再……”

咻!

話未說完,一支白羽利箭突然貼著布赤的耳朵深深紮入了地面。

與此同時,兩只漆黑鷹隼呼嘯著掠過長空,規律深重的馬蹄聲隨即逼近,布赤瞧一眼地上那招搖聳立的純白尾羽,面色霎時一白,旋即便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

“是達光族!是達光族的人來了!東西不要了,大家快跑!”

達光氏族只有在獵奪示威時才會特意使用白羽箭,布赤在離開安都的第一日便已將這約定俗成的規矩戶告人曉。眾人聞言當即大亂,一時間齊齊色變,均如鳥獸散般四下倉惶奔逃開來。

布赤原本還在竭力顧著封清桐的安危,然被人群驚馬沖撞了幾次後卻也變得自顧不暇,眼瞧著二人距離越來越遠,他幹脆將羊皮地圖用力扔給封清桐,大聲嘶吼著告訴她,“封小姐!去草叢!”

封清桐反應極快地撿起地圖,小包袱一卷,拔腿便朝著半人高的茂密草叢跑了去。

不過撩個簾子的功夫,落在最後的兩匹老馬便已被隼啄傷了眼,輜重車裏的布匹糧草散落一地,原本安然祥和的氛圍頃刻陷入一片焦炙混亂。

封清桐屏息凝神地藏在草叢裏,她不敢動彈,畢竟兩只鷹隼眼下還在上空盤旋,擅自逃竄無異於自爆行蹤,她決然跑不過馬匹,被發現便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不動卻也不行,原本尚有一段距離的腳步聲眨眼便侵襲至耳邊,皮靴踩踏叢莽的動靜益發清晰,來人顯然已近在眼前。

噠——

噠——

有光落下,慘白的一片濛濛霭霭,仿佛拉慢了時間。

噠——

噠——

封清桐攥緊手指,死死按住了袖中的精工手.弩。

噠——

噠!

腳步驀地一停,與此同時,另一波馬蹄聲由遠及近地猝爾響起,封清桐可以清晰聽到搜尋之人極為不悅地‘嘖’了一聲,卻也當即放棄,幾近落荒而逃般倉促離去。

四下覆又歸於闃然,不多時,有人囫圇撥開了她身前的雜草,眼神清澈的少年‘咦’了一聲,揚聲朝著身後喊道:

“大人,這裏還有個人!”

少年邊喊邊伸手去拽她的包袱袋,絲毫不見外地主動從中翻找出冊表,皺眉念出其上名字,

“該是和布赤一起來的,叫封,封傲天!”

……

就像一個刻意的定格,一片綠葉恰在此時悠悠蕩蕩地飄落下來,世間渾然寂靜一瞬,緊接著,那記憶裏熟悉又疏朗的嗓音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懶散響起。

“這什麽鬼名字?還封傲……“

封清桐驟然楞在原地。

少年絲毫未覺他家大人那嫌棄的戲謔同樣戛然而止,猶在嘰嘰喳喳地持續發問,

“你怎麽不說話呢?你是隨輜重馬隊一起來的嗎?可是馬隊裏怎麽會有女子呢?你……哎喲!”

眼前忽地一亮又一暗,吵鬧的少年冷不防被人提領著後脖頸扔到一邊,下一刻,封清桐周身一暖,神思尚不待完全回籠,整個人就已經被緊緊摟了住。

鐘席訣闊步而來,用盡全力將她納入懷抱,堅實手臂止不住地輕微顫抖,仿佛擁抱住了這世上最令他誠惶誠恐的珍貴之物。

“桐桐。”

他低低喊她,聲音裏甚至帶了點哽咽。

封清桐頓時鼻頭一酸。

慘遭毒手的少年揉著腦袋,嘟嘟囔囔地詢問晚到一步的元衷,“元大哥,這人你們認識啊?是從安都過來傳話的?來找誰的?”

元衷笑嘻嘻地將他拉起來,“嗯,認識的,那是……”

“來找我的。”

鐘席訣接過話頭,緩緩松開封清桐,眷戀的目光一寸寸描摹過她的眉眼,而後又更緊地將人抱了個滿懷。

“來找我鐘席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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